摘星星

好一個鐵弓嶺,真像一張直立的巨弓!綠蔥蔥、翠微微像長虹一樣彎成弧形,把半爿天遮成了月牙。左拳山和右拳山,一東一西是鐵弓嶺的兩隻弓腳。山下一條弓弦河,淌著一灣碧綠碧綠的清水,緩緩東流。我見慣了城市裏的河,真想不到天下還有這麽清、這麽美的河流。我忘掉了從上小學起就養成的不喝生水的習慣,禁不住跳下河灘,捧起河水喝了幾口,好甜哪!涼浸浸非常痛快。

我和鋼鐵煙塵打了二十幾年交道,見過各種各樣的大工廠,像這樣醉人的山區景色,卻很少見。我不著急趕路了,沿著弓弦河一邊走,一邊觀賞景色。這裏的山不是我以前見過的那種禿山,遠眺山上,密層層的樹木,綠波起伏,彌天皆翠。山腳下、山崖上一簇簇的野花,紅、黃、藍、白,千嬌百媚。金秋季節的大森林,活鮮鮮像一幅巨大的色彩斑斕的壁氈!

我信步遊逛,漸漸忘了時間,猛抬頭見太陽下了山。這一來我慌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到哪兒去投宿……

我從文學講習所畢業歸來,去看望電研所程所長。他告訴我孫潛已經從美國回來了。孫潛?電研所和我們廠同屬一個係統,怎麽從未聽說過這人?程所長簡單地向我講了孫潛的情況:你怎麽會聽說過他呢?他本是個默默無聞的人。幾十年來,好事找不到他,壞事也找不到他。他選的研究課題是小水電站設備,也不是尖端、時髦的學科。謙遜是他內在的稟賦,一副不聰明、甚至有些呆氣的外表,誰也不拿他當回事。前不久,因為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讓他跟著一個水電技術考察組到美國去訪問,因為他對小水電站的專門研究,美方特意留他兩個月,到各地去講學,這一來,很是轟動。美國一個水電專業的女教授,看中了這個四十七歲還沒接觸過女人的老光棍,非要嫁給他。這件事,著實把孫潛嚇了一跳,他趕緊請示電研所,程所長請示了部,同意他們結婚。這才打算在國慶節的時候舉行婚禮。美國的新娘子就要來了,可是新郎又跑進了鐵弓嶺。

孫潛和他的美國對象引起了我的興趣。對文學,特別是對古典文學很有研究並在創作上給過我很大支持的程所長,看出了我的心思:“怎麽,心裏又癢癢啦?我給你提供一個機會,跑一趟鐵弓嶺,把孫潛找回來,該做些結婚的準備工作了。所裏抽不出人,你權當采訪,替我們跑一趟吧!”我何樂而不為?

可是,鐵弓嶺這麽大,他在哪個山村裏呢?

月亮出來了,鐵弓嶺朦朦朧朧,神秘莫測。我顧不得欣賞山區的夜景,順著沿河小路拚命往前趕,生怕被丟在這荒山野嶺過一夜。山區的小路我走不慣,一腳踩深,一腳踩淺,跌跌撞撞,心裏緊張,倒不覺得累了。突然,聽到弓弦河裏有啪啪的擊水聲。我的頭皮頓時一奓一奓的,更加快了腳步。擊水聲越來越響,我忍不住輕輕走到岸邊想看個究竟。月光下,河麵上波光粼粼,在靠近河灘的淺水處,猛地躥起一個人,掄起一隻沒有底兒也沒有蓋兒的荊條筐,朝著翻水花的河麵罩下去。我問了這個老大爺的名姓,和他攀談起來。當他聽說我是來找孫潛工程師的,非常高興,便領著我走上了一條上山的小路。並且告訴我孫潛正給他的村子安裝水電站,他下山捉魚就為的是慰勞這個“摘星星”的大能人。

我十分驚奇:“他一個人能安裝水電站?”

在前頭領路的老大爺神秘地衝我一笑:“你到了山上一看就明白了。”

曲曲彎彎走了近一個小時,來到了山半腰的一個小村子,這個村子隻有六七戶人家。老大爺叫老伴兒趕緊去做魚,然後領我去找孫潛。孫潛正給最後一戶裝電燈,他相貌極其普通,幾乎沒有一處可以提一筆的特征。穿著一身工作服,腰裏係著一個電工的工具兜子。唯有臉上那股文靜氣、說話時那種慢聲細語的樣子像個知識分子。但又沒有某些技術人員揚眉吐氣後的那種清高和傲慢,更沒有剛從國外講學歸來的人那種洋洋得意和自命不凡。這真是一個大老實人。但是他幹起活來手腳利索,我以一個工人的眼光看他,他有解決實際技術問題的才幹和魄力,有一個深刻而豐富的搞事業的頭腦!我幫著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電燈裝好、電線架好了。隨即,他又領我來到村後檢查發電站。

天哪,這是什麽樣的發電站!發電機總共隻有一個飯盒那麽大,功率也隻有一百二十千瓦。從山頂流下一股碗口粗的泉水,這股泉水的力量正好能帶動一百二十千瓦的發電機,這一百二十千瓦的電量卻足夠這個小村子用,即使是每家買上一台電視機,也綽綽有餘。真是妙不可言!

農民們有的提著馬燈,小孩子們舉著鬆明火把,圍著孫潛團團轉。他走到哪裏,孩子們就高高地舉起火把替他照亮。孫潛從下午來了以後就緊忙乎,沒有吃晚飯。全村人也都不吃晚飯,等電燈亮了以後全村人好好熱鬧一番。

我看看手表,到九點十分,孫潛一合閘,小山村突然一片通明。大人、孩子又驚奇又高興,村裏人不多,卻也圍著電燈又說又笑,孩子們又唱又跳,一片歡騰。女人們把山珍酒菜和早就煮好的餃子端出來,放在村中央一塊大青石板上,要好好招待這位給他們摘來星星的人。不善應酬的孫潛窘紅了臉,隻好把每一家的酒都喝上一口,每一家的菜都吃上一點,每一家的餃子都吃幾個。吃完飯,他掏出一張很大的中國地圖,在青石板上鋪開。這是他自己繪製的,上麵詳細地標出了中國的山形和水脈,別的什麽城市、道路等等一概沒畫。每一個可利用的水源上都畫著一個小五角星。已經被利用了的資源,就拿紅筆把五角星塗紅。我看著他把一個寫有鬆樹屯的小五角星塗紅了。鬆樹屯顯然就是這個小山村的名字啦。

整個世界都為能源擔心,孫潛研製的這種微型發電機是多麽寶貴呀!難怪美國人對他這麽感興趣。誰說他選的課題不時髦、不尖端、不起眼?老實人走老實路,他的成果也是實實在在的。

我把程所長叫我來找他的目的告訴了他。孫潛卻傻愣愣地朝我眨著眼睛:“結婚有什麽好準備的,這兒還有三個村沒裝完呢!這都是九月份的計劃。”看來這個老單身漢對即將來到的這件喜事緊張多於高興,甚至心裏還有幾分發怵。

我突然來了靈感,想把這段奇妙的姻緣再推向一個**,以便將來好把這件事寫成一篇有意思的小說。我給他出主意:“孫工,你那位對象不也是研究發電設備的嗎?你看要是把她接到這個美麗的小山村來舉行婚禮怎麽樣?一定別有風味!你要是同意,就留在鐵弓嶺繼續安裝你的小電站,我明天一早就回去,和程所長商量,九月三十日準把新娘子送到這兒來。”

不等孫潛點頭,老大爺首先表示歡迎,而且表示讓出自己的屋子做新房,從明天就開始布置。孫潛對老大爺這片盛情美意隻好答應。事情一談妥,老大爺拿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我:“這是五百塊錢,請你受累給我買一台電視機,國慶節的晚上我要看上電視節目哩!”

我一口答應給老大爺挑一台質量最好的。

孫潛忙著替我鋪床整被,我打算等躺下後好好問問他,比如:他和那個美國女教授是怎麽對的象?將來兩個人怎麽生活?他的妻子到不到中國來落戶?

但是老大爺走進來打岔,一會兒問電線被風刮斷了怎麽接,一會兒問發電機出了故障怎麽修理,老人對電發生了興趣。摸著黑過了大半輩子不失眠,現在有了電燈,反而睡不著了。

夜深了,我隱約聽到一種奇特的琴聲,走出房子循著琴聲找去,在村後小電站旁邊坐著幾個人,一個小夥子拉著一種用蟒皮和棗木心自製的兩弦琴。琴聲悠揚,伴著皎潔的月光、嘩嘩的泉水,實在是美極了。我反身進屋想把孫潛叫出來,這樣的夜晚實在不應該睡覺,也不會睡著。但是,孫潛這個能摘星星的人,就在天上和人間的星星交相輝映的時候卻睡著了,他發出了輕微而香甜的鼾聲。

他太累了……

1988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