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聯想

我在少年時代很羨慕“旅行家”。如果自己有幸將來能成為“旅行家”,那真是太妙了!探險、獵奇、覽勝,隻有這一種職業才能把爹娘給的每個器官都充分地派上用場;足走、足背、足累、足看、足聞、足思、足嚇、足憂、足喜、足吃、足餓、足喝、足渴……生命可謂波瀾壯闊,豐富多彩。然而近幾十年來“旅行家”卻像恐龍一樣從地球上消失了,很少再從人們的嘴裏聽到或從文字中看到“旅行家”這三個字了。仿佛七十二行裏已不再有旅行這一行,旅行者更不會成“家”了。

蓋因當今世界旅遊業發達,人人都是“旅行家”,外出旅行是很簡單的事情,專職“旅行家”自然就失去了原有的神秘感。當今世界旅遊業之所以發達,是因為道路發達了。旅行也叫行路、上路,旅遊就是遊路。當年魯迅先生曾給路下過一個著名的定義:“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如今卻是你把路修好了,人家才會來。在報紙上經常看到這樣的新聞:某城市、某地區或某單位,好不容易請來一位國外投資者,剛走了一半路,因道路不暢或交通阻塞,人家便掉頭而去。

路是發達的條件,也是發達的標誌,路就是時間。美國的發達得益於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網。馬來西亞經濟的起飛得益於一條貫穿整個馬來半島的高速公路,人稱“南北大道”。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你隨便指出一個經濟發達的國家,必有發達的道路。在歐洲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比我們從一個省到另一個省還要方便——除去我們的路不如人家的好以外,還因為我們在自己的路上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被攔阻、被盤查、被罰款。根據路況可以看到一個國家的經濟和文化,同樣在國內也可以根據道路八九不離十地了解一個省或一個地區的經濟和文化。當你乘汽車從山東省北上或西進的時候,感到汽車開始顛簸了,路由寬變窄,由平整光潔而變得坑坑窪窪了,不用問就知道進入了河北或河南地界。路不好人的心情就不一樣,而且越是路不好的地方“路霸”越多……

我雖然沒有成為“旅行家”,但外出旅行卻不少。去的地方多了對路的感觸就格外深。乘飛機要挑航空公司和航班,乘火車要挑車次,乘汽車就要挑道路,路不好乘多高級的車子都會受罪,不是萬不得已就會打退堂鼓。有些地方窮就窮在路上,因為窮而不修路,越不修路越窮。嫩江縣城內的某些胡同都如同深翻過的黑土地,高高低低,坎坷不平,晴天塵土飛揚,雨天黑泥毀鞋。所以有人把修橋補路視為善舉,而“積德行善必有好報”——這“好報”就是經濟富裕,群眾安居樂業。事實也如此,如今人們都知道“山東的路多,廣東的橋多”,其實橋多也是因為路多,為了路通才在河上架橋,廣東河流多,為了使公路網狀化,必然要多架橋。有形的路多,且寬闊通暢,就很難閉關自守,就會視野闊大,思想開放。信息豐富而迅捷,自然會影響到無形的路:發展經濟可供選擇的路多了,生財的路多了,機會多了,前進的步子會邁得更大更快。

人們喜歡說“走改革開放的道路”、“走上經濟發達之路”、“奔小康”以及用多少多少年“趕上經濟發達的國家”等等。可見沒有路則難以改革開放,經濟發達也是有一條路的,隻能在大道上才談得上向“小康”奔跑,或追趕前麵的國家。若沒有路或路不好隻能磕磕絆絆、跌跌撞撞,還能談得上速度嗎?實際上近十幾年來中國改革開放的成果都反映在公路上了。當初修建京津塘高速公路的時候,外國人著實把我們嚇唬了一氣,說中國人沒有修建高速公路的技術和經驗,必須由他們設計和指揮,接受他們的監督和檢查,說白了也許就是要讓他們賺一筆——這也無可厚非,外國商人到中國來原本就不是為了學雷鋒的。但是,高速公路在中國很快就變得不再神秘、不再新奇了,沈陽到大連、昆明到石林、濟南到青島、廣州到珠海等高速公路相繼修成,而且越修越快,越修越好。我在這幾條路上都跑過,那份車飛身輕的感覺很像清人黃景仁的一首詩:

大道入雲平,高槐夾道生。

出山驚馬瘦,行野覺身輕。

我們終於在現實的道路上有了和發達國家相同的速度,感受到了速度的魅力和收獲。

隻是這樣的公路還太少,不能在全國聯成網。當高速公路聯網之日,就是中國的經濟達到發達水平的時候。

路不隻是陸地上有,天空也有路,海上也有路。正是這不計其數的海陸空立體交叉大道構成了現代社會,決定著現代社會的健康和強大。道路不通達,就不可能有經濟和文化的發達,著名的絲綢之路證實了這一點:它是一條曆史通道、文化古道,更是一條經濟大道——“絲綢”是一種物質,可以以物易物,也可以變成錢,它的興興衰衰反映了經濟的起起落落。艱苦卓絕的青藏公路使西藏不再封閉,運送物資的車隊進進出出,實際上汽車載負的是現代文明,大山內外在同步前進。蜿蜒如龍蛇的國道橫穿茫茫無際的灰色沙礫,使千裏戈壁有了人煙,有了生機,有了希望……每條路都有一串動人的故事,比如一條路救活一方人、救活一個地區乃至打贏了一場戰爭的故事太多了。人和路的關係如同現實和未來、生命和方向的關係一樣。人們用“迷路”來形容頭腦錯亂、失去了目標。“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多”——這裏的“路”代表了人生的閱曆和經驗。

貧窮荒僻的地區需要路的解放。富裕的現代大城市被擁擠、嘈雜和汙染捆住,更需要路去解放。君不見當前中國哪個大城市的人沒吃過塞車的苦頭?通暢的大道碰上城市,如同一根繩子碰上了死結。經濟的起飛往往先從城市開始,路不解放城市,又怎能帶動經濟的起飛?

人們天天都在走路,抬腳動步離不開路,唯有現在迫於經濟發展的需要,不得不認真思索路了:路該怎樣修?修什麽樣的路?通向哪裏?

1987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