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琴變奏

珠海多“珠”,有大大小小一百四十六個島嶼,如一顆顆翠珠撒落於海。

其中,最大的一顆是橫琴島。分大、小橫琴,若兩把古琴擺放於珠江口外的碧波之上。千百年來,吟風嘯浪,相對而鳴,或急或緩,如泣如訴……

珠江三角洲多“門”,江門、虎門、崖門、橫門、鬥門、澳門、磨刀門、十字門……橫琴島有兩個門,西麵磨刀門,東麵十字門。出此門向東,便是零丁洋,與珠海的外零丁島遙相呼應,更像是橫琴的知音。

在外零丁島的巨石上,刻著文天祥的千古絕唱《過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文天祥為江西廬陵人,在贛江的十八灘中確有一個“惶恐灘”,江流湍急,礁群猙獰,令行船者惶恐驚怖。原本是宋將的張弘範,降元後成了滅宋的統帥,逼迫被囚的文天祥以南宋丞相的身份寫信招降堅守在十字門的宋軍統帥張世傑,文天祥一揮而就寫出這篇七律。

——這也是大小橫琴發出的第一次激昂壯烈、椎心泣血的鳴響。時為一二七九年,大宋王朝覆亡於此。遂使十字門成為古時最著名的一個“門”,並成就了宋人在此“門”上演了全本的“忠、義、節、烈”大傳奇。

“忠”的主調,當是由文天祥完成。他被俘後幾乎所有的元朝高官和已經降元的宋廷同僚,都費盡心機勸降他,想借他的投降而立功,卻都被文天祥或譏或諷或罵地頂了回去。而元朝剛立國,急需治國能臣,開國皇帝忽必烈遍訪大臣,又大都舉薦文天祥。他不得不親自出麵招降,並許道:“汝以事宋之心事我,當以汝為宰相。”

文天祥卻不為所動:“我為大宋宰相,安能事二姓!唯願一死,足矣!”

忽必烈無奈,又招來早被囚於元營的宋恭帝做文天祥的工作,皇帝勸自己的宰相一塊投降敵人,這在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自己的皇帝出麵,文天祥隻好收斂鋒芒,連說:“聖駕請回,聖駕請回。”讓這個倒黴的皇帝碰了個軟釘子。文天祥在一汙穢狹小的土室裏,被囚了兩年多才被殺,遂留下了不朽的《正氣歌》。其耿耿忠心被史家譽為“三千年不兩見”!

而將一個“義”字詮釋得淋漓盡致的,是十字門守軍主帥張世傑。明知大勢已去,如果投降不僅能保命,還可享受榮華富貴,眼前就有例子:敵營的主帥是他的叔伯兄弟,降元後又被委以重任。他的外甥降元後也有個不錯的功名,並三次進帳招降於他。但張世傑始終正氣凜然,誓死盡職。最後時刻,他挺立舵樓,迎著颶風對天呼號:“我為趙氏,仁至義盡!一君亡,複立一君,今又亡。我若不死,隻望敵兵退後,別立趙氏後人以存社稷。今又遇此,豈非天意!”登時海天變色,狂風呼嘯,怒濤如山,刹那間大海便將張世傑和他的戰船以及殘餘宋軍,全部吞沒。但曆史,留住了他的英魂。

與文、張同朝的陸秀夫,背著小皇帝跳海,則將“節、烈”推向極致。陸秀夫是宋景定年間的進士,同榜的狀元便是文天祥,古人稱“忠節萃於一榜,洵千古美談”。一二七七年五月,為逃避元兵躲到廣東石岡州一個小島上的宋少帝趙昰病逝,尚不足十歲。“群臣多欲散去”,唯陸秀夫站出來力挽狂瀾:“度宗皇帝一子尚在,將置其何地?古有以一旅以成中興者,今百官有司皆備,士卒數萬,天若未欲絕宋,此豈不可立國?”於是擁立年僅八歲的衛王趙昺為帝。但南宋王朝已是風雨飄搖,君臣播越、人心惶惶,而他每次上朝“儼然正笏立,如治朝。或時在行中,淒然泣下,以朝衣拭淚,衣盡濕,左右無不悲慟”。

當看到張世傑戰敗,南宋王朝苟延殘喘的最後一線希望破滅,宋朝君臣除去投降別無他路。陸秀夫便“先驅自己的妻兒跳海”,然後入船艙把小皇帝趙昺請到船頭,倒頭泣拜:“國事至此,陛下當為國死。德佑皇帝(宋恭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哭訴畢,背起小皇帝,縱身跳入滾滾怒濤。此時的小皇帝已經九歲多,應該懂事了,顯然也聽懂了陸秀夫的話,知道陸秀夫背起他要幹什麽,但他不哭不鬧不掙紮,不失天子尊嚴地隨著最可靠的大臣蹈海赴死。小小年紀難得有這份烈性,與高風亮節的陸秀夫,共同完成了在中國曆史上頻繁的朝廷更迭中,最為淒美壯烈的一幕。

——橫琴真是一座奇島。見證過中國的曆史,接受過驚天地而泣鬼神的曆練,隨後竟能把自己藏起來。從曆史的大熱鬧中毅然抽身,回歸簡樸與自然,在人們的眼皮底下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橫琴這一藏就藏了七百多年,藏風納氣,休養生息。直養得山清水秀,土地豐潤,就連牡蠣,都格外肥美……島上“百步萬棵樹,塊塊奇石都是景”,晴天十步一瀑布,雨時處處有瀑布。島的四周,海灣像花邊一樣相互勾連,或沙灘綿延,或怪石嶙峋……

終於,橫琴等來了自己的時刻。曾經的壯懷激烈,曾經的大浪淘沙,都化作豐厚的精神積澱,培養了橫琴的沉實、從容與大氣。謀定而後動,後發而先至——在人類社會的發展與進步中,屢見不鮮。

琴弦已調好,總譜業已寫就。而此時的橫琴,視野雄闊,氣度朗健,要彈奏新的“十字門變奏曲”:大海揚波,清風鼓**,十字交匯,門通天下。

橫琴必興,又將震古爍今。

2010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