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明若暗風水學

——讀《風水理論研究》

近二十年來,中國房地產大熱,將“土木不可擅動”的古訓忘得幹幹淨淨,到處建房子,全民搞裝修。城市普遍變高了,變大了,也變得彼此相像,大同小異。同時還多了另外一種景觀:“爛尾樓”和“鬼樓”——空空****,陰氣森森,麵目古怪,無人問津,如同城市**的傷口。

無論多麽高檔的住宅區,建成後隻要被人說成風水不好,房子就很難再賣得出去了。人們對風水這玩意兒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倘若再被說成是“凶宅”,那就躲之唯恐不及。這是一種世俗心理,祛禍求福,趨吉避凶。有些不信邪的愣頭兒青開發商,就因忽略了這種固有的文化心態,栽了跟頭,賠了大錢。

風水學就是這樣若明若暗地卻是深刻地影響著建築業。明在民間,暗在官場;明在心裏,暗在嘴上;明在南方,暗在北方;明在農村,暗在城市。百姓們可以公開信風水,任何一個建築單位,在施工前大都要請風水師堪輿一番,至少也要在開工的時候放幾掛鞭炮,或燒幾張紙錢。但官員們在桌麵上則對風水之說噤若寒蟬,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官職大、地位高就不信風水,甚至恰恰相反,凡活得好的人都是活得在意的人,權勢越大越怕出事,就更在乎風水的好壞,時時事事處處都渴望能逢凶化吉、福壽滿堂。所以,有錢人比窮人更信風水,富裕地區比貧困地區更講風水,南方比北方更注重風水,城市比農村更在意風水。

而建築界公認的事實是:從世界建築文化的大背景下來比較,中國傳統建築文化有一個極為顯著的特點,即各種建築活動,無論都邑、村鎮、聚落、宮宅、園囿、寺觀、陵墓,以至道路和橋梁等等,從選址、規劃、設計到營造,無不受到風水理論的深刻影響。例如中國古代建築對空間環境的整體處理,包括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觀的有機結合,大規模建築群的空間布局和組織,都有著極高的藝術造詣和實踐成就。像有口皆碑的北京紫禁城,往細裏看,一點一滴都無比精美。往大處瞧,整個建築群的空間組合在體量、尺度、造型形式乃至質地肌理等方麵的大小高卑、遠近離合、主從虛實、陰陽動靜的變化,其藝術效果臻於完美。而且非常符合人的生理和心理要求,在感受效果,特別是在視覺感受效果上,能引起強烈的精神震撼和審美愉悅,故為中外學者所折服。

中國人無論懂不懂風水,看到一處好地方,見到一片好房子,最容易發出口的一句感歎詞就是:“這兒的風水真好!”那麽到底怎樣解釋“風水”這兩個字呢?

晉人郭璞著《葬經》謂:“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風水之法,得水為上,藏風次之。”郭璞還簡明扼要地概括出風水的選擇標準:“來積止聚,衝陽和陰,土厚水深,鬱草茂林”,“深淺得乘,風水自成”。

後人解釋說,所謂風者,取其山勢之藏納,土色之堅厚,不衝冒四麵之風。所謂水者,取其地勢之高燥,無使水近膚親膚而已。南京的明孝陵和中山陵,其建築設計獨具一格自不必說,環境設計就更為高妙,成就了優越的生態小氣候和自然景觀。以北障陵寢為底景的後龍能擋風,迎納陽光;夏季則招來涼意,使天際遠景有個悅目的收束。左右阜丘環護,“以其護衛區穴,不使風吹,環抱有情,不逼不壓,不折不竄,故雲青龍蜿蜒,白虎馴俯”。(尚如《葬經翼》)而陵寢的南麵,有峰巒成對景,“易野一望無際,有近案,則易野之氣為之一收”。風水是義理之術,其生死觀為:人是自然生態鏈上的一環,“萬物不能越土而生,人亦萬物中之一物”;“人由五土而生,氣之用也,氣息而死,必歸葬五土,返本還原之道也”。所以風水極為重視“養生送死”、“慎修追遠”和“事死如生”的傳統觀念,對陵墓的修築是極為講究的。如唐高宗李治和武則天的乾陵,北京的明十三陵,以及清東陵、西陵等,凡親臨其境者,無不為奇佳的建築環境所感染,撫膺歎絕。

這就是好風水的魅力!

《青烏先生葬經》對風水的解釋則更簡練易懂:“內氣萌生,外氣成形,內外相乘,風水自成。”所謂內氣萌生,是指穴暖而生萬物;外氣成形,是指山川融結而成象。氣之來,有水以導之;氣之止,有水以界之;氣之聚,無風以散之。無風則氣聚,得水則氣融,故要得水藏風。北京的四合院就是一個圍合封閉空間,典型地采用了“藏風”理論,而且是多重封閉,加強了封閉的層次。

蘇州城,是春秋時通過伍子胥“相土嚐水”而決定的位置,城址千年不變,顯示了風水相地的意義和優越性。處於“金城環抱”的四川閬中古城,現址乃唐宋時的格局:水隨山而行,山界水而止,山主靜,水主動,山為陰,水為陽,山水交會,動靜相宜濟,陰陽合和,為情之所鍾處。還有雲南的麗江城,山包水,水包城,城包水,有山有水有城,得水聚氣藏風,千多年興盛不衰!

風水學認為,吉地不可無水,地理之道,山水而已。水就是生態環境所必需的“地氣”、“生氣”。能構成現代城市環境美的最突出的個性因素就是水,設若沒有黃浦江,上海還能成其為上海嗎?當年也是“九河七十二沽”造就了天津。相度風水須觀山形,亦須觀水勢。有俗諺雲:“未看山時先看水,有山無水休尋地”,“山管人丁水管財”。古人將水比為山之血脈,草木為山之皮毛,石為山之骨,土為山之肉。有水便如血脈貫通,氣血調寧,骨肉強壯而精神發越。“水飛走則生氣散,水融注則內氣聚;水深處則民多富,淺處民多貧;聚處民多稠,散處民多離。”至今也還是如此,沿海地區發達,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富庶,相對來說缺水地區往往貧窮。

風水學甚至認為水“能移人形體情性”,即水與人的疾病夭壽有著種種密切的關聯。風水學中“相土嚐水”,以鑒別水土質量而斷吉凶之說,竟從近幾年國家對克山病、大骨節病等地方疾病的調查中得到證實。在同一地域卻分成有病區、重病區和無病區,原因就在於地貌和水土質量不同,用現代科技手段分析的結果,恰與傳統的風水學相合。可見風水學成為古代一門實用的學術,被長期倚重是有原因的。甚至在國家機關中,也有欽天監專設官員職守風水事宜。如《大清會典》載:“凡相度風水,遇大工營建,欽天監委官,相陰陽,定方向,諏吉興工,典至重也。”

天津大學著名建築學家王其亨教授,在《關於風水理論的探索與研究》(天津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一文中寫道:“風水在科學上的價值,不僅涉及古代中國,而且惠及整個人類文明進程,有目共睹的要屬指南針的發明和磁偏角的發現。已有的研究成果業已清晰揭示出,這一偉大的曆史貢獻,正是中國古代的風水家完成的。他們是在體國經野、辨方正位的長期職業活動中,即在建築選址規劃及經營時,為選擇最佳方位以臻天時地利人和的完善統一,經過不懈地追求和探索而發明的。”原來指南針竟是古代風水大師的創造,它的迅速傳播和廣泛應用,深刻影響了人類社會的發展曆史。

馬克思說:“羅盤打開了世界市場並建立了殖民地。”英國偉大的自然哲學家培根在《新工具》一書中說:“印刷術、火藥和指南針的發明,將世界事物的麵貌和狀況都改變了,又從而產生了無數的變化:印刷術在文學;火藥在戰爭;指南針在航海。曆史上沒有任何帝國、宗教或顯赫人物能比這三大發明對人類的事物有更大的影響。”所以,素有“子不語怪力亂神”和“敬鬼神而遠之”傳統的中國古代士人,每每會涉入風水理論,欣賞並弘揚其所包含的哲學思想。自漢以來,如張衡、王景、郭璞、蕭吉、李淳風、呂才、一行、王洙、朱熹、蔡元定、劉基,以及晚清的魏源、翁同龢等等大學者,都曾致力於風水學,促進了風水理論的發展。

由於風水的美學成分極其明顯,也格外為文人所矚目,古代留下了大量的“風水詩”。《詩經·小雅》:“秩秩斯幹,幽幽南山。”描述建築麵對青山,靠近澗水。謝靈運《山居賦》:“抗北頂以葺館,瞰南峰以啟軒。羅曾崖於戶裏,列鏡瀾於窗前。因丹霞以赬楣,附碧雲以翠椽。視奔星之俯馳,顧飛埃之未牽。”楊萬裏《東園醉望暮山》:“我居北山下,南山橫我前。北山似懷抱,南山如髻鬟。懷抱冬獨暖,髻鬟春最先……”孟浩然《過故人莊》:“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杜甫:“卷簾唯白水,隱幾亦青山。”李漁:“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

毋庸諱言,在中國的傳統風水學中不乏迷信內容,有渲染神秘和宿命的色彩,常常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因此古人才有“達者玩之,愚者信之”之說。特別是近半個多世紀以來,對風水這一指導中國建築活動的基本觀念和實踐方法,在它發源的國度裏卻一直欲言還止,羞羞答答,成了“神聖或邪惡的禁地,或不能觸犯,或不屑研究,或不敢探析,使風水經曆了正反兩個方麵的禁錮,或其迷信得不到有力的批判,或其科學內涵得不到合理發掘”。

倒是外國的科學家和學者,懷著濃厚的研究興趣,深入探索,取得了令人驚異的成果。如英國學者帕特裏克·阿伯隆比說:“在鄉村問題上,中國風水的處理,已較歐洲任何國家都前進甚多。在風水下所展開的中國風景,在曾經存在過的任何美妙風景中,可能是構造最為精美的。”美國城市規劃權威開文·林奇在其代表作《都市一象》一書中寫道:“風水理論是一門前途無量的學問,教授們應組織起來,予以研究推論……專家們正在向這方麵謀求發展。”劍橋大學的科學史家李約瑟稱:“中國風水理論實際是地理學、氣象學、景觀學、生態學、城市建築學等等一種綜合的自然科學。重新考慮它的本質思想和它研究具體問題的技術,對我們今天來說,是很有意義的。”

這真是沒有想到,當下中國建築業正在經受西方建築文化的強烈衝擊,而西方建築學卻轉而向中國的傳統風水理論汲取營養。這就是世界的多元性,個性和差異最值得珍貴。你不可能不吸納世界,也不可能不被世界吸納。風水之說本來深深植根於中國傳統文化,卻長時間籠罩在迷信的陰影下,造成想和說、說和做不統一的“兩層皮”現象。

現代社會的發達,足以讓現代人傲慢張狂。但現代世界的種種困境,如“三P危機”:人**炸、環境汙染、資源枯竭,又使現代人開始重視人與自然的有機關係,懂得尊重古人,而不是苛求古人,從而能真正認識和發掘風水的奧秘。

——這真應了一句老俗話:“風水輪流轉。”

198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