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膠林

大自然中唯橡膠樹的命運最淒苦,我從未見過高大粗壯帶著野性的橡膠樹,見到的都是幹幹淨淨、規規矩矩的橡膠林,或粗如小腿,或細如胳膊,軀幹上被刀割出蛇形溝槽,有白色漿液順溝槽流出,流進吊在底部的一個鐵桶裏。病懨懨,瘦嶙嶙,人們稱它為“流淚的樹”。流出的淚就是橡膠。經常流淚並未引來人類的同情,而是更加頻繁地宰割。橡膠樹規則地排成行,安分守己地站立著、等待著。

在它們旁邊就是僥幸存活下來的熱帶雨林,綠森森宛如一片銅牆鐵壁,橫生豎長的各種灌木擁擠著喬木,喬木拉扯著藤條野蔓,你身上有我一隻腳,我身上有你一隻手,互相扶持,互相依存,牽一根動一片,繁茂龐雜,密不透風,磅礴著一種強大的能威懾人類的生命力。誰也不知道裏麵藏著怎樣的凶險,沒有人敢輕易鑽進去,大自然森羅萬象的原始野性足以逼退人類的好奇心。和橡膠林的馴服形成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觀。

然而近代對海南島的開發就是從種植橡膠樹開始的。

一九〇六年,四十五歲的馬來亞華僑何麟書籌股五千光洋,帶著四千粒橡膠樹的種子,回到故鄉海南島樂會縣合口灣,在茂密的原始森林裏開出一塊地方,創辦了“瓊安膠園”,又稱瓊安墾務有限公司。可惜連播三年,無一發芽,何麟書所籌股本盡失,股東們喪誌,紛紛退出。他重返馬來亞,請教內行,精心選出五千株膠樹苗,再冒風險帶回故裏,慘淡經營十一年,原產於巴西的橡膠樹終於在海南島引植成功。

於是,瓊安膠園被後人稱為“中華橡膠之母”。

何麟書先生的成功吸引了更多的華僑從馬來亞、菲律賓、新加坡等地回國,在海南的其他地方開辦膠園,漸漸地海南島建立起九十一個橡膠種植園,開墾出三萬二千畝膠林。原始的熱帶雨林以及裏麵的野生動物,作出了退讓。看著當年下南洋的人又回來了,南洋的文明也隨著生產橡膠的技術一塊上島了。此時的中國北方大陸正充斥著美孚石油、英美煙草公司生產的香煙和基督教,這三樣東西同樣也帶來了西方文化……

海南島的曆史上曾拒絕過一些名人,接納過一些名人,也產生了一些名人。拒絕過想征服它的一些著名將領,如東漢的伏波將軍馬援、三國時期的孫權等。卻收留了一批從京貶謫到海南的朝廷重臣,如“五公祠”裏就立著唐宋兩朝五名宰相和副宰相,後來,聲名赫赫的蘇東坡也被貶到了海南儋州。海南島本身也產生了一批名人,如冼夫人、邱浚、海瑞、宋耀如等。但不記得哪位名人為開發海南做過什麽事情,土生土長的大人物也都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到外麵求取功名,當功成名就最有作為的時候又回不了海南。被貶謫到海南的大人物往往消沉,或絕食而亡,或得過且過,有酒喝有肉吃就不錯了。

我不想苛責古人,當時被流放海南是僅次於死刑的一種懲罰,可見海南之荒蠻,大人物陷於這種境地還能有什麽作為呢?倒是一個不知名的江蘇女子困在海南三十年,向黎族婦女學了一手紡織技術,後來回到家鄉成了大名鼎鼎的黃道婆。

如此說來,有功於海南的人中,何麟書倒應該被寫進海南的曆史。在他創辦瓊安膠園四十五年之後,中國政府在廣州成立了華南墾殖局,由當時的中共中央華南局第一書記兼任局長,指揮剛剛由野戰軍改編成的屯墾部隊在海南島大麵積種植橡膠林。

因為橡膠是戰略物資。籠而統之地說,世界是由兩種物質構成的:一種是硬的,一種是軟的。路是硬的輪胎是軟的,骨頭膝蓋是硬的鞋是軟的,精鋼做成的壓力鍋是硬的卻少不了軟的膠圈兒。有硬就有軟,有剛就有柔,有陽就有陰,有鋼鐵就必須有橡膠。自行車、汽車、火車、飛機、輪船等一切人間的鋼鐵製品,都少不了橡膠。製造一艘三萬五千噸的軍艦,需要六點八噸橡膠;裝備一輛二十八噸重的輕型坦克,需要八百公斤橡膠,生產一架噴氣式殲擊機,需要六百公斤橡膠……更不要說橡膠在醫學、化工、輕工等領域廣泛而又無法替代的用途。考核一個國家強弱的最簡單的標準就是看它的鋼鐵和橡膠的產量。資本主義強國對剛誕生的新中國很不習慣,開始對中國實行經濟封鎖,橡膠當然在禁運之列。而新中國要想強大,要想發展,不可一日無橡膠。中央政府就把“橡膠自給”的任務交給了農墾大軍。

海南島熱鬧起來了,成立了近百座農場,一下子集結了七萬多名種植工人,其中大部分是轉業軍人。還有相當數量的歸國華僑,他們不再是幾個幾十個地回來,而是成千上萬地回國,“挑著簡單的行李,從海口向墾荒點進發”。首先展開了人與獸爭奪地盤的戰鬥……

白天,工人們一上山,猴子們便成群結隊地下山了,鑽到工人們的家裏把能吃的東西全部吃光,把壇壇罐罐打爛。如同鬼子進村掃**,隻差沒有放把火。夜晚,山豬、箭豬、水鹿、山羊又出動了,甜絲絲的橡膠樹的樹皮以及橡膠幼苗的嫩葉,非常適合它們的口味,一夜之間可啃光幼苗,搗毀膠園。種植工人不得不建茅寮、設崗哨,夜色降臨便敲銅鑼,擊皮鼓,放土槍,點篝火,大呼小叫,吆喝連天,以驅趕野獸,保護膠園。

人和獸爭奪的是生存權。人類建膠園毀了野生動物賴以生存的原始森林。野獸好像報複般地毀了膠園,工人們輕者受處罰,重者被法辦。因為拿不出橡膠國家將受製於人,無法在世界立足,不能不嚴明法紀,也就顧不得野生動物以及它們所賴以生存的綠色環境了。

同一次又一次難以表述的人禍、天災相比,野生動物的侵害算是最好對付的了。三十年風風雨雨過去了,橡膠樹始終是海南農墾的“搖錢樹”。在這棵“搖錢樹”下海南農墾人口達到了百萬,國產橡膠的百分之七十是由海南提供的。

至今,海南全島還有八十株橡膠母樹,樹齡在八十四年以上。最大的樹圍二點四米,樹高三十二米,樹冠障空,翠雲交幹,軀幹上刀傷累累,疙瘩瘤秋,“老皮張展黑龍鱗”。這些母樹是海南開發的活見證,它看著許多農墾人在它旁邊倒下了,骨灰又埋在了它的腳下,它看著第三代農墾人長大成熟……

如果從何麟書算起為第一代農墾人,現在已到了第三代。第一代和第二代農墾人是從四麵八方來到海南,第三代農墾人則是千方百計地要出去,他們把生意做到了美國、韓國、日本、中國台灣、中國香港、肯尼亞、新幾內亞等十幾個國家和地區。這一代人的眼光也不再隻盯著橡膠……但是,無論現在的海南怎樣開放,怎樣引人注目,也不能輕視農墾。

農墾係統的收入仍然占全省工農業總產值的四分之一。在“**”時期,中國曾一哄而起地建立了許多生產建設兵團,隨著“文革”的結束也一哄而散了。唯有新疆和海南仍然保留住了早在“文革”前就已經建立起來的龐大的農墾大軍,他們不是一哄而起的產物,也不可能一哄而散。曆史可以戲弄“**”,“革命”甚至也可以戲弄曆史,卻不能戲弄土地,不能戲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戈壁灘上創造出來的一塊塊綠洲和海南農墾戰士種植的橡膠林。

鐵幹鋼膚的橡膠母樹,是功不可沒的,曾接受了種膠工人八十多年的謝拜(每逢割膠季節,割膠工每天在割膠和收膠的時候,都要給膠樹“做拜”),是不容褻瀆的。記不得是誰寫過這樣兩句詩:“材大賢於人有用,節高仙於世無情。”用來做壽聯送給橡膠母樹是非常合適的。

橡膠不是泡沫,農墾業曾是海南經濟的根。隨著海南的發達,希望這根不要被砍斷,而是越來越粗壯。

1995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