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城市

1.靈魂安在?

城市是不是應該有靈魂?有肢體,有記憶,可遺傳,可延續……

城市的靈魂是文化。由曆史風俗和地理特點所鑄造。甚至可以說,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文化現象:地理風貌、建築特色、曆史遺跡、文化景觀、眾生心態、市井沉浮,以及生產和交換、揚棄和**、生機勃發的繁衍發展、博大恢宏的無窮蘊藉……構成了一個城市的強勢生命。

但養育文化的,卻是人的心靈。是人的心靈不斷對城市加工翻新,心靈是印章,城市不過是印跡。反過來,現代人的心靈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感染,也首先來自城市。由此可見,城市丟了魂兒,人的精神就會渙散,城市很可能就將變為盧梭所說的“人類的垃圾堆”!

這就是說,有些城市有靈魂,而有些城市沒有靈魂。或者曾經有過靈魂,後來搞丟了;或者過去沒有靈魂,現在有了……我們每個人隻要認真想一想,就可以知道自己的城市或自己所熟悉的城市,哪些是有靈魂的,哪些是沒有靈魂的。即使一下子不能條暢縷析地說出理由,心裏卻像明鏡般地清楚。靈魂這個東西,常常是可以感知、可以意會,卻很難名狀。

比如,眼下我們似乎還不敢稱自己是經濟大國、軍事大國,卻可以說是一個曆史大國,我們確曾有過悠久而燦爛的文化傳統,有過稱譽世界的發明和創造。或許正因為我們的曆史太長久,傳統資源太豐厚,反而對曆史不夠那麽重視。這是人的一個習性:不太看重已經擁有的,眼睛老盯著自己所沒有的。

而大量的現代城市建設,正是以失去曆史感和砍斷文化根脈為代價,換來的是一些不倫不類、半土半洋的玩意兒,或者是在重複西方幾十年前的錯誤。如果說曆史是一個城市的記憶,城市開始患上失憶症,甚至到了不能不為之招魂的地步。有些靈魂散失嚴重,已經無法找回的,就得考慮重新為城市鑄造靈魂。

曆史之所以要在這樣一個地方產生這樣一個城市,是因為每一個城市都是不可替代的。差異即美,有差異才有豐富,每個城市的自然條件不同,界定的空間不同,城市理念和行為形象也不同。建築構成了城市的視覺景觀,是城市的精神最直觀的表達,是一個地域、一個時代的風格、時尚及技術條件在建築上的反映。拋棄了這一切,完全不顧自己城市的曆史文化底蘊,“天下建築一大抄”,粗製濫造,俗不可耐,輕而易舉地就抹殺了城市的靈魂。

沒有靈魂的城市就沒有精氣神,沒有主心骨,喪失了信心之源。城市的魅力取決於城市的靈魂,隻有城市的魂魄才能體現本地人的意識和性格。城市的靈魂來自有靈性的建築,而建築的靈性是從生命內部放射出來的,是從靈魂裏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東西。

靈性也是一種思想,是經過深思熟慮而形成的成果,它反映了一個城市的文化基因及價值取向。給建築藝術下任何定義,都必須從這個靈性出發,否則就與藝術不符,跟創作無關。真正的建築藝術是決不重複,一切都獨一無二。正因為建築有靈性,城市才有活力,會形成自己的氛圍,使整個環境顯得獨一無二。

彼得·波特所說的,在宇宙的中心回響著的那個堅定神秘的音符“我”——就是創造的靈性。沒有靈性的建築就是死建築,塞滿了死建築的城市就不可能有靈魂。即使第一眼看上去很現代,第二眼就看出了它的呆板和僵硬,顯得失魂落魄。因為建築體現的不是文化的品位,而是權力的意誌,掌權者是什麽水平,建築就是什麽水平……

可見,好建築是城市的品質,形成好城市的標誌。建築很糟糕,城市也好不到哪兒去。是建築構成了城市的形態和風格,塑造了城市的靈魂。想想我們的城市遭遇,經過了長期的沉睡之後突然驚醒,頭腦熱乎乎的還沒有經過清晰的思考和過濾,又沒有足夠的理論武裝,就開始“大躍進”般的大興土木,房子越建越多,卻在某一天突然發現,城市的魂兒不知被埋在什麽地方了?

2.城市的曆史感

中國曆史博物館以及北京天文館等一批著名建築的設計者,九十二歲的張開濟老先生,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進北京的感覺:“先進入眼簾的是宏偉的東南角樓,角樓上麵是碧藍碧藍的天空,下麵是城牆和城樓,一隊駱駝正緩緩行進,真是好一派北國風光!到北京後看了那麽多美不勝收的文物古跡,一下子傻了,我這個上海人才頭一次曉得我們中國有多麽偉大!有這種感覺的並不是我一個人,有一次我正在天壇欣賞祈年殿,旁邊有位外國婦女情不自禁地說,我能站在這裏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厭。”

城市的建築就應該像樹的年輪,一圈一圈凝固住不同時期的曆史和文化。一個國家或一個城市,要靠它的曆史和文化所浸潤、所托顯。真正的繁榮應該是重建多於毀滅,像北京城,曾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貢獻,其當年的老城牆、老城樓,不動腦子就被稀裏嘩啦地都拆掉了,卻把鋼鐵、化工等大工廠建在了上風頭,讓汙染慢慢地覆蓋全城。幸好當年還沒有把紫禁城也一塊給拆了,否則,沒有故宮的北京還能成其為北京嗎?就像埃及沒有了金字塔,法國沒有了大教堂、博物館……我們已經大拆大建了半個多世紀,現在還在大拆大建,往好裏說是某些官員想在自己的任上大有作為,把能看得見抓得住的好事、大事都做完,不給後人留下一點空間,企圖有口皆碑、功德圓滿地被載入史冊。結果是拆了建,建了拆,先是建起一片片的“工人新村”、“幹打壘”,隨後又拆掉“新村”建“大板樓”,改革開放之初是拆掉“大板樓”建小區,眼下是看著早幾年建的小區又過時了,拆掉重建更時髦的豪華住宅區……誰知眼下的豪華又能時髦多久?正如同前任官員題的字,後任就得鏟掉,鏟掉前邊的後邊還照樣有人再往上題。城市老是塵土飛揚,處於地道戰狀態。

這裏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新建的住宅區甚至是樣板小區,不消幾年就變亂變髒,成了又一種“棚戶區”或“三不管”。而天津有個過去的“英租借地”,所轄五條大道,又稱“五大道”,已經有七八十年的曆史了,至今仍能鬧中取靜,保持著一種特有的文化氛圍,被政府辟為旅遊觀光的重要景點,叫“歐洲風情街”。這裏麵有什麽奧秘呢?在歐洲人的眼裏,似乎房子越老就越寶貴,越是有錢人或貴族越要住老房子,而收入低的工薪階層才住在新式的多層公寓裏。如愛丁堡引以為榮的是十三世紀的古堡,至今仍是一年一度的國際民族文化節的中心會場。還有建於十三世紀的神學院大教堂、十四世紀落成的英王夏宮,以及諸多二三百年或四五百年以前的老建築,有的因年代久遠已經變黑,這反而成了更為靚麗的風景。

這些優美的古老建築提升了城市的文化品位,讓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有意無意地接受了曆史和文化的熏陶。我不相信他們會不蓋新房子,隻不過是把現代房子建造得和愛丁堡古老的整體城市風格相協調,決不讓它遮擋和破壞了珍貴的古代建築的美感。我不解,英國曆史上戰亂也不少,但古建築卻保護得非常好,從南到北各地都有自己完整而連貫的曆史和文化遺跡。比如曾經出任過英國首相的丘吉爾家族的莊園,這個家族的祖上是英國的公爵,丘吉爾一世公爵率英軍第一次打敗了法國軍隊,安妮女王便給他劃了一塊地,撥了兩千四百鎊,讓他建一個莊園。一世和二世兩代公爵共用了二十八年的時間才建成擁有巨大城堡的莊園,然後就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今天裏麵住著的是丘吉爾十世公爵。城堡巍峨壯觀,富麗堂皇,裏麵完好無損地存放著一代代傳下來的珍貴文物,如一世公爵戰勝法國後法軍投降的白旗……這讓人感覺到這個國家的曆史和文化就從來沒有中斷過!

許多馳譽世界的名城,其輝煌正是來自曆史文化的投光,那些各個時期的代表性建築,給人們一種走進曆史的感覺。靠曆史和文化的長期積澱,培養出城市的精神氣質,反映出城市的本質。所以人類文明越是現代化、國家越是發達,就越重視自身的曆史。而不研究曆史,缺少文化品位,卻急功近利、喜新厭舊地毀壞城市文脈,正是經濟和文化落後的標誌。

3.城市和塔

有位廣東學者在一次聚會上語驚四座,調侃上海浦東的“東方明珠”是“上海的睾丸”。我當時卻以為這是對上海很好的恭維,至少說明“東方明珠”給人印象深刻。不然也不會讓人能講出如此生動的比喻,這是多少要動些腦子的。

請問,當今國內還有哪一個電視塔能給人這般深刻的印象呢?各大城市幾乎都有自己的高塔,卻千篇一律地用一根鋼筋水泥的柱子支著一個鋼筋水泥的球,都屬於“煙筒類”,造型單調,用途單一,毫無創見。於是你不能不承認上海的“東方明珠”從一開始設計就千方百計要出新,在造型上拓展了塔的涵義,張揚了上海的城市個性,一落成便成為上海不可或缺的標誌性建築景觀,似也可以排進世界現代名塔之列。

倘若那位廣東學者的比喻能流傳開來,就更會成全“東方明珠”,使它聲名大噪,將吸引如潮水般的參觀者。因為現代人(無論男女,或許女子尤甚)都格外崇尚陽剛,各大名山上的陽剛石無不被遊人撫摸得溜光水滑。甚至連悉尼名人蠟像館裏的克林頓的褲鏈,從展出的那一天起就不停地被參觀者拉開,眼看老克蠟像的中段將要被弄壞,管理人員不得不用尼龍線把他的褲鏈縫死。

上海美學學會會長蔣冰海曾引用別人的批評,說上海城市的性格是“香、軟、肥、膩”(《社會科學報》2004年9月2日)。那麽,“東方明珠”豈不正好雪中送炭,給上海的城市性格注入一股陽剛之氣,其意義自是非同一般了。

由此可見,塔對於一個城市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在中國幾乎沒有無塔的城市,即便沒有知名的塔也會有不知名的塔,沒有大的塔也會有小塔。塔的存在不隻是一種形式,它還融合了一個城市的曆史、地理和文化。

據傳世界上最早的塔建於公元前三世紀中葉,為佛教建築,是印度僧侶為了存放佛祖的舍利,所以又名“舍利塔”。凡塔多以佛家七寶(佛經中的說法不一,大致有金、銀、琉璃、瑪瑙、珍珠、硨磲、琥珀)裝飾,故人稱“寶塔”。漸漸地凡大德高僧圓寂火化後的舍利或遺骸,也都可建塔埋葬。後來擴而大之,僧侶的墓葬群也建成塔林,比如,有“佛國”之譽的緬甸,又稱“千塔之國”。

塔的建築樣式一經傳開,特別是隨同佛教流入中國後,形狀結構便花樣翻新,用途也隨之擴大:如福州馬尾的羅星塔,成了世界航海圖上的導航標誌。杭州的六和塔是錢塘江入海轉折處的重要導航標誌。河北定州的瞭敵塔,高八十四米,是我國現存的最高的古塔,雖然也供奉舍利,卻主要用來瞭望、觀察敵情。當然,古塔一個最普遍的功能是用來登高覽勝,以及畫龍點睛般的裝點風景……如北京玉泉山上的玉峰塔、泉州雙石塔、蘇州虎丘塔、西安大雁塔、開封鐵塔、太原雙塔等等。人們向往登高遠眺的境界,即使沒有塔的地方也要建一座樓來代替,如武漢的黃鶴樓、天津的望海樓等。

現代城市極度膨脹,隻有幾十米高的古塔,完全被驕橫跋扈而又冰冷的鋼筋混凝土的森林所淹沒,人們必須要建更高的塔,在塔上下大功夫,除去滿足電視訊號的接收和發射的需要之外,更要能美化城市,滿足人們鳥瞰全城的興趣……

由是,世界上的許多名城大都有一個非同一般的塔。如巴黎的埃菲爾鐵塔,幾乎成了法國的象征;紐約的自由女神像,不是塔勝似塔,無疑成了紐約的旗幟;美國首都的華盛頓紀念碑,以碑作塔,以塔作碑;倫敦泰晤士河上的塔橋,將塔和橋巧妙地結合起來;還有東京塔、多倫多塔等,無不是所在城市的標誌,是造訪的遊客都想“登高一望”的去處……

名城配上名塔,名塔成全名城。

塔是一種文化的發射和接收,是城市精神的提升和凝聚。隻可惜,在我們一窩蜂地建電視塔的時候太匆忙、太草率了,或長官意誌,或急功近利,或目光短淺,或因陋就簡,建了一批單調的電視訊號的收發台,沒有想到擴展與美化塔的概念和意義,現在怎麽辦?拆了重建是極大的浪費,不拆也是一種浪費……

為什麽我們的許多建築一建成就是過時的、落後的、甚至是垃圾,就像我們的馬路,老是拆了建,建了拆,總不得消停。而埃菲爾鐵塔已建成一百一十五年了,“直到今天仍然是新鮮的和討人喜歡的,能讓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大為震驚。每年可吸引六百萬人來參觀”。

現在不是正時興“眼球經濟”嗎?有人來參觀就是有人來送錢,我們可以問問自己,當地的塔一年有多少參觀者呢?或者說你自己是否看得見自己的塔?塔本該是一個城市的製高點,是最醒目的標誌,當人們對自己的塔視而不見,甚至把它當成風水學上的“黑煞”,見還不如不見,這個塔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4.草的對話

現在城市裏最嬌貴的東西是什麽?答曰:草。

不信可到一個個的現代住宅小區裏去看一看,越是豪華的富人聚集區,或是標榜什麽“美國風情”、“歐洲格調”的小區,都在中央的臉麵部位——即整個住宅區最好的地方,不建房子不修廣場,像捧著珍珠寶貝似的養護一塊草坪。

既然富貴體現在草上,有錢的必須要養草,沒錢的也都想有錢,就更得養草。有錢的養好草,如美國草、澳洲草、加拿大草等等(真是邪門兒,國家要是發達了連草也高貴),沒錢的就養點本地草或野草。因此看一個城市,根據草的狀態就能判斷出哪兒是高級地段,哪兒是平民區。

過去我上班經常路過的一片居民區,現在就出現了“鬥草”的景觀。第一期工程先拆掉了幾千戶老房子,建成一個新式小區,自然也少不了弄上一塊裝門麵的草坪。第二期工程卻出了變故,房子剛拆了一半就停下來,不知是開發商出事了還是籌集不到資金,將一片空地一撂兩三年沒人管,於是便長成一大片半人多高的野草:蘆草、稗草、狗尾草、灰菜、艾蒿、野青麻等等。

過去這兒幾十年甚或上百年都住著人,怎麽人一走草就瘋了?這些野草籽和野菜籽又是從哪兒來的呢?難道它們有土就能自生並隨風而長?還是原本就埋伏在房子底下,隻要上麵沒有東西壓迫,就會破土發芽,爭相往高裏拔節,往四下裏伸枝?它們長勢凶猛而密集,有縫就鑽,有空就占,探頭探腦、橫七豎八地越過欄杆侵占到新式小區的草坪上麵。

而有專人看管,並定時澆水、修剪的小區草坪,竟長得癩啦吧唧、半死不活,有的地方綠,有的地方黃,還有的地方草已經枯死或快要死了,呈現出斑斑駁駁的灰禿。我每次從那兒經過都要駐足看上一會兒,總覺得這兩種不同的草勢很有意思,好像要告訴人們一點什麽……

有一次分明聽到了兩種草在對話。

小區草坪上的洋草已經奄奄一息,氣喘籲籲地跟野草交涉:“老野,你們是不是太霸道了,從上麵遮住了陽光,在旁邊擋住了流通的空氣,從地下吸走了我們的養分,還叫我們活嗎?”

野草哈哈大笑:“洋少爺,看你病得不輕我過來看看你,怎麽不懂好歹?陽光、空氣是大家的,取之不盡,怎麽能說是我奪了你的?我除了陽光、空氣什麽都沒有,看看你得到的是什麽待遇,有幾千戶人家天天嗬護著你,直恨不得把你頂在頭上、摟在懷裏,就差給你澆牛奶、噴維生素了,可瞧你長得這份德行,對得起誰呀?是水土不服、還是被嬌慣壞了?”

洋草深深地歎口氣:“你是不知道啊,我寧願像你一樣沒人管沒人問,自由自在,自生自滅。滅了也不怕,春風吹又生。當初我在自己的國家裏也是這樣,隻是草。自從被移栽到這個地方,就不再是簡單的草了,小區的人把我當成了空調機、淨化器、吸塵器、解毒丸、清肺抑火膏、心髒起搏器、健康長壽草……小區裏的人比草還多,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有千八百人圍著我吐氣、練功,他們的健康找我要,身上的種種病氣要靠我給吸收,什麽結核菌、肝炎病毒、感冒病毒、大腸杆菌,甚至梅毒、艾滋病毒,不斷地往我身上噴吐,你說我能好得了嗎?”

野草聽到這兒一激靈,身子趕緊往後一縮:“謝天謝地,這麽說多虧城裏人不喜歡我。”

洋草說:“現代人活得脆弱而膽怯,你長得那麽茂盛高大,什麽都混雜在一起,讓人懷疑裏邊會藏著怕人的東西,像長蟲、刺蝟、黃鼬、狐狸等等,蚊子、小咬就更甭提了,誰敢靠近哪?說也怪了,你天天都吃什麽呀,哪來那麽大的勁呢?”

野草昂起頭,神情傲慢:“那是當然了,這就叫自然。順其自然,自自然然,裏麵什麽都有,相互競爭,相互依賴,所以才強大。你倒黴就倒在太單薄、太單調,優勝劣汰,必然是一年青,二年黃,三年頭上見閻王。”

洋草神色黯然,垂下頭不再出聲。

5.圓的圖騰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後,在天津市中心的一塊三角地上豎起一座紀念碑,是個裂開的墳狀雕塑,裏邊站立著工、農、兵三座雕像。市民稱它為“開花墳”。奇怪的是這座“開花墳”至今還矗立在那塊黃金三角地上,並陰錯陽差地在城市的建築和雕塑上,形成了一種“圓”的圖騰,凡標誌性的重要建築都要弄成個圓球:平津戰役紀念館是個地雷樣的黑色鐵球;體育館是個鼓脹的飛碟,同樣是圓乎乎;新建的曆史紀念館以及前麵的大廣場,應該說非常漂亮,卻又是個滾圓的大銀球,北麵有一個扁而長的把柄,像一個倒扣著的馬勺。後來聽說,設計者的原意是一隻臥著的天鵝,天鵝臥著不還是圓的嗎?還有周恩來鄧穎超紀念館……

當然,圓的也沒有什麽不好。我隨口就能列數出許多關於圓的好處: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就是圓的,人類所有跟外界接觸的部位也都是圓的,頭頂、眼珠、鼻頭、嘴唇、手指肚、膝蓋、腳後跟、腳趾肚、屁股等等。隻有圓的東西才能強韌、圓滑、不怕碰撞,且能鑽能擠能飛能轉……很好,圓的縱然有這麽多好處,可城裏人也不能光生活在圓裏,若走到大街上滿眼都是球,那會有怎樣的感覺?而現在的城市雕塑恰恰就喜歡跟球玩兒命:《奔向未來》是一堆不鏽鋼頂著個圓球,《托起新世紀》是兩雙手舉著個球,《花開新千年》是鋼片上掛滿球,《騰飛》是抱著球,《光華》是頂著球,還有夾著球、咬著球、轉著球、拋著球……現代人氣勢大,一表達雄心壯誌或規劃未來就拿地球說事,自然也就老在圓上做文章了。

這就無怪乎專家們評定了上海的一千零三十四座城市雕塑後得出結論: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平庸之作,好的和極為低劣的各占百分之十。一窩蜂地趕時髦,暴發戶式地附庸風雅,必然表現為概念化、套子化,假大空。表現現代用不鏽鋼加圓球,表現傳統是龍、獅子、牛、神仙、老虎、狗,批量訂貨,大同小異。還要加上長官意誌,拍馬奉迎。有些城雕是領導授意搞的,為個人樹碑立傳,有些是下邊為了讓頭頭高興搞的,甚至就是為了刻上領導的題字而再搞個蹩腳的雕塑。有個企業家,在工廠大門外豎起了他和他老婆以及幾個共同創業的哥們兒的雕像,成了當地轟動一時的景觀。興奮之餘竟托人拉我去看,想從作家嘴裏聽到兩句好話。我看後沉吟半天,卻隻能說實話:慘了,你們這幾個人今後恐不得安生了,塑像代表著你們沒黑沒白地就站在這裏了,風吹雨打,冰天雪地,雷電襲擊,鳥還要往你們頭上拉屎,你們得罪了哪個員工他會往你們身上啐唾沫、甚至撒尿……這些信息都會傳遞到你們身上,能好受得了嗎?世界上有些非常強硬的人物,在大建塑像之後卻迅速地或神秘地倒台了。

現代城雕平庸俗媚的另一個原因,是抄襲、模仿、生搬硬套。布魯塞爾的《撒尿的男孩》,是世界著名的雕塑作品,它的粗劣的仿製品卻出現在中國的許多街道上,在有些場館掛著禁止小便的牌子的地方,卻可以看到這個比利時男孩正痛快淋漓地撒尿。由此還影響到中國的影視作品,裏麵隻要有男孩的戲,多半會給他一個對著鏡頭撒尿的特寫。看一個男孩在特定的環境下撒尿或許很有意思,讓那個外國孩子跑到中國來到處撒尿,又成何體統?還有,到處建羅馬柱,北方的城市裏大造假椰子樹……也夠讓人惡心的。

城雕難看,人家不看或少看兩眼也就是了,為什麽竟到人見人罵、讓人難以容忍的程度?這是因為它見縫插針,粗製濫造,昏昏然、昭昭然,給城市添堵添亂。城市裏本來就夠擁擠了,好不容易有一點餘地,你還弄個俗不可耐的雕塑填上,跟人爭空間。雕塑是一種藝術創作,能夠創造出靈感,雕塑出思想和感情的空間,非常不容易。世界上出現過那麽多的雕塑藝術大師,千百年來才留下多少件有口皆碑的雕塑珍品?現在的中國可倒好,幾乎沒有人不能搞雕塑:政府可以搞、城建部門可以搞、市容辦可以搞、園林局可以搞、開發商可以搞、企業可以搞、街道可以搞、小區的物業可以搞……惹急了老百姓也可以搞,搬個板凳往馬路上一坐,就是活雕塑。

許多年前舊金山的美洲銀行大廈落成時,花重金請一位知名的雕塑家為大廈創作一件相稱的作品。藝術家是個重實惠的人,既不想放棄這筆豐厚的酬金,又不願拍銀行的馬屁,於是就用黑色大理石雕塑了一個巨型的心肝,隱喻資本家的心肝都是黑的。而美洲銀行欣然接受了這件奇特的作品,並把它擺放在大廈的前麵。不想此“黑心肝”很快就成了舊金山的著名景觀,人們蜂擁而至,一睹為快。這非但沒有給美洲銀行帶來晦氣,反而作為故事流傳開來,“黑心肝”變得強大而寬容,門庭若市,人氣鼎盛。

這顯示了一種肚量和品位。自知搞不出驚世之作,結合自己的環境和文化背景,塑造出特殊的個性也好。一個單位如此,一個城市也如此,城市擺放城雕,城雕也在雕塑城市。走進一個城市,隻要看到它的雕塑品就大致可以掂量出這個城市的品位。

6.現代都市病

古希臘的哲學家說,幸福的第一要素就是出生在有名的城市。應該說我們也享有過這樣的幸福,中國曾經是世界上城市最發達的國家,在十九世紀中葉以前,包括唐代的長安、宋代的汴梁和臨安、明代的南京、清代的北京,都是當時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城市。

那麽現在呢?由世界著名旅遊雜誌《CONDENAST TR**ELER》評選出的“世界現代新建築奇觀”的排名榜上,沒有一座中國建築。相反,建築學界倒有一種頗為流行的觀點:一種現代城市病正在蔓延,自八十年代開始,建築設計規劃領域還沒有準備好就開始了大規模建設,城市化缺乏理想的模式,在建設中喪失自我,失魂落魄,致使許多城市變得很難從外觀辨別它的曆史和文化了。

比如:貪大求多,城市像攤煎餅一樣向四外蔓延。馬路比鞋子破得還快,樓比草長得還快,見縫插針有塊空地就蓋成房子,時時處處都能感到建築物對人的擠壓和蔑視,城市像注水的肉一樣腫脹起來。現代人喜歡這種浮腫式的膨脹,什麽都要大,單位大、權力大或者資產多,房子就得大,就喜歡當老大。財大氣粗,也要在建築上體現出一種霸氣,樓要又高又大,台階要多,高高在上,傲視群民。

別看現代城市建築表麵上張狂,骨子裏卻有股子窮氣,誰有錢誰就是大爺,想在哪兒建樓就在哪兒建,房地產開發商就是設計師,他們想蓋個什麽奶奶樣的玩意兒誰也管不著……於是規劃和建築上的城市病,又帶來了城市人口劇增、就業困難、環境汙染、能源緊張、熱島效應、交通擁擠、社會財富分配不公、貧富差距拉大、犯罪率上升……

我在城市裏生活了半個多世紀,骨子裏卻從沒有把城市當成自己的家,潛意識老覺得城市不是自己的。這或許跟我確實來自農村有關,於是就有意識地詢問一些在本市出生的人,沒想到他們的回答也很遲疑:城市這麽大,這麽雜,什麽人都有,怎麽可能認為是自己的?這就怪了,外來人和土生土長的城裏人都不覺得城市是自己的,那城市是誰的呢?

城市屬於欲望。現代人的各種欲望都想通過城市實現,是人的欲望的膨脹導致了城市病態般的膨脹,它集中體現了現代工業社會的品質:激烈地競爭,瘋狂地追逐,冒險的機會和偷懶的機會一樣多,成功的可能性和失敗的可能性一樣大。

當今世界上最富有的階層居住在城市裏,可是據聯合國難民署公布的數字,目前全球十億赤貧人口中的七點五億,是生活在居無適宜住所也無基本福利設施的城市地區。

你看看,“大”的東西暗影也多。任何“大”,也必有其“小”的一麵。

現代城市病還有一顯著症狀:急功近利,照抄照搬,彼此相像,個性消失。

前不久天津一位朋友喬遷新居,請我去溫居,進門後感到非常熟悉,細一看才發現跟珠海我兒子的房子一模一樣。這令我恍然大悟,原來中國的建築設計是批量生產的,從南到北,無論城市大小,建築是用標準件、複製品組裝起來的。難怪現在的城市麵孔都差不多,樓房差不多,街道差不多,廣告招牌差不多,連那個慘白的麥穗燈都大同小異……

一個位於大興安嶺腹地的新建的縣級市,有著絕佳的自然環境,卻蓋了一些在哪裏都能看得到的俗樓,令人無比痛惜。“養在深閨人未識”,至少最寶貴的東西還保留著,保持著自然的清新、美妙、純潔和質樸。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沒有規劃好就急於開發,如同把一個少女丟進了歡場,塗脂抹粉,忸怩作態,世麵是見過了,可自身最大的優勢、最寶貴的東西也丟掉了,而且再也找不回來了。還有一些著名的古城,也弄得麵目全非……城市的特色在一個個地消失,成了“拙劣的堆積物的拙劣複製品”。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醫治現代城市病還要從根上來,切忌大轟大嗡地猛下虎狼藥,重蹈覆轍掀起新一輪的大拆大遷熱。

1996年5—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