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說

到目前為止,天津人對今年的夏天沒有什麽好抱怨的,“頭伏”基本上是在攝氏二十多度的氣溫下度過的,可謂“涼夏”。“頭伏雨,伏伏雨”,但願“頭伏涼,伏伏涼”。

夏天不熱真是好事嗎?農民又嘀咕了:該冷不冷,該熱不熱,農作物會不會減產、鬧災?可見夏天就該熱,不熱是不正常的。

我也曾跟天津市供水辦公室的人長談過,一年四季他們就盼著過夏天,世界缺水,天津缺水,就指望夏天下幾場大雨,把大小水庫、河道注滿,夠天津市一千多萬人吃用到來年夏季。但雨水也不要大得失去控製,鬧出災害——這火候不是人能控製的。

長沙一朋友來電話,湖南繼大汛之後,半個月滴雨未下,“紅日貼中天,乾坤如火燃”。近幾天,長沙人在攝氏四十度的高溫裏蒸熬,半天工作,半天泡在江水裏,湘江變成一口煮餃子的熱鍋。

可見不同地區、不同的人,對夏天的感受也不一樣。有錢、有地位、有特殊貢獻或有好運氣沾單位光的人,能到涼快的地方去避幾天暑,對夏天的感受自然不同於那些要守在崗位上和家裏度過夏天的人。受災地區的人對夏天的感受也自然另有不同。家裏有空調和沒有空調的人對熱的感受更不會一樣……

地球的南半部,此時不是夏季。北半球的東南亞一帶,夏季也不是最熱的,頻繁的雨水調節了氣溫,在幹燥的春末,才是一年中最熱的。北半球的北部,夏天則是最舒服的黃金季節。

隻有中國,一年四季分明,對夏天的感受最強烈。甚至可以說,夏天是中國人的季節。正巧,中國人喜歡以夏自稱,以華夏古國**,對這個“夏”字既熟悉,又有感情。

古往今來,文人騷客不厭其煩地寫春、寫秋、寫冬天的雪景、蠟梅。很少有人寫夏天,偶爾寫到也是“苦夏”、“苦熱行”、“夏災”,“頭痛汗盈巾,連宵複達晨,不堪逢苦熱,猶賴是閑人”(白居易)。因為春天動情,秋天收獲,冬天有韻。“春華秋實”——一句話就把夏季給省掉了。或者隻厭其熱,不計其功。

其實,一切藝術不過是“大自然的附屬物”,不管人們喜歡與否,大自然都按照自己的規律進行運動和變化。沒有夏天威猛的生長,哪有秋天的收獲?冬天不過是為夏天養精蓄銳,春季的萬物複蘇是夏天的準備、序曲。農民都知道,“百穀秋”要在“暑中結”。夏季如人的青壯年期,正處於生命力旺盛的階段,“萬物於此皆假大而至極”。“假”即大也。大得把春擠得一閃而過,人們還來不及認真感受春意,春天就消失了。秋天也短促得像兔子尾巴,農民們不得不“搶秋”,秋不搶就過去了。經人們的感覺似乎是天氣剛不熱了就冷,剛不冷了就熱,自然界隻突出冬夏兩季。

於是人們在天冷的時候盼天氣快點暖和過來,在天熱的時候盼天涼,老是不滿意眼前的季節,在抱怨和企盼中人一天天老了,生命走向了終結。

現代人不是喜歡說享受嗎?享受生命,享受孤獨,享受痛苦,享受這,享受那,為什麽不認真享受一下夏天呢?享受炎熱,體味酷暑不怕出汗——對了,汗水是夏天的靈魂。

現代醫學公布了當今人類四大毛病之一,就是不出汗。因一年年的不出汗,各種麻煩和疾病折磨著享受著高度物質文明的現代人。不出汗是因怕熱和躲避夏天造成的。

出汗是人類的特長,而不是上帝對人類的折磨。根據“盜汗”,可以斷定一個人得了什麽病,“發汗”又可以治病,“嚇出一身冷汗”——還可以緩解精神上的恐懼和緊張,如此等等,可見出汗對人類有許多好處。古人有“夏練三伏”之說,夏天必須出汗,出汗才能抗暑。對此我深有體會,“文革”十年,我是在三噸和一噸的鍛錘上度過的,車間裏一年四季是高溫,到夏天氣溫更是高上加高,工作場地被幾個一千多攝氏度的大爐子圍著,紅鋼從爐子裏掏出來就要猛砸快鍛,否則不能按工藝要求變成鍛件,倘若雙手稍一含糊,紅鋼砸飛,重者要你命,輕了讓你致殘。厚厚的帆布工作服幾分鍾就被汗水濕透,八小時就一直是濕的。

事先想起來發怵,別人看著可怕,真幹起來沒有想象的和別人感覺的那麽可怕,大汗出透了就不再怕熱,而是有一種輕鬆感。“改造”得我至今不怕出汗,有非出汗不可的機會決不躲避。

文明程度愈高,離大自然越遠,是文明的不幸。夏天屬於大自然,不屬於有空調機的房間。

有條件的城裏人,到夏天都想跑出去,已經成了世界性的潮流。跑出去名為避暑,其實更累、更熱,避暑應該往有空調機的房間裏鑽。但跑出去離大自然近了,到海邊,到鄉間,聽蛙聲作管弦,看蜃氣為樓閣,搖新荷泛水,逗燕舞輕風。最後皮膚曬紅了、曬黑了,健康而滿足地過了一個夏天。

一味地抱怨天氣太熱,你將過一個苦夏、酷夏;幹脆熱個痛快,你將過一個活夏、富夏。

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人,一定也會珍惜夏天。盡管夏季的災害比較多,但給人們的警策也多。夏天的色彩極為豐富,不可讓酷熱和局部地區的災害影響你飽餐整個夏天的色彩。

1995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