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動而溫暖的墓地

我們是夜裏到達莫斯科的,什麽都沒看到隻看到了大雪。好在大雪在我生活的天津也不常見。第二天上午,雪還在下,俄羅斯作家協會的朋友卻領我們先來到莫斯科的新聖母公墓,並說讓我們先通過死人來認識這座城市。我不免心頭一驚,不遠萬裏冒雪來到俄羅斯,竟要先看他們的墳地,難道這片墳地有什麽驚人之處,是來到莫斯科所不能忽略的?

大雪中的新聖母公墓,潔白而安靜,卻並不覺得特別寒冷,更沒有一般墓地裏慣有的森森死氣,颯颯陰風,甚至給人一種別樣的生動和溫暖。對,我斟酌再三,用“生動和溫暖”來概括當時的感受,是比較準確的。

同行者很快就興奮起來,在墓地裏跑來跑去地尋找自己所熟悉的作家和名流們的墓碑。每個墓碑都有著鮮明的個性,就仿佛他們的靈魂還活著……

沒有人不知道這裏是埋葬死人的,可奇怪的是“百花齊放”般的墓碑傳導出一種生氣和活力,蓋住了墓地裏的死亡氣息。葬在這裏的人活著是什麽樣,死後就還是什麽樣,而且選其生前最精彩的瞬間凝固住,移植到這兒。讓死亡自然而然地顯現出生的活力、生的燃燒,當然也就有了生的溫暖,使這裏更像是俄羅斯現實社會的一個濃縮版。

比如賴莎,作為前蘇聯國家領導人戈爾巴喬夫的夫人,生前可謂風光無限,曾被評為“世界最有魅力的女人”、“著裝最時尚的女人”等等。新聖母公墓裏的賴莎仍然風姿綽約地站在鏡頭或眾人前,神采飛揚地在說著什麽,依舊非常醒目,引人駐足。

再比如俄羅斯的“芭蕾舞女皇”烏蘭諾娃,她墓碑前的雕像依然著舞衣、穿舞鞋,定型在一個最優美的舞姿上。她的死就仿佛是生的繼續。

此時,耳邊不由得回響起經典詩人的名句:“沒有比由生帶來的死更加絢麗,沒有比死裏孕育的生更加高貴!”卓婭墓碑上的形象是在激烈地扭動、抗爭,那也應該是她生前麵對敵人時最典型的神情。她之所以不朽,留給人們的記憶就該是這個樣子。

而俄羅斯的前總統葉利欽的墓,卻建在整個墓地中央的空場邊上,使這塊原本四四方方的墓地廣場不再規則。陪同的一位俄羅斯作家大概不喜歡葉利欽,便發牢騷說:“他活著破壞國家的完整,死後破壞墓地的秩序。”這不也正是老葉的性格嗎?

在這裏,每個死者都極好地保留了生前的個性,性格張揚者還自管張揚,性格內向的就靜靜地看著別人張揚,各隨其所好。因為每個墓碑的設計者都是死者生前親自選定的,或死後由親屬代為選定的,而設計者又都想在墓碑上體現死者生前的特點。比如老外交家莫洛托夫的墓碑上,雕刻了他凹凸兩副麵孔。設計者是想揭示他職業上的雙麵性,還是做人上的兩麵性?無論是哪一種,這墓碑都是獲得了莫洛托夫家人認可的。

赫魯曉夫的墓碑就更為引人注目,用黑白分明的大理石,凹凸無規則地包捧著他的大腦袋,強烈地突顯了赫氏性情急躁、喜怒形於色的個性,以及大起大落的人生命運,和人們對他像黑與白般截然不同的評價。而這個設計者恰恰是痛恨赫魯曉夫的人。赫氏在當政時曾公開批評過這個藝術家的一幅作品,並挖苦他不懂藝術。後來他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批評有誤,在死前留下遺囑,自己墓碑就要請這個人設計。藝術家起初不想答應,但死者的遺願怎好違背,便提出條件:“想叫我設計也可以,那就得我設計成什麽樣就是什麽樣,政府和家屬都不得改動。”

事實證明這位墓碑設計者與赫魯曉夫是一對知音,這塊墓碑設計得新穎奇特,在墓園裏廣受讚譽,甚至成為一段佳話在社會上流傳。羅馬哲人奧維德說:“人在入墓地之前,是不能宣稱自己是幸福的。”一個人臨終的時候從不流淚,隻有出生時才會哭泣,越是生得充實,就越不怕死。赫魯曉夫進了這樣一個墓地,並有了這樣一塊墓碑,他可以含笑九泉,稱自己是幸福的。

墓地能讓人有幸福感,這是怎樣一片神奇的墓地!

這也正是在大雪中我還能說它給人以溫暖之感的原因。這甚至是一種在人間也少有的溫暖,因為在這裏不僅埋葬著大人物及各界名流,還埋葬著許多普通百姓,他們有不同的宗教信仰,屬於各種不同的政治流派,有的生前是政敵、是冤家,誰曾整過誰,誰曾陷害過誰,相互曾折騰得你死我活……但死後大家共處一個墓園,完全平等了。公墓裏保留了每個人的人性特點,大家都相安無事了,平和而安靜。

特別是看到王明一家人的墓碑,不能不讓一個中國遊客在心裏泛起一種特別的欣慰。不管曆史怎麽評價他,一家人能在這個著名的公墓裏團聚,豈不是獲得了一種心的滿足?李白有詩句:“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王明以一種依賴的無比親近的目光望著妻子和女兒,那娘倆也用近乎崇敬抑或是憐愛的眼光回應著他,中間隔著一條小路。

世俗的死的觀念,常常會欺騙人們,讓活著的人怕死,消磨生存的意誌。其實達·芬奇有言:“我以為我在學習如何生存,而實際上我一直在學習如何死去。”死是有素質的,新聖母公墓裏的死,素質就很高,讓人感到這裏是很好的最終歸宿。長眠於此,便能獲得一種長久的生動和溫暖。

2009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