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奶娘及洗衣娘

2.奶娘及洗衣娘

吳敬梓一出生就成為嗣子,而嗣娘不可能有奶水,親娘有奶又用不上,所以,奶娘便成了他童年記憶最深、感情也最重的人。中國有句貶義的話,有奶便是娘。而往深處一想,被人家用血樣重要的奶汁養大了,出於感恩而以娘相稱,這不該是貶義的。

所以青少年時期的吳敬梓,曾背著祖父多次去看望他鄉間的苦命奶娘。可以說,奶娘的乳汁是他一生都沒枯竭的營養,以致他到壯年發誓拒考不宦,永做平民文人而自起名號“粒民”。

吳敬梓出生那年,將近年關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奶娘回家過年就再沒回來,原因是奶娘自己的娃崽和全家都離不開她。吳家隻得四處尋找適合的新奶娘。不光在襄河鎮找,連武崗西王廟和偉莊那邊都去看了,再遠一點兒的六鎮、馬廠、二郎口那邊也去了。尋了一大圈,最後不得不把柴草市的遠親卞魁的老婆找了來。

老爺吳旦問卞魁老婆叫什麽名字,卞魁老婆頭都沒敢抬,說自己沒名。古時鄉間平民百姓家的女人許多無名,按姊妹排行大小定個順序就行了,出了嫁再加個婆家的姓也就完了。像卞魁老婆,大多都稱卞魁家的。吳旦便對吳霖起交代說,就稱她敏兒他奶娘吧。

小小吳敬梓離不開他的奶娘,奶娘對吳敬梓喜愛之情也視同己子,連吳霖起的妻子都自愧弗如。奶娘不僅喜愛吳敬梓,還特別羨慕吳敬梓有兩個名字,每當她敏兒敏兒地叫著這個名字時,總又會想著另一個名字——敬梓,同時又不能不特別強烈地想到,自己的女兒同自己一樣,也沒個名字。

有一天,奶娘趁吳霖起放下筆從書案邊走到她身邊親親敏兒時,鼓起勇氣把想請他給孩子起名的願望說了出來。她覺得,比大老爺和善可親的大少爺,將來必是個出人頭地的官家人,若是他能給女兒起個名字,也會是個福分。比大老爺心地善良,也比大老爺樂善好施的吳霖起,當然不會拒絕自己愛子奶娘這個唾手可得的請求。剛好他停筆時寫在紙上最後的兩個字是“折桂”。他便指著那個“桂”字說,這個桂字就很不錯,桂花要在貴時開,你女兒若叫桂兒,長大一定會嫁個貴人!於是奶娘就把自己的女兒叫成了“桂兒”,自己就不僅是卞魁家的,還是桂兒她娘了。有了兩個名字的奶娘,越發感到給敏兒當奶娘的榮耀,也越發對敏兒愛得勝過早早就舍了奶的桂兒。

奶娘哺育的少爺吳敬梓,骨子裏浸透了與奶娘的親情,且與日俱增。奶娘的奶、長相、聲音和體溫都融化在吳家掌上明珠的血液和心靈中,已不可或缺了。但是,吳敬梓滿四歲那年,吳府發生的一件事,卻讓勝似親娘的奶娘,不得不離他而去。

康熙四十二年有一陣子,全椒縣都在傳康熙皇帝要來滁州。這個傳聞讓老爺吳旦激動不已,他考慮的是,年過四十的候補拔貢長子,已候補數年,該趁此機遇活動活動,補個空缺了。便經友人指點買了一尊價錢不菲的銀蟾,欲送知府打點。買回來的銀蟾悄悄在家放著,沒幾個人知道,但近水樓台的奶娘是看過一眼的,那是吳霖起拿著讓被奶娘背著的敏兒高興看了一眼,奶娘借敏兒的光,也看了那麽一眼,連那東西的細模樣都沒看清。可銀蟾卻不翼而飛了。

吳旦老爺急了,吩咐在全府悄悄查找了個遍,不見蹤影,同時那天也不見了奶娘的影兒。查問了吳霖起的夫人宋氏才知道,是夫人送了奶娘一些舊衣物,讓她回家過小年了。管家便懷疑銀蟾沒影兒一定與奶娘沒影兒有關,遂親自到奶娘家去查找。

卞魁家的草屋裏,奶娘正在疊整著剛剛從吳家拿回的舊衣物,管家闖進來劈頭就問,老爺家的銀蟾是不是讓你拿來了?

奶娘驚愕問,啥銀蟾?

管家把奶娘從吳家帶回的衣物,還有她自家可疑的地方都翻查個遍,並無銀蟾的影兒,吳家便向縣衙報了案。

案子雖沒破,吳旦大老爺卻打發了奶娘。為此,吳敬梓哭鬧了多時,吳霖起也愧疚了許久。父子倆,一個割舍不得奶娘,一個愧對奶娘育子之恩。

銀蟾最終也沒下落,吳敬梓卻因此沒了奶娘,吳霖起也沒獲補空缺。倒是沒了奶娘也便斷了奶的吳敬梓,從此被嗣父嚴加管教起來,《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一天到晚死背個沒完。直到康熙四十七年,全椒縣衙將賭棍龐晃收進監牢,才使吳家丟失的銀蟾一案水落石出。原來賭棍龐晃本是探花府的舅爺,出入吳家時,趁無人之際偷走銀蟾。若不是他輸光銀兩後竟膽大包天又去縣衙行竊被捉,恐怕吳府的銀蟾就永無水落石出之日了。

這件事最有愧疚感的是候補拔貢吳霖起,從一開始他就預感到父親一定是冤枉了奶娘,得到證實後,吳霖起時常愧疚地向少兒吳敬梓講述奶娘的好處,使奶娘的人品和恩情,愈加在吳敬梓心血中發酵,擴及對奶娘這類的人,都有一種天然的感情。

吳敬梓童年的記憶裏,還有一個名中帶娘字的女用人,家裏大人們都管她叫洗衣服的王三姑娘。尤其吳敬梓的母親宋氏,一喊她便是這樣的話:王三姑娘,把幔帳拿去洗洗!王三姑娘,把敏兒的衣服拿去洗洗!

王三姑娘其實是個寡少婦,雖說丈夫死了多年,而且結婚不到一年就死了,因有婆家在,她就得守著寡不能嫁人。她的婆家隻是襄河鎮的平民人家,沒了男人的王三姑娘既不能嫁人又沒法自己養活自己,婆家便把她送到探花府當用人,已有些年。

康熙四十七年,吳敬梓八歲,吳霖起早已開始在父親督促下嚴加管教敏兒苦讀詩書了。但探花府的深宅大院和書房嚴實的門窗,總也圈不住吳敬梓聰明好奇的眼睛。他總是提前背會父親規定的功課,餘下的時間就獨自溜到書房外尋看有趣之事。如果父親在身邊,他便央求父親帶他看襄河景色,父親不同意或沒時間,他就央求下人帶著去。而下人裏麵他最樂意求也最樂意為他效勞的,就是洗衣娘王三姑娘,因為王三姑娘與被辭的奶娘關係最好。奶娘走了,最疼愛吳敬梓的下人就是王三姑娘。

這年,候補拔貢吳霖起忽然接到安徽巡撫通知,允許他到定遠縣衙任典儀之職。這個消息差不多是吳霖起盼望了好幾年的喜訊,可此時他卻高興不起來了。這年他的母親身染重病,若是拋下母親而去就任,則是不孝,所以期盼數年的官職與他失之交臂。那麽,一遇了兒子的懇求,他便也願意一同出屋走走,既是自己散心,也是對孩子的愛護。如果沒時間帶兒子出去,兒子便去央求王三姑娘。這天吳敬梓又跑去下人幹活兒那院子找王三姑娘,卻意外撞見王三姑娘和一個男用人擁抱在一起,惹得他失聲驚呼,於是年輕寡婦王三姑娘這事就被探花府的長輩們知道了。少年吳敬梓倒沒把這事當事,他不過是下意識一聲驚呼,原來王三姑娘不僅抱著親過自己,和這個男用人也親啊。所以當大人們悄悄說,王三姑娘婆家本來打算給她立貞節牌坊的,這回可立不成時,吳敬梓也沒當回事。及至爺爺吳旦怕有傷探花府的風化,悄悄辭了王三姑娘,吳敬梓才不由感到又像奶娘被辭走時,心裏被重重閃了一下。後來,愛屋及烏的道理,吳敬梓想玩了便想找和王三姑娘偷偷擁抱的那個男用人,小敏兒覺得和王三姑娘好的人,一定也會願意和他玩。但是,那個男用人也不知去向了。後來,吳敬梓聽說,王三姑娘的娘家還是為她立了貞節牌坊,因為她死了。死因吳敬梓無從知道,但知道了那貞節牌坊就立在襄河岸邊她夫婿的墳旁。

吳敬梓為此曾大哭一場,央求母親宋氏帶他去王三姑娘的墳上看看。母親怕吳老爺子責罵,沒敢帶兒子去。吳敬梓隻好又央求母親帶他去看奶娘。奶娘對兒子恩重如山,母親沒理由不同意,就真帶他去了一趟奶娘家,還給奶娘帶去不少東西。

老爺吳旦知道了此事,沒罵吳敬梓母親,卻把吳霖起斥罵了一頓,嚴厲要求兒子,以後要好好看管少爺,把他關在屋裏熟背詩書,一刻也不許放鬆,再不許少爺到院外玩耍,也不許跟下人往來。越是如此要求,卻越使少年吳敬梓懷念奶娘和王三姑娘對他的好處,而對那些枯燥無聊的死書本反倒更加厭煩。這就扭曲了吳敬梓的性格,使他既渴望自由地與那些活潑善良的人們相處,又能咬牙忍住寂寞,“不隨群兒作嬉戲”、“穿穴文史窺秘函”。

當時的探花府,在外人看來,是過著全椒人人羨慕的富貴生活。吳家的老爺吳旦,對吳家管理得極為嚴謹,從全家近百口人丁的衣食住行,到日常支付,哪一點都得想到。按他的想法,生活在大清王朝逐漸走向穩定的太平盛世,已成就顯赫地位的吳氏家業,是能夠按著原來的軌跡運轉好長一段時光的。探花府到了吳旦掌門的時候,輝煌的日子剛剛過去幾十年,再輪回一輩曾孫也不會徹底敗落。曆覽中國封建社會的曆史,每一次進步和變革,都是先從思想的變遷開始。大清王朝在康雍乾盛世時期,一貫積極采取各種有效手段,對官員和百姓的思想加以禁錮。所以,超前的思想也隻能產生在極少數人當中,並且在堅硬荒涼的政治土壤上難以開花結果。一個大家族的解體與分割,也可以看出縮微的政治暗影。就是說,吳家老爺吳旦對後人的管教和塑造,目標並不低下,態度也極其嚴謹。為什麽沒有達到他最終的目的,是有複雜原因的,就是他對後人教育引導的態度極為認真,水平卻並不高明。他的並不高明卻極其嚴格的教導思想,沒能像曾祖吳沛那樣,為當朝培養出四名高才進士,卻為後世逆反出一個不朽文豪來,似也有一份不用推脫的功勞。試想,他如果不堅持長子之子方能掌門的封建世襲思想,非讓兒子過繼一個嗣子,他嗣子也就不會在親生父母和繼嗣父母及眾親屬的複雜關係之間躲躲閃閃,感情扭曲得親下人而疏親戚,從小養成深厚的平民感情和底層意識。而這種感情意識,恰恰是大文豪必備的重要素質。廣為人知的蒲鬆齡、曹雪芹、托爾斯泰、魯迅等大作家們,哪個不得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