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詩人

17.詩人

吳敬梓青年時,就曾效仿魏晉六朝時的文人張率,拿自己寫的詩,去捉弄那些隻知研習八股文、一心科考謀官,而看不起他這等八股文外還喜詩愛戲及稗史小說者那類科場人物,說那詩是某某古代大詩人所寫,引來那些科場八股家的大加讚賞後,再不露聲色當眾說破,以對隻務虛名而無實學的惡俗嘴臉加以嘲諷。這一方麵說明吳敬梓的諷刺才能,同時也說明吳敬梓的詩才不凡。此前本書已在第6節《十五小有名》介紹過,他十四歲隨父親到贛榆讀書第二年,就寫出生平第一首詩,一時在當地引起不小轟動:“浩**天無極,潮聲動地來。鵬溟流隴域,蜃市作樓台。齊魯金泥沒,乾坤玉闕開。少年多意氣,高閣坐銜杯。”這首《觀海》詩,收在《文木山房集》卷二,作為他自選詩集第一首而流傳下來。那時他隻是個十五歲少年,並沒有曹操那樣金戈鐵馬君臨天下以觀滄海的閱曆,卻能以大鵬展翅的胸襟,蜃市做樓台,隔滄海遙望生養出孔聖人的齊魯大地,而高閣銜杯,氣韻乾坤。他這首《觀海》雖略顯少年缺乏閱曆的空泛,但在浩如煙海卻缺少寫海篇章的古典詩歌中,也算得上是詠海佳篇了,由此可見他少年時便頗具詩才。

他一生不僅寫下大量出色詩篇(前邊有些章節已提到幾首。據二〇一一年中華書局出版發行的《吳敬梓集係年校注》等資料統計,至今已發現有一百六十六首詩,四十七首詞,及賦四篇),還著有《詩說》七卷(已發現的有四十三則,一萬多字),這些作品絕大部分收在他不惑之年刊刻行世的《文木山房集》中。對吳敬梓的詩人天賦,他的同代好友、大學者程廷祚之侄程晉芳在《文木先生傳》中有評價,說他“詩賦援筆立成,夙構者莫之為勝……延至餘家,與研詩賦,愜意無間”。他的同代文人沈大成在《全椒征君詩集序》中也專有大段評說:“先生少治詩,於鄭氏孔氏之《箋疏》,朱子之《集傳》,以及宋元明諸儒之緒論,莫不抉其奧,解其紛,獵其菁英,著有《詩說》數萬言,醇正可傳,蓋有得於三百篇者。故其自為詩,妙騁杼柚,隨方合節,牢籠物態,風骨飛動,而忠厚悱惻纏綿無已之意,流溢於言表,使後之觀者,油然而思,穩然如即其人。”關於《詩經》的爭議,自古難得一致,吳敬梓卻能“莫不抉其奧,解其紛,獵其菁英”,尤其“莫不”二字,更可看出,吳敬梓是個非凡的詩家。他去世後才得以流傳的巨著《儒林外史》,有篇清代江寧詩人黃河所作序言,論及他的詩時說:“其詩如出水芙蓉,娟秀欲滴,論者謂其直逼溫李,而清永潤潔,又出於李顧、常建之間;至詞學婉而多諷,亦庶幾白石、玉田之流亞,信可傳也。”從流傳下來的吳敬梓詩作看,江寧黃河所言的確不虛。可見,是因他晚年小說家的光輝太燦爛,而把他詩人光彩遮蔽了。為敘述方便,且從吳敬梓移家南京所寫的詩開始,看看他是怎樣一個時時與詩同行,事事以詩為伴,且“詩如出水芙蓉……直逼溫李”的卓越詩人吧。

吳敬梓去往南京途中寫有兩首五言詩。其一:

小橋旅夜

客路今宵始,茅簷夢不成。

蟾光雲外落,螢火水邊明。

早歲艱危集,窮途涕淚橫。

蒼茫去鄉國,無事不傷情。

作者幾經痛苦折磨,終於告別讓他心傷累累的故鄉,在“窮途涕淚橫”的境況中,乘船在無法入夢的夜色中向南京行駛。茅簷、蟾光、螢火、水邊,不堪回首的三十多年往事,無不在蒼茫江水間觸動他的傷感,那隱動的傷情真如剛出苦水的芙蓉,帶著遍體欲滴的淚珠。其二:

風雨渡揚子江

幾日秣陵住,扁舟東複東。

濃雲千樹合,驟雨一江空。

往事隨流水,吾生類轉蓬。

相逢湖海客,鄉語盡難通。

此詩記載他幾日之後,乘小船過秣陵,濃雲驟雨中繼續在鄉音難通的異水揚子江上航行,所遇皆陌生過客,讓他不勝感慨,坎坷人生多麽類似旅途輾轉風雨的篷船。惆悵傷婉之情真個句句直逼婉約大詞人李煜、溫庭筠。

而在此二首小詩之前幾年寫就的七言詩《病夜見新月》,其中因有“仰天長嘯夜氣發”這等頗具魏晉風骨代表人物阮籍將道教養生之道的嘯法引入文學的豪壯氣韻,而直呈不僅婉約而且豪邁的大家風度。

病夜見新月

一痕蟾光白宙殘,空庭有人病未安。

暮禽辭樹疑曙色,影落文窗移琅玕。

無聊近日秋聲聚,露重羅衣玉骨寒。

欲攀月桂問月姊,老兔深藏不死丹。

仰天長嘯夜氣發,絲絲鬼雨逼雕欄。

科場“折桂”屢屢不得,久“病未安”於“文窗”的窮困書生,怎能不以“仰天長嘯”之姿與緊緊逼麵的“鬼雨”相抵。企慕天堂的“清永”,諷喻“地獄”的“鬼雨”,“婉約”與“豪諷”的雙重氣質便兼而有之了。吳敬梓詩常有“嘯聲”字樣,這與他常年患病,又追慕魏晉風度,以阮籍、嵇康為楷模有關。道家的養生之道,講究以仰天長嘯之功排濁氣,健肺腑,強壯心魄,魏晉文人將這養生之道加以改造,身體力行並引進詩文,形成魏晉風骨。已進而立之年且多病的吳敬梓,尤慕嘯吟風度,常把病苦呻吟變作抵病長嘯,且入詩詞中。正如其同調舅兄金榘有詩句說,吳敬梓“尤不羈,酒酣耳熱每狂叫”,“科跣箕踞互長嘯”。《病夜見新月》詩中的“仰天長嘯”之句所統帶的“蟾光”、“鬼雨”及“老兔”之典,更直接出自李賀五言《感諷五首》之五和之二,及七言《夢天》詩:“岑中月歸來,蟾光掛空秀”;“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而“月姊”則出自李商隱《楚宮二首》之二:“月姊曾逢下彩蟾,傾城消息隔重簾。”可見清人黃河所論吳敬梓的詩直逼溫、李,絕不是朋友之間感情用事而給予的無原則吹捧。

及至吳敬梓在南京安家於秦淮水亭,與諸詩朋文友酒宴歡聚後,又寫下《買陂塘》詞二首:

癸醜二月,自全椒移家,寄居秦淮水亭,諸君子高晏,各賦《看新漲》二截見贈。餘即依韻和之,複為詩餘二闋,以誌感焉。

少年時,清溪九曲,畫船曾記遊冶。紼鱺維處聞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複夜。費蜀錦吳綾,那惜纏頭價。臣之壯也,似落魄相如,窮居仲蔚,寂寞守蓬舍。

江南好,未免閑情沾惹。風光又近春社。茶鐺藥碓殘書卷,移趁半江潮下。無廣廈。聽快拂花梢、燕子營巢話。香銷燭灺。看丁字簾邊,團團寒玉,又向板橋掛。

又:

石頭城,寒潮來去,壯懷何處淘洗?酒旗搖颺神鴉散,休問猘兒獅子。南北史,有幾許興亡,轉眼成虛壘。三山二水,想閱武堂前,臨春閣畔,自古占佳麗。

人間世,隻有繁華易委。關情固自難已。偶然買宅秦淮岸,殊覺勝於鄉裏。饑欲死。也不管,幹時似淅矛頭米。身將隱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

欣賞這兩首《買陂塘》詞,更可看出吳敬梓詩詞的溫婉與豪放相糅的雙重氣質,同時還可看出,無論溫婉與豪放,他的感情抒發大多關乎靈魂,尤其常能反思到自己的過失與不足,這是為文與為人都最難能可貴的。

第一首寫眼光局限於故鄉和青少年時心境,多用委婉清麗字詞:“清溪”、“畫船”、“柳堤月榭”、“蜀錦吳綾”、“落魄相如”、“寂寞守蓬舍”、“春社”、“花梢”、“燕子”等等。但這眾多清麗字句中裹有一句“江南好,未免閑情沾惹”,這是反思自己落魄時在煙柳巷中拈花惹草,被鄉裏傳為“子弟戒”的過錯。中國封建社會中,誰一旦有了名氣,有幾個敢在自己詩詞中公開說如此過錯的?文過飾非者多!吳敬梓能說自己“未免閑情沾惹”,這在中國古代,實在是了不起的誠實與勇敢。封建中國幾千年,文化積澱太過深厚,虛偽一麵積澱也不淺。明明男盜女娼者,詩文也要虛偽成正人君子樣,騙別人,所以出不了盧梭那樣的《懺悔錄》。吳敬梓能在《紅樓夢》之前寫出《儒林外史》已夠不簡單了,若不是有清朝的文字獄,他也再大膽地放開點兒自己的真實內心世界,怕會寫出《儒林夢》,或更早些出現《紅樓夢》了。

再說第二首《買陂塘》吧。從上半闋一開頭,氣勢就忽然變得雄渾起來,所用字句皆豪豪壯壯:“石頭城”、“寒潮”、“壯懷”、“搖颺”、“猘兒”、“獅子”、“三山二水”、“閱武堂”等等,結尾幹脆“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啦。

南京為六朝時期的金陵古都,金粉之氣與魏晉風骨並遺存,住到這裏而且正當而立氣盛之年的詩人,怎能不六朝粉水與魏晉風骨兩氣同染,因而同牌同題創作的兩首詞,前一首溫婉、傷情,後一首豪放,嘯吼中夾沙裹刺了,甚至前後首的上、下闋,也婉雄截然。吳敬梓詩風的雙重氣質,正與他性格的雙重氣質相吻合,即所謂詩如其人。他移家南京數年後自號“粒民”,甘同底層百姓共命運,而對朝廷實行的八股科考製度則憎恨至極,誓不同流合汙,終至鬥膽著書立說加以深刻嘲諷批判,正該屬於後世最為讚美他的魯迅先生所說“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之雙重性格,有時外柔內剛,有時外剛內柔。總之是心善骨硬,對惡俗不怒吼也刺諷,對善良,幫不上忙也同情。

寫這詞時,吳敬梓雖是自己決絕離鄉,但離去後又眷念不止。他與堂兄吳檠的交往就頗見此情。他在南京安頓下以後,因想念,便邀請吳檠也到秦淮水亭小住。正好趕上重陽節到了,吳敬梓特邀吳檠一同登山過節,一切都準備好了,吳檠卻因故未到。他惆悵若失,為此寫下《九日約同從兄青然登高不至》四首。這麽件小事,他竟悵然得一時寫下四首詩,真乃重情在意的敏感詩癡。其中一首道:

綠橙手孽味清嘉,黃菊枝頭漸著花。

獨坐河亭人不到,一簾秋水讀《南華》。

隻因所約的一個堂兄未如約而至,他竟悵然得長時間獨坐河邊,望穿一簾秋水癡等。寥寥四句,便將重情義、多愁善感的詩人自己,入木三分地躍然紙上了。

吳敬梓移家南京一年後,正是心情較好的一段時光,為紀念這個人生重大變遷,他特別精心創作了一篇洋洋三千餘言的《移家賦》(見《文木山房集·賦卷》)。該賦敘述家世和自己生平,以及移家南京的原因,居住南京後的心情和願望,不僅文采華麗,而且內容十分豐富,是了解吳敬梓家世和他本人經曆與思想變化特別重要的依據材料。尤其最後一部分,描寫的是移住南京後的情景與心情,既表達了“爰買數椽而居,遂有終焉之誌”,又述說了與眾文士“私擬七子,相推六儒”之趣,也告訴讀者他與續妻相伴偕隱之樂,也不避諱與早年浪遊秦淮河結識的歌女們的繼續交往,即所說“別有何戡白首,車子青春,紅紅小妓,黑黑故人。寄閑情於絲竹,消壯懷於風塵”。據此我們可以看出,移家之初的吳敬梓,頻繁與眾多知識分子和文友聚往,還和伶人保持著友誼。所以他並不羞於否認這方麵的交誼,甚至公開在賦中自許自己這方麵的創作才能,即所謂“妙曲唱於旗亭,絕調歌於郢市”。另外,賦中還運用了筆記小說如《列異傳》《神異經》《說苑》《朝野僉載》等不少典故,可見他對小說閱讀和寫作興趣早就有了。該賦太長,且典故和生異怪僻字較多,這裏不便引用全文。

吳敬梓已生成與詩為伴的習慣,凡與親朋好友交往,故地重遊,或有新的閱曆與感悟,必寫成詩以誌紀念。移居南京後,生活雖然清苦,但他多了與文友相聚飲酒論詩的機會,因而使貧困生活多了許多以詩積蓄精神財富的樂趣。

有年寒冷早春一個“小樓細雨十分寒”的晚上,吳敬梓獨坐爐火旁不能入眠,忽聽夜色中有笙管聲傳來,便想起從前與舅家的兒子金榘一同聽歌賞曲的時光,便以“笙”為題,賦詩一首,紀念孤獨寂寞時盼親友金榘來信的心情:

數聲鵝管絳唇幹,撥火金爐夜向闌。

孺子獨生伊洛想,仙娥曾共幔亭看。

幾時天上來青鳥,何處風前聽紫鸞。

最憶澄心堂裏曲,小樓細雨十分寒。

吳敬梓還有好幾首重要詩詞作於年節之日,但都是眾人歡樂他淒然之時。比如他三十歲客居南京所遇那個除夕之夜,寫了八首《減字木蘭花》詞,回想三十年來的坎坎坷坷,百感交集地思考如何三十而立。一夜之間,八首啊!前麵章節已有錄,這裏不再重複。而在秦淮水亭買宅五年後的除夕,他又寫了一首五言詩《丙辰除夕述懷》,值得一提,這裏隻錄後半首抒懷之句,以見吳敬梓心性:

人生不得意,萬事皆愬愬。

有如在網羅,無由振羽翮。

嚴霜複我簷,木介聲槭槭。

短歌與長歎,搔首以終夕。

此詩前半首述說的是,富貴人家置酒擺肉祈福迎新之時,吳敬梓家卻窗透寒風,霜遮屋簷,幸有相鄰不遠的畫家朋友王溯山家來送米,全家人才暫免挨餓的情形。而後半首這些句子,幾乎又像阮籍在吟嘯。尤其“有如在羅網,無由振羽翮”句,就是對羅網般束縛讀書人不得振翅的科舉製的控訴了。

時隔半月,元宵節又到了。真如夏天屋漏偏遇連陰雨,寒冬的元宵節,卻滿天飛揚起大雪來,遮蔽了月光,隻剩清冷的夜燈空懸屋中。窮困書生果腹取暖尚且不能,想來隻有那些豪樓華殿中吃飽撐著了的文士們,才有心抒發瑞雪兆豐年的空話吧。吳敬梓因感而成一首五言詩:

元夕雪

元夕三更後,雪花飛滿天。

全無明月影,空有夜燈懸。

辭賦梁園客,肌膚姑射仙。

何人金殿側,簪筆祝豐年。

最後兩句是諷刺!諷刺誰?諷刺那些王宮貴廈裏吃著官俸的文士們,不管百姓饑寒否,見雪是必遵皇家意願讚美的。而那些能吃上官俸的文士,不就是靠八股科考而進士的嗎?這屬於吳敬梓讚成詩可以有“刺”,對黑暗應該用“刺”來“諷”那一麵特點。

同年春,天氣轉暖了,隻愁無米不愁禦寒的吳敬梓,忽聞好友畫家王蓍(字宓草)去世,饑腸轆轆之中,心懷崇敬寫下一五言詩:

挽王宓草

白鬢負人望,今見玉棺成。

高隱五十載,畫苑推耆英。

篋貯宣和譜,圖藏佛菻形。

九朽豈煩擬,一筆能寫生。

豪端臻神妙,墨量勢縱橫。

裝池抽玉躞,觀者愕然驚。

懸金在都市,往往收奇贏。

幽居三山下,江水濯塵纓。

窗前野竹秀,戶外汀花明。

揮手謝人世,緱嶺空嘯聲。

卿輩哀挽言,或恐非生平。

顧陸與張吳,卓然身後名。

這完全是對頗具人格境界和藝術魅力的民間文化人的讚挽之詞,沒有半點兒“刺”與“諷”。吳敬梓大加讚挽的這位原籍浙江秀水,後移居南京莫愁湖,又搬至三山下的畫家,不事舉業,特隱山中,專攻繪畫藝術,不僅“高隱五十載”的精神境界使吳敬梓感動,他的多樣高超繪畫技藝也豐富了吳敬梓的藝術視野。此詩與為另一位畫家王溯山寫的挽詩,還可以讓我們理解,他後來創作的《儒林外史》裏,何以會有隱逸高人畫家王冕形象的成功塑造。是王蓍、王溯山這樣藝、品皆高之友影響的結果。

吳敬梓的詩,很大一部分是與親友應答唱和之作,這方麵的詩,更能洞鑒詩人的品行。他移家南京後結交的一位家在北方的好友沈宗淳(字遂初),不久離開南京遠歸老家,吳敬梓對這位同性朋友十分眷戀,在江南二月的暖風中送別時,寫了一首勝似異性戀人般纏綿的七言詩:

江南二月春風吹,江邊楊柳千萬枝。

行人欲折不忍折,籠煙蘸雨垂綠絲。

王恭張緒不可見,困酣嬌眼如欲啼。

攀條流涕桓宣武,何不移栽玄武陂。

昔日幽燕輕薄兒,斫取柔條係斑騅。

越溪春半如花女,祓禊牽裳憐愛誰?

羌管聲中傷別離,聲聲寄我長相思。

男人送別,卻拿“楊柳”、“攀條流涕”、“傷別離”、“長相思”等太過婉約纏綿的字句,有點兒當今男人同性戀的味道了,可見兩人文性甚同,感情頗深。但分手三年之後,沈遂初因事又來南京,竟未做逗留就離去了,吳敬梓因此非常傷感。在他這個多愁善感的南國秀才看來,南京與北國相隔那麽遙遠,三年未見了,怎能不住下相聚喝杯酒就走了呢?埋怨這北國文友太粗情大意,他因之又含淚寫下一首類似情詩般的五言詩:

沈五自中都來白下旋複別去悵然有作

金石同交誼,相思涕淚流。

如何三載別?不遣一宵留。

候館迎征雁,津亭聞暮鳩。

獨憐江上月,雙照故人愁。

重情多意的吳敬梓,後來終於在編輯《文木山房集》時,在旅館裏堵著了這位詩友沈遂初,酒桌上當眾文友麵,非囑其為該集的詞卷作了篇序(其他卷已有人作了),這才彌補了深深的遺憾。沈序文辭雅美,才華橫溢,讀來便可明白吳敬梓何以與他那般“相思涕淚流”了。為方便對照理解,權引錄一段如下:“……吳子敏軒,夙擅文雄,尤工駢體。悅心研慮,久稱詞苑之宗;逸致閑情,複有詩餘之癖。辟之蠶絲春半,能遇物而牽縈;蛩語秋清,隻自傳其辛苦。更闌燭跋,寫就烏絲;酒暖香溫,譜成黃絹。允以才人之極致,愛其情思之纏綿……”

吳敬梓確實如他這位長相思的詩友所說,是個情思纏綿的人,不管哪位文友遇事了,他都要寫詩感懷。

乾隆二年(1737),吳敬梓與秀才李岑淼一同應薦鴻博考試,進京廷試前兩人同樣都在病中。吳敬梓深思熟慮之後,最終沒有前往應試。而李秀才卻執意抱病進京,結果廷試未中,反而病死京城。這一消息對吳敬梓觸動極大,他不僅物傷其類,對李秀才深表傷痛,更加深了對要命的科舉製度的痛恨,和對自己以病拒辭廷試的慶幸,並堅定了與科舉決裂的決心。詩原文如下:

傷李秀才並序

丙辰三月,餘應博學鴻詞科,與桐城江若度、宜城梅淑伊、寧城李岑淼同受知於趙大中丞。餘以病辭,而三君入都。李君試畢,卒於都下。賦此傷之。

扶病驅馳京輦遊,依然名未上瀛洲。

報羅不是人間史,天上應難賦玉樓。

吳敬梓不僅對友人,對親人也是如此。有年他外出遊曆歸來病了,忽然十分想念也善詩文卻孤身在外的長子吳烺,便寫了《病中憶兒娘》寄給良友般相待的兒子:

自汝辭家去,身違心不違。

有如別良友,獨念少寒衣。

病榻茶煙細,春宵花氣微。

郵亭宿何處,夢也到庭幃。

真個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自己病得有氣無力了,還寢食難安惦念在外工作的兒子穿得暖不暖,不知道兒子此時宿在何處,能否夢到父親病中寫詩給他。

吳敬梓時時以詩為伴,不管去哪裏,幾乎都與詩同行。

乾隆三年(1738),夏天南京奇熱,已搬住市郊的吳家也熱如蒸鍋,舊病新發的吳敬梓不得不尋到山穀林中的正覺庵避暑,寫信給仍隻身在外的兒子吳烺,讓他回來同住:“呼兒移臥具,來就老尊宿”(見吳敬梓當時寫下的《夏日讀書正覺庵示兒烺》詩)。傳主在寂寞古庵中時常憶及半生坎坷,不免又嗟怨連連,直到入秋,情緒和舊症不得好轉,重時以至於雙眼昏昏,書都看不成。

他家屋裏的陳設極簡陋,除床榻和案牘,幾無別物。家裏缺少櫃子,以至於所有的雜物都得擺放在明麵上,連妻子葉惠兒身上的隱飾物也無奈地擺在明處。牆壁上掛不得字畫,好友贈與的字畫那麽多,可就是沒辦法掛出來。一是屋裏總不斷蟲子在牆上爬行,差不多字畫就是它們的食物;二是屋裏的油燈,用的油都是煙霧很大的粗油,不出幾日,字畫就會被熏得黑黑如墨。

吳敬梓的家裏,日積月累最多的是詩稿。他寫文章也好,作詩也好,都是花很少的錢買來厚草紙,宣紙這時在他已屬奢侈品了。草紙上的詩行圈圈點點已很紛亂,也舍不得再換張好紙來謄寫。書案放不下詩稿,又在案子旁邊橫上兩根方木,找來一塊舊板,一張張按時間先後放在上麵,日久天長,詩稿摞得幾尺厚,他每坐於案邊寫字時,無論怎樣的姿勢,詩稿都高過了頭頂,活生生一幅“埋頭寫作”的寫照。

文友金兆燕到過吳敬梓家,到一次就見詩稿高起一層。有天金兆燕忽然同他玩笑說,大才子都著作等身了,卻還沒刊刻過一本書!一旦詩稿損失了可怎麽辦?

吳敬梓被生活累得顧前顧不得後了。詩寫了這許多,什麽時候刊刻,他不是沒想過,而是沒敢認真去想。

金兆燕主動告訴說,他現在已是滁州印書坊的夥計了,刊刻的事他懂得。

吳敬梓這時還沒開始寫白話稗史,看著眼前堆砌起來的詩稿,心中真的不免有些焦急。稗史肯定要寫的,而且不久在即,舉業不做也得寫稗史。唱詞也得寫,唱詞能換來幾許稻粱銀。可是,一旦要寫稗史,那可就需要更多的紙墨,小小的屋子就更沒法盛裝得下了。無論如何,的確需在寫稗史之前,把自己的詩稿刊刻出來。

那時的人們,不管從政為官,還是有文好的儒商,更不用說不官不商的文人了,到了一定時候,都要編刻詩文集的。這很大程度要看本人的經濟狀況,有錢的多刊刻也行,沒錢的,誰會給你白刻呢。吳敬梓科場屢屢遭挫,三十八九歲了,除了寫出許多一個錢也換不來的詩、詞、賦及文章,幾乎一事無成,當然更需要把自己的詩文成果刊刻成集,做個總結。尤其此前(1738)他三十九歲生日那年春天,去蘇南溧水一遊,寫下《石臼湖吊邢孟貞》詩以後,他便慮及自己詩文刊刻的事了。

石臼湖吊邢孟貞

石臼湖上春水平,石臼湖邊春草生。

團蒲為屋交枝格,棘庭蓬溜幽人宅。

幽人半世狎樵漁,身沒名湮強著書。

海內宗工王司寇,丁寧賢令式其廬。

式廬姝子何以告,惆悵姓名為鬼錄。

檢點遺書付梨棗,頓使斯文重金玉。

前輩風流難再聞,祗今湖水年年綠。

石臼湖在江蘇溧水和高淳之間,湖畔建有詩人邢孟貞故居。這個高淳縣詩人邢夢貞,也如吳敬梓科場多有挫折,也被指責“太狂”,因而也十分憎恨八股科考,絕然拋棄舉業,在湖畔築屋,半輩子砍柴打魚為生,以詩為重,不懈堅持,終得詩壇盟主王士禎司寇的賞識與推薦,得有《石臼前後集》刊刻傳世。吳敬梓詩中最為感慨的便是,自己也如邢孟貞一樣“強著書”,但王司寇那樣能賞識和幫助自己刊刻詩書的風流人物卻見不到了。吳敬梓就是懷著這份感慨,迎來了當年五月自己的生日。眼看進入不惑之年了,自己不惑了嗎?生日那天,他以一首詞做了檢點總結:

內家嬌 生日作

行年三十九,懸弧日,酌酒淚同傾。歎故國幾年,荒草先壟;寄居百裏,煙暗台城。空消受,征歌招畫舫,賭酒醉旗亭。壯不如人,難求富貴;老之將至,羞夢公卿。行吟憔悴久,靈氛告:需曆吉日將行。擬向洞庭北渚,湘沅南征。見重華協帝,陳辭敷衽;有娀佚女,弭節揚靈。恩不甚兮輕絕,休說功名。

上半闋結論是:“難求富貴”;下半闋結論是:“休說功名”。總體思路是:拋棄功名利祿的枷鎖,掙脫科舉進士的羈絆,像詩人屈原那樣出世遠遊,做自己願做也能做成的事。具體就是,眼前要多方求助,刊刻《文木山房集》,以後就一心寫最喜歡的稗史小說了。

現在,印書坊那邊已有金兆燕能幫忙了,何不就此著手做起呢。但他知道,金兆燕隻能幫忙張羅,但沒錢也隻能是白張羅。他更知道,自己衣飯錢都賒來借去的,哪有巨資刻詩文集。便先將詩、詞、賦三種有韻之作,及論詩的短文,選編成不太大的一集,企望能求得家道富裕的友人資助而成。

為此,他帶上一向被自己視作良友的長子吳烺,前往二百多裏外的真州(現江蘇省儀征市)求助。

到了真州,因囊中羞澀,父子倆隻好到山中一座寺廟借宿,這樣連飯錢也不用愁了,還可做一次遊曆。在寺廟住下後,一無所有隻能以詩裝苦水的吳家父子,晚上宿於眾僧苦行的廟中,白天再想法前往還鄉賦閑的楊江亭府上。吳敬梓這次來真州,主要就是想拜會從湖廣提督任上被革職回老家賦閑的楊凱(字江亭)大人,因楊大人曾慕吳敬梓之名,通過真州士紳邀請吳敬梓到府上聚會過。這楊大人雖是戰功赫赫的武官,但極願結交著名文人雅士。吳敬梓前一年見過楊提督之後,文友傳告說楊大人還想與他暢談。而吳敬梓這些年的科場不幸及家道敗落,已憎透了官人,尤其他一向仰慕魏晉文士風骨,從不與官場人物結交。他的不少文友都有幾個官員朋友,唯他沒有。連大詩人袁枚那樣住得很近,極有機會結交的人物,他都不曾相見一回,為的就是自身那份尊嚴。他心底的理由一定是,袁枚雖然當時已不為官,但仍拿有官家俸祿,類同現今有相當級別的國家退休幹部,雖已以文為業,且名氣不小,為人題跋作序寫碑文等等都明碼實價要很高的潤格,可畢竟與他等民間文人身價不同。吳敬梓所以先前去拜見過楊督府,是因文友們一再介紹,這督府雖為武進士出身,卻極有文才,並非附庸風雅而願結交文人。他曾任清門侍衛、湖廣督標中軍守備、鎮簞前營遊擊、辰州副將兼桑植副將、永順副將、鎮簞總兵、湖廣提督、河南河北鎮總兵等職,文武兼善,曾被召入南書房校書史,但宦途卻三下四上,於乾隆二年(1737)在湖廣提督職上被革職回儀征賦閑。吳敬梓此次所以好意思不邀自來,就是想求助於他,而且特意寫好一首贈詩帶了來。未及得見,便遇上連綿秋雨,等待的寂寞中,吳敬梓又把這首五言贈詩拿出來閱看:

贈楊督府江亭

狻猊產西域,本非百獸倫。

一朝同率舞,圖畫高麒麟。

三苗昔梗化,戈鋌擾邊垠。

桓桓楊督府,鉦鼓靖煙塵。

功成身既退,投老歸江濱。

廉頗猶健飯,羊祜常角巾。

明月張樂席,晴日坐花裀。

丹心依天桴,白發感蕭晨。

方今履泰交,禮樂重敷陳。

天子聞鼓鼙,應思將帥臣。

無疑,這是一首歌頌楊凱過五關斬六將的詩,所頌功績雖然都是實事,但最後一聯也明顯流露出吳敬梓對他的恭維。麵對空山寺外淒風秋雨,吳敬梓把此詩讀了數遍,更加心生五味,不知此行見楊大人等會有如何結果,於是暗淡燭光下忍不住又詠出一首五言詩:

真州客舍

七年羈建業,兩度客真州。

細雨僧廬晚,寒花江岸秋。

奇文同刻楮,閱世少安輈。

秉燭更闌坐,飄蓬愧素侯。

其中,“奇文同刻楮”句正是說此行他的詩集能否在諸位文友,尤其是楊提督的共同幫助下,得以刊刻。

正當吳敬梓在綿綿的秋雨寒寺中寂寞無著時,楊提督忽然邀請他去府中飲酒賞菊。無官賦閑的楊督府,有吳敬梓這樣的文人召之即來,當然十分高興,也十分熱情,尤其讀了專寫給他的《贈楊督府江亭》詩,不能不把酒津津樂道自己的汗馬功勞,及數次遭貶以至革職的故事。大戰野牛塘的戰功,特別是在桑植副將任上與同知鐵顯祖的矛盾,他都會細細說來。吳敬梓奔波二百多裏,借宿山間廟中,來應酬楊提督,本想有求於他。但楊江亭卻把吳敬梓當做清客,供他酒飯清茶閑聊罷了,對他並沒有實際接濟,更沒問問這位落魄文士的疾苦。這就使吳敬梓無法開口說求助刊刻的話了。他來真州的主要來意說不出口,楊提督又飽漢子不問餓漢子饑,吳敬梓隻好又在難挨的等待中作詩:

雨夜楊江亭齋中看菊

秋雨羈慈室,驚傳折筒呼。

黃花依玉箔,翠葉映瓊蘇。

愛客欣投分,論文恕鄙儒。

不因逢勝賞,誰解旅懷孤。

吳敬梓一直耐著性子與楊提督周旋,總希望這位曾為朝廷大員的富紳能自願地資助他一些生活盤纏和刊刻文集的資金,然而楊提督始終沒提及此事。等待中他又寫一首七言詩:

皇天不雨五閱月,誰鞭陰石向佷山。

我今客遊二百裏,真州僧舍掩鬆關。

維時季商律無射,肅霜納火細菊斑。

夜靜薄寒擁衾臥,忽然揮汗熱麵顏。

阿香喚汝推雷車,殷殷雷鳴盈清彎。

初疑江邊巨艘發,詰朝驟雨聲崢潺。

翻盆三日不複止,慧門丈室苔斑斕。

寒花幽草具漂沒,唯見階下水潺湲。

老夫顧此情懷惡,客居幸得半日閑。

呼童鄰家賒美酒,箕踞一醉氣疏頑。

明晨衝泥問楊子,妻兒待米何時還?

直到吳敬梓借宿僧舍中遇上傾盆大雨連日不停,丈室階下水流成溪時,不由想念起南京家中待米下鍋的妻女,他不得不鼓了勇氣,舍下老臉,明早蹬泥水去問問楊大人,能否打發幾個盤纏錢,刻印文集的事,是指望不上他了。

忽然一天,吳敬梓聽廟裏一和尚是家鄉全椒口音,不由倍感親切,主動與之攀談起來。不想這蕭姓名宏明的和尚,竟然是他早已去世的姨母之子。兩人促膝他鄉廟中互訴身世,竟有許多相同的不幸。不勝悲痛之下,他在廟中專為此僧作詩一首:

贈真州僧宏明

昔餘十三齡,喪母失所恃。

十四從父宦,海上一千裏。

弱冠父中天,患難從茲始。

窮途久奔馳,攜家複轉徙。

籲嗟骨肉親,因問疏桑梓。

今年遊真州,蘭若寄行李。

中有一比邱,聞我跫然喜。

坐久道姓名,知為從母子。

家貧遭飄**,耶娘相繼死。

伯兄去東粵,存歿不堪擬。

仲兄遠傭書,遙遙膈江水。

弱妹適異縣,寡宿無依倚。

兄弟餘兩人,流落江之涘。

髡緇入空門,此生長已矣。

哽咽語夜闌,寒風裂窗紙。

詩的後半部分記敘的就是僧人宏明比吳敬梓更不幸的經曆:父母早亡,大哥遠走他鄉不知下落,二哥也隻身到江對岸當用人,妹妹在異鄉守寡,孤苦無依的宏明隻得剃度空門。兩人在寒寺裏徹夜促膝傾訴,破窗而入的寒風陪伴他們一同哽咽。吳敬梓對從母子僧人寄予了無限同情,同時更加深了對人生的理解:自己雖窮困不堪,外出畢竟是為刊刻自己的詩文而化緣。緣雖未化成,但所悟到的世態炎涼畢竟已化為詩,實屬一筆財富了。並且那些各處聽到見到的人和事,將來還可以寫成稗史成書呢(後來確依楊江亭為原型在《儒林外史》中寫有一章)。而宏明和尚已無家可歸,無親可探,隻剩剃度空門,為僧苦行,一無所有了!

吳敬梓真州之行這些詩,情至真,意至切,思想水平和藝術水平都特別成熟老到,如果古典文學水平很高者讀來,會唏噓不已的。但也因用典偏多且有的過深需認真研讀方能解透的原因,而影響初讀效果。比之他正孕於腹中,於十年後誕生的小說《儒林外史》,顯然是個不同。《儒林外史》用典及文言極少,敘述語言的平凡易懂且雅致,簡直是一次文學革命,貢獻極其偉大,這裏不細說了。

廟中借宿數日,吳敬梓竟接連寫下八首詩傳至今世,真詩人啊!

吳敬梓這次真州之行,最後有賴於詩人方嶟的資助,使“有韻之文”終得刊行於世。方嶟(字謙山、可村,雍正十年翰林院待詔)為人極重情義,多行善事,特別喜擅詩歌,有《停雲集》《真州唱和集》行世。方嶟重情意多體現在重視朋友的詩作上,常資助在世詩友刊刻詩文集。方嶟此舉令吳敬梓感動不已,向在南京結識的詩友黃河說了此事。黃河原也表示要為吳敬梓詩文集刊刻籌資的,不待著手實施,方嶟已先其而成。為此,黃河特別在所作《文木山房集》序中大加讚賞道:“餘方謀付之剞劂,以垂不朽,而敏軒薄遊真州,可村(即方嶟)先生愛為同調,遽捐囊中金,先我成此盛舉,古人哉!是皆可傳也。”

方嶟刊刻的這部《文木山房集》,大都是吳敬梓四十歲前的作品,而且僅限於詩、詞、賦等“有韻之文”。真該感謝方嶟將吳敬梓的詩刊刻行世,才得以流傳至今,不僅為古老中華文學寶庫多收藏了一份珍品,同時也為我們欣賞和理解另一份更加重要的文學珍品《儒林外史》,留下了無以替代的資料。現將方嶟所作《文木山房集》短序摘要而錄:

僅《文木山房集》的傳世,見證了吳敬梓在成為偉大小說家之前,已詩作累累,乃一位卓越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