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孤獨是一種滋味

5.孤獨是一種滋味

我到山裏偶作閑居,至今已有些時日。但平時卻極少向友人透露。原因有二,一是此舉荒誕奇異,當秘而不宣,以防譏笑;二是早已意料透露後之結果。朋友大多都會說,這可是好地方啊,有時間一定跟你去看看。什麽時候我也能擁有這麽一個小天地就好了。但始終沒有誰能主動約我一同到山裏去。口心不一,意趣相悖,何以同謀?再者,人們之所以為生計奔波勞碌,就是為了湧向城市,擁有一份難得的舒適和熱鬧,誰還願意返回山中,點孤燈,聽山風,熬長夜?

人人都有向往。但許多的向往常常都因為缺乏所需要付出的行動而變成空談。那是因為這個向往需要寧靜,需要淡漠,需要舍去,比之其他的向往沒有太多的**和實際意義。很多人在得意的時候是不會說淡漠閑適的,隻有在失意的時候才提倡淡漠閑適。

所以我隻得獨去。

每次到鎮上,我都要到市場買些菜帶進山裏。但這一次,才是下午五點多鍾,已經沒有豬肉賣了。後來才知道,每到農忙時節,農民勞作辛苦,總得買些肉加菜,補充體力,所以豬肉早早就賣完了。

如今正當七月,是收稻穀的時候。

隻好買了些素菜。這些家常菜,市場裏倒是不缺的。

我走出菜市時,還是感到背後有一柱柱女人的狐疑的目光追著我,隨後就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對我這個陌生人,她們大概是知道了一些底細的,知道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常常來。

我叫了一輛三輪車,想讓他送我到山裏。但車主支支吾吾,不想去。再叫一輛,還是支支吾吾。最後才有人說,現在正忙著打穀,路上堆滿了稻草,車過不去。

我隻好走路。從鎮上走到山裏,一般需要三十分鍾。

出了鎮,到山腳,是一段又直又平的小路,約有300米長,可以通過一輛汽車。路兩邊,都是稻田。果然見到農人正在田裏勞作,有的正在收割,有的在路邊打穀。打穀機有的是機械的,有的還是木製的。機械的,就從路邊接上電源;木製的,就直接用腳踩。農人一把一把地將穀穗伸進轉動的脫穀機裏,沒幾下,穀粒脫了,隨手就將禾稈堆在路邊,甚至路中。走過去,有一股清香的稻草味撲鼻而至。未收割的稻子,金黃金黃的一片,風一吹,便一層一層的搖擺,像波浪。夕陽下,農人的臉膛和頸脖,紅黑紅黑的,還閃著油油的光亮。

走到這段路的中間,有一架拖拉機從後麵開了過來。我閃到一旁,想讓它過去,而它卻在我的跟前停住了。司機伸過頭來,說,可以搭我進去,三塊錢。我不計較,就上了車。但剛走不遠,有一堆更大的稻草擋住了去路。我給司機一塊錢,下車走路。約十來分鍾,那輛拖拉機又追上來了,我又重新上車。到了目的地,給錢,推辭不要。我改給一包三塊錢的南寧產的“劉三姐”香煙,司機才勉強收下。

我這才知道,這輛車是林場的,正往場部去,順路,但司機想從我身上撈些外快,隻是不順,反倒弄得他不好意思了。

老伯不在,不知到哪兒了。他的門鎖著,我的門也鎖著。

我開了門,拿出煤氣爐,坐在門口,煮開水泡茶,抽煙,看眼前樹木,聽鳥音啁哳,憑山風刮耳。

七點,他還沒回。

此時,太陽完全下山了,天色灰蒙。在灰色的籠罩下,對麵的那片綠色的林子,失去了白天的鮮活,變得陰沉。有一隻鳥,不知在林子裏的哪一角,“嘟一嗡!嘟一嗡!……”的叫,聲音十分的悠遠。我小時跟隨姑媽在農村,常常是在傍晚就能聽到這樣的叫聲。在這樣的聲音裏,雞鴨入籠了,大人收工了,太陽隱沒了,炊煙起了,飯菜香了,油燈亮了……

要是往常,在這樣的鳥叫聲中,老伯在他的廚房裏煮飯了,我也在我的屋前炒菜了。但今天,這樣的景象沒有出現。山裏靜悄悄的,樹林靜悄悄的,靜得連我的心跳都能聽得見。

我有些著慌了。

也許老伯到鎮上喝酒去了。如果他今晚不回來,那我隻得和那幾十隻雞鴨做伴。獨自一人在山中過夜,我這是第一次。

漸漸地,一種孤獨感像小爬蟲一樣慢慢地爬上了全身。

小爬蟲爬在身上,先是有一種酥酥的感覺。然後,它的動作越來越大,越來越放肆,這就不得不想象它的體型和樣子。想著想著,就有些害怕了,恐懼了。孤獨中帶著恐懼,這是在城市生活中極少出現的感覺。

山裏的夜,十分陌生。風的聲音很清晰,有噝噝的顫音,但不知道從哪兒刮過來。樹影、山影陰森,仿佛到處都隱藏著陰謀。夜鳥的啼鳴古怪,更是渲染了恐怖的氣氛。我到此地不久,毫無山地生活經驗,無法預料夜裏會發生什麽事;發生了,我不知如何應對。我無法說話,隻在心裏悶想;我想走動,但黑夜包裹了我。我看不清周邊一切。在山裏,在夜裏,思想和行動,都得百般謹慎。

要是在城裏,是不會有這樣的恐懼的。城市也不會產生孤獨,若是有,那是自己製造出來的。

但我竟然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感到這種孤獨的美妙。我遠離了城市,看不到人影,看不到車水馬龍,看不到燈紅酒綠。此時我心裏很靜,因此忽然就想到很多,想得很雜。也許一時梳理不清思緒,但卻有“晝之所為,夜必思之,有善則樂,有過則懼”的想法。我至少明白了,我到山裏來,會得到一種孤獨的享受。此時的孤獨,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滋味,像藥酒一樣,散漫全身,最終悄悄地潛入了我的心靈,一點一點地為我築起了一座簡樸而又清淨的營壘,讓我蜷曲在那兒,靜靜地歇息。裏麵似乎很黑,但很空曠,幽深,我看見了無數的繁星,聽到了悠遠的天籟,碰到了一些古怪的人——“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阮籍吟著《詠懷》,從一道孤獨的風景裏走來。徐霞客也是風餐露宿,孤獨前行。一路橫遭打劫,惡疾染身,使他衣衫襤褸,神形枯槁……

我無法一一認識他們。但我從他們幾個的眼神裏看見了從容和快樂。

孤獨是一種孕育智慧和滋養心靈的行為和過程。體驗到孤獨的滋味,那是一個人的幸運。但同時需要機智。

天全黑,老伯還是沒有回來。我開始煮飯炒菜,然後自斟自飲。

頓覺耳熱臉紅。見眼前一燈如豆,夜幕低垂,身後是“沙沙沙”的芭蕉葉和竹子葉的摩擦聲。

回頭看,見到的是油燈照射下的我的身影,誇張變形,笨而高大。

我想,這座山是為我而生的;而我生來就是要做這座山的居民。山是不會計算我的。能計算我的隻有人,我的同類。

沒想到,十點左右,老伯回來了。

他帶有一些酒氣。一進門就說,我知道你來了,是鎮上的人告訴我的。我說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他說怎麽可能呢,這裏的雞呀鴨呀貓呀,都等著我去喂呢。再說,知道你來了,我能不回來嗎!

老伯回來了,有了伴,我感到踏實。但也就不能完全感受山裏的孤獨和恐懼了。

這恐怕是一種遺憾。

忽然一想,老伯在山裏住了那麽久,他會感到孤獨嗎?要是孤獨,他能用什麽來排解?

聊了一會兒,各自回屋。讀《袁中郎隨筆》。不久,就傳來收音機的聲音。

還有芭蕉葉和竹子葉被風吹動的摩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