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的坐在風車上的鄉村呀

我的吸著旱煙袋的鄉村呀

你說,我該怎樣歌唱你呢?

曾是一片纏繞在

紡車手柄上的空間

你的遺產是一份

永遠也無法飲盡的酸辛

我是一隻魚嬰

誕生在你幹涸的河**

青磚祠堂門口的石獅子

它的比懸棺還要古老的眼光

是我吮吸的

第一口生命的乳汁

當母親自己拿起剪刀

哢嚓一聲,為我剪斷臍帶的一刹那

我甚至還沒有學會哭就已經老了

生活的全部意義

在於一年一度的青山

青山下一年一度的饑餓

饑餓中一寸一寸的愁腸

通向秦時明月漢時關的

一寸一寸的隧道啊

藏在我的血肉裏

誰又能把它摳走?

時間的肌肉,在我的鄉村裏

被捏成一支空竹,沒有開花的時辰

在這樣的氛圍中,我成長著

把瘦在母親眼中的童年

一塊一塊地掰開,投進門前那一口

涮洗馬桶的池塘

現在,我走在鄉村大道上

以杜甫還鄉的方式

一杯一杯,飲著八十年代

明亮的陽光

這曾經是那個原野上

蕭索地橫著幾個壪落的鄉村嗎?

這曾經是那個河汊裏

孤獨地簪著幾叢葦花的鄉村嗎?

走到那根蒼藤下,不見了

去年在這裏上吊的五月

琥珀樣閃光的麥浪

用厚重的鄉音告訴我

三十年來,是誰把它趕進遙遠的記憶

現在,又是誰

把它放回到田野上

今年雨水正好

被鄉長鎖進抽屜的那些靈魂

紛紛都回到自己的家

它們用青色的語言互致問候

互相展覽剛剛到手的墒情

每一位農夫都朝向自己的聖地

語錄牌與大字報組成的青銅籬笆

再也無法阻擋

麥子和稻穀

奔向它們真正的主人

穀雨茶的清香,不再隻是泡出一個

被杜鵑鳥唱得懶慵慵的黃昏

人們的幹勁春筍一樣瘋長

哪怕以手當犁

也要把剛剛分到手的土地

耕成夢境

徜徉在重新有了姓氏的鄉村

走在黃河北岸的驢道上

走在長江南岸的漁歌裏

我真切地感到

被烙得滿身傷疤的曆史

哪一塊叫煙

哪一塊叫雲

叫煙的煙在南國的蓑衣上

叫雲的雲在北國的長城頂

非煙非雲的

則是一張膏藥

貼在我常常化膿的詩心

瘦得如同水車龍骨的大鄉村呀

白天佝僂在田裏

夜裏**在**的鄉村呀

我是你養育的大手大腳的兒子

小時候,我是聰明的傻瓜

長大了,我有點傻瓜的聰明

也許你從我青色的胎記中看出

我不是你期望的那種孝子

所以,如果我砍柴

你就用蒼茫的山路叮囑我

如果我栽秧

你就用吸血的螞蟥叮囑我:

孩子啊,你要記住

應該當一條沒有舌頭的魚

可是,我的鄉村母親啊

你卻犯了一個無法挽回的錯誤

你不該讓我聽你的鬆濤

響在父親咽氣的時刻

你不該讓我看你繃在布機上的憂傷

怎樣被織成布、縫成衣

讓我穿上它,走進

六十年代的暴風雪

七十年代的地獄之門

一朵花不能忘記凋零的痛苦

電閃和雷鳴,也不能全都藏進

山的皺褶裏

我的鄉村母親啊

你的那些暗夜的淚水

必然會流成我的灼熱的仇恨

亦如你的粘在草秸上的微笑

像一把愛情的雕刀

刻下我的

生命的年輪

把十億農民

變成八十年代魔術師的

那個人

我把頌歌唱給你

如同我把頌歌唱給

一天懷孕三次的果樹

千丈冰雪裏

那一雙烙痛寒光的腳印

你是一個專掃劫灰的清道夫

你把十億農民掛在要飯籮上的中國

摘下來,清洗幹淨

讓她回到漠漠水田的

白鷺的翅膀上

回到浸在蘭草花幽香中的

山穀的風景裏

往年三月

幾乎全部中國鄉村的鳥

都變成聲聲啼血的杜鵑

而今年

它們又全部變成了畫眉

撿蘑菇的女孩子

又在山路上撿回

已經幹枯了的歡樂

牛啊、羊啊,正理直氣壯地

甩著它們的“資本主義尾巴”

在當年生長饑餓的田頭上

拍打越冬而來的蒼蠅

盡管響在日曆上的驚蟄春雷

還是由印刷廠統一製版

盡管人們還是那麽生疏地

把浸泡在清明節的種子

說成是他們的生命之根

但畢竟,畢竟卡在曆史喉嚨裏的那根刺

已經拔出

且不管還有人

把它說成是

定海神針

在搗衣石上捶洗的鄉村呀

在獨輪車上吱扭的鄉村呀

你說,我該怎樣歌唱你呢?

為你歌過,為你哭過

你的鈍斧,不隻一次

砍出我的歡樂和憂傷

鄉村母親啊,在今天

我隻有一個簡單的願望

請你為我打一雙結實的草鞋

穿上它

在蜂兒翻飛的地方

在兔兒奔跑的地方

在清渠為線劃成的田網之上

容我

把你的生機丈量

1981.春草於北行列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