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們於昨日,共度了一個

花雕醃製的黃昏

今天,我們又如願以償

站在黃鶴樓的最高層上

拍遍每一寸的朱漆雕欄

直拍得

陽光四濺

星落如雨

為了你我的會見

我已把淒涼的秋風秋雨

擋在黃河以北

而汨羅江以南的苦熱

又怎能越過八百裏洞庭

來此騷擾

兩個楚狂人挾雷帶電的

千古一聚

是誰說,你我之間

橫亙一片時間的草莽

不錯,你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四歲

但是,這二十四番花汛

隔開的,僅僅隻是

開花的春天與結果的秋季

至於佐酒的風霜,至於佐詩的憂患

則都是同一條血管中的流火

鑄成

不要提那一縷

被羊齒植物嚼濃的晚煙

流成銀河係又一次分娩的悸動

還有你初臨武漢時

汽車前燈切割的夜色

如何被一支鐵骨的狼毫吸盡

勾畫成一頁頁

狂舞在天風海雨中的龍蛇

昨日已逝

不必談它

我們隻問此時,此地

在這名滿中華的黃鶴樓上

誰是第一風流

登階

上梯

轉廊

極頂

一層層踏過曆史的螺旋

我們在熙熙的人流中上升

五層扳盡,才發現

我們的隊伍中

竟多了一隻

從漢代飛來的姓黃的鶴

為的是迎你——

一位來自唐代長安街上的

詩魔

樓是這一座樓

鶴是這一隻鶴

登樓侶鶴的

孟浩然 作客蒼梧尚未歸來

李白 隻留下夕陽裏的孤帆遠影

崔顥 已化作煙波上冷凝的江花

嶽飛 還被鎖在秦檜的十二道金牌裏

啊啊

這麽多故人都不能歸來

且問

朱梁為誰而橫陳

飛簷為誰而翹首

無人作答,卻驚見黃鶴的舞翅

在半空中寫下了

寂寞二字

寂呀寞啊,有誰知

寂寞就是歡樂?

對於我調侃的提問

你伸手擋了擋逼得太緊的濤聲

用你的被海水泡了四十年

尚沒有多大改變的湘音回答:

我原以為你我的相見

是一場子夜的抱頭痛哭

是在拉緊窗簾的書房裏

喝它兩三杯

不敵晚來風急的

冷酒

是在不見鶴舞但聞鶴唳的地方

悄悄兒亮一亮肝膽

然後挹上一壺冰心

踏上比酒腸更窄的歸路

沒想到,萬萬沒想到

在此江漢大地,在此樓上

我們能夠再一次

血液在體外循環

更是這一隻神交千年的黃鶴

為了給你我湊興

居然肯咽下沿途收集的劫灰

吐出偌大一個歡樂

如果不是你年過花甲 此時

我真想一拳擂向你的胸膛

大聲告訴你:是的

我們歡樂 因為我們相聚

我們歡樂 因為眼前盡是故國的山河

我們歡樂 因為我們都是下一世紀的詩人

我們歡樂 因為我們需要歡樂

歡樂

歡樂

我們歡樂啊

隻是

白日放歌所需要的

我為你積蓄了三個秋天的淚水

卻是一滴也不敢流出

因為,因為我的淚水含磷

它們若是砸落在地

這座黃鶴樓頓時間

就會到處起火

流汗的** 因為風

在額頭上結了一層鹽霜

獨自莫憑欄,這倒黴的哀歎

煙蒂一樣被你掐滅

我們並肩樓頭

舉手可摘的陽光

搖曳成**的霜枝

我們俯瞰大江

看李白偷走的一把三峽猿聲

變成千年後

江上淡淡的早霧

漁帆不見

清歌已歇

我問斂翅欄杆的黃鶴

你用什麽來安頓我們

比冰更冷

比火更熱的

歡樂

黃鶴撲向大江

翅膀一抖扇開最後一縷

擋我們眼光的霧絲

並用水淋淋的語言

對我們冒煙的眼眶說:

江城最高的境界

我已經給了你們

現在再把莽莽中原

最大的視野相送

黃鶴一閃

天 往後退了千丈

地 自萬裏之外奔來我們膝下

揮手撣開

無邊落木蕭蕭下的秋意

在最遠的一堵岩石上

我看見一隻細微的節肢動物

借一片霜花裝飾它的風塵

你,則指著穿過孤山的一條小舟

告訴我,它曾是你的一位

餐霞飲露的朋友

雲遊天地的芒鞋

它履過千世繁華萬般劫難

西塞山下的千尋鐵鎖

正是被它

一腳踩爛

一一看過

自華北而瀟湘

自巴蜀而東吳

自夷陵之戰而金粉六朝

自蕭蕭易水而蔥蔥南粵

我們不禁相視一笑

因為我們的眼力太好

故國山川

竟顯得這般窄小

從你重吻故國山河的日子算起

我不知道十一年來

那隻咯血的杜鵑

是不是還蹲在

被白鷺抓破的

那一掌冷霧中

此時,在這八麵來風的樓上

我們並不想發吊古之幽情

也不想把歡樂剝開

深究其中的奧秘

當我們互相交換過

士為知己者死的

雲水胸襟

我想對你說:鄉愁

並不是海外遊子的專利

它雖然是飄浮在暮雨中的一句洞簫

把四月吹成

一座住滿鷓鴣的山峰

但此刻,你我最想要的

是驟然飛來樓上的

一聲驚雷

石破天驚之後

遠處的洞庭

就會有老魚跳波

腳下的大江

就會有瘦蛟起舞

而你我,也正好執手

雙雙一躍

飛到太白金星的兩側

在那裏

我們將飽蘸奇思逸想

重刻一部

輝煌的盛唐

1990.12.12急草於

武漢東湖也算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