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隻一次

我展開骨瘦如柴的詩歌的翅膀

飛向至今還散發著糊味的

大興安嶺

雖然那一片挺立在北中國的曆史之樹

早已變成一支支塗黑蒼末的炭筆

雖然在黃河左岸,在長城外

無言的風尚在清掃一方蒼茫的灰燼

我攥攏五指,任亂發飄然

站在廢墟上向天地發問

啊不

我不問天,我不問地,我隻問人:

這一場萬劫不複的災難究竟是怎樣釀成?

究竟是誰,究竟是誰?

在共和國嚴重燒傷的創口上

繼續撒鹽,然後一臉微笑

聽她痛苦的

呻吟

問!問?問!!問也無聲

我呼嘯的血管中,西風正緊

風吹東西南北

徘徊處,無不叫我觸目驚心

亞麻廠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

轉瞬間,多少蓬勃的生命

變成陽光下的冰雕

草長鶯飛,彩蝶千姿的季節

我劈開長江淡紫色的波濤

追尋那一條被無端撞沉的渡輪

聽一聲聲吳儂軟語淒厲成麗日下的哀鳴

來了,來了

那是一輛倒賣高級香煙的火車專列

看它得意洋洋吐著大股大股的白色

把共和國的車站氤氳成一個冒險家的小品

每一個車站都有把它阻擋的紅燈

這是億萬雙人民的眼睛凝成

可是它竟呼嘯而來,翩然而去

太多了,有太多的事情

令我丹心爆裂,喚起我仇恨的天性

但這並不是一個個難以解答的

司芬克斯之謎

那釀造悲劇的怪物

既非巨獸,也非幽靈

啊,此刻,就在此刻

請你走上繁忙的大街,詢問

你碰到的任何一個普通中國人

問他對那四個字

恐懼有多大,痛恨有多深

官僚主義——

像冬日曠野的狼

用它們貪婪的利齒

撕咬著我們共和國

剛剛轉機的命運

嗥!嗥!

聽這一聲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有誰還能安然躺在

自己的夢境

官僚主義

這匹凶惡的狼

在共和國的土地上橫衝直撞

它的魔咒,它的驕橫

勝過指鹿為馬的奸佞

就是它

一雙冒綠火的眼睛

像兩麵窮極變幻的哈哈鏡

世間萬物在它們眼中

都被誇張、扭曲、變形

就是它

手中托有一隻潘多拉的匣子

隨時都可以放出災難,放出魔鬼

放出的災難飛瀉如廬山瀑布

放出的魔鬼連鍾馗也敬畏三分

就是它

有著一個比馬克思

還要莊嚴的白天

同時又有一個比唐明皇

還要聲色犬馬的夜景

就是它

飽飲權力的瓊漿

三親四戚,七朋八友

也跟著大醉沉沉

芸芸眾生,又怎能分得一瓢飲

寫到這裏,我這個

普普通通的中國詩人

筆,怎能不顫抖

心,怎不轟響雷震

從1978,到1987

短短九年的光陰

我欣慰地看到

在黃土地上跋涉的中國人民

已經在精神廢墟上

重建起堅強的信心

鄧小平,我們新時代偉大的船長

已經把中國領出一個又一個迷穀

在世紀的海洋,我們正沐浴黎明

可是,請不要說

在這千帆競發的時辰

十年前的苦淚已風幹

那一粒千年的憂患

也已摳出眉心

官僚主義依然盤踞在

我們政權的金字塔中,這群幽靈

在他們嘴中,驢糞蛋變成了相思的紅豆

在他們手中,騰龍變成了蚯蚓

你想改革

踩上哪吒鬧海的風火輪

他隻給你安上蝸牛的肉足

讓你背負你鍾愛的祖國

在雲纏霧繞的山坳裏踽踽爬行

你想開放

在世界經濟的海洋中激流勇進

他卻在這激流中安置一個個虎跳峽

讓大智大勇的放漂健兒

在他製造的渦旋中桅折船傾

為了保住既得利益,這些官僚主義

隻想把祖國

鎖在秦時明月漢時關

幽禁在

八旗子弟的鳥籠裏

沿著時間的河流回溯

自由地進出曆史的重門深禁

你就會從古長城發黴的磚縫中

摳出官僚主義最初的胚胎

從圓明園斷裂的龍柱上

找到官僚主義最脆弱的神經

官僚主義是腐朽的

可是為什麽腐而不臭

在一些人眼中它還這麽鮮嫩

官僚主義是垂死的

可是為什麽垂而不死

在人們眼中它總是這麽年輕

在一個封建殘餘遠未肅清的國度

錢能通官,而官卻能通神

科——

處——

廳——

部——

那些視奴如命的癮君子

誰不想踩著這一級級階梯

攀上權力的金字塔頂

謀得一個官位

就等於得到一把鑰匙

可以打開天堂之門

因此,每一頂烏紗帽下

都糾聚了一群

想把它搶到手的人

就這樣,一場場激烈的搶官戰

攪得國無寧日,老百姓心灰意冷

他們雖然為數不多

但他們給人民帶來的災難

卻是無法統計的天文數字

他們給祖國造成的損失

又何止幾個唐山大地震

但是他們卻絕對沒有想到

1987年

竟然為他們埋下了深深陷阱

我們的黨痛定思痛,終於發出了

圍剿官僚主義的攻擊令

一個省長被逮捕

一個部長被撤職

一批官員被判刑……

好哇,這真是一個美好的開端

我的一顆心再次振奮

我問我的親朋,我問我的人民:

你們高興嗎?

可是,你們眼中為何還有疑問?

是啊,我理解你們的心情

既然開春的驚雷響過

就希望帶來一場真正的喜雨

更希望這喜雨痛痛快快地澆

澆出二十四番花訊

1987.10.7(中秋節)疾草

1988.正月初八改於武漢

發表於《詩刊》198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