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秋天

秋天,收獲的季節。歲歲金秋,給人們帶來多少歡欣和幸福,留下多少美好的記憶!

然而,閃光的碧玉也有瑕疵,秋天,也不是個個都是豐收的圖畫。在我心靈深處,就有那麽一個秋天:灰暗、混亂、多雨、多災……

一九七五年秋。

雨,趕在晚點的火車進站之前落開了。

這是一個山區小站。狹小的站台上,擠滿了人。挑籮筐的,推自行車的,抬運家具的,擔豬崽仔的,把一塊小小的站台擠了個水泄不通。火車剛剛滑進站,還沒有停穩,站台上候車的人,就爭先恐後地準備上車。

“————!”

車站上兩個穿著藍色鐵路製服的工人,揮動著信號旗,起勁地吹著哨子,指揮上車的人不要靠近火車,以防發生意外。

急於上車的人沒有理睬這些,仍然叫叫嚷嚷,向車廂邊靠攏,一片亂哄哄的。

列車終於平安地停穩了。瞬間,一個個車門口蜂一般竄過來一大片人。竹筐、木桶、麻袋、皮箱、堆了一大堆,把車門堵了個嚴嚴實實。列車員從人堆中擠到車門邊,艱難地打開了車門,人們使勁擠將下來。我,痛苦地瞅了瞅這情景,也夾在下車的人們中,任潮水似的人流衝下車來。來到車門邊,一眼看去,車站的建築物上,懸掛著一幅大標語:“寧要社會主義的晚點,不要修正主義的正點。”“革命”標語與這混亂場麵形成對照,產生一種異樣的氣氛。

這時,老天爺抖威風了。黑沉沉的天幕上,閃過一道光鞭,“轟隆隆”劈下一個大炸雷。鋼彈子般的粗大雨點,劈哩啪啦地拋了下來,打在水泥地板上,“梆梆”直響。掉在人的腦袋上,隱隱作痛。

上下車的人流更加慌亂了。下車的,麵對著滂沱大雨,畏縮著不敢跳下車來。上車的,大雨劈頭蓋腦地打下來,總想早一點鑽進車廂裏去。叫聲,罵聲,孩子們的哭聲,混成一片。

手握信號旗的車站工作人員,麵對這慌亂的場麵,極力維持著秩序。然而,沒人聽,沒人理,他們終於敗下陣來。哨子不吹了,旗子不搖了,無能為力地退讓到了一邊。

雨更大了,水泥地麵上淌著水。雨點落在水麵上,濺起一叢叢水花。風,沿山而來,在粗壯的雨柱裏,卷起了白茫茫的水霧。雨幕中,那幅“革命”氣味極濃的標語,格外刺目。我的心裏,又陡地增加了一份重量。從這幅“社會主義的晚點”的漫畫中,我看到了此次重返礦山,再幹一把手,前進道路的艱難,肩上擔子的份量!

我下車了,光著腦袋鑽進了雨中。

“老嶽!”

喊聲似雷,話音又驚又喜。我轉頭一看,一股喜悅之情,鑽心而出。嗬,我笑了笑,道:“小海,是你!也坐的這趟車?”

“不。聽說你調回來了,我想早點兒見到你。”

一把大布傘伸了過來,遮住了我的身子。傘布上的水,沿著布沿嘩嘩而下。我和小海肩靠肩,邁步前行。小夥子二十六、七歲,中等身材,英俊威武,是礦裏有名的猛虎掘進隊隊長。幾年沒見麵了,身子骨變得更結實了。

“我爹,可想你了。”小海說。

“嗬,這悶老頭身體還好?”

“硬朗。”

“脾氣?”

“老樣子。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嘛。”

“一天到晚,還那麽悶?”

“嘴巴閉得更緊了。”

一道閃電,一聲炸雷,打斷了我們的談話。風雨更大了。對麵望龍山上白茫茫的雨霧席卷而來,樹林裏響起了尖銳的嘯聲。

“我們到候車室看看吧。說不定我爹在那裏等你呢,他聽到你將回礦的消息,天天來車站接你。今天……”

這悶老頭子,真貼心嗬!我的心不由得格登一跳,點了點頭:“好。”

“嗯,嗯。”

這時,身後有人連連“嗯”了兩下。多麽熟悉的聲音嗬!我趕緊轉過身去,果然,是他!是這一位貼心的悶老頭。六十開外年紀了,腿腳還非常靈活,背微微駝著。鬆樹皮似的臉上,終日平平靜靜的。見到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也沒有多少笑容和什麽特別的表情。他一手撐著一把傘,一手握著一把傘。上身的對襟青布衫,幾個扣子鬆開了,坦露出胸脯上健壯的肌肉來。剛接觸他的人,覺得這個悶老頭孤僻,感情不豐富。和他相處的時間長了,才慢慢曉得,這個沉悶的老頭,感情比誰都真摯、純撲、深沉。

“爹,你什麽時候見到老嶽的?”小海問。

“他下車的時候。”

“你一直跟在我們的屁股後麵走呀?”我問。

“嗯。”

他平平靜靜地點點頭,取出腋下挾著的特意帶來接我的油布雨傘,撐開,向我遞過來。

我接過傘,感激地望了望這位悶老頭,從小海的傘中“獨立”出來,朝前走了。

不知不覺,我們走出了車站,來到了車站商店門前了。商店前麵的坪地上,聳立著幾排高高的白楊樹。這時,在風雨中呼啦搖拽。公路上,許多低窪處積著一氹氹水。道旁水溝裏,濁黃濁黃的水,卷著枯枝敗葉,雜草垃圾,向前流去。

車站離礦上還有八裏路。雨還是沒有停,而且更加起勁了。

小海側轉臉來,說:“老嶽,到商店去避避雨吧。我給礦裏搖個電話,叫小車來接一下。”

“哈哈……”我笑了,“不要興師動眾了。前麵不遠的鐵路邊,不是有我們一個運輸隊嗎?”

“去那?”

“對。不忙回礦部,先到那裏去轉悠轉悠吧。”

“好。”

雨幕朦朧之中,我們三把雨傘,閃動著,前進了。

前麵亂哄哄的,喊聲叫聲一片。我抬頭一看,隻見一大群人朝公路邊奔跑著,截住了一輛草綠色的北京吉普車。怎麽回事?出了車禍?心頭閃過一串問號。我們不禁加快腳步,急奔過去。

漸漸地近了,前麵的“畫麵”清晰起來。隻見閃閃雨幕裏,被人群截住的吉普車,車門一側的玻璃推開了,露出一張瘦瘦的、透出幾分精明的雀斑臉龐。我自然認識他。他叫黃大邦。我到職後,他就是我的助手,礦黨委副書記。此刻,透過那朦朧的雨簾,我看見他寬大的嘴巴,正長長地往外噴著煙霧,看來剛剛吸過一口煙。一對眯細的眼睛,望著呼湧前來的工人,臉皮子閃了閃,輕浮地笑著,和圍上前來的工人說了些什麽,然後拉下了車門玻璃,車子又隆隆起動了。

人越圍越多,就是不給小車讓道。這時,前麵煤倉的電機車道上,抬過來一個人,走得急匆匆的。我們離那裏還有數十步遠,雨霧又大,風聲又猛,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麽,看樣子好象在爭吵。

“向醫院搖個電話要輛救護車吧。”

我們漸漸走近些了,隻見車上我那位助手老黃,冷冷地說。

“什麽!等醫院來車要拖延多少時間!”有人火了,大聲質問。

“這車,有緊急任務。”

“什麽任務?比救人還緊急?”一位姑娘瞪著眼睛衝上前去。

“我的鐵英姑娘,這是嶽書記親自來電話要的車,限上午十時趕到幹校接他來礦上任。”

“老嶽?他回來了?”

“這是真的?”

“那太好了!”

風雨中,傳來工人們七嘴八舌的叫嚷聲。

“是呀!嶽書記恢複原職,重新回礦擔任一把手啦!我們要維護一個老幹部的威信,不能拿他的話不當數呀!再說,康仁斌的政治情況大家是清楚的。全礦正在集中火力批判他。他這次負傷,有沒有政治原因?為什麽偏偏選在嶽書記到職的時候?是不是向嶽書記示威?我們得多問自己一個為什麽呀!”

這一席話,就象在這群青年人麵前噴出一股煙霧,使大夥眼前一時雲霧騰騰。有人躊躇了。轟轟嚷嚷的人群一時寂靜下來。老黃朝司機揮揮手,司機一腳踩響了油門。

“嘀!嘀!”

小車要開動了。

“慢!”突然,剛才那位攔車的鐵英姑娘又揮出手來,再次攔住已經發動的小車。

“又怎麽啦?”老黃那顯透出精明、銳氣的、略有雀斑的臉皮貼近了車窗玻璃。

“送傷員進醫院。”姑娘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一步一步朝車邊奔去。隻見老黃從車窗探出頭來,用手搔了搔前額,強壓住心頭的火氣,頗有領導者的忍耐風度地對鐵英說:“我的鐵英同誌,康仁斌的政治情況你應該了解。”

“我了解!”

“那……一個共青團員的立場?”

“現在我們是麵對一個傷員,應該先講講人道主義!”

“不去接黨委書記上任,卻去送一個畏罪自殺未成的‘裏通外國’的特務分子、反動技術權威上醫院,這……”

“胡來!”抬著康仁斌的那個中年大漢,滿腔怒火地接過話頭。“別的我不了解。這畏罪自殺的帽子,硬是瞎扣!現在什麽規章製度全‘革’掉了。他的腿就是這砸爛管、卡、壓搞掉的!”

“大謝!你怎麽知道他不是畏罪自殺?為什麽偏偏在全礦集中火力批判他的時候,他的腿被礦車壓傷?為什麽這事故不前不後,又偏偏發生在嶽書記複職的時候?咹?”

康仁斌躺在那大漢的懷裏,輕輕地、痛苦地歎息著,呻吟著。雨,沒完沒了,瓢潑似地往下灑。

小車又一次發動了。這時,工人們越聚越多,裏三層,外三層,把車子團團圍住。我們好不容易趕到了車前。斷斷續續聽到的那些話,使我對眼前的事情知道了個大概。年近六十的康仁斌,鮮血染紅了大半截褲腿,仍躺在大謝寬闊的懷裏,在嘩嘩的暴雨中淋著,進不了小車的門。我的心如同鋼刀絞動。正要說點什麽,老黃又一次探出頭來了,攤開雙手,為難地說:“嶽書記在電話裏親自交代,限小車十點鍾前趕到。我是造反派,和他打過一段別扭的交道,如今成為他的助手,對他上任時的第一次招呼,我……作難呀!何況眼前負傷的人,又是一個複雜人物。弄不好,別人會……”

雨,箭頭般地在眼前閃動。頭頂上的油布傘,梆梆直響。我聽著這些話,有如亂箭穿心。這是什麽話?煽的什麽風?我什麽時候搖過電話?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一串串火辣辣的問號直衝腦際。此時此刻,我強忍著一切痛苦,強壓住一切惱怒,氣色平平靜靜地、聲音不高不低地說道:“老黃,我已經來了。請用小車送老康去醫院。”

“轟——!”

天宇間閃過一道光鞭,一聲沉雷劈頭而下,大地顫抖起來。隆隆的雷聲中,閃閃的雨幕裏,我看到了朝我射過來的一雙雙親切的目光。人群間,很快讓出一條路來,我匆匆來到了康仁斌麵前,高高舉起自己的大油布傘,為大謝、為老康,遮住劈頭蓋腦壓下來的風雨。

“老書記。”

老黃十分利索地跳下車,熱情地向我伸出手來。

“唔,唔。”我握了握他的手。繼而又側轉身子,掀開蓋在康仁斌頭上的膠布雨衣帽,輕輕地喊:

“老康!老康!”

康仁斌臉色蒼白,嘴唇烏黑,雙目緊閉。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幾根胡子,好久好久沒有刮了,長長地刺了出來。銀白色的頭發,全被雨水打濕了。額角上,劃破了一道血口,鮮血伴著雨水,順著耳根流淌下來。嗓子眼裏,痛苦地輕微地呻吟著。好一陣,他才有氣無力地睜開了眼睛,看了看我。那發黃的一對眼球動了動,眼皮很快又閉合了。臉色寡白、清淡、毫無表情。口裏,繼續冷冷地、痛苦地哼著。

“快送醫院。”

我一把將小車車門拉開。大謝把瘦小身子的康仁斌送到了車上。四周的人,誰也沒有說話,氣氛十分肅穆。一股股火辣辣的感情,在每個人的心窩子裏湧動。一雙雙眼神,嚴肅而又莊重。精明的老黃,靈機一變,彎身鑽進了小車,朝我笑笑說:“我送老康去醫院。你先去招待所休息休息吧,我馬上回來。”說完,一把關合了車門。這時,雨點兒,小了些,還是不停不息地往人們的身上飄落。

小車開動了。速度越來越快。我望著漸漸消失在茫茫雨幕中的小車,心頭翻波滾浪,飛濺出一叢叢不平的浪花……

記憶的波濤,把我推到了那動亂的年代。

幾天陰雨,一夜秋風,我靠邊了,進了“牛棚”。

第三天,“牛棚”裏又投進來一個人。是他——機電工程師康仁斌。這間靠廁所邊的、過去堆放煤灰的小黑房子裏,鋪起了兩堆稻草,兩卷鋪蓋。他話語不多,每天從早到晚,伏在給我們寫檢查用的、斷了一隻腿的破桌前,往一個小本本上寫著、劃著。我猜想他在寫著檢討,交代“罪行”什麽的,沒有去“幹擾”他。隻是,他間或撂下筆來,沒頭沒尾和我說一句什麽:“老嶽,按我們的規劃,明年該是產量翻番了。”有時,他長歎一口氣,來一句:“這運輸係統不改造怎麽得了嗬,要拖翻番的後腿!”或者,撂下筆後,摘下老花鏡,撩起衣角抹著鏡片,若有所思的盯著地下,長久、長久地……

這天下午六時,門開了。幾個臂掛紅袖章,長得很標誌的年輕人闖了進來。手裏,拿著兩頂紙糊的、古裝戲曲中達官貴人戴的、十分別致的烏紗帽,給我和康仁斌一人一頂。然後宣讀了“勒令”,限我們幾點鍾到什麽組織接受批判。我看了看這些“桂冠”,又有了翻新,“進步”多了,“藝術”多了。我的那頂上,標明“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康仁斌的那頂,則是寫的“美國特務”。我的是當時各級領導人統一的“商標”,沒有什麽特色。康仁斌的,則頗有“特點”。自然,這“美國特務”的來由,是因為他曾經留學美國。他是一九五二年,懷著一腔愛國熱忱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這些年來,他為我們礦山的建設,做出過重大的貢獻。

猛地,耳邊滾過一陣輕蔑的笑聲,使我從沉思中驚醒。抬起頭來,隻見一個掛紅袖章的矮個子小夥,指著放在破木桌上的那對帽子,問老康:

“怎麽樣?這帽子,滿意嗎?”

康仁斌沒有作聲,好象根本沒有聽到對方的話。在當時那特殊的年月裏,沉默,是反抗的特殊手段。他看到康仁斌沒有吭聲,又把臉扭向我:“怎麽樣?咹?”

我笑了:“滿意,挺漂亮!”

“混蛋!死不老實!”年輕人“唰”地沉下臉來,大聲斥責。

晚上十二時,我們才拖著兩條發麻的腿,回到黑屋子裏的草鋪上。腰又酸又痛,腿又麻又辣,身子彎不下去了。康仁斌進屋以後,沒有往鋪上倒,而又伏到了那條破木桌上,借窗外水泥電杆上掛著的“小太陽燈”射進來的光亮,翻開了他的小本本。

“怎麽,還要整理批判會上的‘罪行’記錄?”

他埋著頭,吃力地在看著什麽,沒有回答我的話。剛才,在批判我們的會場上,他站在台上,手裏還捏著這個本本,畢恭畢敬地記錄著別人的批判發言。我想,這老頭子真是窮認真嗬!如今,他又不顧在台上站了多半宿的勞累,在翻看他的記錄了。

“躺下休息算了吧?”我又一次催他。

他還是沒有動。手,不時理理自己的鬢發,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我沒有再理他了,一頭鑽進了被窩,很快入睡了。突然,我被他搖了醒來。

“好了!好了!”

話語中,那驚喜之情,真是難以用語言表達。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時鬧不明白出了什麽喜事,忙問:“什麽呀?”

“那規劃。”

“規劃?”

“一九六四年,你帶領我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製訂的全礦學大慶的規劃。”

睡意全消了。我醒了,真正地醒了。這老兄,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心裏裝的是什麽?是全礦學大慶的規劃。不用問了,這些天,他在寫著畫著什麽?批判會上,他“記錄”的又是什麽?我激動地坐了起來,要過了他的小本本。借窗外射來的一束路燈光,我把本本翻了開來。

他湊到了我的身前。心裏興奮,話也多了:

規劃中,明年我們將實現礦井產量翻番,產量要翻番,運輸係統非改革不可!你看,這是我設計的自動化運輸線的初步方案,還很不完善……國家要很快富強起來才好。沒有經濟實力,受人欺負嗬……”

我強烈地感覺到,一顆心在我前麵那個瘦小個子的胸膛裏興奮地跳著。這是一顆正直的心,一顆愛國的心!懸掛在水泥電杆上的路燈的光,從窗口斜射進來,投在黑色牆壁上,照亮了那頂“美國特務”的帽子。頃刻間,我的心,刀絞似地痛。

黎明時分,一個“父子戰鬥隊”趕在那“老造反”黃大邦領頭的、威震全礦的“紅色風暴”之前,把我們帶出去“批判”了。這“父”,就是老悶頭,這“子”,就是小海。全戰鬥隊隻有他們父子兩個成員。繞過一道山梁,他們把我們帶進了一間小茅棚裏。進屋後,父子倆變戲法似地把一大瓷缽熱騰騰的雞肉,端放在我們麵前。誘人的香氣,裝滿了整個茅房。

這是我們經曆的另一種“批判”……動亂的歲月,多事之秋,多麽特殊而又有趣的生活嗬!

兩年,我和康仁斌同宿一舍,形影不離,還有什麽別的環境比這使我們相互更為深切的了解?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使我看清了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心!他為了祖國早日強大,在這樣險惡的環境裏,心裏裝的是什麽?個人的安危?不是!是祖國的前途!那些日子裏,他想的,做的,一件件,一點點,深深埋在我的心裏。我默默地想:將來如果自己重跨戰馬,一定要盡全力幫助他去實現自己的願望。

就在礦革命委員會誕生不久,我們分手了。我進了五七幹校。他,懷著滿腔熱血,向礦革委交出了自己在“牛棚”裏弄出來的“自動化運輸線”的設計,誰知這事竟惹來了彌天大禍。說他為“舊黨委”翻案,為舊黨委製訂的規劃招魂!搞自動化,是腐蝕工人階級,是促使人們怕苦、變修,是要自動化,不要革命化。大轟大鬧地批判了一通之後,把他下放到運輸隊,交群眾監督勞動。前些日子,一位老革命家受黨和毛主席的委托,出來主持黨中央的日常工作,全國各條戰線開始“活”起來了,他受到鼓舞,再一次向礦黨委提交了經過他補充的“自動化運輸線”的設計,哪知,又一大棒當頭打來,說他鬧翻案。全礦集中火力對他進行批判。一顆正直的心,再一次遭受野蠻的**……

分別六年了。六年,二千多個日日夜夜,默默地在我們的身邊過去了。老康嗬,這六年你是怎麽過來的?經受了多少風雨?忍受了多少痛苦?今天,我回來了,我們在這樣的場合下會見,真叫人揪心抓肺般地痛嗬!

什麽時候,雨停了,風也住了。我高一腳,低一腳奔走在公路上。有時踩在水氹裏,有時踏在爛泥上。一顆心,還浸泡在難忘的往事之中。

“老嶽。”

小海喊我。這時,我才發現,我們已經來到了礦部。小海明亮的眼睛,望了望我,問:“是不是先去辦公樓?”

我還沒有開口,身後又傳來兩聲“嗯,嗯”。我敏感地轉過身來,看著老悶頭。老悶頭嘴皮子動了動,不緊不慢地說:“我要接班去了。你也跟我到鍋爐房瞧瞧去吧。”

“好嗬!”

我一口應承下來。

和老悶頭緩步走著。走一程,“悶”一路,沒有多少話。

年輕的鍋爐工下班走了,老悶頭接過了鏟煤的大鍬。他當班了。鍋爐房裏,沒有凳子,靠牆壁倒放著兩條廢坑木,算是招待貴客的坐椅了。我和小海在坑木上一屁股坐下來。老悶頭一把打開了爐門。剛剛添過新煤,呼呼的烈焰,在爐膛內竄動。他偏頭看了看,臉部平平靜靜的,又一把將爐門關上了。接著,他揚起通火鉤,在爐子底下通了幾下,爐火燃得更旺了。

他坐到我們的“長凳”上來了。很快,動作熟練地卷起了一根“喇叭筒”,遞給我。然後,又給自己卷了一根。這才掏出打火機,“哢嚓”一下,把一團火苗送到我的臉前,我趕緊將頭湊近前去,吸燃了煙。這一切動作,全是在無聲中完成的。我知道,這老悶頭也有不“悶”的時候,隻是時候還沒有到。我耐心地等著他把心裏的話掏出來。

一支煙吸完,他又忙開了,揚起扒子,把爐膛裏掉落下來的爐碴和煤灰,扒進一擔大箢箕內,我趕緊跑過去,抓起扁擔,把爐灰擔起來,倒到外麵的灰推上去。老悶頭沒有攔阻,自己摸了把小鐵扒子,跟在我的身後,走到了灰堆前。

我剛把爐灰倒掉,他蹲下身去,揚起小扒,扒著,找著,把一顆一顆還沒有完全燃盡的煤碴,撿到竹筐裏。

“爹,這麽小丁點殘碴兒也撿?”小海也走過來了。

老悶頭沒有馬上回答兒子的話,繼續撿他的煤碴碴。半天,才“嗯”了一下,停了一會,才又沒頭沒腦“冒”了一句:“我們是挖煤人嗬,挖煤人要看得起煤!”

“真是惜煤如金。”

小海喃喃著,也彎下腰撿起煤碴來了。對麵的老悶頭,搖了搖頭,好象要說話,一時卻又沒說出聲來。

我明白了,老人的心裏還有話嗬。過一會,他還會有“悶雷”打。果然,他撿了幾粒煤碴碴到手裏,直起腰來,歎息一聲,道:

“看到這沒有燃盡的煤碴兒,我心裏痛呀!”

“爹?”小海不明白父親的話,瞪著大眼不解地望著老人。我,一時也給他的迷魂陣擺弄胡塗了。

“鍋爐工,就是要想法子讓每一粒煤都燒光,燃盡,發出全部的熱來!”

好一個“悶雷”,多有哲理嗬!我的心不禁一格登,沉思地望著老人手裏的一粒粒煤碴。這時,老人提著撿出來的煤碴碴,回到了鍋爐前。他一把打開了鋼鐵爐門,把剛剛撿來的一鏟煤碴兒,“呼”地投進了爐膛。本來就沒有燃盡、蘊藏光熱的煤碴,一到火堆上,“絲”地渾身著起火來,呼啦啦地跳動著耀眼的火苗……

我看著火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小海也不解地望著父親。

“要惜人勝惜金嗬!”老悶頭又打了一個悶雷。

我的心又不由地一格登。火焰,在眼前直撲騰。都說這老頭兒“悶”,言語少。不嗬!他的語言是那樣形象、生動!感情是那樣實在、深沉和真摯!我一顆心,沉浸在深深地激動之中。

老悶頭又把一鏟煤碴兒投進了爐膛。爐火更旺了。火苗兒撲啦啦地直往上竄。此刻,我仿佛看到鍋爐水箱裏的水沸騰著,化成蒸氣送到需要的地方……霎時,幾朵火花在我的心頭噴濺開來,一個樸實而閃光的道理在心裏湧現。不是嗎?社會主義就是一座大鍋爐,每個人就是一塊煤。黨的負責幹部,就是鍋爐工,就是燒火人!不能讓每一塊煤為人民發出全部的光和熱,就是自己嚴重的失職!此刻,我赴任途中的一幕幕難忘的、痛心的情景又浮現眼前,康仁斌蒼白的臉、流血的腿、發黃的小本本一齊飛上腦際。頓時,我的心,象被開水燙著似的難受。

老悶頭還在往爐膛裏投煤。眼看,竹筐裏最後一點煤碴也要摻合在好煤裏投到爐膛裏去了。我的眼皮忽地跳動了一下,連忙撲上前去:

“等等!”

老人放下煤鏟,伸直腰來。

我迅速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塊小手帕,把手帕鋪在地上,用手捧了一捧煤碴兒,包在手帕裏。

“包這……”很有心計的小海,這時也被我的舉動弄迷胡了,怔怔地望著我。

“老悶頭,謝謝您!”我激動地說。

“老嶽!”老悶頭興奮地閃動著滿臉的皺紋,眼眶濕潤了,一隻粗壯的手向我伸過來,“你明白我打的悶雷了?”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晃了又晃。

“你準備請諸葛亮出山?”

我點點頭:“我這就去醫院,好好地聽聽他的意見。準備立即組織‘自動化運輸線’的會戰,並且請老康參加領導這場大會戰!”情緒激動,我的話說得特快。小海也被我的情緒感染了,緊緊地靠到了我的身前。我朝他擺擺手,說:“請你去告訴一下黨委辦公室,要他們通知全體黨委委員,今天晚上開會,會上我要讓這包煤碴發言!”

“你……老嶽!”

一行熱淚,沿著老悶頭鬆樹皮似的臉腮上滾落下來。

這時,天宇間轟隆隆滾過一排沉雷。停了一會的雨,又嘩啦啦地落開了。我趕忙撐開老悶頭給我的傘,離開鍋爐房,鑽進了風雨中,朝著通往醫院的大道走去。

一路上,秋風秋雨不住。然而,我的心裏是熱乎的,腳步是堅定的!

一九七九年九月 洪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