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血的楓葉

火車晚點了。傍黑時分,才搖搖晃晃地把我送到這個礦區小站。

出了站,前麵礦區高大的鋼鐵井架上,一條鬥大字體的標語,撲入我的眼簾:“打倒大工賊梅清!”嗬,這些字,象一團團鉛,灌進我的胸腔,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它又象是一把櫓,搖動我心海之水,勾起我多少難忘的往事。二十多年來,我思念、敬慕的梅清,在我們將要見麵的時候,老天怎麽忍心做出這樣的安排!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天幕,象一個憋了一肚子窩囊氣的悶大漢的臉,陰沉沉的。鐵灰色的濃雲在匯集著、卷動著。呼呼山風,夾帶著塵土,向我撲來。

“同誌,你去哪?”

身邊,一陣腳步聲響過。突然間,有人呼喚我,我從沉思中醒過來。

“礦務局。”我歉意地點點頭。

“頭一次來?”

“不,第二次。”

我沉默了。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這位熱情的引路人。這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大漢,一臉胳腮胡茬子。一對圓溜溜的大眼,光采灼人。這臉盤,這氣質,多麽眼熟。就象在哪裏見過似的。嗬,象他,象他!然而……他,算來,今年該是六十有餘了。更加令人費解的,這威嚴的大漢身後,卻跟著兩個掛著“礦區民指”袖章的人。對大漢的言行舉止,都十分警覺地監視。這是怎麽回事?猛然,那攪動心海之水的字體,又一次在眼前晃動。

我跟在他們身後,抬著沉重的腳步,在礦區大道上走著。二十多年春雨秋風,這熟悉的地方一切全變了,簡直找不到一點戰地的痕跡。是嗬,偉大的祖國在前進,可愛的礦山在發展。然而,眼下,祖國、礦山,滿身象蓋上了一層塵土,色采是這樣地灰暗!

“同誌,從這兒插過去,穿過那塊水泥球坪,前邊有一棵大楓樹,楓樹前麵不遠就是招待所。”

嗬,大楓樹!霎時,多少情思在我心中縈回!我小心翼翼地摸摸口袋,好象擔心什麽寶貝丟了似的。

“少囉嗦,快走!”

負責“押送”大漢的人,耍起威風來了,凶惡地斥責著。

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麽,呆呆地立在那裏,望著引路的大漢遠去。

漸漸,古楓高大的身影,撲進了我的眼簾。二十六、七年了,那戰火熏黑的枝葉,早已被新的生命代替了。然而,眼下,那寬闊、翠綠的葉子,卻被什麽弄破了,嚴重地摧殘了它的生命,破壞了它的姿容!

又一陣猛烈的山風卷過來,搖動了滿樹的楓葉。倔強的楓葉在呼喊,在怒吼!我一時沒有進招待所,站在樹下徘徊、躊躇。複雜的思緒,在心頭翻開浪花。去哪?上梅清家?趕在這樣的時候登門,可以想象得到,出現的將是多麽心酸的一幕!況且,他已經不在家了,肯定站到了“批判台”上。那麽,去參加“批判會”?在那樣的場合裏與他會麵?不,不不……

我的一顆心陷入了極度的矛盾、痛苦之中。這時,我忽地發現楓樹一下有一條石凳,便靠著粗大的古楓,在石凳上坐了下來。忽然,一隻毛茸茸的幹瘦的手臂向我伸來,很不客氣地、重重地拽了我一下:

“眼睛瞎了?還坐著不動?快滾!這裏我們要貼標語。”

猛抬頭,一個以高額、尖嘴為顯著特征的臉盤,閃動在我的眼前。嗬,那尖嘴巴是如此刺眼!在哪裏見過?腦海裏旋轉開一串追憶的浪波。待我再抬頭看時,尖嘴巴不見了,樹幹上留下一條大標語:

“打倒工賊,解放奴隸!”

烏雲急聚,山風呼嘯。我感到整個灰色的天幕在下沉!眼下,是多麽叫人焦慮的日子嗬!悲痛的淚水尚未幹,嗖嗖的寒風入心來。社會主義的列車有人想拉著倒退,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開創的大業有人想毀滅嗬……我輕輕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牛皮紙封麵的小本本,翻開來,一片紅紅的、帶著褐黑血跡的楓葉,在我的眼前晃動,翻開了我記憶中難忘的一頁……

硝煙滾滾,炮聲隆隆。逃竄之敵不甘心這座礦山好端端回到人民懷抱,幾架敵機瘋狂地撲過來,在礦區上空盤旋、俯衝。一顆顆罪惡的炸彈,瀉落下來。

眼看著敵人如此猖狂地破壞回到人民手裏的礦山,我和戰士們把仇恨壓進了槍膛、炮膛。一發發炮彈、子彈,直向飛賊射去。很快,一隻敵機拖著一串濃煙,栽倒下來。其他幾隻撲火的飛蛾,見狀狼狽而逃。

“好,痛快!”

一個冒著炮火運送子彈上來的老鄉,見此情景,孩子般地跳躍、歡呼。我軍那台以一株大楓樹為掩體的高射機槍,正在猛烈地向逃竄的敵機射擊著。突然,一個炸彈正落在這台高射機槍不遠的地方,我機槍手沒有發覺。霎時,那位老鄉象一顆出膛的炮彈,奔向機槍前,一把將機槍射手按到,自己撲在他身上。

隆隆炮聲響過,塵土飛揚,楓葉飄落。我飛奔過去,迅速抱起埋沒在楓樹枝葉、炮灰硝煙中的老鄉和戰士。機槍手安然無恙,而這位老鄉卻負了重傷。一股股鮮血從腿上、臂上鼓了出來,浸紅了複蓋在他身上的青翠的楓葉。

“老鄉!老鄉!”我急切地呼喊著。

“爸!爸!”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見爸爸倒在硝煙中,忙哭叫著撲過來。

在我們的呼喚聲中,老鄉醒了。他寬大的臉膛上,鋼針般的胳腮胡茬足有一厘米深了,黑茸茸地蓋滿他的大半個臉部。這時,嘴邊的胡茬閃了閃,吃力地問:

“礦山、解放軍……?”

“好!都好!”我忙答。

他聽後,滿臉的胡茬都動了,欣慰的笑容**開在他寬闊的臉膛上。他伸過手去,拉住自己的孩子,無比喜悅地道:

“解放了!伢子,我們解放了!”

我把他扶上擔架。含著熱淚從地上拾起一片被炮火攆落的、浸滿了這個礦工鮮血的楓葉……

這,就是深深地留在我心靈深處的、和梅清第一次見而的情景。當年,梅清流血保護礦山的曆史見證者的大楓樹上,居然貼上了這樣的標語!這,難道是曆史老人的慧眼失明了?……痛苦的淚水,沿著我滾燙的臉腮落下,滴在幹枯的、帶血的楓葉上。不!曆史老人是鐵麵無私、目光明亮的!是會為崇高的人洗滌不白之冤、還其本來麵貌的!我在心裏堅定地呐喊。

想到這裏,我猛地站了起來,決意到會場和老梅相會!我離開寄托我無限深情的大楓樹,收藏好給我力量、催我前進、伴我度過了半生的楓葉,朝礦工俱樂部走去!

一級一級石梯展現在我的眼前。爬完這十多級青石石梯,就是礦工俱樂部。“批判大會”大概已經開始了,一陣陣穿心刺肺的口號聲灌入耳來。踏著這些石級,聽著這些口號,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慢了。

“奶奶,爺爺和爸爸是壞蛋嗎?”

突地,身後響起一個孩子的聲音。我側轉頭來,隻見一個五、六歲的挺乖的女孩子,正拉著六十開外的老奶奶的手,抬著頭,望著奶奶。稚氣的小臉蛋上,積滿了疑雲。那對清亮的大眼裏,透出她幼小心靈裏許多鬧不清的問題。

老奶奶望了望孩子,痛苦地搖了搖頭。她挾著三把傘。

“那他們幹嗎要批鬥爺爺和爸爸呀?”

怎麽回答孩子的提問?老奶奶真為難了。一會,她找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嚴肅地對小孫女說:

“細伢子家,別東問西問。來,我們在這裏坐下,等著你爺爺和爸爸吧!”

“爺爺不壞,爸爸不壞,他們要批,我就不!我就不!”

孩子的話,字字句句象鋼針一樣紮進我的心窩。不用盤問,他們的身份我完全知道了。此刻,胸前口袋裏那本本裏藏著的楓葉,仿佛一下子變成了一塊大石板,壓在我的心頭。當年,我作為軍代表接管了這座礦山。那年月,我真想見見梅嫂子的麵。可是,當時她沒有住到礦上來。幾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我未能見到她。這次,組織上決定我轉業,我選上這座礦山作為我繼續作戰的戰場。登車來這裏的時候,心裏還美滋滋地想:這回,能見到梅嫂子了。她一定拿出她出色的手藝,做一頓山區風味的飯菜招待我。真沒有想到,我們的見麵,竟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境地!

老人頭發斑白了,可身子骨還硬朗。她拉著小孫女,走進了俱樂部前的宣傳亭——現今改為了大批判亭。祖孫倆在一條木凳上坐下了。她們的頭頂上,壓著一幅幅大標語,全是那小孫女還不理解的問題。三把雨傘,抱在她們的懷裏。

小孫女還在纏著自己的奶奶,問著她那些問不完的問題。

我的腳步在一級石梯上停下了。天空烏雲密布,風,卷砂揚塵,漫空飛舞。我不禁舉目環顧四周,想尋找出一點點舊地的曆史痕跡。猛地,我記起二十年前梅清寫給我的一封信。信中,他興奮地告訴我:礦工俱樂部建成了,就是建在當年批鬥反動資本家和他的狗腿子——尖嘴工頭的大坪裏。嗬,刹那間,一陣旋風在我的腦海中卷過,一個難忘的曆史鏡頭,控製不住地推到我的眼前……

礦區的硝煙還沒有散盡,炮聲剛剛停止,反動資本家準備逃走。臨逃前,他們不甘心把礦山交給人民。指使人偷偷地在井筒裏裝上炸藥,妄圖把礦井炸毀。就在他們將送電起爆的那一瞬間,梅清手中的大斧劈下了,電源線切斷了。

夜裏,礦區中央的大坪裏,搭起了台子,刷出了標語,翻了身的礦工紛紛朝這裏湧來。眼看,批鬥這個反動資本家的大會就要開始,突然,有人跑來報告:“尖嘴猴把資本家放跑了!”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響在我的心頭。一股熱血直往腦門頂上衝。我忍不住渾身冒火,憤怒地吼道:“尖嘴猴是個什麽人?”

“把頭!工賊!”

人海裏吼聲一片,有如沉雷滾動。

憤怒的波浪還沒有在人海裏平息。猛然間,又一片歡呼的聲浪從後麵的人群中滾過來,聲聲句句,**漾著礦工翻身複仇的痛快之感:

“老梅把破壞礦山的資本家捉回來了!”

“尖嘴猴也被押來了!”

……

曆史的風雲在腦海裏翻卷。令人激動,令人鼓舞。我揚起頭來,想尋尋當年的鬥爭烽火,搜索搜索當年礦工們那痛快、激動、洋溢著翻身喜悅的場麵。忽地,俱樂部裏飛出一片呼叫聲:

“打倒大工賊梅清!”

“梅清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

這是一個多麽令人氣憤的曆史顛倒嗬!二十七年前捉拿工賊的老礦工,居然成了工賊!他當年帶領群眾批鬥反動資本家和工賊的地方,如今竟成了……唉!這簡直是人妖顛倒!

“轟——!”

一聲沉雷,震動著浩瀚無際的太空;一道閃電,撕裂開陰沉的天幕。醞釀良久的暴雨,駕著雷電刷刷地落開了!

我一步一步向會場走去。

進了門,撲進我的眼簾的,是掛在舞台上端的那條赫然刺目的橫幅:批判大工賊梅清大會。

就在這條橫幅下,我看到了,也看清了在我的心窩中活動了二十多年的、令我崇敬的人——梅清。此刻,他象半截鐵塔,聳立在講台一側。嗬!二十多年風霜染白了他的頭發,染白了他的胡須。兩隻眼睛卻還是那麽清亮,麵對身前的群醜,放射出逼人的、輕蔑的光芒。嗬,站在他身邊的“陪審者”,不就是剛才給我指路的人嗎?啊!他是梅濤。多麽象他的爸爸!現在,我很難在這個三十開外的大漢身上,找到當年那八、九歲的細伢子的特征了。歲月流逝,他的臉上也爬滿了又粗又黑的胡子。我在梅清的信中,早獲知他走過的路了。這個礦工家庭中的第一個大學生,礦業學院畢業後,回到礦上擔任了技術員。在梅清的許多技術革新中,都溶進了他的心血。今天,他同他的父親,一起被這些野心家推上“批判台”了。而在他們的身前,一張鋪著花桌布的“主席台”上就坐的,竟是剛才露過一麵的、當年龜縮在台上接受剛剛翻身的礦工批鬥的工賊尖嘴猴。在眼前的台子上,人妖就是這樣的顛倒!這叫人怎麽理解!

“現在,請運動辦張主任作指示。”

尖嘴猴站起來了,朝台下掃視了一下,扯開了他的嘶喉嚨:

“沒什麽指示。今天,我倒想問問,我們的老代表,你到底是哪家的代表?”

尖嘴猴斜叼煙卷,一手插腰,站在梅清身前。猴臉上,掛一絲挖苦人的奸笑。

老梅也笑了。接著,他開口答話。平靜的聲調中帶著幽默和嘲諷:

“我身上有國民黨槍彈留下的‘紀念’,也有資本家和你的皮鞭抽打的傷疤。我當然不可能是你家的代表。”

**的潮水,拍擊著我的心。梅清,是誰家的代表?全礦工人的心裏有數。他是礦工的好代表。礦山解放後,這個為解放礦山流過鮮血的好同誌,又進行著一場新的鬥爭,投身到了新中國的大規模的經濟建設中。這個翻身礦工憋著一身的勁,決心為加速新中國的建設多出煤,出好煤。可是,舊的生產方式,卻象一根繩索,捆住了人們的手腳,不能大幅度提高產量。梅清想:在毛主席、共產黨領導下,頭上的三座大山都推翻了,這束縛手腳的老一套采煤法能不能想法子改改?這個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的老粗,憑著這樣一種感情,動開了腦筋。幾個月後,他終於創造了一種新的采煤法,並帶領全隊礦工用這種新的采煤法創造了全國最新采煤紀錄。後來,上級派一位同誌把他創造的采煤法,整理成書,印發全國。整理者在這本書的前言中,寫著這樣一段話:“梅清同誌在推翻三座大山的人民解放戰爭中,為人民流過血,立過戰功;今天,在新中國大規模的經濟建設中,他又在進行一場新的鬥爭,這就是大膽改革舊的生產方式,解放生產力,加快社會主義建設的速度。”評價得真好嗬!這樣的人,自然會博得人民的尊重。黨和人民給了他崇高的榮譽,推選他為第二、三、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提拔他為工人工程師。天長日久,工人夥伴們很少喊他的名字了,都親熱地稱他為“老代表”。最近,就在我將要離開生活、戰鬥了幾十年的邊防前線的時候,收到他的信。信中,他告訴我,他正在試製一種適合江南煤田使用的小型聯合采煤機。但是,大風大浪正向他撲來。末了,他滿懷信心地宣告:不管風浪再大,這個“嬰兒”是一定要出生的!

“你、你老實點!”

“啞”了一陣的尖嘴猴,又氣急敗壞地吼開了:“再不老實,我們就打倒你!”

梅清仍然是那樣從容鎮靜,他瞟了尖嘴猴一眼,爽朗地答道:“打倒我沒啥,可社會主義的潮流誰也阻擋不了!”

“你、你……”對方理屈詞窮了。

“別激動嘛。我什麽呀?”

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候,老梅的話述是那麽富於幽默感,真叫人欽佩。

“你和你的修正主義苗苗的兒子,一不批走資派,二不反右傾翻案風,專門去搞什麽采煤機,你是唯生產力論的典型代表,是資產階級反動權威!”

“頭銜還不少呀!”梅清冷冷地笑笑,不緊不慢地說。

我實在呆不住了,窩在肚子裏的火,直往鼻孔裏竄。腳步抬動了,幾個箭步躍到了台上,抑製不住內心的感情,大聲喊道:

“梅清!梅清同誌!”

我這突然的舉動,使台上,台下頓時**起來。梅清側轉身子,向我伸來粗壯的手。當年的那個細伢子,也把火一般的目光投向我。正當我和梅清的手就要緊握到一塊的時候,那尖嘴猴從混亂、驚呆中醒悟過來,撲向我們,拖開了我們的手。

“你是幹什麽的?”尖嘴猴對我氣勢洶洶地吼著。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

“梅清這老混蛋正在接受批判。你要是革命的,就不要來搗亂!”尖嘴猴的兩個幫手張牙舞爪地撲向我,將我往台下推去。

“這個老礦工有什麽罪?”我憤怒地說著,一步不退,驕傲地站在梅清的身邊。

“好!看來你們是一窯貨。不走,就連你一起批!”

“應該受到批判是你們!”

一聲怒吼,震驚著整個會場。接著,台下響起了“登登登”的腳步聲。七、八個壯實的漢子向台上衝來。走在前頭的,是一個額角上長著黑痣的大漢。他手中,捏著一把刨煤用的鎬頭。

會場裏的空氣點得火燃。

“老代表,這些家夥,把聯合采煤機拆散砸壞了!”

“什麽?”

梅清彈地轉過身去,衝到尖嘴猴身前。兩束目光似一對利劍,射向眼前的仇敵,灰白的胳腮胡須,一根根刺開了。他憤怒到了極點!

“劊、劊子手!”

“唰”地一下,梅清從黑痣大漢的手裏接過那把鎬頭。霎時,尖嘴猴一夥嚇得哆嗦著身子連連後退。老梅沒有把鎬頭劈向那夥醜類,卻一步跨到台前,朝台下黑壓壓的群眾,揮動著:

“同誌們,舊社會,這鎬頭上,浸透了我們這一輩多少血和汗!社會主義是我們的**啦!他們問我代表誰?我代表的,就是緊抱住**不放的、大幹社會主義的工人群眾!”

“嘩嘩嘩……”

掌聲,經久不息的掌聲,卷動在會場,震響在人們的心窩!

“今天,時代前進了,鎬頭進了礦史展覽館,但是,我們不能原地踏步。去年,周總理代表毛主席在四屆人大報告中,向我們發出了實現四個現代化的號召。如今,主席、總理離開了我們。我們要不努力實現他們的遺願,就沒有臉向後輩交這樣的煤鑽,也就違背了主席和總理的教導……”

“轟——!”

窗外,一道閃電牽來滾滾沉雷。暴雨下得更猛了。和著雷聲,我與會場裏的群眾一道,痛快地鼓著掌。表達自己此刻無比舒暢、激動的心情……

會,在勝利者激動的歡笑聲中散了。尖嘴猴麵對紛紛倒向梅清、怒如火山爆發的礦工群眾,雙腿哆嗦起來。他十分虛弱,竭力掩蓋著內心的驚慌,樣子凶狠地幹嚎了一陣,溜了。

我挽著梅清的手臂走出會場。外麵,風沒停,雨沒住,蠶豆般大的雨點,敲得水泥球坪乒乓作響。這時,我猛地想起,那等待在黑雲壓頂的亭子間的祖孫倆。當我們的腳步剛一邁出門檻,早候在這裏的一老一少撲上前來,遞上一把雨傘。

“爺爺!爸!”

“好聰聰,讓爺爺親親!”

老梅一把抱起撲過來的小孫女,用他那布滿胡茬的臉盤,在小孫女的嫩臉蛋上揩著揩著。小聰聰笑嚷著:“癢死了!癢死了!”

“聰聰,爺爺的胡子厲害嗎?”

“厲害!厲害!”

“爺爺的胡子可是專刺人的。刺著好人,癢……”

“刺著壞人呢?”

“痛。”梅清又用胡茬刺著小聰聰。“你是痛還是癢呢?”

“我癢!我癢!”

“好,你是爺爺的好孫孫!現在,快和奶奶回去,爺爺和爸爸還有事。”

“批你的會都散了,還有什麽事呀?”

“爺爺造的機器,壞蛋要破壞,爺爺要去保衛!懂嗎?”

小聰聰懂事地點點頭。

“喏,聰聰,快喊這個爺爺。”

梅清把小孫女抱到我的麵前。小聰聰鼓著大眼睛望著我,感到新鮮地問:

“這個是新爺爺呀?”

“對!新爺爺!”梅清答道。

“哈哈哈……”

我們都開懷地笑了。

深夜,踏著明朗的月色,我朝梅清的家裏走去。

一場暴雨過後,空氣格外的清新。瓦藍瓦藍的天幕上,銀星捧著明月,向大地灑下迷人的光輝。“四人幫”垮台了,礦區歡慶這一偉大曆史性勝利的大遊行剛剛結束,鞭炮的硝煙還沒有散盡,但我的心胸卻象天空一樣明淨。前些日子裏,壓在心頭的石頭掀開了,一切擔心、憂慮全部飛走了。日盼夜盼的這一天,竟是這樣快地到來了。我兜著一肚子火辣辣的**,敲開了梅清家的門。

“他還沒回?”

老嫂子把門一打開,我見老梅不在屋,急切地問。

“是嗬,都回來了,就不見他公孫倆。”

老嫂子熱情地搬來一條矮竹凳,遞過來一杯清涼的茶。

礦山的夜是沸騰的。壓風機的轟鳴聲,電機車的奔馳聲,組合著一曲礦山的戰鬥交響樂。粉碎了“四人幫”,礦工們的社會主義積極性,象火山一樣地爆發出來了。剛才,局黨委會議上,決定立即恢複被“四人幫”幫派體係強行拆散的小型聯合采煤機試製小組。我是連夜趕來通知梅清的,向他道喜,請他這位試製小組長立即上任。

我在屋裏等著梅清。十月的清風,不時從窗口吹進來。由於興奮,我象剛剛喝過酒一樣,周身熱乎乎的。現在,清風送爽,我感到格外地舒服。突然,在礦山的壓風機、電機車組成的交響樂中,我隱約地聽到歌聲: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我屏住呼吸,出神地聽著。歌聲有時渾厚,有時尖細,肯定不是出自一人之口,而是一老一童的合唱。嗬,我明白了,立即推門而去。

“去哪?在屋裏等著呀。梅濤已經去尋去了。”老嫂子說。

我興奮地看看她,道:“我已經尋到了!”

“在哪?”老嫂子不免有點詫異。

“你聽。”

“歌?”

“對!一老一童,準是他公孫倆。”

我跨出門來,循聲走去。

秋夜的晴空,宛如一塊大藍緞子。一顆顆星星,如同珍珠拋在藍緞子上。夜風,夾著晚稻的芳香,撲鼻而來。礦山電機車道上,一節節剛剛出井的煤車,在電機車頭的牽引下,奔向高高的煤倉。導電筒和電源線銜接的地方,不時地濺開一叢叢紫藍色的火花。呼吸著這飽含豐收的稻花芳香的空氣,眺望著礦山沸騰的夜景,心胸開闊極了,心情無比舒暢!

歌聲來自我十分熟悉的地方。在那棵飽經曆史風霜的大楓樹下,我找到了梅清三代人。梅濤來尋父親和女兒,現在卻加入了他們的集體。月光明亮,把他們的活動照得清清楚楚。真是返老還童嗬!你看,六十多歲的老人,拉著六歲的小孫孫的手,歡快地唱著。

突然,在這棵大楓樹下,跳進來一個刺耳的鴨公嗓音:

“哎喲喲,老代表,梅技術員,你們父子倆在這呀,我總算找著你們了。”

“喏,是張主任呀!有什麽指示呀?”梅清的話音裏,不能說沒有挖苦之意。

地球才轉了幾個圈圈,尖嘴猴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了。他恭維地哈著腰,連連聲明:

“快莫這麽講,莫這麽講。我的老代表呀,就是用東海之水,也洗不淨我對您的不恩不義呀!‘四人幫’真壞嗬!我上了他們的當,實在對您不住,要請您多多包涵。”

尖嘴猴的醜惡表演,令人作嘔。梅濤鼓起大眼瞪著他,鼻孔裏吐著火焰。小聰聰呢,揚起小拳頭,在尖嘴猴的臉前晃動:

“你是個大壞蛋!大壞蛋!”

“是,是。我是壞蛋,我是大壞蛋。”尖嘴猴貓著腰,在小聰聰麵前連連點頭,“我一定改邪歸正,和萬惡的‘四人幫’鬥到底!”

“爺爺,快用胡子刺他,他是壞人,刺著他痛!”天真的小聰聰,猛地記起爺爺那胡子的作用了。

“哈哈哈……”

笑聲!梅清的笑聲,勝利者的笑聲。那麽豪放、幽默、帶刺。

尖嘴猴的臉皮抽搐著,身子直哆嗦。

“我說張主任,這曆史有時愛跟人開點玩笑,但它終究是鐵麵無情的嗬!”

“是,是。我實在對您不住,對你們一家不住。我痛心地向您寫了一份檢討書。”

“喏,檢討書還外帶名酒呀?”

“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

“不!名酒,意思挺大嗬!”

“實在要請老代表……”

“請放心!我知道自己是誰的代表,應該代表誰!你不是已經為我寫好了批判稿?到時候,我們在你、我都站過的台子上見麵吧。這酒和檢討書我都會派上用場!謝謝你,哈哈……”

尖嘴猴哆嗦著,一時無言。慢慢地,他驚慌地抬動發軟的雙腿,往黑暗裏溜去。

一陣山風吹來,大楓樹上的枝葉搖晃起來,唦唦,唦唦,清脆悅耳。這曆史的見證者,又一次目睹了一場發生在自己身前的尖銳鬥爭。它歡心地笑了。

“走,我們馬上行動!”梅清莊重地對兒子說。

“爺爺,行動什麽呀?”

“造大機器。為了我們的後代,我們要把這些家夥耽擱的時間奪回來!”

“我也要參加一個!”小孫孫挺乖地央求著。

“聰聰,時候不早了,爸送你回去睡覺。”

“不!我要跟爺爺造機器!”

“梅濤,共產主義靠我們一代人、兩代人的奮鬥實現不了,我們要一代一代地奮鬥下去。讓聰聰去見識見識吧!”

梅清蹲下了,讓小聰聰伏在自己的背上。

梅家三代,朝著辦公大樓走去了。

這時,圓月升到了中天,山風一陣陣變涼。然而,我的胸間,卻象揣著一團火,熱乎乎的。

銀閃閃的月色下,清爽的秋風,把一片楓葉吹落下來,送到我的麵前。嗬,這楓葉上雖然沒有勝利者的鮮血,卻呈現出勝利的色彩——火紅火紅。我掏出那個牛皮紙封麵的小本本,輕輕地翻開,把這火紅火紅的一片楓葉和那片帶血的楓葉夾在一起。我抬起頭來向辦公樓望去。午夜深更,高高的辦公樓上,亮起了一扇窗戶,是那麽銀光燦燦……

一九七八年十月初稿

一九七九年四月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