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到

春水河漲水了,濤聲灌耳。我站在河堤上,河風不停地掀動著裹身的雨衣。雨點,從膠麵雨衣的帽沿上瀉落下來。我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又扯了扯雨衣上的帽沿,靜靜地望著前麵。

還要個多鍾頭才天亮,四周漆黑的。向陽煤礦武裝民兵連的武裝泅渡演習趕在這時候就要開始了。猛地,風雨裏響起了民兵連長何海那壓低了的但又宏亮的聲音:“報數!”

“一、二、三……”

聲音短促、有力。

“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

接傳迅速、敏捷。這是一支多麽富有戰鬥力的民兵隊伍嗬!

“六十九!”

一個意外的聲音,敲擊著我的心扉。怎麽會突然“殺”出一個“六十九”?是不是哪位編外民兵又偷偷地跑來了?我正納悶,前麵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對話:

“飛江龍!是你!”這是何海的粗嗓門。

“報告連長,新戰士江龍向你報到!”

“怎麽,複員了?”

“不!調防!上崗!”

“調防、上崗?”

“對!從海防前線,調到湘西山區!從解放軍部隊,調到民兵部隊!”

“什麽時候到縣裏的?”

“昨天下午。”

“你怎麽知道這次演習?”

“在招待所聽到礦武裝部譚幹事說的。”

“怎麽來的?”

“晚飯後步行趕來!”

風更大了,雨更猛了。濤聲陣陣,直灌耳鼓。這是一串多麽誘人的對話嗬!我放開腳步,迎著隊伍走去。

沉黑的天幕裏,刹地閃動一條刺目的光鞭。閃電中,我與這位“六十九”照了一麵。隻見他背著一個用塑料雨衣裹著的背包正站在我身前。多麽熟悉的麵頰呀!

“報告政委,我要求參加泅江戰鬥!”

“風雨三十裏,天黑山路滑,不累?”

“不累!為保衛社會主義建設而戰鬥,我渾身是勁!”

何海顯然是激動了。我看不清他的麵孔、目光,然而,卻十分明白他的心情。我對江龍,也是對何海,說道:“好!開始渡江!”

一片輕細的動作聲,匯入了江濤聲、風雨聲中。民兵戰士們,一個個動作神速、敏捷、輕盈。就在這一瞬間,一股熱流直往我心頭上衝,一段埋藏在心靈深處的難忘的記憶,飛速地往眼前湧過來……

六年前,我從野戰部隊調來這個縣人民武裝部擔任政委。剛剛到任,就碰上了春季征兵工作。那天,各區、社、廠礦單位的新兵都到齊了,唯獨向陽煤礦的六個新兵還沒有送來。我急切地向這個礦武裝部搖了電話,他們答複說:“送新兵的汽車已經開出來了,馬上會到。”

仿佛印證“馬上會到”這句話似的,這時外麵響起了歡快的汽車喇叭聲。我急忙奔出來,果然,是一輛披紅掛彩的新兵乘坐的汽車。一個個胸前掛著大紅花的新兵,正從汽車上跳下來。我迎上去,一一握著同誌們的手。猛一看,怎麽?六個新兵隻到了五個?我忍不住問道:“還有一個呢?”

“在後頭。”

“怎麽不一齊來?還拖一個尾巴?”我顯然有點生氣了。

“政委。”送兵的正是現在的何海,當時他是礦武裝部幹事。他神秘地對我說:“這個新兵可不簡單啦!他堅決不坐車,要從河裏遊泳來!”

“遊泳?多遠?”

“三十裏!”

我望望黑沉沉的雨空,急忙向河邊趕去。呼呼的河風,夾著寒意,直撲臉孔。我沉默了片刻,擔心地問:“天氣這麽冷,逆流三十裏,他挺得住?”

“首長,你放心吧。他外號叫‘飛江龍’,是我們民兵連的好水手哩!”

雨大了,我靜靜地冒雨站在碼頭上,出神地望著那灰茫茫的、奔騰的春水河下遊。

“來了!”

何海一聲喊,我們眼睛隨之一閃亮。在浪峰疊疊的茫茫江麵上,浮動著一個黑點。那黑點在波峰浪山裏衝動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了。隻見兩隻粗壯的手臂,在波浪裏輪番舞動,整個身子,推波穿浪,貼水飛射。嗬!真象是一顆出膛的炮彈!

……

一道閃電,一聲巨雷,把我從沉思中驚醒。通訊員小徐走到我身前,輕輕地問:

“政委,隊伍全部下江了,我們上船吧?”

武裝泅渡的指揮船就停靠在前邊。但當我立起身來,一個新的念頭閃過腦際。我連忙脫下雨衣,走前幾步,把它丟到船上,對小徐說了一聲:“泅渡!”

雨點在江麵上跳動,風聲在耳邊呼嘯。民兵戰士們早已越過激流,遠遠地衝到我的前頭去了。漸漸地,前麵傳來一片輕細的水響,隊伍大概上岸了。

“報數!”前麵又傳來了何海的粗喉大嗓。

“一、二、三……六十七、六十八……”

奇怪的是,那“六十九”,久久地沒有接應。這時,我也越過了江心激流。借著閃電,我猛地發現,在我的前麵不遠,一個黑影在波濤中閃動。他懷裏的衝鋒槍,一直對準前方,好一個隨時準備射擊的戰鬥動作!

這時,我已經遊到這個掉隊戰士的身前,側臉一認,心裏不禁一驚。不是別人,竟是江龍!他為什麽會掉隊?說來也是,他剛才冒雨摸了三十裏山路嗬!我連忙關切地說:“小江,累了?”

“不,我勁足著哩!”

“你的槍為什麽老端到手中?背到肩上,遊水方便多了。”機靈的小徐為江龍出主意了。

“放下槍口?可這是在戰火下渡江,要隨時準備痛擊封鎖江麵的敵人!”

短短兩句話,驟然在我的心頭化成了一股暖流,飛速往全身奔湧!江水雖然很冷,我卻覺得渾身熱乎。我慢慢地靠近這位退伍不下崗的戰士,一同向前遊進。此刻,他遊水的動作十分艱難,速度也不很快。這和他那“飛江龍”的譽稱,多少有點不相稱嗬!憑著他的水性,就是端槍遊水,也不致於這麽慢。一個疑團,在我的心間跳動。

我們爬上岸來,天漸漸亮了。我轉頭一看,他那副“打扮”,使我一下愣住了。他的左膀子上,挽著一個用膠布雨衣紮成的長條形包袱,很沉,把整整一隻手“拖”住了。缺一隻手,在水裏自然失去了一多半的自由。況且,他還在水中堅持“射擊”呢。包袱裏到底裝著啥東西,大家不解地望著他。

紅霞燒紅了天際。霞光裏,“飛江龍”抖開了他的“包袱”。幾塊十來斤重的大鵝卵石嘩嘩滾落下來。

這一切,足夠說明我們的“飛江龍”崇高的思想,驚人的毅力了。然而,民兵連長何海對江龍的這一切舉動,沒有在腦子裏打個圈圈,就急衝衝地問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

迅速圍過來的民兵戰士的目光,全往江龍身上集中。

“這意思很簡單!戰場上的情況千變萬化。如果戰鬥需要我們帶一個‘舌頭’過河,‘舌頭’又不會水怎麽辦?為了保衛祖國,保衛社會主義建設,戰爭一旦打起來,戰術要求到什麽程度,我們就練到什麽水平!”

多麽噴光吐熱的語言!我看到了一個胸襟寬闊、永不下戰場的革命戰士崇高的精神境界!我走上前去,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感情衝動地說:“我們的‘飛江龍’,向著共產主義的目標,勇敢地飛吧!”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 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