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書簡

淩宇君:

近好!

去冷水江深入生活後,寫了一部長篇小說《美仙灣》,現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請責任編輯寄你一本(我在開十三大,不便外出,開了一個名單和地址,請她代郵的),請你擠時間看看,很想聽聽你這位教授、評論家的意見。

在我的眼裏,你是一位為那些創新意識強的“尋根派”叫好的,對我們這種“守舊”的搞法,搞出的這些“土頭土腦”的東西,持何看法?我準備這樣子搞下去,我隻會這樣搞。這樣行不行?請老兄說說高見。

我們四號返湘,有時間再到府上去拜訪。

敬禮!

譚談

87、11、2、北京

譚談兄:

信及惠寄的大著均已收到,謝謝你。

本月初,我去了湘西一趟,出席吉首大學主辦的沈從文研究學術座談會,並順便回老家看了看,23日方回。大作《美仙灣》還未來得及拜讀,俟身邊積壓的一些瑣事處理完畢,一定認真拜讀,屆時再遵囑談談我的感想。

你對我的印象恐怕多少有點誤解。近幾年來,我雖然寫過一些當代文學評論,但自問還不屬於某一種文學風格、流派、創作方法或一群作家的辯護律師與鼓吹者。我主張文學創作的多樣性,並以持藝術的開放體係者自許。我曾寫過汪曾祺的評論,為任光椿的《戊戍喋血記》、彭見明的《蓋著藍天,枕著大地》發過議論,孫健忠的《醉鄉》也引起過我的關注……這些作品並不都屬於“創新意識強的‘尋根派’”,在寫法上也不完全同一。一篇《重建楚文學的神話係統》,並不是我加入“圈子批評家”行列的宣言書。寫這篇文章的動因,是有感於某些批評“尋根派”文學的文章,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對作品的實際理解上,都不願作認真的思考與理解,而在一種主觀臆想的前提下胡亂指責這一現象而發的。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創新之作實在麵臨著“生存危機”(也許說得太嚴重了一點)!我覺得這些作品應該生存,有其生存的價值,絕對不意味著隻有這類作品才是至高無上、至美無瑕的文學形態。我在文章中有點回避“尋根”這一概念,以及用整整一節談這類作品的缺陷和可能麵臨的危機,都鮮明地表述了我的基本態度。

我並不把你和與你類似的作家的寫法看作“守舊”,而是看作一種文學形態,一種內涵著自身審美價值的“形態”。在目前創作界,小說已出現了多種形態,我以為,判斷一部文學作品成就高低的,不取決於它屬於哪種形態,而看它在其所屬的形態中達到了何種“層次”。這猶如繪畫,一幅繪畫作品的優劣,不是看它是“國畫”還是“油畫”,而是看它屬於“國畫”或“油畫”的哪個藝術層次。老實說,在我所看過的中外文學作品中,以小說而言,我最喜歡的,還是蕭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但同樣,不能因此而拒斥其它不同形態的文學作品。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或文學欣賞者,我可以有自己的偏愛,有自己的選擇,不能欺騙自己的感情;但作為一個批評家,我應當極力擯棄自己的偏愛。也許,前者更多地倚重情感,後者更多地需要訴諸理智。

我理解你的心情。任何一個作家,究竟選擇何種創作方法,終究應以自身的主觀與客觀條件為依據。而一旦作出選擇,“自信”與鍥而不舍是必不可少的。我讚成作家不妨來點“偏激”,隻要這種“偏激”不發展為作家關係間的“宗派”與單純的感情用事,隻會對文學創作有益。但無論選擇何種“形態”,采取什麽樣的寫法,我仍然渴望見到作家在自己基地上作出創新的努力。因為從文學史的角度,估價一個作家的曆史地位,不隻是看他寫了些什麽,更重要的是看他為文學的發展提供了一些什麽新的東西。

我曾經是你的《山道彎彎》的忠實讀者,我相信,我一定也會成為你的《美仙灣》的熱心讀者的。

匆此,並候

著安!

淩宇

1987年11月27日

淩宇君:

沒有想到,我在北京給你寄書時附的一封短信中,開了一句玩笑,你卻這麽認真,這很使我感動。

我是近日從冷水江回到長沙時讀到你這封信的。讀罷信,覺得有幾句話要和你說說。

近年來,我省的一些作家,不願重複別人的路,也不願重複自己過去的路,大膽地去進行創新,我省的文學創作出現了全方位開放的可喜局麵。各種求新之作,試驗之作,紛紛出現,很是熱鬧。我從來認為,這是我省文學創作繁榮的表現。對這些文學範圍裏的新花給予澆水、培土,這理所當然是評論家的責任,我半點也沒有責備你為“創新意識強的‘尋根派’”鼓吹的意思。恰恰在這一點上,你誤會我了,老兄!

世界是萬物萬態組成的。如果世界上隻聽到機器聲,或者鳥叫聲,那太單調了。如果花園裏隻看到牡丹花,哪怕這牡丹花開得再鮮豔,也未免太讓人失望了。同樣,我們文學世界裏,應該有各種各樣的聲音,我們文學的花園裏,應該有各種各樣的鮮花。這一種聲音不能代替那一種聲音。這一種花也不能代替那一種花。賞花人的目光,自然會青睞於那剛開的花,那新的花,那花園裏品種少的花,這樣看來,評論家注目於文學花圃中新的品種的花,也是理所當然的。

作家中有各種追求,各種風格的作家,讀者中也有各種興趣的讀者。就象每一種花都會有人喜歡一樣,每一種風格的作品,都會有喜歡它的讀者。隻有讓各種風格的作品競相出籠,才能滿足各種興趣的讀者的要求。我的作品是不是也算一種花?有沒有喜歡它的讀者?我沒有去考究。但我相信,或多或少也會有一些讀者喜歡它的。我就為那些喜歡我的作品的讀者服務,每個作家都為喜歡自己的那一部份讀者服務,加起來,文學就為全體讀者服務了。

我是有自己的愛好和追求的。我是一個“土包子”。對一些朋友的作品,我看不懂,就會說看不懂;我不喜歡,就會說不喜歡。但我決不會去反對。隻要世界上有人看得懂,有人喜歡它,就行,就好!我想按照自己的這套搞法“搞”下去!我也想在自己這套搞法上去創新,去突破,盡量引起多一點的人注意。我想這樣去努力。願上帝保佑我!

《美仙灣》不知讀了沒有?

敬禮!

譚談

87年12月12日

譚談兄:

複信及隨後惠寄的《山野情》一書均已收到,謝謝。

這段時間很忙,但我仍然遵囑抽時間看完了《美仙灣》。同你以前的作品相比,《美仙灣》在容量的擴大上,你做了一次成功的嚐試。你不是用一組,而是用幾組人物的悲歡,從不同側麵去探索同一個人生主題。而在這種探索中,實現著你的反傳統倫理與呼喚傳統倫理複歸二者的交織。自然,這矛盾著的兩個方麵,是被用於傳統倫理的不同側麵的,前者是對傳統倫理扼殺、窒息人性部分的批判,後者則暴露異常的政治對傳統倫理合理部分的損毀。於是,你從倫理的角度,提出了對傳統觀念的批判、繼承的關係問題。而這兩個方麵,又統一於你對人性的尊重與呼喚。這樣的主題是很有意義的,而《美仙灣》無疑是較好地體現了你的創作意圖的。

作品中人物形象是很鮮明的。不僅一家五兄妹的性格各各不一,與之對應的人物形象(他們的丈夫、妻子或情人)也很有立體感,這是毋需詳加分析的。而且,情節的發展錯落有致,回環交錯的布局避免了線性敘述的單一。構圖的簡潔明快,語言的樸實淳厚,也保持著你的小說的一貫特色。

但我總有一種不滿足感。追究這種感覺的來源,似乎作品還缺少一種對人生的透視高度。我覺得,在倫理關係上,人類一直未能完全擺脫精神困擾。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人們想到了一種徹底變革舊有倫理關係的緊迫性,需要一種蛻變,一種與舊傳統的斷裂;但另一方麵,出於人類對自身倫理的需求,又感到與舊有倫理無從完全斷裂。這似乎是人類在其曆史行進中既無從回避、又無從兩全的精神痛苦。《美仙灣》如果能從這個角度去深入探索,用一種能駕馭情節發展並隱伏於故事背後的人生哲學抽象去觀照人物命運的演變,也許作品的深度和人生覆蓋麵就會大些。其次,《美仙灣》主幹線索十分清晰,但我覺得少了一點枝葉旁逸。這樣,就無法使讀者獲得風姿婆娑的預期。我以為,長篇小說是容許(甚或必需)夾一點節外生枝的,有一些鋪排性的描寫的。這不僅表現在故事的主幹間容許一些穿插,使情節展開有張有弛——借助它延伸故事背景的視野,而且也表現為人物在特定情境下心理活動及行為細節的充分開展,而在這方麵,有許多可供做“戲”的地方卻無“戲”可看。在語言方麵,作品樸實有餘,而色彩不足。文學,文學,從其內容看是“人學”,從語言角度看,似乎又是一種語言的“色彩學”。雖然樸實也能顯示出一種“色彩”,但樸實過度則可能滑入簡陋。

以上所述,是我拜讀大作後的一點感想,唐突之處,還望兄原諒。

前一封信中,兄談及我的“誤解”。對我的解釋,我相信是真誠的。但正因了這“誤解”,才引發了我們的一些議論。我以為,這倒不失為一件幸事。這對加深我們間的相互理解,似乎並非無益的。我倒希望我省的作家間多有一點這種不傷大雅的“誤解”和隨之而來的坦誠相見,不知兄以為如何?

專此,並問

著安!

淩宇

1987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