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徑·小溪·霧

無論是在南疆軍營裏,還是在塞外旅途中,我常常夢見故鄉。故鄉,真象一塊巨大的磁鐵,牢牢地吸引著遠方遊子的心。

故鄉人好,故鄉山親,故鄉水甜。故鄉的山徑、小溪、霧,伴隨著故鄉的父老鄉親,常常來到我的夢境……

我的故鄉,是湘中一個普通的山村。

開門見山,出門爬山。我的屋門前,聳立著一座高山,名叫洪界山。山上,長滿了參天大樹(五八年山上的古樹被砍光了)。一條砂石山路,從我的屋門口伸出去,一直伸到大山深處,伸到山的那邊……五、六歲起,我就背起了竹籃,上山扯豬草、拾柴禾了。光著一雙小腳板,踩在鋪滿細細的沙子的山道上,麻酥酥的,怪舒服的。進山了,山徑上有了一個個的岔路口,分出一條又一條小路來,有的,伸進樹林子;有的,爬向山坡。這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山徑,就象人身上那大大小小的血管,遍及大山的各個角落,秋天,樹林子裏的山徑上,鋪上厚厚的落葉,腳板踩上去,軟綿綿的。這樹葉的保護層,為我們做遊戲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我常常和夥伴們在這裏翻斤鬥,打耍架(摔交)……這山道上,灑滿了我孩提時代幾多的樂趣嗬!

屋後呢?也是一座山,一座高高的石山。除了石縫間長出少數幾株桐子樹外,多是茅草。它卻有一個與它的外表完全不相稱的、美麗的名字:花山嶺。花山嶺上的路,是石崖上鑿出來的,一塊塊青石板鋪成的。祖祖輩輩的山裏人,在這山道上行走。他們的腳板,把石板都磨光了,磨滑了。一場大雨過後,路麵上的一塊塊石板被洗得幹幹淨淨,象明鏡般的照得見人影。一塊塊石板周圍的縫縫裏,積存了一點點泥土,泥土裏長出了野草。青青的一圈,包圍著一塊塊不規則的,然而卻是光澤照人的石板。早晨,打了露水,小草上閃動著水珠。陽光下,光閃閃的,似珍珠,象碎銀,煞是好看。

十歲了,生活,往我的肩上壓上了擔子。我挑起了小籮筐,跟著大人們踏上了花山嶺上的石板路,到山那邊的山裏擔石炭子(無煙煤)了。這是我第一次離開我們的村莊,出遠門。這時候,我才知道屋後邊這條山道那麽長,串連著一座又一座翻不完的山。十歲,走二十裏路,擔回來二十斤石炭子。歸來的時候,從花山嶺那邊翻過來,感到肩上的擔子越來越沉,感到花山嶺突然間變得更大、更陡了。每登上一級石梯,是那樣地艱難。我撂下擔子,哭了。一滴滴淚水,落在被祖祖輩輩山裏人的腳板磨得光滑滑的石板上……

這世上,到底有多少山?這山路,到底有多長?

那時候,我常常傻想。

山溪,山溪。山多,必然溪多。

看看我們那一帶的地名吧:小溪、洪溪、酒溪、油溪、竹溪……你就可以想見,我們故鄉山溪之多了。

我愛故鄉的山徑,也愛故鄉的小溪。

一條條彎彎的小溪,穿行在一個個山峪裏。春天,溪岸上百花盛開:紅的、黃的、白的、紫的……一瓣瓣花瓣,飄落在溪水裏,把溪水裝扮得五顏六色。初夏,長在溪岸的刺莓熟了,溪岸竹叢裏長出小筍子來了。我們這些山裏孩子,到溪邊來摘刺莓,扯小筍子了。常有這樣的情形:惹人喜愛的麻竹筍子,偏偏長在刺蓬深處,生在陡崖上。山裏的孩子是倔強的。我常常冒險去攀陡崖、鑽刺蓬、扯麻竹筍子,有時從崖上摔下,掉進溪水裏,弄得一身透濕……

刺莓成熟的時候,也正是蛇類開始出洞活動的時候。有時,當我們正在入神地采摘紅紅的刺莓時,冷不防一條毒蛇梭動過來,嚇得我們這些大膽的山村孩子也連連後退。繼而,我們想起了大人們傳給我們的話:“見蛇不打三分罪”。於是,每人拾起一塊石頭,朝毒蛇砸過去。凶猛的毒蛇,也常常葬身於我們的石頭之下。

最難以忘懷的,還是在溪中撈魚蝦,捉螃蟹。“吃魚沒有捉魚味”,這話一點不假。在溪中的石塊下捉螃蟹時,手指頭常常被螃蟹夾得鮮血淋淋,卻也心甘情願。到了盛夏,脫光衣服,跳進溪中的水深處洗個澡,那才是透身的舒服哩!

山村孩子的生活,哪一天能夠離得開彎彎的小溪呢?

故鄉的小溪,注入了漣水、湘江,流進了洞庭、長江,匯入浩瀚的大海了。我生命的小溪——我的童年,也隨著故鄉的溪水,遠遠地流走了。眨眼,我已步入中年。

我常常懷念故鄉的小溪,懷念我的童年生活。

秋天。一早起來,我打開大門,對麵那高高的洪界山不見了。它哪裏去了呢?在霧裏。

山區多霧。

深秋,初冬,常常大霧漫山。白騰騰的霧團,罩住了山峰,填平了山穀。這時,山腳下的溪水,依然在嘩啦啦地唱歌,卻看不見那清清的溪水,看不見溪岸上那盛開的鮮花了。

有時,濃霧把那山峪裏的一切都遮住了,象是誰用千擔萬擔白茸茸的棉花,把山峰下那些溝溝坎坎全填平了,鋪出了一個潔白潔白的大坪,讓你真想從這塊“坪”裏涉足過去。這時候的山峰,在這塊“霧坪”裏挺拔而立,浮在霧上,顯得格外雄偉、巍峨。置身於這樣的霧海裏,使你產生一種飄逸於太空仙境之感……

我常常愛在這樣的大霧天登山。登上高高的花山嶺,來看山峪裏那海濤般湧動的霧海,來看那浮在霧海上的青翠的洪界山。我站在山頭上,對著霧海瘋喊,讓我的聲音在霧團裏波動……

濃霧有濃霧的氣勢,淡霧呢,也別有它的風姿。它象一塊薄薄的紗巾,蒙著山林,罩著田野。太陽在山頭,出來了,陽光象一隻巨大的手,把罩著原野、山林的紗巾一下扯去了。於是,山那樣的青,溪水那樣的藍……

盛夏,一場暴雨過後,山腰裏冒出白騰騰的霧氣來。老人們說:“那不是霧,那是冒石煙。山上冒石煙,還有大雨在後邊。”這句有關氣象預測的農諺,或許有它的一點科學性。可我感受到的,卻不是它的科學性,而是別的什麽。別的什麽呢?我說不清。

我愛故鄉的山徑,愛故鄉的小溪,我又何嚐不愛故鄉的霧呢?

大了,迷上了文學,學著寫書了。每當我構思作品的時候,就象做夢一樣,常常想起故鄉。於是,故鄉的山徑、小溪和霧,就隨同我在生活中所愛、所恨的人物一起,進入到了自己的作品。一些關心和愛護我的讀者和評論家,評論我的作品“有一股泥土氣息,有一種質樸的藝術美”。這話自然過獎了。但是我想,如果自己的習作中確有那麽一點點質樸的藝術美和泥土氣息的話,那麽是不是從故鄉的山徑、小溪和霧中冒出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