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謎一般的海灣

世間最**人的,莫過於新鮮。

新鮮,是最具生命力的。

在春意盈盈的日子裏,中華文學基金會安排我攜夫人到深圳創作之家度假。創作之家背靠著一座青山,麵對著一片秀水。那山,曰之為麒麟山,一聽這名就可見其氣勢了;那水呢,大者曰之西麗湖,小者曰之天鵝湖,如碧玉般鑲嵌在山麓之間。我們到的時候,三角梅盛開,花朵兒如同一簇簇火焰,燃燒在山間、水邊,煞是好看。我們在這裏生活得十分的舒暢、愜意。

當新鮮感漸漸退去,一種煩悶襲上心來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那是《大亞灣開發報》總編輯打來的,邀我到那裏去看看。大亞灣?那可是一個謎一般的海灣喲!我雖有所聞,卻未曾所見。這猶如一陣鮮活的春風吹進我的心扉。於是,我和夫人欣然前往,又去追尋另一種新鮮了。

《大亞灣開發報》尚在初創時期,派來接我的車,是一台早該退役了的伏爾加。一逢上坡,它就“嗡嗡”地喘著粗氣,爬不動了。好在開車的小廖,是報社的采編部主任,又是我的同鄉,在異地他鄉聽到鄉音,那是很溫暖的。

小廖很健談。一路上,他把一個在我心中朦朦朧朧的大亞灣,說得愈來愈清晰了。

大亞灣,位於廣東惠陽縣境內,是南海邊的一個海灣。這裏風光秀麗,又是一個自然條件十分優越的深水海港。三麵高山,環抱著一片深海。有文字記載以來,再囂張的台風,也沒有從這裏登過陸;再凶惡的地震也沒有在這裏逞過威。這是一個天然的避風港啊!這是一塊滿是財富的寶地啊!可是,長期以來,這塊寶地未被人所識。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貫徹“備戰”方針,在這一片沿海,沒有興辦任何一點建設,沒有興辦任何一點工業。改革開放以前,這個四十多萬人口的縣,有一十七萬多人逃到了香港和東南亞各國謀生去了。可以這樣說,短短幾年以前,這裏還是一個荒海灘啊!

“如今,這裏是全國個人擁有資產最多的地區,個人擁有高級轎車最多的地區。這裏流傳這樣一首順口溜:十萬、二十萬貧困戶,一百、二百萬才起步,一千、二千萬不算富,上了一億才稱富。”小廖眉飛色舞地說。

“才短短幾年,何以富得這樣快呢?”我又變得糊塗了。

“寶地寶地,地生財啦!”

我仍然糊塗。

“聽說最早,是美國的衛星發現的呢?全世界隻有中國南部沿海,尚有一塊未被開采、且開采價值極高的海灣。消息傳開,美國的熊貓集團、英國的殼牌集團率先在這裏購地上項目,一家夥,就把這片海灘炒熱了。在國內,對這裏最敏感的,要數我們湖南寶牯佬(即邵陽人。邵陽舊時稱寶慶)。邵陽人炒熱了大亞灣,大亞灣喂肥了邵陽人。今年春節,在大亞灣炒發的邵陽市下屬的邵東縣人,一家夥開回去上百輛高級轎車……一個小縣城裏突然飛來了這麽一批天鵝。那氣派,你韻韻味看看!”

說到這裏,小廖越發神采飛揚了。

我卻一時無言。

“有多少邵陽人在闖大亞灣?”

我突然發問。

“誰也說不確切。但邵陽人在這裏開辦的公司、企業,大大小小有好幾百家吧。這麽多的邵陽人背離故土,來到這片**人的新地,他們需要聲音。於是我們《大亞灣開發報》就應運而生了。我們辦報的,也都是邵陽人。”

“真是湘人辦湘報吐湘音啊!”

我無限感慨。

“這麽多人到這裏辦公司,有虧本的嗎?”

“目前還沒有。”

“……”

大亞灣,在我的麵前,由朦朧變得清晰,又由清晰變得朦朧了。

這謎一般的大亞灣喲!

幾十年來,我當記者,做作家,采訪勞動模範,宣傳先進人物。此刻,我真想研究研究這些鬧紅一個海灘、炒熱一個海灘的大亞灣的邵陽人,邵陽來的大亞灣人。

然而,來到大亞灣,我第一個接觸到的,不是邵陽人,而是四川人。一條同樣喜歡辣椒的漢子。

到的第二天,開發報的老總悄然告訴我:“今天中午,一個四川老板,舉行他三十歲壽誕,兼一個工程奠基。他請了我們報社的人參加,我向他介紹說,來了一位著名作家。他高興地邀請你和你的夫人一道去。作為作家,去體驗一下吧!”

我去了。

這是一家十分豪華的酒家。入口處,立著一位身著盛裝的英俊漢子。胸前佩著一塊做工講究的紅綢布條。這大概就是這位壽誕的主人了。果然,老總把我引上前去,向他介紹。他熱情地向我伸出手來。

“歡迎光臨!”

“謝謝!”

初次見麵,說的簡單,答的更簡單。然後,他把我引到簽到處。一張長桌上,鋪開一個精致的簽到本,兩位美麗的小姐給來賓遞筆壓紙。我接過筆來,說不出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在上麵龍飛鳳舞般地劃下了兩個字,然後步入大廳。

我數了數,大廳裏,足足擺下了五十桌酒席。不一會,主人致詞了。沒有特色,記不清說了些什麽。接著,主持人宣布:“請四川省政府代表講話。”

“謔!四川省政府都派代表來了?”我不由得尖起耳朵聽著。

一會,擴音器裏傳來了一個四川方言很濃的聲音:“我代表四川省政府駐深圳辦事處、深圳辦事處駐惠陽工作組,向……”

這時,一種酸酸的東西湧上我的喉嚨。

筵席十分豐盛,規格極高。大龍蝦、穿山甲之類的菜肴。有經驗的人士推算,每桌耗資約在二千七、八百元以上。前來赴宴的人,七門八花。席間,一些對主人的身世略知一二的人士,向我介紹:幾年前,此公騎摩托車販賣鴨子,是從四川爬火車到這裏來的。到達這裏,身上隻有七元五角錢了。開初,他到這裏仍幹老本行,養鴨子賣。養鴨子要占一塊地。當地人說,你不買下這塊地,就不準你到這裏養鴨子。於是,他賣掉這群鴨子,買下了這塊地。那時候,這裏的地賤。沒有想到,短短二、三年過去,這裏的地炒紅了火,地價像孫悟空翻筋鬥一般地漲了上去。他發了。辦起了紅磚廠。又發了。接著,做起了房地產生意。如今,他成了腰纏數千萬的富翁了。

這是從席間聽來的笑談。我沒有進一步核實,更沒有找主人佐證。他“發”起來的過程,也許有這樣那樣的出入,但他幾年前還是一個賣鴨子的,這大概是千真萬確的。我想。

主人一桌一桌地敬酒。敬到我們這一桌時,已是宴席的尾聲了。

當主人和我們熱情碰杯時,緊跟在他身後的小姐,給每位賓客遞過來一個燙金的紅包。裏麵到底是什麽?這使初次見到此種場麵的我,想掀開看看,卻又不好意思。夫人比我靈活些。她看了。悄悄告訴我:裏麵是兩張一百元的人民幣。

我在心裏默了默神,這五、六十桌酒席,連紅包在內,耗資近三十萬元啊!而這每一桌所耗,竟等於我們出版一本二十多萬字的書稿的稿費!

走出這宴會大廳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這邀請我們赴宴的主人姓什麽、叫什麽呢?我不知道。我茫茫然然地朝前走去。

這謎一般的大亞灣,更加沉甸甸地落到了我的心頭。

也許,我心頭的這個謎,在他身上得到了一點解答。

這是一條精明而又倔強的邵陽漢子。

自然,這又是開發報的老總陪我去結識他的。

開發報的老總張自力,是我礦山上的一個朋友,他則謙遜地說是我的學生。他這次接我訪問大亞灣,則真像學生待老師般虔誠。

在一幢新樓前麵,張自力的腳步停住了。

“進去看看吧!”

“這是……”

“陽富清。如果說敏感,他是最敏感的。闖大亞灣的邵陽人中,數他來得最早。如果說邵陽人精明,他是精明的邵陽人的代表。自然,就個人資產而言,他是擁有最多的。”

“多少?”

張自力笑笑,無語。

我們朝樓內走去。

門口,立著一個著黑製服的五十多歲的老頭。腰間佩著一支手槍。也許是張自力常在這裏出出進進,熟了。老頭朝他笑笑,沒有攔阻。一樓的大廳內,停放著一輛稱之為子彈頭的高級轎車。

我們登上二樓。二樓一分為二。大廳裏,幾位漂亮的小姐忙碌在電腦、電話機旁。小廳的門頭,掛著一塊牌子。牌上的幾個字赫然入目:董事長辦公室。裏麵的陳設,很有幾分氣派。一張大辦公台後麵,立著一個高大的書櫃。裏麵,放滿了各種燙金的精裝書籍,很自然地飄出幾分學究氣。這是一個農民工作的地方嗎?我真懷疑自己走進了某一位名教授的工作間。

一個單瘦而幹練的漢子朝我們走來。他眼睛不大,卻深藏著幾分機智。

我是一個快言爽語的漢子。自力尚未介紹,我就伸出手去,自報家門了:

“我叫譚談。”

對方先是一愣,接著緊緊握住我的手:“歡迎!你不認識我,我可早認識你啊!我讀過你很多作品,還在電視裏見過你。你的《山道彎彎》、《風雨山中路》,當年可使我入迷啊!你在《風雨山中路》裏描寫我們鄉間刮紅薯皮的幾百字,我當時反複玩味。把我們鄉裏的生活寫絕了。我曾經幾次托過去和你在一起工作的我的姐夫找你,想見見你。沒想到,我們今天在這裏見麵了。”

這是一位我的忠實讀者,這是一位我的知音啊!一個作家,有什麽比見到自己的忠實讀者更可親近、更為親切的呢?一種熱辣辣的東西,猛然間在我的心頭湧動。

“我們雖然今天才見麵,但神交已久啊!”

有了這種感情基礎,兩人呆在一起,自然話就多了。自力看我們聊得很投機,他主持的報紙尚在初創時期,工作十分忙亂,和我打了聲招呼,便悄然離去了。

“我家兄弟姐妹多,家境清貧。我初中畢業後就回鄉學了個補鍋匠,我們那個地方稱補鍋匠為爐匠。在幾個兄弟中,我排行第四,人稱四爐匠……”

話,來得多坦率啊!這個坦**的漢子,在我麵前敞開了他坦坦****的襟懷……

那年月,為了賺五分錢,他要挑著百把斤的擔子,翻一座大山。這話怎麽說來?他是爐匠。山那麵人家捎來一個口信,要請他去補一補鍋子。他於是挑起小爐和風箱翻山而去。到那裏一看,隻一口鍋子上要補一個小孔。一個小孔隻能賺五分錢。

他的人生之路,他的創業之路,就是這樣艱難地開頭的,就是這樣辛酸地起步的。

他是一條聰明的漢子。一般地說,智慧是財富。聰明人是能為人類創造財富的。但是,如果沒有好時代,人的一切智慧就會活活被漚死。

好時代終於來了。

他終於有了施展才華的時候。

1984年,他的企業有了一萬四千多元的利潤。這時,村裏的小學想增蓋幾間教室,以便接收更多的孩子入學。他毅然決定,從自己賺的一萬四千多元錢中,拿出一萬元錢來為村裏的小學蓋四間土磚教室。他和母親商量。他母親蘇細秀是一個純樸的山裏女子。這個純樸的女人,給了兒子一句再純樸不過的話:“主意你自己拿。好心總是有好報的。”母親的話進一步堅定了他的決心。他又和妻子商量。妻子更是他事業的支持者。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可謂青梅竹馬。妻子朱富英是當地一個頗負盛名的大夫的獨生女兒。而那時候的陽富清呢,是一個要翻一架大山才能賺五分錢的小爐匠。她認了。死心踏地跟了他。這時,丈夫一提出,她就說:“你覺得應該就幹吧!”

蓋完教室,加上上一年的積蓄,他手頭隻有六千元錢了。他用六千元做本錢,辦起了一家生產油膏的化工廠。他很快發達起來,成了遠近馳名的油膏大王。他的資財也就在六千元的基礎上翻了一百倍。工廠每年的產值達到一百多萬了。

本該更加起勁地大幹一場了。這時,縣裏的權力部門,查出了一些不法的私人企業主在發票上做假,偷稅漏稅。於是,也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他了。他請他們放手去查。而對方非要他本人陪同他們去查不可。他奈何不了這些手握重權的人,隻好放下手頭的活計,陪同前往。第一站到廣州,然後準備再去上海。查遍了好幾十個用戶,沒有發現一張做假的發票。這時,前去調查的人,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你呀,不愧是一個共產黨員。上海就不用去了。”

這太傷他的心了。一些穿製服的人,跟在他的屁股後麵,一個一個用戶去查帳。以後,自己在用戶麵前還有什麽信譽可言?回來以後,他就傷心地關閉了自己用心血辦起來的廠子,天天躺在家裏看小說。往日,工作再晚再累,他都要擠時間看看小說,且看得津津有味。這一回,他卻無論如何也看不進去了。一個一個的字從眼皮子底下過去了,過去後卻立即又記不起是一個什麽字了……貌似清閑,實則心裏煩躁喲!

“富清,我陪你到外麵走走去。”

看著丈夫一天天消瘦下來,富英的心裏焦急啊!她輕聲細語地勸說丈夫,鼓動他到外麵散散心去。

“去哪?”

富清一時沒有完全明白妻子的心。

“到廣州、上海那大地方看看世界去。”

在妻子的陪伴下,老陽離開了自己的故土,心裏是苦澀的。他從銀行取出了三萬元錢,準備先廣州,後深圳、上海、大連、北京,把三萬元花光後再回來。一到廣州,陽富清就被《羊城晚報》上的一篇短文吸引住了。這篇文章把當時為世人所陌生的大亞灣推到了陽富清麵前。

他突然改變了計劃,不去深圳、上海“玩了”。(在這種心境裏玩,心也是清苦的啊!)他攜妻子一道,一車便坐到了大亞灣。這時候的大亞灣,還是一個十分荒涼的小鎮。全鎮還隻有幾輛檔次很低的的士。他包了一輛的士,把這個尚在沉睡中的美麗的海灣,認認真真地察看了一遍。然後,他對此地的曆史、現狀、自然條件、地理位置進行了詳詳細細的分析,對當地政府的投資政策進行了深入細致的了解。這裏距深圳幾十公裏,坐汽車個把小時;這裏離香港也很近,乘輪船也隻要個多小時。他高人一著地對深圳的人口、香港的男女比例進行了調查。深圳常住人口多達三百多萬,而有戶口者隻不過四、五十萬。許多人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戶口進不了深圳,卻又不願意離開深圳。他們手裏有一點錢,而錢又不太多。這樣,他們就想找一個合適的地方買價錢不太高的房子。這大亞灣,就成了他們最理想的地方。香港本土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三個男的才有一個女的。那麽多餘的男人怎麽辦呢?他們要找姑娘,要買房子。這大亞灣,也是他們最理想的地方。這裏的房產業,一定會興旺起來……

他興奮得想大聲狂叫了。他當然沒有大聲狂叫。他是一個十分沉靜的人。一切在心裏行事。次日,他和妻子不聲不響地、卻又是意誌堅毅地掏出身上的二萬伍仟元錢,在當地訂購了一套房子。按照當地政府的政策,訂購了一套房子,就可以把全國各地的戶口遷去。然後,他匆匆回到故土,把自己一家的戶口遷了過去。

這是1989年12月。

大亞灣,這個當時幾分荒涼、幾分冷清的海濱小鎮,很是熱情地接納了這個新公民。

家尚未安妥,他就揮手大幹了。

他看準了,要在這裏興辦房產業。房產業,那是要大本錢的買賣喲!而他手裏隻有六十萬元的資本。這把隻能殺雞的刀又如何宰牛呢?他下了三步棋:一、與當地人合作。當地政府出土地,他出資建房。二、他狡黠地來了一點善意的欺騙。他本來隻有六十萬元錢的資本,他吹噓自己有六百萬。三、發廣告,收定金。幾個月過去,他的第一個“作品”——富華樓就建起來了。此舉下來,他就淨賺了好幾百萬……如今,他建造的一千幾百套房子,隻剩下少數幾套沒有賣出去了。

“我是一個個體戶。初來這裏時,本錢單薄,沒有實力。其實,人的智慧,就是實力,就是財富啊!”他沉靜地對我說。

他到底有多少資產了?有人傳說他有一億,有人則說得更玄乎一些:何止一億嗬!這也許是真實的,也許有不少的水份。我不想去做分析。這裏,我隻把他本人親口告訴我的、對我們一般國民也如同天文般的數字轉告給親愛的讀者:“1990年6月,我帶60萬元到這裏。短短兩年多時間裏,我的個人資產又翻了一百倍,已經達到6000萬了。”

“不過,”他很是動情地對我說,“資產再多,就個人而言,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隻不過為社會保管了一批財產而已。”

陽富清的這句話,突然又使我對謎一般的大亞灣看得清晰些了。我真想對所有的朋友們說這樣一句話:金錢是財富,而財富不僅僅是金錢!

十分遺憾,對我此行做了熱情接待的一位不曾見麵的、往日也與我無任何交往的朋友,我卻沒有見到。

他,就是在湖廣兩省頗負聲名的“海月城”的總設計者薑斌。

如果說,陽富清用智慧贏得了財富。那麽,薑斌則是靠氣魄打出了天下。

這是一個中國農民的氣魄!

他也是邵東人,一個邵東某鄉的企業辦主任,一個應該是不怎麽顯目的農民企業家。他到得比陽富清晚,比許多許多的邵陽人晚。1992年才來闖這個**人的海灘。他竟以長江之水天外來的氣勢,聚集16億元資金,興建了一座設施齊全、功能完備的城!這將是一件被今天的大亞灣人、明天的大亞灣人、永遠的大亞灣人所傳頌的偉業!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現今的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田紀雲揮毫為他寫下了:中國海月城。

聽說那是一個風清月明的晚上,剛到這裏來的薑斌到海灘邊散步,見一輪明月映在碧藍的海水裏,構成一幅韻味別致的圖畫。他的心頭突然一動,一個大膽的構想落入了他的心底:到這裏造一座城!他於是聚集十數億資金,一下購買了數百畝土地,鋪開了一個可說是氣吞山河的藍圖……

他不是詩人,而他的籌劃卻又是多麽的富於詩意啊!

他是詩人,他不是用筆寫詩的人,而是用心寫詩的人。他的詩不寫在紙上,而寫在大地,將寫出一座新城!

我到的那天很晚了。當自力向他介紹:家鄉來了一位寫什麽什麽的作家時,他即請他的助手、公司的副經理老於把我和夫人安排到當地的高檔賓館——上楊度假村食宿。他們公司長年在這裏包有房間。據說每月的接待費用達三十萬,這,一個中國過去的農民敢想嗎?

他卻做了,而且做得十分的瀟灑!

他一早就去廣州辦事去了。他讓老於轉告我,他當盡快趕回來和我聊。一座城擱在他的心頭,哪能說回就回呢?我走的前一天晚上,他還趕不回來。深夜12點多了,他讓老於來向我表示歉意。我深深地理解他。

老薑,是朋友,總會有見麵的時候。願你的大城造得順當,造得堅實而漂亮!

我在這裏呆了兩天。這天一早,要走了。

煤炭部門在這裏開辦的一家公司的經理,是我的老朋友,他開來一部桑塔納轎車,並派他公司裏的一個職員,專程送我。

送我的是一位年輕人,思想十分活躍。車子開出不久,他很是感慨地說:“這一個海灣是富了,這裏的人是富了。這裏的幹部也富了。在這裏到政府機關辦事,給幹部錢,是不需要避人耳目的。一千塊、二千塊甩過去,他照收不誤。可是我們的煤礦工人,在不見天日的礦井裏流血流汗,卻發不出工資……這就叫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如今的社會又到底是哪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呢?”

我默然無語,心裏不由得一陣抽搐。

是啊,當今社會到底是哪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呢?那些推動一個時代前進的大科學家富起來了沒有呢?農學家袁隆平培育成功雜交水稻,為人類解決了幾億人的吃飯問題。他富起來了沒有呢?人民音樂家施光南,一生創作出了那麽多優秀歌曲,可說是唱出了一個時代的聲音,卻無錢請人裝飾一下自己的工作間,隻得買來壁紙自己動手糊。而一些歌手唱他創作的歌,一個晚上就是幾千元的出場費……一個三十歲的年輕人的壽宴,花費數十萬元,而1993年春節,僅僅湖南省就有四百萬農民沒有糧過年!擁有金錢財富的人,不當守財奴,有更高層次的追求,這是可喜的。然而,那些為人類的文明進程做出了重大貢獻的人,他們為什麽不能也擁有金錢這種財富呢?

“說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其實,舊社會早就有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一直默不做聲的老司機,突然開口說。

“你是說……”

“地主老財,資本家呀!他們不早就富起來了嗎?”

這位老實巴交的司機,突然給我的心頭推來一個意味深長的歎號!

“那不一樣,他們是靠剝削富起來的。”

“難道現在那些三幾天就賺幾百上千萬的人,是靠創造致富的?靠勞動致富的?”

“那有質的不同。舊社會地主資本家富,是富的越富,窮的越窮。我們是一部分人先富,然後帶動大家共同富裕。”

老司機冷冷地望了一下我,沒有吭聲了。

我深知我的解答是無力的。我把這個意味深長的歎號推到更多人麵前,供更多人思索,讓更多人來解答!

1993.4.13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