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搏擊

一代一代人生,匯成曆史的長河。

曆史的長河,包溶著一代一代人生。

也許你壽命很長,也許你地位很高,也許你一生平安幸福……然而,這些,都不能說明你人生的價值,當你肉體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時候,你將一點痕跡也不會在曆史的長河裏留下。隻有當你每時每刻都不安份,都勇於迎著曆史的風浪進行搏擊,去創造一個肉體生命以外的生命,這樣,你的人生才會永恒,你才會實現你人生的輝煌!

他叫薑斌。湖南省邵東縣灣泥鄉的一個農民。

那裏,有一條河,叫邵水,是湖南四水之一的資水的一條支流。自古以來,在我們這塊國土上,都是水向東流。而邵水在那裏卻浩浩西行,創造了一個邵水逆行九十裏的奇觀。薑斌從小就在這條逆流西去的邵水河邊長大。他的父親年輕的時候就在這條河裏駕毛板船,搏擊風浪,闖**世界。這一片地域,這樣的家庭,也許對薑斌後來的人生態度、人生性格的形成,奠定了一點什麽。

人生是一個奇怪的魔方。有些人,出生在一些高貴的家庭裏,一落地,他的人生之路就鋪滿了鮮花,父輩已為他安排好了一切。然而這些人的人生卻常常缺少創造。有些人,一哇哇落地,就開始品嚐人生的苦味。苦難磨練人,也培育出一顆躁動不安的心,逼著他千方百計想改變自己的處境,逼著他去創造自己的輝煌。

薑斌就是這後一種人生。

他的父親在放毛板船運煤炭下益陽、長沙販賣時,碰了幾回好運,賺了一點錢,回家買了幾畝地。土地改革時,工作組長一句話,他家便有了一個我們國家的階級成分名詞中所沒有的一個名詞:小土地占有。也許這位工作組長當時自己怎麽也沒有想到,他隨隨便便為他們安的這麽一個名詞,卻給他們帶來了許許多多的苦難。他8歲時,為隊裏放牛。由於喂養盡心,這條水牛長得膘肥體壯。有一次,這條牛和隊裏另外一個人養的牛鬥架,兩條牛都鬥紅了眼,一時鬥得天昏地暗,任何人也不敢近前。結果,把隊裏一塊紅薯苗踩死了。隊長知道了,要停他的餐(當時正值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食堂裏做飯的大娘看他年紀小,偷偷把飯發給了他。他剛吃兩口,被隊長看到了,一下把他手中的飯打落在地。當天晚上,隊裏開鬥爭大會。8歲的他,被拖上台批鬥……他沒有流淚,心裏卻怎麽也忘不了這件事。

初中畢業後,他被學校冷落了。

他回到邵水河邊那棟矮小的土磚屋裏,心裏牢牢記住了毛主席的一句話: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他買來許多農機方麵的書籍,拚命鑽研。終於有了機會,隊裏要買一台柴油機來發電、碾米。當時,柴油機很緊俏,很難買到,隊裏於是決定:誰能買到柴油機,就由誰來當機手。他有一個哥哥在外縣工業局工作。他立即找到哥哥,買回了機器。他於是當上了機手。這時候,區政府的秘書老王來到他們隊裏蹲點,他的好學肯鑽,給老王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終於有了機會,鄉(當時為公社)農機站要增加人手,經老王推薦,加上他考試時得了第一名,他被鄉農機站錄用了。

農機站站長是他的本家,一個在部隊裏負過傷的殘廢軍人。他對薑斌很器重,讓他擔任自己的助手。薑斌積極地協助老站長開展工作,使農機站很快從單一的為農民助耕中走出來,全麵地為農業服務。農藥、化肥緊俏時,他千方百計拉關係從外地采購回來賣給農民。防蟲、治蟲,科學種田,都納入了他們農機站的工作範圍。漸漸地,他的才華,得到了鄉黨委領導同誌的賞識。這時候,鄉黨委考慮到老站長年紀大了,決定讓他來接任站長。鄉黨委書記好幾次找他談,他都沒有接受。老站長有恩於自己,自己怎麽能夠“奪”他的地位呢?

一天下午,鄉黨委的全體委員突然來到農機站,並通知農機站所有的人員來開會。開什麽會呢?會前老站長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直到全體人員到會以後,鄉黨委書記才宣布:民主選舉站長。他仍然十分虔誠地投了老站長一票。選舉結果出來了。全站十七個人,老站長六票,他得了十一票。

鄉黨委負責同誌當即宣布:薑斌同誌任站長。老站長調鄉企業辦任副主任。

老站長冷冷地盯了薑斌一眼,走了。這一眼,如同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薑斌的心頭。老站長誤會了,認為是薑斌在後麵搞名堂,把他的“飯碗”搶走了。

一場暴風雨迎著薑斌來了。

“毛主席身邊養了一個林彪,我們薑普生身邊也有一個野心家啦!”

老站長的婆娘扯起嗓子到處罵。

薑斌沒有解釋,也解釋不清。

幾天以後,老站長到鄉企業辦上班去了。這時,鄉黨委的領導同誌又幾次找薑斌做工作,要薑斌去上任。薑斌心裏認認真真地想了兩天,向鄉黨委提出了一個設想:要責、權、利相結合,要集體承包。要使每一個人都有想頭,有奔頭。

他的這個建議被鄉黨委采納了。

他走馬上任了。過去,是當助手,許多想法當然不可能實現。如今,他的膽子可以放得更大了。他決心把農機站辦成農、運、貿為一體的經濟實體。他們成立了一個工農貿易公司。在辦營業執照的手續時,發證機關的經辦人員說:辦集體的難些,辦個體的容易。“好吧,個體就個體。”沒有想到,就是這個執照上的“個體”兩字後來帶給他無窮無盡的災難。

農機站不光是有幾台拖拉機了。他們購回了好幾輛汽車跑運輸,還添買了一輛漂亮的大巴拉客。他們四處捕捉信息,采購當地緊俏的農業生產急需物資供應給農民,價格比當地供銷社的還低。一時間,農機站風光起來了。

這時候,一個信息進入了薑斌的耳朵:柳州空壓機廠急需焦煤。采購人員在漣源采購時撲了空。因為焦煤係國家的計劃物資。各地都設了卡,嚴禁外運。薑斌所在的灣泥鄉正是一個煤炭之鄉。許多的焦煤積壓在這裏銷不出去。有一些碎小的焦塊,眼看就會被埋在泥土之中了。然而,這可是國家控製的計劃物資啊!一個嚴實的關卡就設在他們鄉不遠的公路上。誰敢衝破這個關卡呢?

“我來試試!”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薑斌心頭湧出。他想,一方是焦煤奇缺,一方是焦煤積壓,為什麽要人為地堵塞貨物流通呢?這對發展生產有什麽好處?

今天,人們也許會把它當成一個笑話。然而,在這短短的幾年、十來年以前,卻是一個真真切切的事實!一種體製向另一種體製錯動的時候,常常免不了要鬧出一些笑話來。

他把柳州的采購人員請到自己的農機站,一下就和對方簽訂了一份供貨5000噸焦煤的合同。因為沒有辦妥某一種手續,似乎是非法的,不可能聯係火車運輸。他於是調動全站的六台汽車,還把個體司機也拉了進來。這個個體司機向他交5%的管理費。深夜十二點以後,檢查站的人員睡覺了,他們的車隊便悄悄地出發了……

這一年,農機站贏得了可觀的經濟效益。他們給鄉政府送了一台二十時的大彩電。這也許是全鄉第一台這麽大的彩電。同時,給鄉幹部們每人發了五十元的獎金。至於本站職工們的收入,當然就更可觀了。

一天,那位個體司機找到他,悄悄地對他說:“這一年,你們也賺了,我也賺了。我們是不是給他們廠有關的人送2000元錢去,表示我們一點意思。這錢你出一半,我出一半,如何?”

薑斌一時無語。他心裏想,不是舍不得出這1000元錢,而是感到這樣做似乎不對勁,這是賄賂啊!他沒有同意,這事就這麽過去了。第二年到對方去簽訂新一年的合同,對方的熱情就少了幾分,說:“價格不變,隻是損耗要由去年16%降到11%。任務嘛,你們承擔一半,另一半就交給那位個體司機了。”

薑斌心頭一驚,那個個體司機邀他送錢的一幕,突然又回到他的麵前。他心裏想:損耗下降5%,不正是他交給我的那5%的管理費嗎?對他,並沒有損失什麽,而自己卻減少了不少的收入,丟了一半業務。不久,這個廠準備在邵東辦一個鑄造廠,改運焦煤為運鑄件。這樣減少了焦煤的運輸,也降低了產品的成本。這個業務便全部被那位個體司機攬走了。在這次商戰中,薑斌是徹底失敗了。他沒有記恨人家,卻暗暗地佩服人家:個體的經營手段,比集體的靈活。

然而,薑斌認輸,並不服輸。他的觸角越來越廣了。他了解到江西新餘鋼鐵廠由於缺少焦煤,願意用鋼材串換焦煤。兩種貨物都按平價計算。當時,本地鋼材奇缺。議價鋼材高出平價鋼材好幾百元。更重要的是,本地的一些企業因為缺少鋼材而停產了。精明的薑斌在心裏一劃算,這不光本單位有利可圖,還能解決本地企業的材料問題。隻是,這鋼材更是國家嚴格控製的計劃物資。盡管他們那個工農貿易公司的營業執照上標明可以經營鋼材,而國家當時的一些文件規定,鋼材不能由集體和個體經營。為了慎重起見,他決心找一家國營單位合作。他想到了當年區政府的那位王秘書,如今,他在縣經委下麵的一個公司任經理。他找到了老王,和老王一拍即合。接著,他又別出心裁地開了先河,從國營大煤礦找了一位漂亮的待業女青年做公關小姐,往江西進發了。

又是一場漂亮仗。

鄉農機站的經濟效益是愈來愈好了。薑斌在當地的名氣為之大振。

緊接著,鄉黨委又決定,讓薑斌取代另一位老同誌,出任鄉企業辦主任。很快,這個鄉的鄉村企業,又有了很大的發展。這時候,灣泥鄉的鄉村企業在全縣、在全市都有名氣了。老站長信服了,全鄉上下很多幹部群眾信服了:薑斌這小子真有兩下子。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信服了呢?

不盡然。

承包以後,有了責任,自然也有了權利。全鄉僅僅農機站有幾輛汽車,而這幾部汽車,全部掌握在薑斌的手裏。鄉裏的領導同誌要用一用車送個人,或拉一點貨,都要找薑斌。這些鄉裏的頭頭腦腦,在這個吃集體糧的農民麵前,似乎少了平日的威風了。而被他取代的鄉企業辦老主任,心裏還一直憋著一口氣。

一個人如果老是怕別人議論,怕別人說三道四,那就甩不開手腳了,那就活得窩囊,那就做不成大事了。他的人生,就如同一潭死水,雖然平靜,卻不會泛起漣漪,更不會濺出耀目的浪花。

薑斌,大概是希望自己的人生之河飛出幾朵奪目的浪花的。

1985年,我們的黨,為了切除自身的毒瘤,健全自己的肌體,在全黨上下進行一次整風。這無疑是值得稱道的,受到了全黨的擁護。然而,這次整黨到底收到了多大的效果呢?當時中顧委一位負責同誌在整黨結束時的一次講話中說:整總比不整好。時過八年了,人們還沒有忘記這句話,常常提起來議論一番。

薑斌當時剛入黨不久,是一名尚未轉正的新黨員。況且這時候,他的事業正紅火,縣裏一個搞活鄉鎮企業的現場會正放在他們區裏開,上麵還通知他在會上發言呢?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風會整到他頭上來。

卻偏偏整到他頭上來了。

整他的由頭,是他用焦煤與江西那家鋼鐵廠換鋼材。這兩種物資都是國家控製的計劃物資。這是明目張膽地破壞國家的計劃。這是為了牟取暴利而搞的投機倒把。社會上一時流言種種,說是這個薑斌一下子就撈了多少多少萬了。

農機站的所有帳本被拖走了,薑斌和他的兩個助手的家被抄了。

材料送到了縣委常委會。

常委會上的爭論是十分激烈的。

“他們這樣目無國家的法紀,倒賣國家計劃物資,牟取數萬元的暴利私分。這不是明目張膽地挖社會主義的牆腳?這樣下去,我們用鮮血打下的江山,就會敗在這幫人手裏!對這樣的人,我們絲毫不能心慈手軟,應該狠狠地打擊!”

“我們黨這次整風,就是下決心挖除這些生在身上的毒瘤!”

“對,隻要是毒瘤,我們當然應該切除。現在的問題是,這個薑斌是不是我們黨身上的毒瘤?希望大家實事求是地來進行一些分析。”縣委書記鄧衛中接過話頭,提醒大家說。

“他把我們這裏積壓的焦煤送出去了,他把我們這裏緊缺的鋼材搞回來了,他搞活了流通。應該說,是為我們做了好事。”

縣長鄧石林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

“可是他違犯了國家的文件。”

有人拿出了一個紅頭文件。

“不是有這樣一句名言: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那麽,你是說這個文件錯了?”

“我什麽時候這樣說了?我隻說了,真理要在實踐中檢驗!”

“……”

這場爭論大概是不歡而散了。結論當然無法做出來。有意思的是,兩種觀點的主要代表人物,都不認識這個小小的薑斌。他們完全是對事而不對人的。這場爭論看似平淡,細細想來,卻十分有趣,且非常發人深省。

一個時代向另一個時代錯動,一種體製取代另一種體製。這種時候,人們的觀念難免混亂,於是會鬧出一些笑話,於是會付出一些代價。這種代價有時候是十分沉重的。

多少年以來,我們一直是這樣教育我們的幹部和群眾: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的唯一標誌;市場經濟是資本主義的唯一標誌。曆史,已經在我們一代幹部身上,擱下了一個沉沉的包袱。我們絲毫也不應該去責備他們。換一個角度看,他們的這種高度的黨性原則,應該受到我們大家欽佩。當然,這是他們、也是我們許多人的一種悲哀。

建國三十多年來,曆史留給我們的教訓難道還少嗎?在這個曆史時期裏,我們喪失了多少使我們的民族經濟騰飛的機遇呀!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我們才緊迫地認識到:落後會挨打,被動也會挨打。必須抓緊發展自己的經濟,必須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用一條什麽樣的路子來發展經濟呢?小平同誌提出了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這是一個創舉。漸漸地,我們的各種紅頭文件裏,我們的報章雜誌上,我們的幹部的報告裏,便出現了這樣一些當時頗為耳目一新的提法:“以計劃經濟為主,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為輔。”“發展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指導下的商品經濟。”“私有製經濟成份,是社會主義公有製經濟的一種有益的補充。”別看現在讀來,這些口號都十分平淡,都十分輕鬆。當時,這每一個口號的出現,都經曆過一種沉重,都付出過一番代價。誠然,也推動時代向前移動了一點點。

薑斌,隻不過是我國南南北北呼喚建立市場經濟體係的千千萬萬勇敢者中的一員罷了。也許,他們當時、甚至現在都沒有上升到多高的理論認識,隻不過在實踐中深切地感覺到,隻有那樣做,才能更快地發展我們的經濟。

結了近四十年的一塊堅冰,開始鬆動了……

在邵東,“薑斌事件”就這麽暫時懸下來了。

這時,邵陽市和邵東縣先後組織幹部赴福建、溫州參觀。這一次參觀,極大地開闊了幹部們的眼界,加深了他們對商品經濟(當時尚未稱市場經濟,對市場經濟還有一點羞羞嗒嗒)的認識。縣委書記鄧衛中等的態度更明確了,他決心結合本縣的實際,提出多少多少條;結合整黨中出現的情況,劃清幾條界線。以便及時解脫一批發展商品經濟的能人,保護鄉鎮企業的發展。

新聞記者的觸覺是最為敏銳的。湖南日報一位記者來到這個縣,與縣裏的兩位通訊員一道,寫了一篇邵東縣委在整黨中注意劃清幾條界限,及時解脫一批能人,保護了鄉鎮企業的發展的稿子。《湖南日報》很快便在頭版頭條見報了。在這篇新聞稿裏,記者在列舉的幾個例子中,自然又提到了薑斌。

縣委不平靜了。班子裏一位參加革命很早的老同誌,他平時嚴以律己,克己奉公,艱苦深入。在個人品德上可說是無可挑剔的。這時候,他思想上真是拐不過彎來。什麽商品經濟,明明是搞資本主義嘛!先烈們用鮮血打下的江山,不能就這樣被毀掉。他挺身而出了。

縣裏兩位參與寫這篇新聞稿的同誌,被叫來了。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的鄧衛中也請到了。這位老同誌,當著鄧衛中的麵,很嚴肅的問那兩個參與寫稿的同誌:

“這是誰向記者反映這樣的情況?”

“是我們。”

“誰叫你們反映這樣的情況?”

“這是表揚縣委的工作嘛。”

“這篇稿子我沒有看,更沒有簽字。但是發表出來後我在外地看了,我是讚成這樣寫的。”鄧衛中當著這位老同誌的麵,十分平靜地、卻又是觀點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當天夜裏,薑斌所在區的區委書記率領全體區委成員和整黨辦的幹部,來到縣委常委會議室,對縣委書記鄧衛中說:“既然薑斌沒有錯,那就說明我們整黨工作抓錯了。我們要求集體辭職!”

矛盾就是這麽尖銳地擺在鄧衛中麵前。

薑斌的問題重又提起來了,而且升了級,縣檢察院開始介入了。

縣委常委幾次討論,書記鄧衛中的態度很鮮明,縣長鄧石林的態度也很鮮明。縣檢察院感到有點為難了。正在這時候,市檢察院的一位科長到縣裏來檢查工作,縣檢察院便把這個案子推到他的麵前。不知他當時出於何種動機。他接受了。

人,是集結著千百種感情的動物。有些人是思想觀念的問題。他認準了那樣幹就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腳,是搞資本主義複辟。那是曆史擱在他們身上的包袱,是一種可愛的悲哀。有些人是這樣做損害了他們自身的既得利益,他們便暗中中傷,跳腳罵娘了。有些人呢,是看不得別人富,看不得別人比自己過得好,是一種嫉妒,是一種心態不平衡……人哪,一個千百種情感皆備的怪物!市檢察院的那位科長,是屬於他們中的哪一種呢?

那天下午,一輛北京吉普車開到了灣泥鄉,薑斌被帶走了。

我們不想去敘述薑斌被拉到外縣一個招待所隔離審查的故事了。盡管這個故事生動而滑稽。因為事情的意義不在故事本身,而在故事以外。

薑斌在外縣這個招待所審查了93天。這期間,市裏頒布了搞活經濟二十幾條,縣裏也頒布了多少多少條。根據這些“條”,薑斌被解脫了。盡管他在這些經濟活動中所有的盈利,都是鄉農機站集體所得了,因為這個工農貿易公司的營業執照上注明的是個體,市檢察院還是給他留了一個尾巴,稱:犯罪情節輕微,不予起訴。按照這個結論,他仍然有“罪”,隻不過是“輕微”而已。但判定這樣的問題,罪與非罪,常常不是由某個法官來欽定,最公正的法官是曆史。曆史將會做出公正的宣判!

這些“條”的頒布,這個小小的薑斌的被解脫,十分生動地說明了一個問題:我們的一些執掌大權的幹部,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認識,又進了一步。我們的國家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體,又朝前挪動了一步。

薑斌結束審查以後,鄉黨委書記向縣裏有關領導報告,要求重新安排薑斌任企業辦主任。人們的認識不可能都這麽一致,尤其是對人的看法。有關領導沒有同意。

薑斌上縣裏找縣委書記鄧衛中來了。

“你就是薑斌?”

鄧衛中頗為意外地望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單單瘦瘦的漢子。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有什麽事?說!”

鄧衛中挺幹脆。

“我想辦一個加油站。”

這一頓審查,愛人李光英三天兩頭往外縣這個招待所跑,車費都不知花了多少。現在他家裏欠了一屁股的債。眼下工作又沒有安排。他不是那些吃皇糧的國家幹部。沒上班,就沒有錢拿。他必須立即找份事做,抓點收入,補貼家用。

“誰辦?”

鄧衛中目光睽睽地盯著他,問。

“我!”

“個體?”

“嗯。”

“好!這一次並沒有挫去你的銳氣嘛。”鄧衛中對這個受了委屈的農民漢子,很是讚賞。這次到溫州參觀,就看到許多個體加油站。隻是我們湖南目前還沒有,我們為什麽不能支持薑斌來開一個先河呢?“你打一個報告,去找縣長,我和縣長說一說。”

報告很快就寫好了。那天,他帶著報告來找縣長,縣長不在縣裏,下鄉去了。他趕到那個鄉裏,鄧石林正在一個會上講話。聽說是灣泥鄉的薑斌來了,立即暫時中止自己的發言,出來接見了這個好幾十裏路跑來的農民。

“李光英?是誰?”

“我愛人。”

“光明正大的事,怕什麽?用你自己的名字嘛。”

縣長進一步為他鼓勁。

當然有波折。這個報告送縣工商局,工商局不敢批。鄧衛中給他們打過電話,鄧石林也給他們打過電話,工商局仍然沒有批。後來,鄧石林讓薑斌再寫一個報告,他在這份報告上這樣寫道:請速辦。這是縣委的意見,也是我個人的意見。並交代薑斌:“你去辦。我在辦公室等著。如果他們再不同意,你給我來電話,我立即趕來。今天我非撤他們的職不可!”

鄧石林有點火了。

局長接過這份報告,像往常一樣,往旁邊一擱,說:“好吧,先放在這裏吧。”

“鄧縣長在辦公室等著,要我打電話把結果告訴他。”

有縣長、書記撐腰,這個農民的話,也頗有幾分硬度了。

局長這才重又拿起這份報告,看了看報告上縣長那鐵一般的批語,一言未發,蹬步上樓去了。一會,他從樓上下來,交代辦事員:“給他辦吧。”

“你還沒批。”

“我就不批什麽了。把縣長的這批條附到存根後麵吧。”

後來才知道,這時候,縣委書記鄧衛中正在省裏參加一個會議。就在這個會議上,他匯報縣裏的鄉村經濟和私人經濟時,說了薑斌的這個個體加油站,得到了省委領導同誌的首肯。

幾天以後,湖南省第一家個體加油站便誕生了。

1992年的春天,是我國曆史上一個不可忘卻的春天。

一篇“南巡講話”,把我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攪得拂拂揚揚。小平同誌高瞻遠矚地總結國際國內發展經濟的經驗,十分鮮明地提出了我國發展經濟的大思路。告誡人們不要去爭論什麽姓“資”姓“社”,爭論一萬次,不如紮紮實實地幹一次。資本主義可以有“計劃”,社會主義也可以有“市場”。一塊結了四十年的堅冰,開始嘩嘩解體了。

時代又向前推動了一步。

薑斌對這篇講話,也許比旁人更多一些感受,更深一些體會。這幾年來,他辦了個體加油站後,又到鄉裏當了一年多企業辦主任。盡管他的工作幹得紅紅火火,卻仍不被人所承認,也許是那個“犯罪輕微”的結論仍在起作用吧。他決然辭去這個主任的職務,辦起了個體煤礦和選煤廠。接著他又投身房地產業的開發。在廣東大亞灣留下一些足跡,一些教訓,又殺回湖南。在邵水河畔,興建一座城——粵湘商貿城。

現今,這座城已經建到三層了。工地上,晝夜燈火通明,粵湘城——一個農民的神話正在變成現實!一個農民,正在用他的心,用他的整個生命、整個人生書寫一個天方夜譚般的卻又是非常真實而全新的並不十分遙遠的故事……

人生是短暫的。每一個短暫的人生,都會被曆史的長河淹滅。

曆史是公正的。那些輝煌的人生,將會在這條長河裏濺出幾朵浪花。

薑斌呢?薑斌的人生呢?將如何?

1993.6.12.草於大亞灣

1993.6.23.改於長沙

1995年1月5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