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小傳

大凡要稱得上人物者方做傳。

她稱得上人物嗎?

她不是專家學者,不是高官豪富,更不是名流大家。她是一個一字不識的普通老嫗。何“傳”之有?

有!

“傳”者,傳奇者也。她的人生經曆,可謂“奇”,可謂“特”,當然也就有“傳”了。不過,她的身份普通,我們不給她做正傳,就為她做一個外傳、小傳吧!

在這一方天地,提起趙三娘,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呢?

按照這個地方的鄉俗,女人嫁了男人,自己的名字就用場不大了。年輕的時候,男人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幾,就稱“幾”嫂;年紀大了,做了娘,做了奶奶,就稱做“幾”娘、“幾”奶奶了。

她的老伴姓彭,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她呢,本該稱為彭三娘。解放後,婦女翻了身,也許是人們的頭腦裏有了一種婦女的翻身意識吧,便把她的姓冠在前麵了,把她稱做趙三娘。

她叫趙求秀。這個名字,也隻是這幾年,在上級發給她的獎狀中才派上用場。

她八歲做童養媳,沒有念過一句書,當然也就不識一個字。丈夫比她整整大十六歲。今年,她已是七十高齡了。她老伴已有八十六歲。兩人身體都很健旺。這次,省委宣傳部組織一些作家采寫全省改革開放中湧現出來的典型單位和典型人物,準備編輯出版一本報告文學,向全國人民介紹我省改革開放的整體形象。我便來到了邵陽。

住在賓館裏,和一位省報駐邵陽的記者閑聊。他突然很是興奮地對我說:“我建議你這次去采訪采訪她。”

“誰?”

“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婆。一字不識。為做藥材生意,跑遍了幾乎全國所有的省份。”

“她一個人在外跑?”

“單槍匹馬。你去聽她講講她在外麵經曆的那些故事,保證你肚子都要笑痛。”

這可真是未見其人,先聞其名了。

那一天,我們慕名趕去采訪了。

一到邵東廉橋鎮,隻見街道兩旁,一家挨一家店鋪,全是藥材行,一直延續有幾裏路長。滿街上,迷漫著一種似香非香的刺鼻的藥味兒。這裏真不愧為是有名的廉橋藥材市場。陪同我們的人,對這個趙三娘很熟悉,徑直把我們領到了她的店子。

很不巧,她不在。

一位雖不漂亮卻很機靈的姑娘,正在忙著為一位到這裏進貨的男人選購的藥過秤。當陪同我們的人向她說了一句什麽,她立即放下手中的活,為我們尋找三娘去了。

一位滿麵紅光、神態悠閑的老者坐在店門口。

陪同我們的人與他相識,此刻連忙湊過去,與他交談:

“三爺,最近還搞點什麽文娛活動嗎?”

他舒甜地笑著,直點頭:

“搞點,搞點。”

“輸贏大不大?”

他伸出一個指頭:“碎碎子,每天一塊錢。”

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麽,陪同我的縣文聯主席老唐告訴我:“這就是三娘的老伴,今年86歲了。他身體十分健旺,每天能喝一斤米酒,吃上八兩肉。此外,愛打打牌。因為年紀大了,思維沒有別人敏捷,老輸。三娘每天給他一塊錢。輸了就不再給了。我們剛才問他搞沒有搞文娛活動,就是指的這。”

“三爺,你們這店子,每年能賺多少錢?”

我忍不住湊過去問道。

他連連搖頭:“我不曉得,問她吧,問她吧。”

閑聊間,三娘回來了。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結實的老太太。從她說話、走路的敏捷程度來看,與她實際年齡有一段距離,實在看不出有七十歲。她很豪放地朝我們擺著手,連連說:“大家快屋裏坐,屋裏坐。”

我們跟在她的身後,朝裏走去。這是那種一進幾間的狹長的鋪房。裏屋光線不好,黑黑的屋子裏,到處堆放著我叫不出名兒來的中藥。進到第三間,她領著我們沿著一個木梯爬上樓去。上樓時,她步履穩健而有勁。古人雲:人從腳老。她能這般敏捷地爬木梯上樓。她沒有老。

樓上有一個待客的廳堂。我們剛剛在沙發上坐下,她就拿來了一條硬殼殼的白沙煙,一人一包。我不吸煙,推讓著不肯接。她衝著我說:“到大娘這裏來,一包煙算什麽。不抽煙,也收下做個紀念吧!”

這幾句豪爽的話語,把我的心攪得很熱乎。我隨手將這包煙放進了口袋裏,準備帶回長沙,向同事們說這位三娘的故事時,送上那麽一支煙,不是會陡地增添幾分現場感嘛?

“聽說你不識一個字,為做藥材生意,跑遍了全國幾乎所有的省,是嗎?”

“還出過國哩!”

她一攏頭發,笑笑說。

“噢,到過哪個國家?”

“緬甸。”

“哪裏安排的?省裏還是縣裏?”

“都不是,是我自己。當然,我們沒有進去很遠,隻到過別人國家的邊邊上。”

我突然明白了,她是沒有辦出國手續的,是跑買賣跑到別人國土上去了。

“能不能給我們說說你在外麵跑買賣的故事?”

“行呀!”

她很爽快地答應了。

進入八十年代後,突然間吹來陣陣春風,鐵板一塊的我國大地上,一些私人經濟的芽芽,開始往外冒了。

有經商傳統的邵東人,窒息差不多一代人的這種傳統,在春風裏複活了。有些,像燕子一樣往外飛,全國除台灣省外,都有這個縣走出的買賣人,在西藏高原的陽光城——拉薩,都有一條邵東街;有些,坐地占山,把商店開到了家裏,把市場辦到了村頭。很快全縣出現了很有氣勢的小五金市場、木材市場、鋼材市場、眼鏡市場、藥材市場等八大市場。小小的廉橋鎮,除湧出一個在全省、乃至全國都稱雄的眼鏡市場外,藥材市場又異軍突起。

趙三娘,就是在這個時代、這種氣候裏孕育出的一個人物。

八、九年以前,她已是六十出頭的老嫗了。這時候,她的六個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在國家單位工作,對她都很孝順。她和老伴的日子過得挺舒心。她本該好好享幾天清福了。此時,她住的這個小鎮上,有人開始做起了藥材生意,很快便賺了錢,發了家。她覺得新鮮,也想出去試上一盤。她不是為了想賺錢,隻覺得成天呆在屋裏沒有味道,想出去看看世界。

一天,她找到一個常出外進貨、跑生意的街鄰說:

“我也想出去跑跑,你帶帶我吧。”

“你?”

對方吃驚地盯著眼睛望著她。

“不行?”

“你一字不識,年紀這麽大了,話又講得這麽土,出去後曉得回來嗎?”

她生性脾氣很強,對方的話,更加刺激了她。她跟在別人後麵就上了車。平生第一次出了省,過了江,來到了河北省一個全國有名的藥材市場。話是這麽講,如今真的出來了,街鄰對她還是很照顧的,告訴她如何進貨,如何識貨,如何辦托運手續。

她跟別人走了一回,第二回就單槍匹馬幹開了。

有一次,她從邵東裝了一大卡車的茯苓到河北那個藥材市場,一個批發商一家就為她受了,對她說,貨款半個月後給她寄過來。她信了,便回家來了。回到家裏,一個月過去了,不見貨款寄來。她心裏發毛了。這不是一個小數字,這筆貨款多達三萬多元哪!幾次去催信,不見回音。她隻好立即動身趕往河北,當麵去討了。

見麵以後,這個批發商以種種借口不付款。晚上,睡在旅館裏,她輾轉反側,無法入眠。這家個體旅館的主人告訴她:這個批發商這一段做生意失誤,虧了本,欠了銀行裏很多錢,他看你是一個外地老太婆,不識字,在這裏又人生地不熟,想賴你的帳,你可要用一把勁討啊!

怎麽辦呢?這可真把老太太急壞了。

第二天一早,主意有了。她來到汽車站,買了兩元錢的票,趕往石家莊。她大兒子在這裏當兵,是一個團級幹部。不巧,兒子不在家,到北京學習去了。平時,老娘要來部隊時,總是先來一封信,或一個電報,兒子媳婦雙雙到車站去接老人。這次,她的突然到來,使兒媳十分意外。

“娘,家裏有什麽急事嗎?”

“對,你馬上打電話要大伢子回來。娘有急事。”

兒子是個團級幹部了,在娘的眼裏,仍是一個伢子。

“什麽事,能對我說說嗎?”

三娘不吭聲。不管媳婦怎麽問,她就是不吭聲。

媳婦隻好先上班去了。

媳婦剛走不久,家裏的電話鈴就響了。三娘接過話筒一聽,是兒子的聲音。她高興極了,連連對著話筒說:“你快回來,你快回來!”

因為三娘來時沒有給兒子一個信,兒子壓根兒沒有想到這個和他說話的是他娘,於是問:“你是誰?”

“誰誰誰,我是你的娘!”

兒子誤會了,以為是有人戲謔他,罵他,便生氣地把話筒撂下了。

媳婦下班回來後,三娘硬要她問部隊派一個車把兒子接回來。兒媳看老人這麽一副神情不安的樣子,隻好要部隊派車把丈夫接回來了。

兒子一到家,她就把有人賴自己的帳的事對他說了,她要兒子同她去走一路。兒媳覺得丈夫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領導幹部,為娘去討帳,似乎有點不妥,不同意丈夫去。老太太一下就火了,對兒媳說:

“崽是我養的,又不是你養的!這一回,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兒子隻好陪娘去了。

那一天,一輛部隊的小汽車,拉著三娘和她的兒子,一直開到那個批發商的店門口。車子停下以後,兒子先下來,再把娘扶下來。

那個批發商一下被鎮住了,忙問:“老太太,這是你的什麽人?”

“我的孩子。”她說一口生硬的普通話。

此刻,那個批發商的臉色都白了。

“我娘這次出來進貨,沒有帶錢來,我在這一帶呆了十幾年,熟一點,她讓我來幫她賒賒帳。”這位軍人平靜地說。

批發商此刻正好聚集有兩萬八千元錢,準備送往銀行去。這一下,他連忙把這筆錢捧到三娘麵前,說:“來來來,這筆錢先還你。還欠三千多,我一定盡快還清。不過,你這批貨,我可確實沒有賺到什麽手續費……”

“那三千多你就不要還了,就算我付給你的手續費吧!”

真是應了那句老話:不打不相識。從此以後,三娘和這位批發商,成了很好的朋友。

每出外進一次貨,都使她長一回見識,都使她增幾分膽識。

她在家裏越來越呆不住了。一呆到家裏,她腳也脹,腰也酸。一到外麵去,她就來神了。她吃不慣火車上的飯,有時在車上一整天一整天不吃飯,她仍然有精神。

她越跑越寬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都留有她的足跡。

有一次她和幾個男子漢一道,在甘肅龍羊峽的一個小藥材收購站進甘草。站裏的人不知是有意還是和他們開玩笑,向他們提出,要他們請客吃飯。一時,幾個男子漢吞吞吐吐不敢應承。她一拍胸脯,一口就應承下來:“好,我老太太請客!”她悄悄地對同去的幾個男人說:“你們算什麽男子漢,這點氣概都沒有?”

那一天,她在當地的飯店裏擺了三桌。每一桌三百元的標準。這在當地是高標準的了。她連收購站裏的掃地的人都請到了。前來赴宴的人,男的,她送上一包高檔香煙;女的,她送上一包糖粒子。全站皆大歡喜。

生意人,貴在一個信譽。人,貴在相互信任。老太太深深地懂得這處世做人的道理。每次藥品裝包托運的時候,她從來不守在旁邊,對收購站的人以極大的信任。這一次,她仍然這樣,向他們道一聲謝,便回旅館休息去了。而那些男子漢呢,此刻似乎多了一點女人氣。別人裝包的時候,守候在一旁,生怕人家把一些劣質貨裝入他們的袋中。

他們返回家不久,貨物就托運到了廉橋車站。三娘因為不識字,她請裝貨人在她的貨袋上拴上一根紅布條。這邊提貨的人也都知道,凡是拴有紅布條的,就是三娘的貨。那些守在一旁看著別人裝袋的男人的貨袋裏,仍然有許多的碎貨。而三娘那些拴紅布條的麻袋裏的貨,全都是壯壯實實的……另有六麻袋,既沒有寫收貨人姓名,也沒有拴紅布條。那幾個男人以為是對方誤發過來的意外財,要求瓜分。這時,老太太從口袋裏掏出一封收購站寫給她的信,說:

“這是人家送我的!請客的時候,你們一個個往後縮,這時候想到得這意外財了?”

男人們一個個全愣住了。

老太太說到這裏,她自己也笑了:

“後來,他們又給我發來了三袋藥,價值遠比我請客花的錢還多。我把貨款給他們補寄了去。並去了一封信,說:你們送出的是公家的,而我卻是私人得了。這樣不好。”

從此以後,三娘在那一方就有了信譽。別人賒不到貨,她在那裏能賒到貨。她講什麽時候把貨款寄到,就一定在那個時候把貨款寄到。有些人帶去的錢不夠,當地的貨商說:“你要趙老太手上的那金章子(三娘手上常戴一個做印章用的金戒子)給你蓋一下,我們就發貨。”

這樣一來,有些人就鑽起空子來。

有一次,一位邵東這邊的生意人,到青海的一位三娘的老雇主那裏去進貨,少了八千元貨款。他自稱是三娘的親戚,三娘說請他賒他一個月,一個月後一定把貨款匯過來。那人信了。把貨給了他。結果,八個月過去,此人還沒有把貨款寄去。正在這時候,三娘到那裏去進貨了。對方將這件事對她說了。三娘氣得雙目圓瞪,說:

“我沒有這麽一個親戚,更沒有捎這樣的口信,但這個人我認識,回去後,我一定負責把這筆款子給你追回來!”

三娘一回到邵東,立即找到了那個人,很不客氣地教訓了他一頓。並限定他什麽時候把貨款匯給那位遠地老雇主。當那位貨商接到這筆貨款後,對三娘很是感激。從這以後,三娘在那一方的信譽和聲名,更是大振了。

人,不可能老是一帆風順。

三娘闖市場,遊商海,也倒過黴,也栽過斤鬥。

1986年,她進了幾批貨。進時,看價很好,貨到後,價格大落。四元多一斤進的枸杞,最後幾角錢一斤處理出去。幾個斤斛栽下來,她一下就虧了十二萬多元。

就是男人碰上這樣的事情,也要瘦一身肉,何況她這個老嫗呢?

她心裏當然急。然而,表麵上,她卻處之泰然。兒女們知道母親這一次生意虧了大本,一個個都趕回來了。大家準備湊錢,幫母親把帳還清楚,再也不讓母親做生意了。商場如戰場。生意場上風雲莫測。這太傷神了。更何況老娘這麽一把年紀了呢?

“媽,這一下你到底欠了多少帳?”

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一個個問她。

“你們不要管,我還有錢。”

“這一次虧這麽大的本,你還有錢?你不要騙我們。”

“我還有六萬元錢呢!”

她對兒女們說。事實上,她哪裏還有六萬元錢呢?她是把原來賺下的六萬元錢賠進去還虧下六萬元啦!

不管兒女們怎麽勸說,她絕不“洗手不幹”。也是天不滅曹,這時候,她隻放了三千元訂金的青海那個藥材站,由於對她的高度信任,給她發來了一火車皮的甘草,價值達二十多萬元。正好這時候,深圳兩位藥材商來到廉橋,一次就把她這一火車皮的藥材全受了。這一下,她又賺回來四、五萬。這年年底,她虧下的十一、二萬元又賺回來了。

她的兒女們不想要老娘為他們留下什麽財產;她也不是為兒女們留財產而這麽不要老命地幹。她也不是賺下錢自己享受。她覺得這樣做,到外麵跑跑,進進貨,發發貨,腿就不脹,腰就不酸,晚上睡得就香,心裏就舒坦。用一句文化人的話來說,是不是叫做實現了她人生的價值呢?

每次捐款支援災區,她出手最多。縣裏要辦電視台,鄉裏要建學校,每一次,她一捐就是上千元。前些日子,鎮子裏要建幾個漂亮的公廁,鎮裏資金困難。想動員鎮上的私人工商戶,每戶捐三百元錢。動員會後,一些平時豪氣很足的男子漢一個個直往後縮。這時候,她站出來了。她走上前,摸起那支筆,就劃下了2000元。她沒上過學,也認不了幾個字。但是,這幾年生意一做,簡單的阿拉伯數字,也能寫出幾個了。

會場上一下怔住了。

一個年高七旬的老太太,為公益事業,方是這等慷慨。我們再這麽烏龜一樣往後縮頭,不是枉為了一世男子漢嗎?

很快地,隻見一條條漢子昂著頭往前邊擠去了……

不覺間,我們在三娘那飄逸著濃濃的藥物氣味的廳堂裏坐了個把小時。時候不早了,我們還要趕路,於是告辭。

三娘腳步敏捷地為我們送行。

“三娘,什麽時候,跟你出去跑一趟生意如何?”我說。

“好呀!”她一口應允。

“去哪裏?”

“到緬甸去好嗎?”

“行!”

我一直記著我和三娘的這個約定。什麽時候,能擠得出身來,我一定要跟這位老太太到我國邊境上去跑一趟,用她的話說,去一趟緬甸。看看這老太太在外麵談生意,接物待人的風采……

1993.6.24,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