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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當代民眾由於文化水平不高,一看到文言文就以為是文學,這是一種誤會。其實在諸子百家中,思維品質高的人很多,而文學品質高的卻不多,最高的是莊子。

但是,我本人接觸莊子,卻與文學無關。記得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到過,我二十歲那年遇到了一場叫作“**”的社會災難,爸爸被關,叔叔自殺,全家衣食無著,我自己又在學校裏受到造反派的圍攻,真是走投無路,天大愁苦。這時有一位女同學告訴我,一九五七年,也就是在“**”之前的九年,她爸爸被劃為“右派”,家裏也是一片痛苦,她爸爸就要全家讀《莊子》。聽了這個我本來並不熟悉的同學的話,我立即找了《莊子》來看。看了幾天我漸漸明白,對付災難,不能用災難語法。世上有另外一種語法,可以讓自己從精神上脫身而出,藐視災難,重新認識世界和人生,取得一種詩化的自由。

這個閱讀經曆極為重要,對我今後的人生一直有很大影響。你們知道我以後又經曆過大量磨難,卻能一直保持著達觀的心情,直到今天還能如此開心地與你們談莊子,這都與莊子有關。

王牧笛:秋雨老師的經曆讓我想起,莊子本身也遇到過很大的災難。他的妻子去世了,他的好朋友惠施去看他,發現莊子不但沒有哭泣反而在鼓盆而歌。惠施說:你不哭也就罷了,還唱歌,是不是太過分了?莊子說:她剛死的時候,難道我會沒有感慨嗎?但一想到人最初本來就沒有生命,不僅僅沒有生命而且沒有形體,不僅僅沒有形體而且沒有元氣。人的生死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一樣,她都已經安息於大自然之間了,我為什麽還要哭泣?現在我每次想到莊子,都會聯想到兩句話,一是海德格爾說的“人,詩意地棲居”,還有一個是歌名——《白衣飄飄的年代》,都是一種美麗的生命狀態:達觀、逍遙。

何琳:前幾年網上流行一個“小雞為什麽過馬路”的思想遊戲,由網友代各位故去的思想家進行個性化的回答。比如,柏拉圖會說“為了尋找更高的善”,達爾文會說“為了尋找更好的進化坐標”,拿破侖的答案是“不想過馬路的小雞不是好雞”,孔子拒絕回答,曰“不知人,焉知雞”。麵對“小雞為什麽過馬路”的困惑,我覺得莊子一定會取消問題,鼓盆而歌:“那隻雞好快樂啊。”

王安安:可莊子是否真的快樂呢?當他在濮水釣魚的時候,楚國想重用他,派人來請。莊子說:“楚國有被祭祀的神龜,它是寧肯死了享受被祭祀的高貴的名聲呢,還是想活著遊弋在泥塗中呢?”來人說當然活著快樂。莊子說:“我還是垂釣自由自在。”莊子寧可選擇做身上背著盔甲、活在泥潭裏的烏龜,可我總覺得這表明了他的一種痛苦,這是莊子作為一位哲人的孤獨感、寂寞感。他沒有一個可以真正對話的同時代人,在戰國紛爭的年代,他所謂的快樂隻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誰又能知道他堅硬的盔甲下麵是怎樣一顆柔軟的心呢?

餘秋雨:安安提出的問題很深刻。但是,莊子畢竟是莊子,比安安更加深刻。對他來說,不存在你所說的“真的快樂”“真的痛苦”,甚至,也沒有你所說的“孤獨感”“寂寞感”。盡管在我們看來,他必然是孤獨和寂寞的,但他對此已無所“感”。對於自由與不自由,肮髒與幹淨,在他看來也是相對的。對於盔甲的堅硬和內心的柔軟,他也會有另外一種看法。例如,他會認為,當盔甲是柔軟的時候,內心就堅硬了,但是,柔軟的盔甲和堅硬的內心一樣,都是沒有意義的,都是否定自身存在的。

金子:聽秋雨老師一說,確實明白了莊子獨特的深刻性。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哲學家。我的問題是:這樣的哲學家,對社會管理有什麽意義?在儒家看來,隻有做官才能實施良好的社會管理。莊子是不想做官的,但在做官和個人自由之外有沒有另一個空間,可以讓民眾有一個更好的憩息場所?

餘秋雨:莊子不在乎社會管理,隻在乎精神管理。其實他對精神也不想管理,隻不過客觀上能起到這種作用。

硬要說社會管理,老子、莊子的哲學也能提供一種近似於“無為而治”的簡約方式,這在曆史需要休養生息的時期頗為重要。例如漢代初年的文景之治就是這樣,馬王堆漢墓帛書中記述的政治理念,如“重柔者吉,重剛者滅”“至正者靜,至靜者聖”等,很接近老莊哲學。唐朝的王室,也有類似的理念。由此可見,即使是偉大的漢唐文明,也不完全出於儒家和法家思想。

老莊哲學隻是想把人世拉回到本來狀態,結果反倒超過了別的管理方式。

叢治辰:我也覺得莊子哲學不在於管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不怨天尤人,不在外部找原因,而是探討如何從自我突破。假設莊子現在正在談戀愛,莊子不會刻意找一個浪漫的環境,他會調整自己的心態,在心中生發出一種浪漫的情調。

餘秋雨:這個例子比喻不太精彩,但是我欣賞你在說莊子時用到“情調”這個概念。也就是說,他真正在意的,不是社會的結構秩序,而是生命的詩化情調。

莊子與老子有淵源關係,但又比老子講究詩化情調。正是這種特性,使他成為諸子百家中最具有文學性的一位。

莊子的詩化情調和文學素質,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麵:一是想象力,二是寓言化。而且,他在這兩方麵都達到了極致。

這兩方麵的共同特點,就是對一般真實的脫離。這是其他學派所不敢用的,因為他們都想在“可信性”“真實性”上說服人。莊子沒有這種企圖,想象力使他遨遊於南溟北海,把自己設想為似人非人的無限力量,這就使他的智慧獲得了真正的文學形態。

想象力的凝聚體就是寓言化。我多次論證,文學的起點和終點都是寓言。莊子的寓言與一般童話中的寓言不同,一上來就表現出一種仰天俯地的哲學規模。但這種規模畢竟由自由感性和想象力支撐著,因此在本質上還是文學。

寓言化的基本結構是象征隱喻。A不僅是A,而是B加C加D、E、F、G……直至無限。正是這種由有限通達無限的機能,使文學和哲學獲得了思維尊嚴和審美尊嚴。

這些話大家聽起來可能有點陌生,因為我已進入到另外一個領域即美學領域。這需要以後抽時間專門講述,今天點到為止。下麵希望大家回想一下自己印象最深的莊子寓言,也算是一種溫習吧。

王牧笛:莊子在寓言中好像很喜歡借用“鳥”。比如他曾經講過,有一隻海鳥停在魯國的大海邊上,魯侯就把這隻鳥請回了太廟,給它喝最好的酒,聽最好的音樂,吃最好的肉。可是這隻鳥非常害怕,不吃不喝,三天就死掉了。這是一個有關“自然”的講述,一切刻意的人為和強加都是違反“自然”的,也違反莊子所展示的那個詩意的、自由的生命狀態。

王安安:我想到了“駢拇”的寓言。講的是正常人的手掌隻有五個手指,一個人如果貪心,希望再長出一個手指,這不符合自然的狀態,也毫無用處。聯想到後來在中國曆史上,慈禧一頓飯要吃一百多道菜,可是沒有一道菜真正給她帶來快樂。人為的多餘,違反自然之道,這是為莊子所痛斥的。他用“駢拇”這個比喻,來批評儒家刻意追求“仁義”行為,也是一種違反自然並且毫無用途的東西。

金子:《莊子·齊物論》中有一個養猴人的故事。有一年糧食歉收,養猴人就跟猴子說,現在早晨給你們每隻猴子三個橡子吃,晚上吃四個。猴子聽了——不行不行,早上怎麽比晚上還少呢!養猴的人於是說,那這樣吧,早上吃四個,晚上吃三個。猴子聽了之後就特別開心了。莊子通過這個故事告訴人們,實際上世間許多東西,從很多角度來看,並沒有質的區別。這個故事就是成語“朝三暮四”的來源,不過後來似乎與“朝秦暮楚”用混了。

何琳:還有一個“盜亦有道”的寓言。有一個大盜叫作蹠,他手下人問他,成為大盜有什麽竅門?盜蹠說這裏麵竅門大著呢:在屋外就能知道屋裏有多少財富,就是聖;第一個衝進去搶奪,就是勇;最後一個離開,就是義;判斷能不能進去就是智;分配均勻就是仁。這五者不備不能成為大盜。

餘秋雨:莊子所說的“盜亦有道”,與我們後來用這個成語時的意思很不相同。他幽默地完成了對儒家道德體係的“解構”:道德家們最喜歡用的那些命題,用在負麵人物身上也完全合適。你看,對盜也可以蒙上五德的光環——聖、勇、義、智、仁,但它整個係統的根基卻是盜。

這種解構,幽默中讓人驚詫。原來世上的種種道德名號,就是送給不道德的人拿去玩的。對於真正有道德的人,一點也沒用。

叢治辰:我還記得有一個故事,是說莊子去楚國,路上看到一個骷髏,他就用馬鞭敲敲,問這個骷髏說:“你是不幸遭遇什麽災禍而死的嗎?是戰死的、自殺死的,還是老死的?”說完就枕著骷髏睡著了。夢裏那個骷髏對莊子說:“你問我的災禍都是生人的累患,死人是沒有這些憂慮的。告訴你死人的情形吧,不瞞你說,我現在覺得挺高興的。你看你整天招呼上級下級,不吃飯你餓,不穿衣服又冷,你實在挺辛苦的,哪有我快樂?我根本就沒有這些煩惱。”莊子說:“那我要讓神靈將你起死回生,讓你跟你的父母、妻兒、鄰裏一起過日子,你願意嗎?”骷髏憂鬱地說:“說實話我還真不願意呢。我何必放棄現在的快樂,去挑起人間煩惱的重擔?”莊子在這個故事裏泯滅了生死的執著。死亡並非是恐怖的,死亡將結束一切畏懼,無所謂喜憂。我覺得這種生死觀也是莊子哲學的一個很重大的元素。

餘秋雨:優秀的寓言總會給人們提供一種新的視角,隨之帶來精神解脫。你們的爭相講述也誘發了我,我想說說對我年輕時具有啟蒙意義的是那篇《秋水》。這個篇名跟我的名字有點關係,所以感到特別親切,搶先拿來閱讀。一讀,眼界大開。你看河神多麽有氣勢,奔騰萬裏,浩浩****,從他的角度看起來,“我”似乎什麽都具備了。但是一流到北海,情況完全變了。海是煙霧渺茫的一個存在,“我”隻是加入它而已,而且加入以後完全不見痕跡。於是河神和海神有了一段對話。河神覺得自己以前認定的重要東西,現在卻顯得非常不重要。海神就告訴他,你能夠走出那麽小的空間來到更大的地方,很好,但你也要明白我的局限:海和天相比,那又是太小太小了。

莊子認為,要獲得這種眼界很困難。但是,我們如果要用自己的眼界強加給他們,又是不自然的事。他說:“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這話很有價值,你們最好也能背誦。現在我把它翻譯成現代口語。莊子說:井底之蛙,你沒有辦法同它談海,它被空間束縛了;夏天的蟲,你不可能給它講冰,因為它被時間束縛了;局促的文人,你沒法給他講大道,因為他被教壞了。按照莊子的說法,大家都在自貶,把空間和時間越折騰越小。這樣的人實在太多,莊子無奈地說,不必和他們講話。

為什麽不必講話?莊子覺得完全沒法講明白。你能把空間的束縛、時間的束縛、教育的束縛都取消嗎?取消不了,那麽再講也無效。

既然不必講話,為什麽還有《莊子》呢?那是他獲得精神自由的自我記述,也想讓少數同道獲得共鳴,如此而已。

莊子在美學上的意義是多方麵的。這裏我還想提一句,他提倡“物我兩忘”的境界,是東方美學對世界美學的重大貢獻。

另外還須說明,過去有不少學者認為“寓言象征”是西方現代派文學所獨有的特征,那是一種片麵的說法,莊子對此提出了否定。我在二十多年前寫的那本《藝術創造論》就提出,現代世界第一流的文藝作品,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寓言結構,而在古代,最早進入這種寓言結構並立即顯現成熟風貌的,是中國的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