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

三岔口

我常常要經過那個三岔口。那是去姑媽家的必由之路。

我們龍州城古時便有“百尺石城”之稱。隻因城中有孤山點綴,城外有群山圍繞。明朝大學士解縉有詩曰:“龍州百尺石為城,萬戶層樓樹色青。舉綱得魚沽美酒,滿船明月棹歌聲。”

同時,龍州因與越南交界,與境外有密切的政治、邊貿來往,清朝時這裏便是一個重要商埠,並作為專署,駐有海關、法國領事館等外事機構,故商賈雲集,商業繁華,縱橫有十八條街之多。但地形多是起伏不平,街道七彎八拐。一條江水日麗江,瘦而清秀,靜而活潑,由西向東從城內流過,城區便分為城南城北兩半。

我家住的龍江街,就是城北唯一一條最熱鬧的臨江街,也是整個龍州縣城最熱鬧的兩條街之一,電影院、理發鋪、渡口、藥材鋪、馬車社、皮革社、收購部、武裝部都在那兒。龍江街往西去,接著就是營街,是我三姑媽——我父親三姐住的地方。營街,原是清朝時期駐守邊關的兵營,故得名。與之為鄰的一條街叫千總街。千總,領兵官,為正六品武官,千總街就因多居千總家眷而得名。

有一天中午,我和媽媽躺下要睡午覺了,我突然翻身起來鬧著要去姑媽家。媽媽說:你想去是嗎,那你自己去吧。來,我教你怎麽走。

媽媽躺在**,拿出一枚硬幣,把我叫到床前。她將硬幣放在席子上立起來,用食指按著,作車輪子狀往前推,然後告訴我:如果這是汽車,你看到了,千萬不要跑到汽車前麵,等汽車過去了你再橫過馬路,知道了嗎?

可以斷定,我之前肯定去過姑媽家。我當時也應該有四五歲了,否則媽媽不會給我單獨去的。但什麽時候去過,已經忘記了。

事實上,無論營街也好,千總街也好,早已失去了當年的肅整和威嚴,而淪為殘破不堪的一片平民區。瓦房、茅草房參差,磚牆斑駁,街道殘舊;居民多為引車賣漿、打鐵補鍋、屠夫販卒者。我姑媽就是以納鞋賣鞋為生的。他們一家是我們最親近、來往最密切的親戚。

姑媽家居營街的中段,門口右側正好是一個十字路口。那是一間茅草泥巴房。家庭成員有五人:姑媽、婆婆,還有姐儂(大表姐)、哥細(二表哥)、哥弟(三表哥)幾個老表。我們壯族習慣把輩分稱謂倒過來念的。如把華哥念成哥華,花姐念姐花。姑爹我從未見過。後來才知道,當時姑爹正在勞改場裏勞改。

從那時起,父母就經常送我到姑媽家裏住,有托管的意思。說實在,在這個家庭裏生活,我感到十分愉快。每天,姑媽去做工了,表姐表哥去讀書了,家裏就剩下我和婆婆。婆婆,就是姑媽的家婆,表姐表哥的奶奶。在我們這裏,凡是祖輩的,男的一律叫阿爺,女的一律叫阿婆。這個婆婆可是大有來曆的。她的男人,也就是我表姐表哥的爺爺,是龍州有名的大土匪。鄧小平領導的龍州起義爆發後,他從老家下凍鄉率領一支有一百來號人的隊伍,參加了紅八軍,任第三縱隊隊長;後見龍州起義即將失敗,加之受人離間,他又率隊脫離紅軍返回老巢,後受國民黨招安,任龍州縣縣長、廣西政府參議,是個黑道白道通吃的人物。但是,我見到的那個長著大臉龐、手大腳大、被人叫作“土匪婆”的女人,卻是一個勤勞、善良的老人。我與她有些生分,平常不大愛和她說話。我都是一個人在用甘蔗渣做的坐墊上靜坐著,看著她掃地、喂雞、煮飯、補衣服,忙個不停。她一年到頭都是穿一套黑色的唐裝,背已經駝,整個人呈弓字形,像一隻蝦公一樣卷成一團。所以,我眼前總是出現一團移來移去的黑影。每每到了中午,吃了飯,那團黑影突然停下手裏的活,轉過頭來跟我說,阿霜(我的小名),你睡午覺吧,睡起來了,阿婆給你好嘢吃哦。那團黑影傳過來的聲音並不溫和,是一種命令式的口氣,隻是節奏放緩了一點。

按習慣我當然遵囑去睡午覺,並不期望有什麽好嘢吃。但每次起來,那團黑影果真給我留了一份零食,不是一節蒸熱了的已經削了皮的甘蔗,就是一把煮熟了的花生,或者糍粑、牛耳餅。

到了中午或晚上,姑媽和表姐表哥回來了,我就高興了。大表姐姐儂臉圓,身胖,我見了就衝她喊:肥儂肥大苟(塊),捉來炸豬油……喊罷,我就躲在牆後或門背,看她的反應,姐儂裝著生氣要追我,我就跑。在一旁納鞋的姑媽見了,總是笑笑,從不罵我。如果我真的無處可逃了,她還會說,來來來,躲到姑媽這裏來,看她敢抓你?

二表哥哥細,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從不跟他逗笑。哥弟,和我最親近,最讓我喜歡。夜晚,我們在**,他常常給我耍魔術,從被窩裏一會兒抓出一把玻珠,一會兒掏出一支彈弓,一會兒搜出一頂帽子……我真是佩服得不得了。鬧了一晚,入睡了,每次都是姑媽陪我。小孩皮膚嫩,加上到處亂竄,身上難免惹上了跳蚤之類的蟲子,一躺下,被窩一熱,就渾身發癢。可姑媽從不用指甲給我抓癢,而是用手指尖輕輕地在癢處來回撫,但她不知,這樣的撫,反而更癢。

這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從時間上推算,應該是在我三歲到五歲之間。我二弟也出生了。我在姑媽家裏,無憂無慮,自由愉快。爸爸媽媽從不打罵我,姑媽、婆婆、表哥表姐從不責怪我;我可以隨意地在龍江街、營街、千總街上走,不擔心被拐賣,被車撞。攝入我眼睛的事物,一切都覺得新鮮和好奇。

但是,自從我能夠單獨往返於龍江街和營街的時候,一切的人和事,都開始悄悄地發生了變化。

首先,我爸爸又重新消失了。什麽時候消失,消失到了哪裏,我一概不知。後來忍不住問媽媽,媽媽說,你爸呀,去鄉下教書了。那個地方,叫金龍公社,你爸就在金龍中學教書。事實上,我爸爸在我出生之前,就一直在鄉下教書。這是我從記事起很少見到他的原因。除了金龍中學,他還到過響水中學、羅回中學,一共做了八年的鄉村中學老師。

其次,我姑媽突然成了壞人。

像以往一樣,我還是經常獨自去姑媽家玩或者住宿。姑媽家後園裏有個魚塘,水很淺,有些魚蝦在裏麵生活著。不知是哪家鄰居,吃完了黃鱔魚,就把裝黃鱔的小竹籠丟到了水塘邊。這小籠子是用竹篾編織的,有飯碗這麽大,周邊密實,上麵留有一個圓口子。有一次我卷了褲腳,走進水塘,把小籠子提起來看個究竟,沒想到裏麵竟藏有幾條小魚蝦和幾隻田螺!所以,每次我到姑媽家,首先要做的就是跑到水塘裏,把小籠子提起來,看有沒有魚蝦。要是有,我就鬧著要姑媽給我煎了吃。可姑媽笑笑說,煎什麽煎啊,還不夠塞牙縫呢,留著給貓吃吧。

坐在火灶旁的像一團黑影的婆婆卻把我招了過去:來來來,阿婆給你好嘢吃。她還是像往常一樣,不是給我一節甘蔗,就是一把花生。

姑媽家的後院裏還有一棵柚子樹。那棵柚子樹很高大,足足有房頂高;葉子很寬,像大人的手掌,且很濃密,站在樹根下,太陽曬不到身子,雨水滴不濕衣服。有一次哥弟貪玩不上學,被姑媽罵,哥弟就躲在樹上,讓姑媽和婆婆足足找了一天沒找著。這棵樹很爭氣,每年都能長出很多的果子。但這樹種屬土種,果子是酸的,所以我們粵語稱為“波轆”,以此與正種的柚子區別。每逢中秋節,兩個表哥就爬上樹,把波轆摘了。波轆肉酸,沒吃幾口就不想吃了,但我們會把完整的皮留下。中秋的晚上,我們把波轆皮分四瓣破開,用一條木棍掛著,底部中間插上一根輪胎膠,點燃,做燈籠,然後提著燈籠滿街遊。波轆皮還可以吃。把波轆皮放到火炭裏燒,皮焦了,泡水,焦皮自然脫落,苦味也去掉了;然後切塊,燜蒜米豆豉,那色水品相像五花腩一樣,好看,好吃,可以哄哄嘴巴,滿足食欲。

那天,我又獨自去姑媽家。從龍江街到營街,沿街的牆壁、電線杆、樹幹都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標語裏的字,有很多我是認得的,比如“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等,有些就不認得。喇叭經常廣播,有歌曲,有口號,跟標語的差不多。所以,走在街上,感覺好像天天都在過節似的,熱鬧得很。

龍江街、營街、千總街交會處是個三岔口,有一片三角地帶,比較開闊。平日裏,走動的人是很少的。可是那天卻突然聚集了很多人,還有一陣賽過一陣的敲鑼聲。

反正我不急著見姑媽,我就往人堆裏擠,看看熱鬧。剛擠到前麵,人堆就突然分開了兩邊,很自覺地讓出了一條道。最先走進這條空道的是兩個戴紅袖章的人,一個敲銅鑼,一個喊口號。後麵跟著一連串的人,有十幾個,個個都低著頭,手被繩子一個接著一個地牽著,胸前掛著一塊白色的牌子,上麵還寫著名字。

這樣的情景,近日裏在街上常常能看到。那些屬於“地、富、反、壞、右”以及“走資派”的人常時不時被拉出來遊街。

那是一道奇特的風景。當那些人被拉出來遊街的時候,先是引起路人的詫異。路人不知是怎麽回事,就怔怔地站著,那些詫異的眼光全都集中投向了那些被遊街的人。有好事者就一路跟著,指指點點,細聲議論。後來,跟著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連街都給堵了。被遊街的人,開始還抬頭看看前麵,看看兩邊,後來就不好意思抬頭了。隻顧低著頭走,常常踩著前麵的人的後腳跟。

那天,我不知不覺就被人擠到了前麵。那些遊街的人,眼睛、鼻子、眉毛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當時有些熱,汗水已經從他們的衣衫裏滲了出來,濕了一大片。臉上的汗珠,一滴一滴的,晶瑩透亮。

突然,我看見了我姑媽!

我姑媽穿著一套唐裝,那衣服已經洗得發白;她的頭型,是當時婦女都流行的齊耳根的短發;個子不高,身體微微發福,所以走路有些遲緩。她在側頭悄悄往路邊偷窺的那一瞬間,無意看見了我,我們彼此都怔了一下,然後她很快就扭過頭去,裝著看不見。

以納鞋為生的姑媽怎麽被拉去遊街了呢?

我怕認錯,就仔細地看了她胸前的牌子,上麵寫著名字“嚴秀蓮”,沒錯,嚴秀蓮就是我姑媽。我記得我姑媽的名字。

我突然覺得冷,先是腦袋“轟”地一下昏亂發漲,接著是渾身冒起疙瘩皮,一股涼颼颼的冷氣,像無數的蛇一樣在我的皮膚上遊來滑去。我不想再讓姑媽看見我,就轉身想退出去。可是,圍觀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根本沒有任何縫隙。我甚至被人群擁著跟著遊街的隊伍往前行。但我努力地往外擠,終於擠出了人群。

那時候我知道,被掛著牌子遊街的人,就是壞人。

怪不得姑媽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在交會的那瞬間,她快快地避開。她怕我這個外甥認出她這個姑媽而使我難堪,或者不想讓我這個外甥看到她現在那個衰樣!

我往左右前後看了看,幸好沒人認識我,更沒人知道我與那個被掛牌遊街的婦人是什麽關係。

三岔口又恢複了剛才的清冷。

望著漸漸遠去的人群,這才發現就我一個人還定定地站在街中。中午的太陽有些猛,曬得我頭皮有些麻辣。可我感覺身上還是冷,有無數條蛇仍在皮膚上遊來滑去。我不知道是該到姑媽家還是該回家。我隻好依照最初的最強烈的感覺,直接回龍江街,回龍江小學,把我看見的情景告訴媽媽。

媽媽並不因為我這一條消息感到意外和吃驚,她隻是苦笑一下,說,嗚呼,你姑媽挨遊街了。

她似乎已經知道了。

我頓時感到臉上沒有了光彩。我好像覺得我們家出了一件見不得人的醜事,被人家窺見了,就整日地讓人揪著,審視著,蔑視著。有一段時間,我不敢抬頭看人,不敢正眼與人對視。我以往的單純、清淨、快樂、幸福的日子,似乎從此消失。我不再是一個被媽媽嚴密地保護著、寵愛著的孩子,而是像一隻剛剛學會走路就被放逐田野的小雞仔,整天冒著烈日,在草叢裏艱難地覓食,不小心被荊棘掛破了柔軟的絨毛,蟲子將紅嫩的身體叮咬得渾身痛癢,到處紅斑。遇雨時毛發全濕,躲在樹根下直打哆嗦。回望四處,媽媽不見了,同伴不見了,我得自個兒回家。

早年師承弗洛伊德的奧地利著名哲學家、心理學家阿德勒(1876—1937),對人格之研究成果卓越。他特別強調童年最早記憶特別重要。那是一種人格記憶,會直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記憶絕不會出自偶然:個人從他接受到的,多得無可計數的印象中,選出來記憶的,隻有那些他覺得對他處境有重要性的事物”(《阿德勒人格哲學》)。那些重要的事物,能一輩子滯留在腦海裏,無法消散。但記憶中如果滲進了不快甚至是痛苦的成分,你的心靈將會慢慢地關上窗戶,看不到陽光。然後,你的內心是一片漆黑。

人生有許多三岔口。那個三岔口什麽時候出現,那是不可預知的。早來晚來,那都是天意。

那天,在三岔口,我的確感到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