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胡庸醫

人有病,要治,文有病,要評;治和評,這兩者工作對象不同,工作性質卻是相同的。不過,治人病者曰醫生,曰大夫,治文病者曰批評家,曰評論家,稱呼上有所不同罷了。據我所知,中國作家身體健康者有的是,但作品是否也很健康,誰也不敢打包票。因此,如病人需要醫生一樣,作家需要批評家和評論家,更需要前瞻性的文學理論家。

清人唐甄在《潛書》中說:“一飲之而不良,再飲之而無效,三飲之而疾不去者,必庸醫也。”文學家對於評論家的好心指點,哪怕他字號再老,名頭再大,也要具有這點最起碼的清醒。

——海明威說過,30年代的一些美國作家,患上不育之症,寫不出東西,就是評論家教導的結果。

秦可卿病得很重,賈府上下焦急萬分,請來名醫張友士,診脈以後說道:“今年一冬是不相幹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這番話的意思,連傻子也聽明白了,何況賈蓉?可到底害的是什麽絕症?醫生不說,作家也不說,《紅樓夢》中這位始終是謎團一樣的美人,又多了一層懸念。

據張大夫“或以為這脈為喜脈,則小弟不敢聞命”的話來推測,即將香消玉殞的,也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的最完美女性,有可能患的是婦科腫瘤之類的病症,而且到了晚期。再高明的醫生,也是回天乏術了。

平心而論,人之垂危,是很值得同情的,無論以往有多少不是,也不應該苛責了。清末的王希廉,即護花主人,最早的《紅樓夢》評點家之一。在大夫闡述病情一段,於書眉批上“一副色欲虛怯情狀”的評語,是有欠厚道的,無論如何,已是行將就木的人了嘛!

評點,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李卓吾、金聖歎、李漁、毛宗崗,為其佼佼者,在古典小說批評史上,具有很重要的位置。評點式批評,及時跟進,隨感而發,嬉笑怒罵,生動活潑,是其優點。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就事論事,忽略全局,是其缺點。因此,長於“後顧”,短於“前瞻”的手術刀式的評點,作用於文本的意義,要大於對文學運動、現象、潮流、思潮的探討與研究。中國的文學評論家,或批評家,所以“事後諸葛”者甚多,“高瞻遠矚”者甚少,恐怕和評點的這種弊端有關。積習相沿,舊風不改,也是當代中國大師級評論家難產的原因。

雖然不少人自命為大師,或被徒子徒孫尊之為大師,那是小圈子裏的室內清唱劇,純屬自娛自樂。這位王希廉,大概也是有“大師感”的人,在那裏信馬由韁地開評。北京有一句俗話,形容某個人胡說八道,叫做“真敢開牙”,他就是一個。其實,此公倘不是依附在《紅樓夢》的字裏行間,誰會知道他是老幾呢?誰會在意他說的那些昏話呢?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這也是《紅樓夢》問世以來,招來不計其數的食客,一個個吃得肥頭大耳的緣故。凡樹大,底下乘涼者必多,凡顯學,賴以蹭飯者必眾,凡本主兒長眠地下無法從棺材裏爬出來辯白,那些“真敢開牙”的家夥必蜂擁而上,這就是大師難逃的悲劇命運。

“護花主人”得風氣之先,是較早啃紅學得了便宜的一員,稱得上是時下所有捧“紅學”飯碗者的前輩。他這“雅號”,自作多情,倒也罷了,問題在於他那假正經,令人討厭;他那自以為是,令人討嫌。對不怎麽樣的批評家來說,無論古今,都患有這兩種胎裏帶的毛病,很難治愈。有什麽法子呢?懷有太多的一己之私,必假正經,凡罔顧客觀自說自話,必自以為是。於是,一張油臉、一雙鼠眼、滿嘴噴沫、口臭熏人,讓人受不了。

評論界的這種陳年痼疾難除,也就別指望當代文學批評史,能夠使人多麽振奮。

顯然,此老為焦大“爬灰”說、脂硯齋為“**喪天香樓”說所囿,偏往歪處想,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盡管從孔夫子起,提倡中庸之道,講不偏不倚,講無過無不及。實際上,數中國人最不中庸,不是以偏賅全,就是矯枉過正。好,好到無以複加,完美無缺,恨不能將所有諛詞都用上;反過來,孬,也必然孬到一無是處,連本非孬的一切,也掛搭上了。

其實,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病呢?但秦可卿一病,真可憐哪,這位漂亮女士,倘得不上艾滋病,起碼也要得上花柳白濁,楊梅大瘡,才對得起列位看客似的。王希廉一句“色欲虛怯情狀”,這位長門長媳,要在“文革”期間,就該掛上破鞋遊街了。所以,對於說得太好,好得不得了,或說得太壞,壞得不知沒了底的文學見解,應該抱老農“聽蝲蝲蛄叫喚,還不種地”的質疑精神,爽性去他媽的。因為,王希廉雖已作古,但王希廉式“想當然耳”的評論,是不會絕跡於文壇的。

這位經馮紫英介紹來的醫生,望聞問切以後,提起筆來,開了一張藥方,共十四味,外加兩味引子。對中醫藥了然無知的我,曾經拿著這方子求教過認識的大夫,那也是《紅樓夢》的一個讀者,他說,這應該是一副既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安慰劑,作為醫生,總是要聊盡人事的。

酷評家對他要滅的作品,就缺乏最起碼的寬厚了。

很慚愧,早先讀到這張藥方,總是一瞥而過,從不思量。後來,我也學著寫些東西,懂得寫作的“惜墨如金”,和“一字不易”的道理,便揣摩到作家的每個構想,都具有其個性化的特質。一筆一畫,一字一句,尤其那些特別要寫出來的東西,必然帶著軌跡可循的個人色彩。便對大師的這份執拗,感到好奇。他為什麽要這樣做?難道他不知道大多數讀者,不會介意這張藥方的嗎?

浙江文藝出版社的一巨冊《紅樓夢》校注本,方子上每味藥的具體分量,幾兩幾錢都明細標出。但絕大多數版本,如俞平伯、李希凡校訂過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曆次版本,如原上海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中的《石頭記》版本,都不買大師的賬,通常略去這些細節。因為,方子已屬多餘,有這個分量,無這個分量,更無關緊要。

“良工不示人以樸”,他這樣做,必有他的道理。盡管紅學家多如過江之鯽,但很少有人悉其用心之苦,不由得為大師的寂寞一歎!那個最為絮絮叨叨,最為婆婆媽媽的脂硯齋,居然保持緘默,讓我意外。

這真痛苦,評論家一失語,讀者不就該無所傍依地惶惑了嗎?

不曉得在西方文學作品中,有否於文字中,插入一紙處方者?因讀書不多,所知有限,不敢斷言其無。但中國有小說以來,唯見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第六十一回,李瓶兒喪子以後,哀毀成疾,西門慶曾經請了一位趙太醫來給她看過病,出現過藥方。但那僅是幾句順口溜,作不得數。不像曹雪芹鄭重其事,將一張正經八百的藥方,堂而皇之地條列作品之間。如果能夠上吉尼斯紀錄,估計,《紅樓夢》為獨一份。

一般來講,作品中寫醫生及其治療過程,算不得什麽稀奇的事情,曹雪芹偏要錄入這張無趣的藥方,首先,不能不敬服大師的相當自信,他估計到你不會細看,也要照抄上去。做非常之事,必非常之人,如此破天荒之舉動,恐怕隻有他方能為之。一般作家,想都不敢想,更甭說做起來了。我等小八臘子,縱使借給咱鬥大的膽子,也未必敢幹。

其次,我也試著想,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史詩作品,應該有“萬皆備於我”的氣度和胸懷。但這張幹巴巴的藥方,能炫耀其作品之包羅萬象,能顯示其學問上之廣知博識嗎?如果把曹雪芹看成如此淺薄,那倒是對大師的褻瀆了。因此,我一直嚐試著理解大師,將藥方固執地留在作品中的意圖,是不是有一份難以忘懷的心結在?

家道敗落,生活困厄,弱妻病子,潦倒西郊,“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大師的那一份艱窘,可想而知。窮,當然不好過,也不是不能過。假設他早年不曾“錦衣紈絝,飫甘饜食”,也許躬耕自娛,粗茶淡酒,甘苦其中,無怨無悔,不是不能將就一輩子的。可富“過”以後再窮“過”,那盛世輝煌、鍾鳴鼎食的記憶,對生計艱難、窮困潦倒到如此田地的他,重溫錦繡年華的綺麗往事,除去悔愆交織,慚恨相繼,還有什麽呢?這種熬煎的痛苦,折磨的滋味,對於詩人心靈上的戕害,甚於“饔飧有時不繼”的饑餒,甚於“舉家食粥酒常賒”的拮據。所以,兒子痘殤,新婦飄零,傷感成疾,淚盡而逝,是他,也是他這既貧且病的一家子的必然結局。

在書中,賈寶玉讚美煎熬中藥的那股氣味,勝過世間一切的香,恐怕也是曹雪芹長年離不開藥罐的體驗。因此,藥方雖區區不足道,一定寄托著大師一份不了之情,難盡之意。無論如何,這位最早啟發了賈寶玉性覺醒的女人,這位第一次使他嚐到禁果滋味的女人,這位在他情愛途程的起跑線上起過催化作用的女人,成為他心靈的守護神,是可想而知的。那麽,焉知這張藥方,不是曹雪芹與這位女神契約中的一個解不開的心結呢?

正如魯迅先生在短篇小說《藥》的結尾,墳上出現一朵小小的花,在風中搖擺那樣,是他對犧牲者在愚昧中永遠孤寂的死所作出的一點心祭。魯迅先生說出來了,我們有幸知道,曹雪芹沒有說,我們隻好體味和猜測了。

評論家居高臨下,鳥瞰眾生,難免有大而化之,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粗疏。像王希廉這樣的評家,敞開烏鴉嘴,大放厥詞,攪七念三,完全是豬八戒吃人參果,根本不知其味,純係扯淡了。因此,庸醫殺人,庸評殺文,這樣說固然偏激,但用來類比的話,還是有一定警醒意義。

所以,大師這張執意寫在書中的藥方,我認為應該是他那少年維特式的煩惱所露出來的冰山一角,不可淡淡看過,否則,那一口鮮血,就沒來由了。

作家在其字裏行間,要想完全隱藏起自己,不露絲毫痕跡,是很難做到的。可以掩飾,可以矯情,可以假張致,可以王顧左右而言他。但是,暫時可以,長久不行。其本能、其天性、其下意識、其弗洛伊德心理,對一個作家寫什麽、不寫什麽,歸根結底是要起決定性影響的。

所以,這些年來,在一些同行中間,為什麽性無能的作家熱衷寫性?為什麽一腿泥的作家硬扮貴族?為什麽略有風頭的女作家排她成性?為什麽夕陽西下的老作家怨天尤人?為什麽沒落作家留戀昨天常搖頭歎息?為什麽普羅作家吃著魚翅要鏟除不平?為什麽學曆空白的作家削尖腦袋爭當教授?為什麽半瓶白醋的作家上躥下跳全賴炒作?為什麽酷派作家以罵倒眾人求雞犬升天?為什麽媚外作家拿外國垃圾來欺騙國人?

這一切的一切,都與己有關。

於是,缺乏什麽,狂補什麽,擁有什麽,賣弄什麽,顯然是以上這些“為什麽”得以在文字中暴露的原因。不是“文如其人”,而是“睹文知人”,這些同行們的內心情結最終是按捺不住的。花言巧語也好,直奔主題也好,轉彎抹角也好,賣乖賣快也好,或明或暗,或隱或現,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要表現出來。雖然深沉一點的人諱莫如深,但琵琶半麵,欲蓋彌彰,蛛絲馬跡,仍有蹤跡可循。而那些淺薄的人,情不自禁的燒包,津津樂道的自得,搖頭晃腦的炫耀,小人得誌的嘴臉,就更不敢恭維了。一位朋友說,每當見這等貨的表演,恨不能踢過去幾腳才解氣,這番話,多少道出大多數革命群眾的心聲。

因此,曹雪芹將張友士為秦可卿開的藥方,抄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可能是他一次心碎的早戀記錄。一個極美麗,又是極成熟的女人,對正處於性覺醒期的少年,那**力是難以抗拒的。那些曾經在歌德、托爾斯泰等大師筆下寫過的場景,又在秦可卿對他啟蒙時讀到。在賈寶玉心目中,她是色與性兼美的伊甸園裏的夏娃,是最早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愛神。所以,雲板響起,喪音傳來,在情天孽海中的少年賈寶玉(很大程度也是作家自己),能不“哇”地一口鮮血噴出來嗎?!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雖然,秦可卿之死,是這部史詩中勝過元妃之死、勝過賈母之死的最輝煌的篇章,然而,驚鴻一瞥,流星消逝,魂夢依依,人琴兩亡,隻有這張存有伊人芳澤的藥方,將其保存下來的願望,對一個愛戀得太深的作家來說,那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

固然這是作者私衷的表露,但如能給讀者一個想象空間,何嚐不可呢!小說是語言的藝術,但也不盡然。有的,可以用語言表達;有的,隻能意會不能言傳;有的,像國畫上的空白,是用來作無邊無垠想象的。讀者,不能光捧著書在那裏讀,思索,或許是最重要的。因此,於閱讀的同時浮想聯翩,思緒萬千,心潮起伏,感情升騰,在審美中獲得愉悅,那才是藝術享受呢!

所以,性靈的文學特質,就怕庸人們在那一一坐實,尤其怕亂施虎狼藥的胡庸醫式的評家,文不對題,瞎掰亂說,有時候,不僅毀了作品,還會毀了作家。

可敬的紅學家們,幾十年來使《紅樓夢》變成作者信史的努力,幹的正是這種大殺風景的事。中國有的是足以讓全世界驕傲的曆史著作和史學大師,但能夠進入全球文學視野中的不朽作品和文學大師,實在是屈指可數。好容易有這麽一個曹雪芹,好容易有這麽一部《紅樓夢》,結果,被無數死去的、活著的食客們,生生鼓搗成一部個人的、家族的傳記。不朽之作被他們搞得支離破碎,大卸八塊,真他媽的讓人痛苦。經他們玩剩下來的《紅樓夢》,鮮活的、詩一般的靈韻化為烏有,文學全部蒸發得幹幹淨淨,像一隻榨幹了的檸檬,剩下的隻有索然無味。

曹雪芹生前萬萬不曾想到,他的書能養活這麽多人。紅學,成為一個行業,不僅可以立足謀生,賺錢養家,還可以沽名釣譽,欺世盜名。如果大師地下有知,一定會感歎,我播下的是龍種,誰承想收獲的卻是跳蚤。

紅學家,是特殊的評論一族,但其中,良莠不齊,跳蚤不少。

於是我想起一張曹雪芹畫像,肯定是跳蚤們幹的好事了。若大師看到那個麵胖、軀肥、體黑、富態、一臉俗氣的市儈,就是他本人的話,我估計他會找根繩子把自己勒死的。其實,這些作偽者,包括大名鼎鼎的胡適,都是聰明太過,而常識性的智商甚低的人,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是這個意思了。博士一直到死,也交代不出他《甲戌本》的來路和出處,他說他忘了,也太把別人當小孩子那樣容易哄了。同樣,從收破爛那兒尋覓出這張不知其誰的畫像,冒充曹雪芹來騙錢的主,至少也該去查一查敦誠的詩。那一句“四十蕭然太瘦生”的“瘦”字,說明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急火攻心,湧上來的一口鮮血,是可能的。而畫像中更類似油鹽店掌櫃,大車店老板的酒囊飯袋,除了齷齪,還能吐出什麽呢?

所以提到敦誠的這首挽曹雪芹的詩,正因為這個“瘦”字。

“瘦”,是曹雪芹貧、病、荏弱、傷感的身世所致。“瘦”,也是作家“四十年華”,時值壯年,燈油耗盡,棄世而去的原因。正是這個“瘦”字,解開了《紅樓夢》中,求醫問藥,看病治療的場麵,為什麽如此之多;也解開了大師筆下,健壯之美,陽剛之氣的男子漢,為什麽如此之少的疑竇。他肯定是一個北京人所說的“病秧子”、“藥簍子”,所以,醫療話題之多、醫生人物之多、治病場麵之多、藥物名稱之多,構成這部小說的一個特色。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這是遐邇皆知的,法蘭西文學大師福樓拜的夫子自道,是作家寫到情深處的真誠自白。一個作家要想在作品中,寫出絕對無我的境界,等於拔著自己的頭發,想徒勞地離開地球一樣,是絕對不可能的。惟其曹雪芹如此,賈寶玉也不能不如此,連帶著,引為契兄契弟的柳湘蓮、秦鍾也如此,都是女人氣十足的男性。能夠披掛上陣、廝殺強虜的英雄人物林五娘,恰恰是“將軍俏影紅燈裏”的一個有男人氣的女人。

曹雪芹的“瘦”,注定了他的孱弱體質,注定了他不少與醫生打交道,在《紅樓夢》中,醫生這個行當,是榮寧兩府以外社會分工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職業,在中國古典文學之中,它是獨一無二的,也就不必感到意外了。

不知曹雪芹是有心,還是無意,他寫的“張太醫論病細窮源”中為秦可卿看病的張友士(第十回);給賈母看病的家學淵源,兩代懸壺的王禦醫(第四十二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中的那位未必就姓胡,給晴雯看病的胡庸醫(第五十一回);“王道士胡謅妒婦方”中,那個插科打諢、貧嘴聒舌的江湖郎中王一貼(第八十回)。這四位醫生,在一定程度上,倒可以看做是某些批評家的肖像寫照。

這樣譬喻,或許牽強,但人有病,要治,文有病,要評;治和評,這兩者工作對象不同,工作性質卻是相同的。不過,治人病者曰醫生,曰大夫,治文病者曰批評家,曰評論家,稱呼上有所不同罷了。前人雲,“雌黃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抑揚作品,褒貶作家,剖析潮流,針砭弊端,提倡什麽時,諄諄告誡之心,言短意長;反對什麽時,循循善誘之情,溢於言表。評家對作家的幫助,某種程度上類似醫生的救死扶傷,治病救人。

據我所知,中國作家身體健康者有的是,但作品是否也很健康,誰也不敢打包票。因此,如病人需要醫生一樣,作家需要批評家和評論家,更需要前瞻性的文學理論家。因為,文學家按感覺來寫作。評論家按規則做文章,感覺,很難說好或不好,規則,卻是能作出該和不該的判斷。所以,憑感覺的文學家,常常需要依賴懂規則的評論家指點,這就好比車要靠馬拉著走。但是,理論有時可能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樹常青,死的規則與活的感覺脫節太多的話,在文學史上,我們便會看到車推著馬走,或者,車拉著馬走的評論缺席的現象。

或點石成金,剖璞見玉,或一針見血,彈不虛發,或隔靴搔癢,不著邊際,或買櫝還珠,射不中的。正如醫生,有高低之別,評家,也是有好差之分的。遇到高明的醫生,藥到病除,遇到低劣的醫生,聾子治成了啞巴。同樣,遇到好樣的評家,如醍醐灌頂,遇到差勁的評家,一鍋糨子,越攪越糊塗。

深通醫道,有儒者風度的張友士,作為評家而論,這是對作家最有幫助的,因為他說真話,行,或者不行,雖然他說得很技巧,你能明白。而且他對毛病所在及其成因,並不隱諱,敢於坦陳他不敢苟同於別人的見解,既不附和,也不排斥,隻是切中實際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商量著解決的方案,這就難能可貴。來頭不小,身份很高的王禦醫,自是大家風範。這樣的評家,多泛泛之談,好原則指導,喜旁敲側擊,你別指望他在一些具體的問題上,能答疑解難,但他言談中的智慧火花,對作家的撞擊,說不定山重水複以後,忽有柳暗花明的啟發。

而王一貼式的評家,就等而下之了,他那“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的“療妒方”,按他所講“吃過一百歲,人橫豎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麽,那時就見效了”的說法,這就很像經常在作品討論會碰到的,發表一些不鹹不淡看法,不葷不素意見的評家。對作家而言,多麽有用說不上,多麽無用也說不上,但沒有王一貼的口若懸河,口吐蓮花,會場氣氛還真是熱烈不起來。至於穿著白大褂,拿著聽診器的胡庸醫式的評家,來給作家治病,倘若允許我選擇的話,我不會掛他的號,不是怕治不好,而是怕被他治死。

所以,醫生瞎治,不行,評家瞎評,也不行。治不好病,會死人,評不好文,不會出人命案,也很坑害作家的。海明威就說過,30年代的一些美國作家,由於按評家的教導寫作,結果患了不育之症,再也寫不出任何作品了。

對於文學,對於作家,碰上王一貼式的評家,那等於好話說了千千萬,廢話說了萬萬千,也許療效甚低,但耳朵還是受用的。碰上王禦醫式的評家,不完全肯定,又不完全否定,頂多要求你刪繁就簡,去蕪存菁,頂多希望你再上層樓,更下工夫,居高臨下,或褒或貶,難免會有一點不開心,但不至於休克死人,從此完蛋。碰上張友士式的評家,期望於文學繁榮,恨不能掏心窩子地助你一臂之力,碰到如此良師益友,豈不三生有幸?

蘭陵笑笑生寫《金瓶梅》,出現的醫生不少,但都停留在情節需要,起符號作用的角色層麵上。而《紅樓夢》中前八十回,出自曹雪芹筆下的醫生:張太醫之認真剴切,王禦醫之溫文好禮,王一貼之山吹神哨,胡庸醫之亂來一氣,每位都是文學上獨特的“那一個”,皆寫得栩栩如生。

因此,我想,曹雪芹創作《紅樓夢》,到第十回“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要是遇上胡庸醫這樣的評家,這服給秦可卿治病的藥方,肯定會是“命芹溪刪去”的結局。所以,對作家而言,最怕的,是胡庸醫,離得盡量遠些,沒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