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夢魘

這就是小師和大師的不同之處了:小師形而下,求實,大師形而上,尚虛。求實,則重眼前,為適應利害,必然會訓練出許多小聰明、小機智、小花樣、小滑頭;尚虛,則高空邈遠,浮想聯翩,有所思考,便有所穎悟,心靈的自由要高於物質的一切。

小師的目光,常常集中在飯碗之內,大師的視線,有時就會超越到飯碗之外。小師生怕飯碗打翻,餓肚子,大師哪怕餓肚子,敢扔掉飯碗。這就是為什麽俞平伯,敢於否定自己,敢於與從前的我決裂而毫不顧惜,而時下的紅學家除了穿舊鞋,走老路,陪著脂硯齋一條道走到黑,不可能有太大作為的原因所在。

——真正的作家,其創作過程是極其個性化和私密化的,是容不得第三隻眼睛的。

曹雪芹在香山腳下寫《紅樓夢》,那時,中國的文學理論家,或文學批評家,尚未形成隊伍,不成氣候,即使有所著述,多屬個體行為。所以,我不相信紅學家們的妄想,似乎在曹雪芹的身邊,有一個類似團隊性質的脂硯齋,構成某種批評家群體,在指導著他的創作。

按時下紅學家們的演繹,這個脂評家集團,人數應該有七八個人或者更多一些的樣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果曹雪芹有義務要管他們飯的話,這一桌食客他真夠戧。

也許我們這班小角色,需要指導,而且也有人樂於指導,生怕我們沒有指導,會產生缺氧的高原反應而休克。所以,這一輩子,指導員的諄諄教誨,不絕於耳,真是一種很“幸福”的痛苦,也是一種很“痛苦”的幸福。但曹雪芹,這位文學史上真正的大師,他能容忍在他創作空間裏的第三隻眼睛嗎?他需要別人告訴他怎麽寫和寫什麽嗎?那真是豈有此理之事。如果他也像芸芸眾生的我輩,一天到晚,向各種身份的指導員,其中不乏這類不三不四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鞠躬致敬,諾諾連聲,他還是個大師嗎?

這種原本虛妄,逐漸坐實的附會,無論紅學家們怎樣自圓其說,都是對一代大師的褻瀆。

脂硯齋,是胡適從魔瓶中釋放出來的怪物,竟成不可收拾之勢,這位始作俑者,恐怕也是估計不到的。自打他弄出一部來曆不明的“甲戌本”,據那些閃爍其詞,蛛絲馬跡的脂評,發潛闡幽,倡“自敘傳”說,樹新紅學門派,鬧騰到不但紅學,連曹學、脂學,都成了一門顯學。於是,按市場決定商品的供求關係,手抄本紛紛出籠,脂硯齋層出不窮。

形勢大好,而且越來越好,這樣,紅學家有事好幹,有話好說,有飯好吃,有錢好賺,皆大歡喜。看來,按國人喜歡起哄架秧子的習性,和製造假冒偽劣產品方麵的才氣估計,21世紀也消停不了,說不定從哪座舊王府的夾壁牆裏,找到全部曹雪芹親筆繕寫的真本《紅樓夢》,也是不必奇怪的事。但願我能活到那一天,看到某些無聊紅學家達到的這個作偽高峰。

紅學家應該給脂硯齋請功,他創造了多少就業機會,他給《紅樓夢》一書的發行,增添多少效益。假如曹雪芹能夠收取版稅,脂評諸公有理由要求分成,二八,或者三七,不算多。

胡適雖然敢於“大膽地假設”,認為評者與作者可能有著某種關係,但並未確證,隻是心存疑竇而已。而他的門徒,門徒的門徒,牽強附會,弄假成真的能力,遠勝於胡。積五十年的鼓吹,加之這一時期中國社會中“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狂悖心理的影響,言之鑿鑿,神乎其神,最後造成這樣的假象,好像這班人都進入了《紅樓夢》的寫作班子,好像那個叫做曹雪芹的“菜鳥”,是在他們的幫助下,才一字一句,一筆一畫,完成了這部不朽之作。連絕頂聰明的作家張愛玲,也一時糊塗起來,“近人竟有認為此書是集體創作的”,看來,她也被此說迷惑了。

這才是埋葬大師最惡毒的手法。

文句不通,白字連篇,蟻附於《紅樓夢》的書眉和正文夾縫之中,眼淚鼻涕,濫情不已,假戲真做,撲朔迷離,隻言片語,望風捕影,裝瘋賣傻,若有其事,極具欺騙性的脂硯齋,剔不走,摳不掉,還真拿他沒辦法。正如盲翁陳寅恪氏治史的名言那樣,證明其無,要比證明其有,更難。所以在紅學家久而久之的像煞有介事下,大家也就將信將疑地認可脂硯齋與曹雪芹的聯係。

其實,這是極其荒謬的假設。

曆史上有過久訛成真的例子。大家都知道的曾參老娘,一次不信,二次不信,第三次聽得人說,她兒子殺了人,就當真了,嚇得投杼逾牆而走。這就是法西斯理論家希姆萊的“真理”,謊言重複一千遍,就能使人確信不疑。

脂硯齋就這樣無憑無據地被坐實了。

如果曹雪芹生前,真有這幫脂硯齋,或揚長於前,或尾隨其後,或緊逼盯人,或長傳短吊,那可真是他的夢魘了。

據說,胡適晚年,對其紅學濫觴,也意興闌珊。而俞平伯,卻有了最後的覺醒,發出發聾振聵的智慧之聲,使人在紅學研究的迷霧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之光。

在20世紀20年代開始的這場捧脂大戲中,俞平伯曾經為第二號人物,是抬轎子的主將,嗣後的紅學研究,無不緣起於胡的《紅樓夢考證》和俞的《紅樓夢辨》。50年代,在毛澤東發動的《紅樓夢》批判運動中,對遠走高飛的胡適,鞭長莫及,無計可施,唯能缺席審判。可西方人愛搞的這名堂,喜歡看戲的中國人,不習慣台上沒有角兒的演出。於是,恰巧在眼皮子底下的俞平伯,還梗著脖子不服,那好,拉將出來,替胡適出庭,站在被告席裏,接受口誅筆伐。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政治運動,比較文明,聲色俱厲是有的,痛批猛揭是有的,但動手打人,令被運動者受到皮肉之苦,倒不多見。至少1957年打右派時,雖說右派是“打”出來的,但鄙人大會小會熬了過來,倒不曾挨打。被唾棄者的唾沫星子濺得我臉上開花,是有的,被揭發者狗血噴頭嚇得我目瞪口呆,是有的,被義憤填膺者搞車輪大戰,罰站得我昏昏欲倒,是有的,但托老天的福,倒沒人碰過我一指頭。到十年“文革”期間,就完蛋了,說是“文革”,其實倒是結結實實的“武革”,真是“幾度疑死惡狗村”啊,至今,我的肋骨在X光片裏,一邊高,一邊低,就是那場革命留在身體上的“勝利成果”了。

所以,我對“文革”中遭難者,便有“感同身受”的共鳴。20世紀80年代初,張賢亮每來北京,常住在俞先生家,我去看張時,發現這位新紅學二號人物,那不良於行的樣子,頗覺心酸。估計老先生在“武革”時期受到的磨難,大概要甚於批《紅樓夢》那陣。因此,隻能摸索著在室內蹣跚行走,凡他老人家捫過的牆壁,都留下了指紋和掌模的斑漬。環視室內,這一圈汙穢的印跡,似乎能夠體味到這位知識分子在垢辱中度過的那些日子。

悲劇就在於俞平伯代人受過的同時,其實他對脂評的看法,早已與老拍檔胡適分道揚鑣。可在人們心目中,一提新紅學,這兩位就捆綁在一塊,正如俗話說的那樣,一根繩子拴兩隻螞蚱,誰也蹦不開誰,他也就不得不扮演這個反麵角色到底。

到了20世紀的最後20年,不知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呢,還是他覺得再不說,也許永遠沒機會說了,所以,1978年他對餘英時說:“你不要以為我是以‘自傳說’著名的學者,我根本就懷疑這個東西,糟糕的是‘脂硯齋評’一出來,加強了這個說法,所以我也沒有辦法。你看,20年代以後,我根本不寫曹雪芹家世的文章。”1985年他對《文史知識》談話中:“我看‘紅學’這東西始終是上了胡適的當。”“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於辭達。”這些石破天驚的話,和他180度的急轉,使得那些賴紅學、曹學、脂學謀生的人,沸反盈天起來。

“您怎麽啦,俞先生,你走就走好得了,何必臨走臨走,還要砸俺們的飯碗,害得我們無以為生呢!”

這就是小師和大師的不同之處了:小師形而下,求實,大師形而上,尚虛。求實,則重眼前,為適應利害,必然會訓練出許多小聰明、小機智、小花樣、小滑頭;尚虛,則高空邈遠,浮想聯翩,有所思考,便有所穎悟,心靈的自由要高於物質的一切。列寧說過,鷹有時會落到後院裏來,但它屬於天空,最終是要翱翔在崇山峻嶺之上的藍天白雲裏,那些在垃圾堆裏覓食的雞,無論它怎麽飛,也飛不出後院的籬笆。

小師的目光,常常集中在飯碗之內,大師的視線,有時就會超越到飯碗之外。小師生怕飯碗打翻,餓肚子,大師哪怕餓肚子,敢扔掉飯碗。這就是為什麽俞平伯,敢於否定自己,敢於與從前的我決裂而毫不顧惜,而時下的紅學家除了穿舊鞋,走老路,陪著脂硯齋一條道走到黑,不可能有太大作為的原因所在。

功夫在書外,這是從有《紅樓夢》研究起的一條歧路,一條永遠走不到頭的路,也是離《紅樓夢》文本越走越遠的路。

我們仔細回想紅學研究中的幾個大熱門,諸如索隱派和自傳說,脂評本和線索探秘,程甲本和程乙本,曹雪芹身世和生卒年考,江寧織造和李煦家族,敦誠敦敏兄弟和香山,遼陽包衣和豐潤曹氏,曹雪芹著作和手跡,西山故居和通縣張家灣墓碑……都和《紅樓夢》這部小說本身無太大的關聯。即或是秦可卿天香樓的疑竇,賈寶玉與史湘雲的結合,怡紅院夜宴座次排列的推算,《風月寶鑒》與《石頭記》的殘跡,兩套年齡體係的謬誤,列藏本與蒙古王府本的差異,八十回本和一百二十回本的脫榫……也與作家“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高度藝術成就,無直接的幹係。但所有紅學家仍孜孜不倦地發掘,都希望挖出一個金元寶來,無不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或者,從此在紅學迷宮裏走不出來,一直到死拉倒。

數十年來,有了紅學,客大欺店,也就完全削弱了《紅樓夢》;有了脂評,喧賓奪主,也就衝淡了曹雪芹。我記得利希滕斯坦的《格言集》裏這樣說過:“世上有關莎士比亞傷口的研究工作,大多已由莎士比亞本人完成。”據《歌德談話錄》的作者愛克曼說,歌德盛讚莎士比亞,這位大師承認:“不過,我們對莎士比亞簡直談不出什麽,談得出的全不恰當。”然而在中國,沒有一位紅學家(俞平伯先生除外)表現出這種求實求真的精神。

你能指望這些小師們,從後院垃圾堆裏跳出來嗎?

我一直認為引得紅學家走火入魔的脂硯齋,大概像魯迅的一篇文章中,曾經提過的一位闊少,讀《紅樓夢》太深,陷入角色不能自拔,便到四馬路的會樂裏(清末民初,那是上海灘的紅燈區),發出七八張堂會局票,然後,黃包車拉來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鶯鶯燕燕地圍住了他,便派定自己是寶哥哥那樣的自作多情,才生出那麽多的感喟吧?有的紅學家竟拾俞平伯的牙慧,認為這位太濫情的脂評主角,非小說中人史湘雲莫屬。如果真是這樣,《紅樓夢》豈不是曹雪芹和他太太開的夫妻店裏的產品?

這類滑稽透頂的笑話,都是以今人行事的準則,去度量古人的結果。隻有在市場經濟,追求鈔票的大背景下,才有可能出現妻子寫出了名,先生也搭起了順風車,兒子成了神童,老爹也跟著老王賣瓜的抓錢一族。曹雪芹沒落,但並不墮落,他可以賒酒,但絕不揩油。古人也有小人,曹還不至於是,就衝他一部原稿輾轉借走傳抄,弄得七零八落的這樣輕信於朋友,可見他君子風大於小人氣。如果,他有一位紅袖添香夜著書的夫人,果然是那位心直口快的史湘雲,為他當家做主,不但借閱困難,傳抄就更無可能,那麽,全書原璧留存後世,豈不使紅學家無事可幹,無文可寫,等著下崗嗎?

如果按紅學家之見,脂硯齋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的高參,那豈不是有點像別林斯基主持《祖國紀事》時,他和他周圍作家那樣的關係了嗎?即或真的如此,別林斯基不會坐著驛車,從彼得堡趕往烏克蘭,到果戈理的家鄉大索羅慶采村,不識相地介入其寫作過程之中。但今天的紅學家,偏要把脂硯齋一夥,裝進麵包車,拉到香山腳下的黃葉村(其實那也是一個紅學偽作),與曹雪芹一起寫這部不朽之作。

我不知道紅學家,是有意識回避,還是完全茫然這個屬於常識性的問題,真正的文學作品,其創作過程是極其個性化、私密化的。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的過程中,不可能有一個全天候包圍著他的脂硯齋集團,按紅學家的想象,曹寫出一回,脂集團輪流傳閱一過,予以點評,曹再進行改寫,是一條流水作業線。這想法的形成,實屬不可思議,但細想想,紅學家也非憑空而來,是根據生活經驗,是有所本的。

時下電視連續劇的編劇方式,不就是這樣工廠化生產的嘛!我的一位青年文學朋友,被一個劇組從西安請來,住在豐台某機關招待所。那五層樓全被劇組包了下來。一樓是編故事的,二樓是寫本子的,他在三樓,是寫人物對話的,四樓還有一個車間,是將他的台詞,再改寫成京片子那種油嘴滑舌的土話,因為那是一出寫老北京的電視劇。

我開玩笑地問他,五樓可有畸笏叟在,他說,有人送稿件來,有人取稿件走。上家是誰,下家是誰,都很懵懂,很有一點地下工作的勁頭。不過,有時候,已寫好的某一集,又從一樓、二樓傳上來,重新改過。他說,也許五樓會有什麽脂硯齋之類的權威,如導演,如老板,因為有時候能聞到雪茄和咖啡的香味,在那裏終審,自然有資格“命芹溪刪去”,這樣,樓下的他們就得返工。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聽到這裏,我為紅學家心目中的曹雪芹一哭。同時,我也想到,香山黃葉村那裏,在曹雪芹與脂硯齋中間穿針引線者,跑來跑去,腳都跑腫了的,當非史湘雲莫屬了。幸好張愛玲考證出來,大觀園裏那些女孩子,執行滿洲風俗,不纏足。雖然這位最後孤獨死在美國的女作家說:“紅樓夢是創作,不是自傳性小說。”但她並不特別反感“集體創作”說,令我納悶。後來,我終於悟到,她在美國新聞處打工的時候,也曾經當過寫作機器的。

胡適、俞平伯則不然,胡一號倡“自傳說”,認為小說的內容與作者個人的生活經曆有某種聯係,但從未斷言字字有據,事事皆真,從未斷言《紅樓夢》即曹雪芹的家傳,可當信史來看的。而創史湘雲為脂硯齋說的俞二號,也始終未敢大言不慚他這判斷百分百地準確。這兩位,固然是紅學家,其實更是文學家(這一點非常非常的重要),紅學家可以想當然,文學家則懂得作家的寫作,與照相館裏按快門的師傅,是有著本質上的區別的。

很難想象在黃葉村伏案疾書的曹雪芹,身邊有脂硯齋這樣一個小艦隊的事實。為什麽當下的紅學家會如此確信不疑呢?我認為,這不是紅學家的錯,除了以上這種電視劇工廠化生產的啟發,半個世紀以來,當代文學中實行的抹殺個性的集體創作方式,也把紅學家們迷惑住了。

我在工程隊勞動改造那陣,曾經在苦水區修過路,當地老鄉喝到我們深井打出來的甜水,咂咂舌頭,倒覺得沒有什麽滋味似的不以為然。這就是慣性,謬誤被習以為常以後,正確就會被視做反常。他們以為糾合幾個筆杆子,關在賓館或者招待所裏,進行集體創作;以為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三結合,是天經地義的創作方式。

樣板戲就是這樣炮製出來的,《朝霞》時期的什麽《虹南作戰史》等熱昏作品,也是這樣出籠的。“大躍進”那陣的《紅旗歌謠》,更是早期集體英雄主義的“勝利凱歌”。除了郭沫若、周揚這兩位編者的大名外,絕大部分的作品,不知作者為誰。在過去五十年裏,小說、戲劇、詩歌,很多都是這樣以集體創作署名。好一點的,加上一個括號,括號內寫上某某某執筆字樣,就是了不起的恩典了。

汪曾祺在新時期文學中,成了被膜拜的聖人,可他當年在樣板戲的寫作班子裏,連在括號內露一露臉的資格也沒有。正因為如此,到了講求版權的後來,集體創作就成了一筆纏夾不清的糊塗賬。汪曾祺差點被告上公堂,就因為他覺得自己是樣板戲《沙家浜》堂堂正正的作者。他這樣“覺得”也的確沒有錯,樣板戲《沙家浜》,主要是他寫的;但《沙家浜》前身《蘆**火種》,卻是上海滬劇團集體創作,而且是標有執筆人姓名的。汪曾祺不寫明這孩子是抱來的,就認定為自己嫡生,編入文集之中,難怪要起糾紛了。

這都是集體創作害的,也害了紅學家,他們以為這種泯滅創作個性的做法,是理所應當的正確行徑,想當然曹雪芹也應該接受這樣的安排,做一個括號裏的執筆者;想當然脂評集團的那七八個人,像電視連續劇革台班子裏的編創人員,起策劃、創意、編劇、出點子的作用;因而也就想當然《紅樓夢》是曹雪芹和脂硯齋天衣無縫的合作成果。為什麽會出現這樣匪夷所思的念頭,歸根結底,在紅學家是學問家,不是文學家,基本上不甚諳熟文學創作的規律,不甚了然形象思維是怎麽一回事的基礎上。曹大師墮落成為三樓、四樓的普通寫作機器,而脂硯齋卻是在五樓上抽著雪茄,喝著咖啡,有權“命芹溪刪去”的主創人員。

幸好,五十年的文學實踐,集體創作的名聲,已經一蹶不振,在小說領域裏,尤其如此。有的合作者,最後弄得反目成仇,有的夫妻檔,最後索性各幹各的。看來,別的藝術門類,也許能夠精誠團結,文學,大家很難坐在一張寫字台前,而小說這一塊,恐怕更不能集體的。因此,很難想象在曹雪芹的寫字台旁,坐著七八個爺們兒,還有一兩個娘兒們,在那裏評頭論足,說三道四。那時,既沒有雪茄,也沒有咖啡,光這些批評家的口臭,也早就把我們的大師熏死了。

據說,“文革”期間,樣板團在“旗手”江青“同誌”的關照下,每人每天有一塊巴掌大的巧克力可吃,援此例,黃葉村裏的曹雪芹,更該愁腸百結,無以聊生了。一來沒有銀兩,二來無處可買,怎麽對付畸笏叟、棠村、梅溪、鬆齋、鑒堂、綺園、立鬆軒、左錦癡道人……這些死纏不放的脂評家,可真讓他苦惱透頂。

如果,曹雪芹尚健在,肯定會懇求紅學家,你們做做好事,開輛麵包車來,把這些批評家先生、女士從黃葉村拉走,哪兒涼快,就請他們到哪兒涼快去吧!

拜托了!大師會一揖到地,籲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