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非夢

對於書籍,對於各式各樣能夠到我手中的書籍,給我帶來的愉悅,是心存感激的。在二十多年含垢忍辱的日子裏,給我留下最多的閱讀愉悅,當數曹雪芹的《紅樓夢》了。每本書,都是一個獨特的天地,但《紅樓夢》以一個用文字建造起來的五彩繽紛的萬花筒似的美學世界,無論你從哪個角度去看,無論你以什麽心情去看,都會給你以驚奇,以讚歎,以感慨,以陶醉,以溫馨,以詩意,以及心靈的震顫,幻想的神馳。

《紅樓夢》之所以不朽,就在於永遠有話好說的強大生命力上。

——曹雪芹,他是昨天的,但也是今天的。這部書將同這個時代,這個世界一路同行,向前走去。

閱讀,並不都愉悅。有愉悅的閱讀,也有不是那麽愉悅的閱讀。

人的一生,其實閱讀的最大一本書,是生活,是現實,是社會,是命運。年過古稀的我,這本大書,讀了快一輩子了,差不多也該讀完了,總結起來,無非碰過釘子、翻過跟頭,無非挨過板子、打過屁股,從來也不曾閱讀出來什麽愉悅。不過,都是已經過去的事了,不值得提起,也不必提起。

對於書籍,對於各式各樣能夠到我手中的書籍,給我帶來的愉悅,是心存感激的。在二十多年含垢忍辱的日子裏,給我留下最多的閱讀愉悅,當數曹雪芹的《紅樓夢》了。每本書,都是一個獨特的天地,但《紅樓夢》以一個用文字建造起來的五彩繽紛的萬花筒似的美學世界,無論你從哪個角度去看,無論你以什麽心情去看,都會給你以驚奇,以讚歎,以感慨,以陶醉,以溫馨,以詩意,以及心靈的震顫,幻想的神馳。

這時候,你在現實生活中所遭遇到的,被打板子也罷,被踢屁股也罷,釘子碰得七葷八素也罷,跟頭跌得頭暈眼花也罷,乃至於像家常便飯似的,低人一等的歧視也罷,畫地為牢的禁閉也罷,人皆白眼的排斥也罷,摘了帽也還是右派的不屑也罷,都會在這部不朽的史詩中忘懷,久而久之,捧起這部《紅樓夢》,就是對於身外一切紛擾的逃遁。

也許是一種陰差陽錯,《紅樓夢》這部書,甚至在最革命文化的“極左”年代裏,也不曾被禁絕過。我不知道是不是由於一位領袖人物說過,這書至少要看上五次,他就看了不知多少次。這句從未見諸文字的“最高指示”的定性,竟使得《紅樓夢》一書,從來是各方都能接受,都允放行的文學讀物。應該說,中國的讀書人,這些年來,大致都經曆過,一、無書可讀的禁絕時代;二、隻有一種樣式,一種體係,一種規格,一種思想的書,而無其他書可讀的設限時代;三、今天這種基本上什麽書都有可能讀到的逐步放開的時代。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我不甚害怕那些歲月裏的熬煎,那是無法逃脫的,也可以逆來而順受之。隻是害怕無書可讀,那種孤獨,才是真正無法排解的。每當碰到這個閱讀的空白期,我就會在工地的那數十人聚居的工棚裏,就著自製的墨水瓶煤油燈,讀我那一本本薄薄的《石頭記》。

魯迅說過:“一說起讀書,就覺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實這樣的讀書,和木匠磨斧頭,裁縫的理針線並沒有什麽分別,並不見得高尚,有時還很苦痛,很可憐。”由此可見,求知和求生,是同樣的道理。因此,春華秋實,你付出得多,你收獲得也多,隻要讀書,就有收獲。書籍,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多讀一本書,多一分智慧的光亮。

於是,我就會想起一個忘了出處,但總是砥礪著我的讀書故事。

那應該是一本革命回憶錄,應該是一位革命前輩的親身經曆。20世紀30年代,國民黨統治的白色恐怖時期,從事地下工作的他,被抓進蘇州反省院裏。在關他的單人牢房的牆夾縫裏,挖出來一部未被獄卒發現的,已很零散的恩格斯的《反杜林論》。顯然,這是前一位關在這間牢房裏的難友,有意留存下來的。他在那幾年的關押反省期間,這部可以說是相當枯燥乏味的哲學書籍,是他唯一可讀的書。後來,抗日戰爭爆發,中國共產黨把他營救出來,嗣後,他竟然成為一位研究《反杜林論》的哲學專家。

我由此推想過,若是處在這樣的狀況之下,我將會攜帶一本什麽書籍,走進班房呢?這雖是荒謬的假設,然而,在這個世界上,不應該發生的事情常會發生,應該發生的事情卻偏偏不發生,如果,這個假設萬一成真,給我隻能擁有一本書的選擇自由,根據我個人從1957年開始,直到1979年為止,長達二十二年的閱讀經曆,一種處於基本上相似班房狀態下的閱讀經驗,我相信給我這個機會,那麽陪伴我的,將是曹雪芹的《紅樓夢》。

這是我讀了一輩子的書。從十幾歲時讀起,一直讀到今天,七十多歲了,仍時不時要翻開這部書中的某一回、某一節,像孔夫子所說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那樣,追求這個“樂”。

為什麽我要挑選《紅樓夢》進班房呢?因為,有些艱深的書籍,是毫無疑義的好書,但啃起來十分吃力,在唯可麵壁的孤獨中,除那位革命家可以啃下《反杜林論》外,我想一般人都缺乏那種攻堅的毅力。有些精彩的書籍,既能引起閱讀興趣,也能產生閱讀快感,然而,多讀幾遍以後,也就索然無味,儼然雞肋。

唯有曹雪芹的《紅樓夢》,是永遠讀不完,也是永遠讀不厭的書。是能夠得到求知的滿足,也是能夠飽享消閑的愉快的書。最初讀時,如山**上,應接不暇,流連忘返,美不勝收。後來讀時,如登泰山而小天下,恢弘堂奧,氣象萬千,學無止境。老實說,曹雪芹筆下的世界,離我們很遠,然而,我們卻有如同身在金陵那條街上的親切感覺。他所描寫的那些人物,與現實生活已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不知為什麽,卻總能在心靈深處得到呼應、共鳴。所以說,《紅樓夢》不是夢,而是昨天和今天,今天乃至明天的存在,曆史和現實、當今以及未來的延伸。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因此,《紅樓夢》給我所帶來的閱讀愉悅:一、不論從哪一頁翻開來閱讀,不論從前往後讀,還是從後往前讀,都能很快進入角色;二、不論讀過多少遍以後,再捧起來讀下去,都能找到與前不同的,常讀常新的體會;三、不論時間和空間發生什麽樣的變革、變遷、變化,甚至變異,這部書籍之所以不朽,就在於永遠有話好說的強大生命力上。

在那二十二年裏,總是與我的行李、背囊、吃飯的搪瓷盆、糧票、菜金在一起的,就是這部解放前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萬有文庫》本《增評補圖石頭記》(悼紅軒原本,東洞庭護花主人評,蛟川大某山民加評,海角居士校正的一百二十回本),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在我看來,這在我心目中認為是最好的一種版本,包括那些評語,那些插圖,曾經給我留下多大的想象空間啊!

不知道為什麽,這部眾家評點的《石頭記》,解放後未見流通,也未見介紹和推薦。如今談紅,無不捧脂,其實,真正就文學論文學來讀這部小說,30年代商務印書館出的這部書,是很不錯的版本;相反,甚囂塵上的脂硯齋評《石頭記》,倒是鑽進去很難擺脫的迷宮,如今,許多掉了魂的紅學家,像得了魔怔似的沉醉於脂評之中,與小說和文學的正道,不知偏離到什麽地方去了。

記得在勞動改造期間,管你的那些人物,角色不大,壞水頗多,可能出於人類是從低等生物進化而來的緣故,原始的殘忍心發作起來,唯以作踐施虐我等可憐蟲為快。重活、累活、髒活、別人不樂意幹的活,都派到你的頭上,有時,別人放工了,你還回不來。所以,能擺平在鋪板上,真是連動都不想動。幸運的是,我擁有的這套《石頭記》不是大部頭的。每冊的重量不足百克,持在手中,可謂不費吹灰之力。

也許良知尚未完全絕望,也許靈魂還沒有徹底一蹶不振,也許曹雪芹家族的命運,說明世界也許不會一成不變。作為一個讀書人,若不想死,若還有明天,能一天到晚不與漢字打交道嗎?於是,就得找隨便什麽的漢字的書籍報紙來看,尤其當你累得渾身上下酸痛不已時,拿起這一薄冊百看不厭的《石頭記》,便是一次苦難中的精神大餐了。

書不重,隻二兩,舉起來讀上幾行,能使我走進書裏去,而忘記眼前一切的羞辱、苦痛、折磨、煎熬。否則,真不知怎麽度過那漫長的無盡期的陰霾歲月。《紅樓夢》,就像不沉的湖那樣,你隻要跳進去,便隻有你和紅樓中人融合一起,別人休想介入的境界。此時此刻,人間的狗臉生霜,世道的客走茶涼,窗外的淒風苦雨,命運的坎坷無常,都他媽的置之度外了。哪怕隻有一分鍾的自由遐思,那一分鍾便是你自己作為上帝在主宰著的天地。

數十年後,回想起那時大山深處的建築工地,工棚裏通常要住四十個或五十個工人,在如此喧囂的、嘈雜的、混亂的、惡劣的生存環境裏,心裏麵連這麽一小塊淨土,也不保持的話,那豈不是完完全全的行屍走肉了嗎?我一直這樣認為,也這樣行事的,不管怎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然我活著,我就忘不了營造那個屬於自己的夢。因為,一個人,什麽都有可能失去,夢卻是誰也奪不走的。告密者也無可奈何,他估計得出來你一定在做著“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夢,他從你眼睛裏看得出你在等待“雄雞一唱天下白”的那一天,而且似乎聽到你在心靈深處鞭撻他這種狗樣的人,和人樣的狗。然而,他抓不住把柄,無計可施。

但對我來講,有夢,也就意味著還有希望,還有未來。

而有希望、有未來,自然也就有了生存下去的信心。這就是這部須臾不可離的《石頭記》,在那些年裏,曾經給過我的啟示。

人人都應該有珍藏的、心愛的、時刻捧讀的、陪伴入夢的一部書。

讀書,是文人的職業使命,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也是古往今來的作家們的自我期許。但實際上,一個人,終其一生,即使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者,在浩瀚的知識海洋裏,說實在的,也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飲”而已。但有一條,幾乎絕大多數作家,都有他特別心儀的一個作家,都有他格外鍾情的一部作品,是他進行文學創作時,能起到磁場作用、坐標作用、校準作用、激發作用的重要參考物。

不管如何,《紅樓夢》這部不朽之作,是值得每個人認真一讀的。這部書的偉大之處,便是你投入多少工夫,也必將獲得多少教益,不會落空的。

我是讚成不必抱著太高遠的目的,去讀這部不朽之作。當然,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讀,從封建社會由盛而衰的教科書角度讀,從追求人性、愛情和自由的角度讀,從護官符、四大家族,貴族與奴隸的階級鬥爭角度讀,從“紅學”諸家考證的角度讀,也不是不可以。若從文學創作的角度讀,我倒偏向晉代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的閱讀方式。像《紅樓夢》這樣的不朽之作,隻有不斷地讀,經常地讀,才能自然而然地熟悉它、了解它,然後,再讀,而且多讀,積累到一定程度,可能有更深入的體味,也許對於自己的曆練、見識、理解、感悟,當然也包括寫作,一定是有所助益的。中國有句俗話,叫做:“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這是很有道理的。有誌文學的年輕朋友,不妨這樣試試。

尤其當你,當我,當他,在人生路途上,碰到了碧落黃泉的反差時刻,碰到了迂回曲折的艱難關頭,碰到了悲歡離合的感情波瀾,碰到了意興闌珊的悵惘一刹,這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書,那些你再熟悉不過的人物、麵孔、性格、遭遇、情節、故事,也許會從正麵、反麵給你一些啟示,一些教益,一些道理,一些思考,而豁然開朗,而翻然徹悟。

曹雪芹,他是昨天的,但也是今天的。

這也是《紅樓夢》永遠能夠具有青春活力的最根本的原因。

他和他的書,將同我們與這個現實中進展的世界,一路同行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