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最差景點

北戴河的潔淨美麗,給我留下了極佳的印象。麵東兀立於一片汪洋之中的“鴿子窩”,更是因了那一派天造地設的清朗宏闊之氣,成為聚凝了北戴河海魂山神的精華之處。帝王將相,文人騷客,沒個去了北戴而不登那座群鴿棲息的臨海山岩的。

有意思的是,在我看來可屬最差景點的,竟也在那裏。

我是早早地趕了去看日出的。運氣不好,一片蒼穹中,那金盆托出之處恰恰聚了大塊的烏雲。我與百把個誠心朝拜的中外遊人們麵東端坐於那鴿子窩頂足有兩個來小時,而一睹阿波羅風采的希望,卻隨著天色的漸次明亮而一點一點地消失。好在這一方岩壁本就占盡了渤海灣的最佳山色水景,我放眼遠眺那灰蒙蒙的渺渺的天、灰蒙蒙的茫茫的海,那幾葉不知是在天還是在地的點點漁舟,那極目之處的似有似無的地平線,倒也覺著了一種毫無裝點修飾的天地本色,心內的塵世濁汙被**滌一空,融融然地好似自身也化入了那一片灰色之中。盡情享受著這無有日出之輝煌卻有白雲汪洋之寧靜的美景,我甚至都慶幸自己沒遇上一個萬裏無雲的豔陽天了。

從鴿子窩的崖頂拾級而下時,我想,怪不得哩,就這麽座臨海小山,山門口的票卻要賣到七元錢一張,如此美景,值!

正這麽想著,卻在不意中發現了一塊赫然立於山腳的木牌,上書兩個大字:

“龍宮”。

好個勾人心魄的字眼兒!我身不由主地走近了去,於是便見到了指路的箭頭,還有兩行說明的文字:一是說憑入園的票根進此,二是標明此處景點係北京某家專事園林建築教學的學校設計建造,很有點兒立此存照以作炫耀的意味。既不用雁過拔毛似地另外化錢(當然我後來便明白,其實那入“宮”的費用是已經納入在門口的入“園”票內的了),又有如此神秘兮兮的名目和來路清楚的品牌介紹,我何不樂而遊之?

隻是一近“宮”門,就明白“龍宮”其實是個人造的山洞了:偌大一個不規則的窟窿,烏沉沉地凹進在本來是鬱鬱蔥蔥的山坡底部。洞口抹著淋漓的水泥,好似一個沒盛好粥湯的破碗。同樣是以本色的水泥澆鑄出來的兩個“龍宮”大字,暗淡地橫於洞口上方,隻須一望,便足以抵消掉一大半原本想象中的關於龍宮的金碧輝煌了。

洞不大,略低頭便可進入,但沒走幾步,一腳就踩入了一個水坑。當然羅,既然是龍王爺待的地方,有點水是正常的,我想。這麽想著的時候,“咚”的一下,腦袋撞到了一塊硬物上。舉頭瞻仰,方知是一長條不知是人為的水泥板呢還是天然的花崗岩,橫亙於離地一米餘的前方。我不過是個中等個子,也已在上額撞得了一個大包,若是位高點兒的男士,龍王爺這個下馬威可是要讓他出點兒眼淚鼻涕的了。不過說句公道話,我在眼前金花散去後,定眼細瞅,倒是發現那塊大概是表示龍宮門楣的橫石上麵,是寫了一行模模糊糊的字兒的:“當心碰頭!”怪隻能怪我自己入官心急,瞳孔又不如貓兒擴張得快!

一路注意著,那雞腸子似的陰暗通道有好幾處橫著這樣的警告,可見如我般飽有收獲的先生女士是大有人在的了。腳下的水坑倒是可以避開的,因為愈往裏走,那存積的水愈多,有幾段路已幾近小河,於是便有人在路上架起了長長的窄窄的木板,一條接一條,如同舊社會老碼頭上勞苦大眾背負三座大山時走著的“過山跳”一樣,顫顫地載著新時代彎腰曲背地“當心碰頭”著的我等遊人,以免其跋涉之苦。真得謝謝那架路搭橋的“龍宮”管理人!隻是摩登的皮鞋雖可保住,透著氣的鼻孔卻無法關閉地吐納著那積水的一股股腐臭之味一我不知道龍王爺是用肺還是用腮呼吸的,那正宗的龍宮裏有沒有空氣淨化器,否則真要生癌。

“龍宮”的精華景觀都在一個個開鑿於這條雞腸水道兩側的壁洞裏。壁洞大小不等,小的隻立著一個青麵獠牙的蝦兵蟹將,泥塑的,大概是當龍王的保安員的罷;大的洞有十來平方米,洞口大都標著一個與龍富有關的美麗的神話的題名,如“八仙過海”之類。洞口很小,可從外往內窺視,不可進入,我想這一定是出於保護神仙的隱私需要。隻,是從遊覽者的角度言,又是多了一份伸頸搜視之累。可我不伸頸搜視也罷,這一視,卻實在是大大地吃了驚了——我實在沒有想到,煌煌龍宮內的堂堂龍王爺和他老人家的眾多屬下,竟已破敗淪落到了這番地步:幾乎每一尊神仙王爺的塑像,都已被這陰潮不見天日的山洞之內的惡濁之氣,浸蝕得發了黴,酥了骨,爛了穿戴,有的甚至還殘臂斷肢,掉了腦袋!在標了“龍王宮”的最大的一個洞府內,我看到了已經酥成了一個銼把子的龍王爺,他老先生的五官平平地分不清了哪是鼻子哪是眼,便是那,三寸丁穀樹皮“武大郎也比他俊了也!王爺身旁還有一灘稀泥,從覆於泥上的水漬斑斑的衣冠來看,該是他的結發老妻龍王娘娘無疑!嗚呼,觀此”王宮,便是年薪百萬邀我入內,我也寧可做個陽光底下的平頭百姓!

踩著“過山跳”小心翼翼地行進著時,我遇到了好幾組正辛苦勞作著的修繕工。他們好象是在維修著洞內的電路——若是沒有那一路的照明,這腳下的一二百米就可堪稱通向閻王殿的黃泉路了——因為我在濕淋淋的岩壁水路上,見到了一段又一段的電線,還看見了好幾個晃**於頭上的接線板。有幾個老師傅似乎是要整修那一個個壁洞裏的神仙們,因為我看見他們已經鑽進了某一宮正在努力地把神仙身上的褪了色的衣冠往下扒,於是我就在這神聖的傳統的龍宮內,目睹了一位一絲不掛的仙女,好象街上專賣店裏沒套上時裝的模特兒一般。

我急匆匆地往不遠處已經可見一點日光的出口逃去時,不禁想,這到底算是哪一路的“龍宮”?把剛剛經受了大海陽光的溫情撫慰的人們引入這個洞穴,讓他們卑躬曲膝地走這一直條黃泥路,無論是視覺還是嗅覺,無論是腦袋還是皮鞋,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隻受汙染無從愉悅,這簡直是人類弄巧成拙作繭自縛的絕妙闡釋!然後我又很寬厚地想,遊覽這一類的人造景觀,本來就不可有過高的期望值,造物主的偉大博廣,又豈是渺小的人所能臨摹和比擬的?要想鑽進一個人工山洞就領略到鴿子窩頂的天色海景,本就是癡心妄想嘛!可話又要說回來,我再想,人造的景觀,隻要設計者和建造者不存欺世盜名之心,也並不都是這麽糟糕的呀,遠的不提,就在這方北戴河,我就去過一個名日“秦王宮”的景點,那仿古的建築,尚忠實於史實的總體構思,造型俊美的塑像,還有稀疏相間比較合理的園林布局,都還是可以讓人感受到點兒文化氣息或者說是得到些許休憩的空間的,但願這兒的“龍宮”,經了那些正在陰濕和腥臭中苦戰著的師傅們的修繕改造,真也能化腐朽為神奇!

潔白的日光從正前方的洞口射入。我如同刑滿釋放的囚犯迫不及待地撲去——應該說是鑽去,因為那出口比入口更小,我等遊人是必須彎了膝蓋骨弓成個蝦米狀方能從龍宮仙境返回濁世人間的。待我伸直了腰籲出一大口氣時,我看見了一位臂纏紅袖章的老先生,自然是此“龍宮”的管理人囉,正笑眯眯地望著我。我在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見到了一種一如頑童的、看見別人上了當之後的、有點兒惡作劇意味的笑容。於是我也不禁粲然。

19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