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苦瓜,苦瓜

第一次嚐苦瓜,是二十年前在江西南昌工作時。

我知道它苦。它的名字直言不諱,一點也不想美化掩飾。所以雖然我到南昌後多次在市場和餐桌上見到它,它那翠綠的色澤也夠吸引入的,但我從來也沒敢領教過它。我還發現,無論是吃它還是烹飪它的人,也從不因其苦而嫌憎它篡改它,端到桌麵上來的苦瓜,常常是單打一的“清炒”,最多是象征性地擱幾根肉絲,既無濃醋也不重糖,更未見過紅通通地加了許多醬油之類染著品的——很顯然,喜歡食用它的人們,並不以其苦為苦,反是以其苦為樂,所追求的,正是那一份苦味。對於如此公然宣稱而又為公眾所推崇其苦的東西,像我這樣的不以為自找苦吃乃樂事乃美德的人,隻能望而卻步了。

初次問津苦瓜,在我實在是被動的事。

南昌是全國知名的幾大“火爐”之一。我初到南昌的那年夏天,最高氣溫曾超過攝氏四十度。那年代的人們尚不知空調為何物,連電風扇都是奢侈品,於是連續十餘日的四十度便造就了大批火爐中人的中暑、腹瀉、高血壓,還有便是最為普及化大眾化的熱痱子和瘡癤。我有幸隻攤上最後那種,腦門和脖頸紅紅地布滿小麻點,耳後則一左一右很對稱地鼓起了大包,先是紅而腫,再就有所糜爛,跟著便發起了高燒。

高燒和壓不下高燒的大把大把藥物燒走了我的全部食欲。一位精通民間醫術的鄰居老太太聞訊而至了。她摸摸我的額頭,看看我的舌苔,又擠了擠我耳後的大癤子,當機立斷地逼著我一天四頓地喝她為我熬製的苦瓜湯。

“別瞧不起這個,”她說,“頂多兩天,你就會好。”

那湯之苦嗬,每每咽下一口,整片舌頭就會“嗡”地一下子漲大起來,喉嚨口則苦得發麻,麻得人縮頭張嘴地全身抽搐。我曾試圖拒絕這一折磨人的食療法。但一方麵因為了老太太的堅持,我也記得她的確用沒能孵出小雞的臭蛋治好了一個女人的頭暈病的光榮曆史,另一方麵,是因為我十分詫異地發現,這苦不堪言的苦瓜,竟是可以相當迅速地讓人習慣、讓人接受的!隻不過喝了那麽幾次,我的最懼怕苦味的舌根,竟就在苦麻之際品出了一種清清的甜味,而因為幾天的高燒變得發木了的口腔,也好象因為這苦味的洗滌而一層層地褪去了硬殼。有意思的是,喝這苦湯的第二天下午,我還真的退了燒,使老太太的光榮醫史又增添了成功的一頁。如今想來,擊退那熱毒的,雖然主要是藥物,但性涼去濕清火消毒的苦瓜,畢竟還是功不可沒!

病愈後我專門查了《辭源》,見上麵這樣寫道:

“一年生蔓莖植物,複秋季開黃花,單性,雌雄同株……實長四五寸……熟則色黃自裂……俗稱‘錦荔枝’。”

嗬,“錦荔枝”,還有這麽漂亮的名字!

另一本《藥物詞典》是這麽介紹它的:

“味辛,性溫寒,去濕,解毒,利尿……”

果真,這苦瓜原就是上了榜的藥用植物!

我對苦瓜望而生畏的感覺,自此消退。從暑疫中解脫出來恢複了食欲之後,我跟當地老鄉們一樣,嗜上了苦瓜。

好便宜的苦瓜!長長的壯壯的三四根,從農民那兒隻要化上一毛錢,就可以提回家來;而食堂裏放上了幾片兒肥肉的,竟隻需八分錢!

真能下飯的苦瓜!一碟兒油少鹽多的清炒苦瓜,因為那特殊的苦味的刺激,會讓人滿口生津,食欲大增,幫著那時候的清苦辛累的人有滋有味地咽下一頓又一頓,維係著生命,保持著健康,度過了那一段對幾乎所有的平民百姓來說都是最為艱難的時光!

樸實的隨和的可人心意的卻又是永遠也不會失了它的本性的苦瓜!在我的記憶中,那年月裏的苦瓜似乎隻有一種烹調方法:生炒。考究些配些鮮肉,家常做法是放些大椒——那種通紅通紅的朝天辣椒,紅綠相映,煞是好看,極能勾起食欲的——我從沒見過涼拌或燜煮之類的別樣吃法。苦瓜是一種一點兒也不嬌氣的菜蔬,馬馬虎虎一炒就是一碟子好小菜了。可是苦瓜又是難去其苦難奪其誌的一種“異味”,實在是極不合群的。我曾在一個原籍廣東的同事家裏,嚐到過用苦瓜和蝦米煮成的羹湯,那幹蝦的腥味喧賓奪主地蓋過了苦瓜的清純,實在令我不能恭維。一餐下來,那碗湯幾乎就沒人樂意去喝第二口。我還自己曾試著以醬油紅燜,結果卻燜出了一鍋爛爛的紅漿糊,食之如同難以下咽的中藥補膏。苦瓜的個性實在也是夠強烈的了!

苦瓜會讓人吃上癮!好似那四川人嗜辣子山西鄉民喜酸醋寧波地方竟有愛食臭冬瓜臭菜梗之嗜臭癬一祥,但凡習慣了苦瓜的人,大都會有一種一日不見苦瓜便悵然若有所失的感覺,夏日酷暑唇幹心焦口內無味時尤甚。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有時便免不了用一種文學的修辭手法來作比擬了:但凡個性強烈的,都是不平庸的,有魅力的,人是如此,苦瓜不也是如此的嗎?

調回上海後,我也就很少吃到苦瓜了。“文革”已經結束,日子變得愈來愈好過起來,講究飲食烹調不再是可供聲討的醜行而是成了一種科學、文化、甚或是某種身份、地位和素養的標誌。可吃的、隨你挑來吃的、吃得起的、吃得不耐煩了的東西太多太多了,苦瓜很快就隻成了記憶。偶有一次,我在熙熙攘攘的菜市一角,見到了它的,不,應該說是已經完全熟透了的、已經不再是苦瓜而已經變成了《辭源》裏所說的“錦荔枝”的它。它失卻了那種鮮豔欲滴的翠綠,黃巴巴地裂開著,露出了爛糟糟的內瓤,裏麵藏著幾顆深紅色的大籽兒。兜售它的人對出了神望著它的我說,好吃著呢,錦荔枝呀,你不信嚐嚐這籽兒,甜得很的呢!我慌不迭地逃開了。

哦,苦瓜苦瓜,我寧願永遠隻記著你的苦味!

19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