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雞毛撣子、孔雀毛

雞毛撣子和孔雀毛,同一天進入了同一個客廳裏。

這客廳,寬敞、明亮、雅致,因為主人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兒童文學作家。

作家先是在工藝美術展覽館的賣品部裏挑選出了這根孔雀毛,後來又順道拐入一家日用雜品商店,買下了這把雞毛撣子。

在回家的路上,作家把孔雀毛高高地擎著,免得別人碰壞了它,而把雞毛撣子夾在胳肢窩下,免得它掉了。

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孔雀毛和雞毛撣子倒也相安無事。

不料主人卻把它們安置在同一個客廳裏。

而這客廳卻又這麽典雅別致。

盡管孔雀毛被高高地插入了一個高高的花兒上的高高的細脖子仿古花瓶裏,盡管雞毛撣子被頭朝下地倒掛在門背後一枚生了鏽的鐵釘上,孔雀毛還是憤憤不平了:

“你是什麽東西!”她說,“怎麽配踏講這個門檻!”

雞毛撣子居然沒有意識到這是在說他,毫無反應。

“喂!說你呢!門背後的蠢貨!”孔雀毛尖起嗓門喊。

雞毛撣子惶惶然四顧,發現門背後隻有自己,這才呐呐地答了腔:“哦,大姐,我並不姓‘蠢’,我的名字叫……”

“嗤……”孔雀毛打斷了雞毛撣子的話,“我會不知道你現在叫什麽嗎?我會在乎你現在叫什麽嗎?我要你,說一說你的出身!”

“哦,大姐,我的前身,是雞毛……”

“哼,雞毛!公雞毛還是母雞毛?”

“這,這,大部分是公雞毛吧……”

“哼,公雞毛!九斤黃還是白萊克亨?狼山種還是蘆花種?”

“唉,好像,好像就是一般的草雞,沒什麽名稱的……”

“這就是說,”孔雀毛斷喝一聲,“即便是公雞毛,也是沒有任何稱號的、雜牌子種!”

雞毛撣子默然了。

孔雀毛卻等待著,她以為雞毛撣子會開口問她的出身,卻不料這“蠢貨”似乎並不在乎這個,就此閉嘴了。她很有點遺憾,但決不屈尊作自我介紹,於是也便緘默了。

第二天,主人走進房來,拿起雞毛撣子,開始為客廳裏的各樣家什撣起灰來。

雞毛撣子挨上了孔雀毛。

雞毛撣子撣著孔雀毛身上的塵埃。

雞毛撣子把孔雀毛上上下下撣了個遍。

孔雀毛躲躲閃閃。

孔雀毛扭扭擺擺。

孔雀毛怒不可遏了。她終於使勁一跳,從仿古花瓶裏蹦了出來,猛地彈到主人的頭上,把主人的眼鏡兒打掉了,自己也順勢跌到地板上,哼,躺倒不幹了。

“啊哈,”主人說,“我的美麗的孔雀毛生氣了,反抗了,想出逃了!行行,以後我再不用雞毛撣子撣你了!”

主人是兒童文學作家,他懂得孔雀毛的心哩!

他彎下腰,先拾起眼鏡戴好,再小心翼翼地把孔雀毛拿起來,用他那細細的、長長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她,然後再把她插回到那高高花幾上的高高花瓶中去。

孔雀毛感動得熱淚盈眶。

待主人一走,孔雀毛把剛才受委屈時的憤懣和受愛撫時的感慨一古腦兒衝雞毛撣子發泄了出來:

“聽著,蠢貨!從今以後,再不許你往我的身上挨上一挨!你是誰?我是誰?我是孔雀毛,我的前身是百鳥之王——孔雀!我出身於最華麗的家族!我的老家是西雙版納。我的三親六姑遍布全世界,我的血統要比你高貴一百倍、一千倍、千千萬萬倍!我從西雙版納出來時,是先坐汽車,後乘火車,最後登上飛機,到了東海之濱第一大城市上海的!我經過世界聞名的禽毛藝術品加工大師的加工,經過三十多遍整飾,最後才進入了工藝美術展覽館的廳堂!我們的最富有藝術鑒賞目光的主人,是花了足足二十多分鍾的時間,才從幾十根孔雀毛中選中了我,才把我引進了這座典雅的藝術沙龍!而你,哼,草雞出身,而且是名不見經傳的草雞出身,居然擠入我所在的空間,還企圖挨到我的身邊。你,難道不感到羞恥嗎?”

“大姐,”雞毛撣子在門背後倒掛著說,“沒法子呀,我是雞毛撣子,就是專門撣灰塵的。主人要我進這個客廳,我才進來的。我沒法子的。”

“住口!”孔雀毛說,“主人已經說過了,以後不再用你來撣我,你敢違抗?”

雞毛撣子自然不違抗。因為兒童文學作家自此之後,果真不用雞毛撣子撣孔雀毛了。是因為他理解、默許了孔雀毛的驕傲的心,還是因為怕驕傲的孔雀毛大發雷霆,再從高高花幾的高高花瓶上蹦出來,打掉他的眼鏡?哦,那就不知道了。

幾個月過去了。孔雀毛生了病。厚厚的塵埃消蝕著它的容顏,塵埃中隱藏著的病菌和蠹蟲鑽進了它的身子。終於有一天,她攔腰兒斷為兩截,下半截還留在那高高花幾的高高花瓶兒中,上半截跌到了地板上。那地方,就是上次她發怒時蹦到的地方。

主人進來一看,大為惋惜:“唉,原先是多漂亮的一根孔雀毛,沒多少日子,怎麽就讓蟲子蛀空了!”

他把斷成兩截的孔雀毛扔到垃圾畚箕裏,又把門背後的雞毛撣子取出來,插進那高高花幾的高高花瓶裏去。然後,他退後幾步,扶正眼鏡,細細地端詳著高高挺立著的雞毛撣子,自言自語地說:

“咦,這雞毛撣子放這裏倒也挺合適的,我怎麽以前沒發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