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另一片藝術天地

從小說創作轉而兼涉影視文學,在我,最初隻是一種偶然。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些先知先覺者已經預見到了我國影視事業將於世紀末進入高速奔駛的快車道。他們中有兩個人來找到了我。一個是影視圈裏的老職工,說是很有經驗;另一個是熱愛影視製作的幹部同誌,說是有辦法找到出資者。有經驗且有錢,他們認為可以幹一番事業了,隻是缺少寫劇本的打工仔。他們看上了我。在一種被發掘被賞識的倍感榮幸的心態支配下,我以為寫過小說未必不能寫影視劇,欣然接受了這項新鮮的似乎並不十分艱難的任務。

結果是可以設想的:出資者完全是門外漢,卻因為老板的身份而頤指氣使;我隻是個初學者,認真地寫過小說卻並無影視方麵的經驗,本次參與純屬實習;大多數劇組成員僅隻是因為要價不高符合製作人的開源節流原則而被錄用,於是,一幫子烏合之眾將我三易其稿依然十分幼稚的四集劇本,拍成了粗劣可笑不堪卒觀的上下兩集。片中有一組描述某領導關愛屬下、為某困難家庭運送蜂窩煤的鏡頭。為了突出這個高大全的形象,該領導端著一大格子煤餅,從一樓登往六樓,鏡頭隨之長長地、無休無止地拾級而上,樓有多高片有多長,看得我這個情節原創者都累得差點睡了過去。據說此片的最終結果是:血本無歸。

讓我啼笑皆非的經曆,倒也為我積存下了許多彌足珍貴的反麵教訓,尤其是令我在從此明白了什麽是劣質產品之後,反彈出了在這個已經不再陌生的領域裏繼續摸索、繼續學習、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強烈欲望。我開始在小說和影視之間兩棲。

許多年過去了。我寫過電影文學劇本,更多的則是電視文學劇本,其中多數是根據我自己的小說改編而成的,諸如同用一題的《上海女性》,隻由我改編了下半卷的《紫藤花園》,由《正宮娘娘》衍化而成的《全家福》等。在年複一年的勞作中,在成功與失敗並存的實踐過程中,我終於明白了寫小說與寫影視文學本,根本上就是兩回事。我愈寫愈領悟到兩種樣式具有著完全不同的藝術特質。而影視作為一門獨立的藝術門類,絕對小覷它不得,隻有真正的闖入者,才會探視到它的特性、它的規律、它的足以讓你不斷開拓出去的開闊和渺遠。

這是一片雖然與其他文學樣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卻是完全獨立的、自成一格的藝術天地。它需要你用畫麵作為元素來進行思維,進行組合,進行表達。它既要求與長篇小說無異的全局統籌,又需要酷似散文的“形散神不散”的蒙太奇結構。它崇尚詩意,但詩意務須蘊含於戲劇化了的衝突之中。它與戲劇像是孿生兄弟,雖然同樣需要以富有張力的語言形成尖銳的衝突,但它卻不囿於尺方天地,在時空跳躍中顯得格外地奔放不羈。它與現代文明社會中的高科技發展是同步的,因而天生地具有著借用自然科學的成果拓展並豐富自己乃至於改造自己的廣袤前景。

至此我就明白我在當年那個粗劣作品中所應承擔的責任了。把影視文學本當作小說來寫,還能不誘導了導演同誌使用了那個送煤餅爬上六樓的特長鏡頭?

時下有一種說法甚為流行:但凡原先從事小說創作的作家,在近幾年影視業飛速發展的大背景中,開始兼涉影視創作了,就是“敵不過商品經濟的高利**”了,就是“消解了文學的因素”即“難以固守純文學高雅藝術的聖地”了,一句未出口的話是,墮落的了。

這種說法,常使我想起另一種文學門類——小說的萌生和發展過程。當如今的小說被現代人普遍地認同、被十分地專業化了的評論人很神聖地捧人象牙塔、被作為高雅純粹的藝術品種用來比照和貶低影視這個後起之秀時,不知人們是否記得,就在我們這個有著古老文明傳統的國度裏,就在區區幾百年前,這個門類,還是被固守著隻有詩和散文兩種樣式為“純文學”的老頑固們所睥視、所奚落、所貶稱為“話本”的異類,在他們看來,小說的讀者,隻不過是一些“引車賣漿之徒”而已!

無端地為藝術的各種門類分高下,輕薄了孜孜不倦地墾掘另一片嶄新的藝術天地的開拓者,在我看來,起碼是重複了曆史曾經有過的無知和偏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