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田教授家的28個親戚

引言

田教授家有28個親戚?許多人都不相信。特別是看過我前麵兩部小說的,掰著指頭算算,更是覺得我是在吹大牛了。喂喂,王曉玉啊,他們說,你總不見得要像那種炒作朦朧題材做虛賬的上市公司那樣,把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和28個房客都算作他家的親戚吧?

我回答他們的話是,朋友,你自己算算你家有多少個親戚便是了。

老爸門麵上的,老媽門麵上的,祖輩你奶奶家的,祖輩你姥姥家的,你家嫁了出去潑出了的水的,你家娶了進來上門人贅來的,嫡係的,旁係的,正出的,庶出的,公開的,秘密的,你自己家那個係列的,你老公或是老婆家那個係統的,常往你家走動著共進晚餐的,從未謀麵過但是檔案上記著一筆的,曾經是但後來因為反目離異就不是了的,曾經不是但後來有了個二度青春甚或黃昏戀後殺入了的,遠的,近的,中國的,外國的,經得起核實的真的,經不起審查的假的,嗬嗬,28個,已經差不多有了吧?

因此,尋常百姓田教授家坐擁28名親戚,真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

田教授從來也沒有正式統計過自己家到底有多少個親戚。這也是人之常情。除非是專門從事檔案工作的,或者有誌於修撰家譜,不大有人會如同盤算抽屜裏的存款那樣,去統計這方麵的數字。更何況,有句老古話說,貧在鬧市無近鄰,富在深山有遠親,親戚的數目,是有彈性的,我們現在這篇專說田家親戚的小說,就足以佐證。

田教授已經六十三周歲了。

六十三歲的他看起來卻比五年前、也就是五十八歲時的他還要年輕。

五十八歲那年,他讓28個保姆鬧得暈頭轉向,加上那時候不知從哪個領導部門裏出了一個“七上八下”的政策,明明他身強力壯滿腹經綸,卻因為正好踩上一個“八”字的地雷,生生地從係主任的位置上給拉了下來,連招收研究生也劃人了“計劃外”,這就很有點“待下崗”的意味了。他於心不甘,頭發猛地就花白,連背都有點駝了起來。好在他那28個保姆中有一個叫丁麗的,後來嫁給了他的兒子田平,成了他的兒媳婦,又漂亮又乖巧又能幹,家裏多了這麽一個活潑潑的可人兒,讓田教授深感親情的重要和滋補,像是上天專門設計出了堤內損失堤外補的程序,田教授這才順利而健康地過渡到了六十歲正式退休的新時期。

好親戚進入家門,像是我黨注入新鮮血液,自會令整個組織活力倍增。

豈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好端端的一個田師母,突然遭了車禍,去了,害得我們的田教授一下子就老了十歲。這就是我在《田教授家的28個房客裏》所描述了的,田教授說起來才六十出頭一點,可是到我們的小區菜場裏去買菜,菜販大叔們都管他叫上了“大爺”。

幸運的是,“大爺”不久就在他的28個房客中覓得了女作家金晶女士而且娶之為妻,煥發了第二次青春。金晶雖說也已年近五十,但思維敏捷、性格開朗,又挺會裝扮自己,粉妝玉琢卻又不露痕跡,冬日裏緊身棉襖配上牛仔褲,夏天一身絲質連衣長裙,腰束得細細的,忽而時尚忽而典雅,真正的一個風韻尚存。娶了這樣的妻,田教授還能迂到邋裏邋遢窩窩囊囊不修邊幅嗎?他得與時俱進。於是他每隔一個半月去理發店染發,並且上點正宗進口的護發素“日本肥料”,頭上頂著的再不是亂蓬蓬的花白華發,而是有款有型的一個背頭了。他被金晶監督執行著每天用洗麵奶洗臉,完了再塗上“蛇膽潤膚露”,七七四十九天後就見了效,雖然溝壑無以填平,但掉落著皮屑的老臉畢竟變得油亮起來。他的衣著則更是由金晶安排著,來了一次全麵徹底的吐故納新:所有的“的確涼”、“毛腈”、“毛滌”統統封存,改著全棉布料休閑裝,其中包括兩套托人從美國捎來的“Levis”牛仔。金晶是個有名牌意識的女人,於是田教授的內衣清一色“三槍”;外層襯衣兩種:華倫天奴或鱷魚;羊絨衫為“鄂爾多斯”;茄克外套上赫然書有“POLO”。經過這樣包裝的田教授,還能不以假亂真地冒充“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所以,現在的田教授偶爾去我們小區的菜場走上一圈,那裏的菜販們再也不叫他“大爺”,而是改稱“大哥”了。

“田大哥,挑幾個大閘蟹回去?正宗的陽澄湖的!”

“大哥,我這桔子可是地地道道的黃岩蜜桔,不信你嚐嚐!”

田教授嚐了一片,酸得倒牙。但是礙於都是老相識了,又“大哥大哥”地叫得親,還是買下了一馬夾袋。家裏有了體貼的能幹的金晶,什麽樣的爛菜孬水果買回去,都有辦法化腐朽為神奇。比如這樣的酸桔子,金晶會把它做成果醬,和進去許多的蜂蜜,早上用來塗麵包,田平和丁麗是一定會吃得嘖嘖有聲的:

“哎呀,比超市裏買來的好吃多了!”丁麗會這麽說。

田平則會很科學地說道:“主要是維生素C豐富,而且衛生,是‘放心果醬’。”

田平的廣告公司有一次專為一家食品公司做廣告,讓他的妻和後媽出任演員,兩人一個扮媽,一個扮女兒,在廚房裏忙碌著,自然逼真,效果奇好。那廣告詞樸實而易記,就是這句話“主要是維生素C豐富,而且衛生!”產品則是“放心××”,填空式的——可以是水果、蔬菜、飲料、甚至酒,無窮大,隻要吃的東西均可填入——這句話已成為時下大學“廣告文案寫作課”上的經典範例。知道嗎,這一經典廣告語之創意人,就是我們的田教授。

跟好女人聯姻成親,會使一個男人的能力和智慧擴展到無窮大。

金晶的智商很高,所以她就非常準確地解讀了突然降臨的那份伊妹兒。

她正在電腦上全身心地投入她的小說寫作呢,機頂上的小喇叭“啪”地響了一下。這是田教授的學生不久前剛為她裝上的高科技產品,隻要有伊妹兒打來,喇叭就會這麽告訴你一下。平時她很喜歡那聲“啪”,說是“像鞭炮一樣”,可是今天她正寫在興頭上,思路突然被中止,於是就不高興了。

“放屁一樣的聲音,老田,什麽時候換了它!”

在一旁看報的田教授忙說:“是是,我明天就叫小王來撤了。”

金晶笑了:“我又沒說撤了,我說是換了,換另一種音響,比如,比如……啊,算了,還是這個聲音好聽,鞭炮一樣。”

他們倆夫妻總是這麽互相調劑著情緒。田教授性子好,金晶脾氣躁,可是田教授總是以退為進,以柔克剛,到頭來金晶總還是聽田教授的。

金晶打開了伊妹兒,沒料到看見的竟是一份“唁電”。

“阿根我兒,你母章若雪日前不幸病故,葬禮定於四月三日舉行,望我兒來雪梨參加,切切。”

金晶默讀一遍,沒看懂。

“阿根?”她說,“誰是阿根?”

田教授笑起來:“怎麽叫我小名?你從哪裏知道的?”

金晶又說:“章若雪,這是你母親?”

田教授呆住了,沒說話。

金晶接著道:“你母親不是叫田荷花嗎?怎麽來了一個章若雪了?還讓你到‘雪梨’去參加葬禮!噢,‘雪梨’,就是澳大利亞的悉尼,那裏的老華裔都管悉尼叫雪梨。”

田教授猛地站了起來,湊到金晶的電腦前,說:“這信是給我的!我看看。”

金晶站起身,讓田教授坐上電腦椅,然後一麵給自己的茶杯續水,一麵笑著說:“從沒聽你說起過,居然在澳洲還有這麽些親戚,而且,還是‘我兒’啊,‘你母’啊,正宗的血親呢,一定是有許多故事可聽的了!”

她沒聽到田教授的回答,回頭一看,隻見田教授呆若木雞地端坐在椅子上,臉色慘白,牙關咬得緊緊地,樣子非常地嚇人。

“哎哎,你怎麽啦!”金晶忙著過去,放下茶杯就想去掐田教授的人中。

田教授擋開她的手,對她齜牙一笑,笑得卻比哭還難看。

“我沒事,”他說,“隻是想起了令我終身難忘的一幕。”

金晶溫柔地撫撫他的臉,揪揪他的耳朵,把自己那杯茶送到他的嘴邊:“喝一口,啊,熱乎乎地喝一口,就可以從那一幕裏回過來了。”

田教授一口熱茶下肚,真的就還了魂。他將那封唁電下載打印了出來,然後就向金晶講了如今一個還活在“雪梨”一個剛死在“雪梨”的兩位親戚的故事。那是我的生身父親。

他姓張。你看這封伊妹兒的地址,以字母“Z”打頭,不就是“張”的意思嗎?他的名字是張儒。

在“Z”的後麵,這個地址用了“4123”這麽一個數字,別人看不懂,可是我看懂了。你想一想我的生日吧,金晶。對了,我生於四一年二月三日。“4123”,實際上是我的代碼。

我的父親以我的代碼作為他自己的地址,這意味著什麽?

你說這意味著他時時想念著我?錯了,金晶。

我告訴你,那隻是他時時想著,他對不起我,尤其是對不起我的生身母親,他的結發妻子。我們倆,是他心中永遠的愧疚。

對了,你猜對了:他有了那位章若雪,就背棄了我的母親,他們倆雙雙遠走他鄉,後來就到了國外,最後在澳大利亞的悉尼落腳,直至今天。

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是他臨走的那一天。

我那時已經八歲。我已經懂得跟我的母親一起,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角,求他別拋下我們。

我母親甚至說:“你可以扔掉我,可別扔掉自己的兒子啊!你真要走,就帶上阿根,他是你們張家的根啊!”

可是我父親瞧都沒瞧我一眼,隻是狠狠地掰開了我拉住了他的衣角的手,提著他的皮箱,走了。

他臨走時把門關得很響。那扇關上了的門我記得是白色的,慘白慘白,就像我的母親的臉色。

我母親第二天就跳了黃浦江。她被撈上來後躺在殯儀館裏,我被大人們帶著去看過一次。我什麽都看不見,隻見到了一長捆白布,他們說那就是我的母親。我什麽都記不住,也就隻記住了那種白色。

我從來也沒見到過令我們張家家破人亡的章若雪,隻是記住了這個名字。

這就是我們家的兩個親戚,說起來是近親,甚至是血親。

金晶聽田教授的故事聽得眼淚汪汪。她是個好動感情的人,寫作的時候都會被自己編的故事感動得又哭又笑,何況田教授痛說家史完全是真人真事。

“你們父子倆,後來就從來也沒有過聯係?”她問田教授。

“十來年前吧,悉尼來過一封信,還是轉了許多機構才到了我手中的。”

“那是肯定的。你成了孤兒之後,輾轉南北地,要找到你,倒是不容易。”金晶說,“你給他回信了?”

“沒有。”

“為什麽?”

“沒什麽為什麽。就是不想回。”田教授強著脖子道。

“曆史的陰影揮之不去。”金晶像是在作總結,繼而卻又問,“可是他今天怎麽就知道了這裏的伊妹兒地址了呢,而且,這個地址還是我的!”

田教授苦笑道:“嘿嘿,你知道嗎,我這個生身父親,年輕時是國民黨中統機構的技術人員,搞情報是他的特長。”

“嗬,中統特務啊!”

“隻能說他幹過這個。跟姓章的女人走到一起之後,他就改為經商了。”

“有意思,章若雪是個商人?”

“聽說是巨商之後。”

“是嗎?那你爸一定是很有錢的了?”

田教授板著臉望住金晶:“你說這個是什麽意思?”

金晶笑道:“敬佩你的意思啊!十年之前,天上突然就掉下了一個家財萬貫的老爹,而且還是個嫡親的生父,多少人做夢都做不到你這個福氣啊,可是你居然連個信都不回。如今的世界上,像你這樣的清白君子已經是不多的了。”

“你譏笑我?”

“我像是譏笑嗎?”

“不像。”田教授這才露出了一點笑容,說,“其實我也不完全是清白清高。很大程度上我是忘不了那天的皮箱,那天的門,還有停屍房裏被白布裹著的媽。還有,十年前寫那封信給我的不是他,是他們倆的兒子。”

“他們倆,喔,就是你父親和章若雪?”

“是的,他叫張德高。”

“有趣。這麽說來,你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田教授苦笑了:“可以這麽說吧。他給我的那封信,態度極為傲慢,像是要恩賜我什麽似的,而其實呢,隻是因為老頭子那一年跟姓章的一起遭了車禍,雙雙躺著不能動,他想從大陸找一個不必花錢的護工去,這才想到了我。”

金晶大笑起來:“啊啊,護工!找你田教授去做護工!你是會洗哪還是會燒?”

田教授笑道:“或許在他們想來,大陸的同胞們都是天生的護工。”

金晶說:“那就怨不得你會置之不理了。知道你那兄弟是幹什麽的嗎?”

田教授說:“不知道,大概不是當著州長甚或總理吧?”

金晶笑得嘴裏的茶也噴了出來。想了想,她又問道:“哎,要是當年發信給你的你父親,你會不會跟他相認?”

田教授毫不猶豫地說:“不會。”

“如果你父親明確告訴你,希望你去接管點什麽產業,甚至是想讓你去分享點產,你會不會去?”

田教授將桌子一拍,從電腦椅上站了起來,說:“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會去!我來就沒想到過還會再去認他這麽個爹!”

他說完就走回到了他自己的書桌前,打開了自己的電腦。

他一麵啟動了英特網,一麵說:“到今天我也不會。”

他接上了伊妹兒。

就在他移動鼠標,準備將那封“唁電”刪除時,他的手被按住了。

田教授回頭一看,是他的兒子田平。

田平說:“別別,這一刪掉,回信的地址都沒了。”

田教授說:“你從哪裏冒出來的?深圳的會展結束了?”

田平笑道:“我剛進門,剛好把你們倆的私房話全聽見了。”

田教授嚴肅地說:“別沒大沒小的!我們有什麽私房話。”

金晶卻笑著說:“也算是私房話吧,田氏家族的秘密隱私嘛!”

田平說:“嘿,原來我們家在海外還有這麽多的親戚啊,爺爺啊,叔叔啊,什麽人都有,還有那位章,啊,章老太吧,也算得上是奶奶的,金老師你說是不是?”

他和丁麗比金晶隻小上十來歲,那聲“媽”總是叫不出口,還是依著金晶當著那“28個房客”之一時的稱呼,叫“金老師”。

金老師笑著說:“啊,要摒棄了曆史恩怨和世俗成見,還是很難的。”

田平說:“現代人的觀念,該與時俱進才對,老太太跟我們家的爺爺都生了一個叔叔了,總可以算是我們家的人了吧!”

可是房門口卻傳來了一聲冷冷地“哼!”

發出“哼”聲的是丁麗。她站在從大廳進入書房的門口,手裏端著兩碗蓮子羹。碗裏冒出淡而又淡的熱氣,輕煙似的,顯然,她已經站在門口許久了,也把她的倆公婆的私房話全都聽了去了。

她發出這聲帶點情緒的“哼”,完全是衝著田平的。因為她一麵嫋嫋婷婷地走人,將兩碗湯羹放下,一麵眼睛卻看著她的老公說:“這種破壞人家家庭的第三者,是世界上最壞最壞的壞人,怎麽還可以把她算到自己家的親戚裏麵?”

田平有點尷尬地說:“啊,我回來了。”

丁麗卻故意向大門的方向張望一下:“怎麽,你那位表妹送你到門口就走了?”

田平於是就明白,自己這位聰明伶俐的妻隻隔窗望一下,就認出了自己公司裏的車,而且已經透視到了駕駛座裏坐著的是誰了。他有點口吃地說:“這個這個,公司既然有車可以來接,那就何必打,打那個‘的’呢,從浦東機場到這裏,起碼得一百五六十元呢!”

丁麗卻說:“你有這麽節約?那天我撞見你們在海鮮城,吃的是鮑翅羹,那東西,爸,金老師,一碗好像就得一百八九十吧?”

被谘詢的田教授訥訥地說:“好像,好像差不多,不過並不好吃,漿糊一樣。”

金晶遇到這樣的場麵總是很“漿糊”,她端起蓮子羹,說:“好香!丁麗你放了桂花了吧?”

丁麗被打斷話頭,又隻好應答,就從嗓子眼裏“嗯”了一聲。

金晶卻緊接著就笑道:“田平,你辛辛苦苦地都出去一個星期了,讓丁麗犒勞犒勞你,丁麗,再盛兩碗,回你們自己屋去吃去。”

田平如蒙大赦地拎起了自己的皮箱就走。

他走到門口,卻又回頭道:“爸,別刪了那個郵件,我有業務要跟澳大利亞聯係,你給我留著那個網址。”

田教授的手無奈地從鼠標上放了下來。

那小兩口一走出,田教授就有點氣咻咻地說:“不像話,鬧矛盾鬧到我們這裏來了!”

金晶笑道:“誰叫你讓你的兒子莫名其妙地認下了張娜這個表妹來啊?”

田教授有點急了:“怎麽是我讓他認下的?他他他……”

金晶慢悠悠地品著蓮子羹,說:“他要不是你說過一句話,也不會跟張娜兄妹相稱啊。”

“我我我,我說過什麽了?”

“那天你去田平的公司參加派對,喝了點酒,說過我們田家,跟張娜家,沾著點姑表親。”

田教授的表情有點哭笑不得。他用手裏的調羹指指電腦上的那封“唁電”道:“唉旁人不知是什麽道理,我心裏其實是清楚的。那小姑娘的祖上,正是我們這個張家的人。隻不過是過了三代五服而已。”

金晶說:“這麽說來,你的內心深處,始終還沒忘記過你的張氏祖先。”

田教授張口結舌了一會兒,然後望著金晶說:“金晶啊金晶,娶你們這種當作家的女人做老婆,實在是很可怕的事,因為你們的眼光太淩厲,鞭辟人裏,直逼心底,什麽都瞞不過你們。”

金晶說:“鞭辟人裏哪裏隻是女作家的功能啊!家裏的丁麗,也夠鞭辟入裏的了!”

田教授把不住笑了起來,可又立即蹙緊了眉頭說:“你倒是說說看,是丁麗的無端猜疑呢,還是田平這小子,真的跟那位張娜,有了什麽事?”

金晶說:“你問我,我問誰去?不過丁麗有防患於未然的意識,應該說是對的。田平跟張娜,走得的確有點太近了些。”

田教授憂心忡忡了:“依我的家教,田平還不至於吧?”

金晶卻又笑道:“難說,人類的許多基因,是隔代遺傳的。”

田教授於是很義憤填膺地說:“我的兒子,決不容許再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

對於要不要去悉尼參加章若雪的葬禮,田家四位核心成員分成了兩派。

田教授一如既往地說:“我不想再勾起痛苦的回憶。”

丁麗呼應道:“對了,這樣的害人精,怎麽還能認作親戚。”

田平卻說:“大家冷靜點麵對現實好不好?多個朋友多條路,少個冤家少堵牆,何況又是嫡係的親人!”

田教授道:“我很難麵對他們。”

田平說:“可以派我作代表嘛。我們公司還可以考察一下那裏的市場。”

丁麗說:“是啊是啊,剛剛從深圳回來,又想乘機跑到大洋洲去了,是不是還想帶個你們公司的什麽人一起去?”

田平說:“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帶,帶誰去了?”

丁麗說:“那你現在可以說,帶我一起去。”

田平說:“行啊行啊,讓爸表個態,帶你去就帶你去。”

田教授說:“開什麽玩笑!來回要花多少錢?”

田平說:“老爸你有沒有想過,比起你可能得到的遺產,這點車費隻是毛毛雨!”

田教授瞪起了眼:“你少給我見利忘義!我看你這兩年眼珠子裏隻看到錢了!”

丁麗說:“是啊,有沒有遺產又是說不定的,保不住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呢,沒把握的事,還是別去的好,白白地浪費了飛機票錢。”

田教授哭笑不得地橫了兒媳婦一眼:“不去也不是因為這個……”

他說到半路就住了口。丁麗這幾年裏終日在家,做完家務就看那種無聊透頂的電視連續劇,有時候竟也會不可理喻。

關鍵時刻,金晶平平和和地表了態:“這樣吧,我倒是正好接到了新西蘭華文寫作中心的邀請,要去那裏八個月呢,所有的費用都由他們解決。新西蘭跟澳大利亞的護照可以兩通,幹脆由我順道去一下,也算是盡了禮,如何?”

大家都覺得可以讚同。田教授感情上有點勉強,理智上不能不同意。這封“唁電”是生父“張儒”發來的,伊妹兒地址還用上了“4123”。田教授泯滅已久的血親意識被喚醒。章若雪已經亡故,死亡帶走了全部恩怨,金晶說得對,曆史的陰影,不能永遠都揮之不去。況且田教授知道金晶之所以得到華文寫作中心的邀請和讚助,讓她去那裏潛心創作,就是因為她目前正在寫作一部涉及婚外戀的長篇小說,一男兩女三個主人公的糾葛跨時五十年,田家的秘密家史跟她的當下寫作興奮點正巧兩相吻合,所以她才這麽主動請纓參與。田教授終於點了頭,讓金晶立即準備行裝,擇日啟程。

金晶抵達悉尼機場。前來迎接她的是張德高的妻子莫妮婭。

莫妮婭舉著一張紙站在出口處,上麵的華文歪歪斜斜:

接張阿根之妻金晶

著名評論家、中文係主任田教授在這塊土地上的名字是“張阿根”,令金晶第一眼看見這行字時的第一個衝動就是想大笑。

然後她看見了自己的妯娌莫妮婭,居然是一個極為嬌小的中國婦人。

她一眼就可以斷定莫妮婭是廣東人。

她在後來寫成的一篇《訪澳隨記》中這麽描寫莫妮婭道:

“她的兩眼烏黑,而且深凹。她的顴骨很高,額頭卻很低。她的膚色黝黑,可是皮膚十分細潔。她的鼻子很塌,幾乎沒有鼻梁,好在末端沒有太過於朝天,因此倒反而使她顯出了一種平和及善良。她長著一頭烏油油的黑發,用一個銀色的絲網在腦後很隨意地縮了起來。她年近三十,發育成熟,但是身材小巧得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

“莫妮婭的名字很西洋,但卻是一個純種華人。她的祖籍在廣東,上八輩祖先拖著小辮子挑著籮筐來到澳洲,經過了八代傳承,莫家竟從未與非華人聯過姻!讀過高等商專的莫妮婭也隻不過是取了個有點像歐羅巴人的名字,開口說出來的還是地地道道的廣東客家語。在這塊南十字星照耀的土地上,我見到了這樣一個華人女子,哪裏會想得到,他們的祖先,竟然是與大不列顛人幾乎是同時到達的第一代移民!”

從莫妮婭的嘴裏知道,她手上舉著的紙牌,是她的公爹,應該說也正是金晶的公爹,幹過國民黨中統的張儒先生,親手用毛筆寫就的。

金晶於是再仔細看看,發現字雖然寫得抖顫,但卻是十分地道的隸書,功力猶在。

她在發給田教授的伊妹兒中這樣描寫她所見到的張儒先生:

“你父親長得很帥。你們倆非常相像。你們倆的身材、頭型、臉龐、五官,完全是同一種模式。你們雖然相隔兩地,互不來往,但居然留著同樣的發式——短發板刷頭,這實在是太令人不可思議了!”

“但是你父親老了。他或許患有帕金森氏症。他的背駝了,骨質疏鬆是顯而易見的。他的手常常控製不住地發抖。我幾次看到他將筷子上夾著的菜送向他自己的左臉頰。他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過於溫順,甚至帶著某種乞憐,這隻能是病人的眼神。我很難將你向我描述過的場景與我現在麵對著的老人聯係起來。他已經幾次跟我說,一定要回中國見見你。我也跟他說,如果可能,不妨早一點回去看一看。我始終相信,活生生展示的現實,是會把曆史的陳跡覆蓋了的。”

金晶在發往中國的郵件中,一字不提那位“章若雪”。她覺得那一頁已經翻了過去了。

她隻用一句話敘述田教授的同父異母弟弟:“我聽說他是個賭鬼。”

田教授讀金晶發來的伊妹兒,就像讀她的小說一樣,立場隻是個旁觀者。他實在難以抹去童年時代刻骨銘心的記憶。金晶去悉尼一走,在他看來隻不過是順道履行個禮儀,僅此而已。金晶參加完葬禮就去了新西蘭,一頭鑽進那裏的寫作中心,擠進了她自己筆下創造出來的男男女女中間,去跟他們同哭共笑去了,田教授也就把有關悉尼那幫子親戚的這人那人這事那事當作隨便翻翻的書,翻了過去了。

他近來正與一位老莊學說的研究者馬正興先生共同合作,寫一本探討中國古代家庭倫理道德觀念的書。馬正興的妻子年前亡故,兒子在美國當著醫生,專攻老年病防治。馬先生也是那種跟田教授一樣的書生,全身心地投入學術研究,跟田教授十分地合得來。書稿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由馬先生負責,專門介紹古代典籍中的有關論述,第二部分由他田教授寫,隨筆式的,要結合古今中外的一些實例,說明中國家庭倫理的核心思想是一個“孝”字。田教授寫得很輕鬆。寫這類被人稱為“大文化”式的隨筆,在他都幾十年了,早在那位餘秋雨之前,輕車熟路。

那天他正在電腦前得得得得地馳騁著呢,一側的手機突然響了。

每次他進入寫作狀態,因為怕有人幹擾,他總把電話給關了,隻開著手機,供親朋好友有急事聯係。

電話是張娜打來的。

“田伯伯啊,猜猜我是誰呀?”

田教授最煩這種矯情,立即回答道:“猜不出來,有什麽事請快說。”

“我是張娜呀!”

“田平不在。”

電話那邊傳來他鄉遇故知似的笑聲。

“呀,田伯伯知道我打電話就一定是找田平哥哥呀?”

田教授有了一種進入圈套的感覺,不禁惱羞成怒:“沒事我掛了電話了。”

“別呀,今天還正是找您呢!”

田教授不再吭聲,也不掛電話。

“田伯伯,你在聽著嗎?”

田教授從嗓子眼裏“哼”了一聲。

“田伯伯,有家律師事務所在找你呢,電話打到這裏公司來了,你說,要不要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他們?”

田教授有點吃驚。雖然大家都知道訴訟是公民的合法權利,法律是廣大人民群眾保護自己的有力武器,可是老百姓還是怕打官司。田教授難以免俗。

“什麽?什麽律師?”

“嘿嘿,田伯伯你別緊張呀!”張娜洞察一切地笑著,“我看得出來,是好事情呢,人家是約你到‘錦滄文華賓館’去見麵,還說是有一份澳大利亞來的文件要你簽字呢!田伯伯,我估計是天上有隻大元寶要掉下來了!”

田教授一肚子的不痛快。張娜對於田家的事太關心了點,太熟悉了點,也太聰明了點。這就是金晶那天說的,“她跟田平走得有點太近了點”。家裏的丁麗對她保持著常備不懈的革命警惕,不是沒道理的。

不痛快管不痛快,律師那邊還是不能置之不理。田教授於是說:

“他們留下聯係方式沒有?”

“有啊。錦滄文華十八層,1828房間,王律師。我已經跟他們約好了,晚上八點,您會去的。”

田教授放下電話時,心中想,田平啊田平,你千萬別讓這越俎代庖的女人,這企圖鵲巢鳩占的女人,給迷住了啊!

“錦滄文華”的1828是一組大套房。田教授與王律師就坐在外間的會客室裏談話。同坐還有幾個人,一個是陪田教授來的田平,另兩個是王律師秘書。

王律師很認真地驗看了田教授的身份證,然後又很認真地看田教授的臉。

田教授解釋道:這上麵的相片,是我十多年前拍的。身份證上相片,製作粗糙,看起來都有點像是,嘿嘿,通緝犯的,是不是看起來有點不像了?

王律師說:“不不,很像很像,真的是太像了,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田教授詫異道:“這本來就是我的身份證……”

王律師忙說:“啊啊,我不是指這個,我隻是有點感慨,你跟你父親,怎麽竟會這麽相像。”

他說完就站起身,走向裏麵的房間。

然後,像是在戲台上亮相似的——甚至還有京劇的鑼鼓聲伴奏著,因為非常顯然,裏麵的臥室正在放著電視,而且是戲曲台——田教授的父親張儒,還有一個小個女人,在那個敞開了的門口,出現了。

在一刹那間,田教授有一種照了鏡子看見自己的感覺。

他雖然顯得很蒼老,但是無論是身材、臉龐、五官都跟田教授一模一樣。

這話應該這麽說,田教授雖然沒有他爹那麽蒼老,但是跟他的父親還是活脫活像。

小說寫到這裏的時候,我想,如果有人打算再將這部小說改編成電視劇,那麽,出演田教授的台灣演員李立群先生,就更是大有可為了,因為他一個人完全可以同時出演父子兩個角色。

田教授見到闊別了五十多年的、五十多年來一直在心中保持著對他的刻骨仇恨的親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站起身,迎向他,伸出雙手——決不是想揮出一拳或是摑出一掌,而是想去扶一把,攙一把,或者說,甚至都有了想喊出一聲“爸”的衝動。

不過生活不是戲劇。理智常會戰勝感情。潛意識大多不化為具體行動。田教授隻走了兩步就停住了,隻是沉默地望住了那門邊的兩個人。清醒的他眼珠子轉動了一下,馬上就認出了,扶著張儒的那個女人,是擅長於人物肖像描寫的作家金晶女士描繪過的莫妮婭,弟妹——張德高的老婆。

在田教授以沉默表現出了他的理智的時候,他的兒子田平則以熱情的呼喚體現出了他的思考。他趕上幾步,跑向兩位海外來客,或者說是張氏血親,先是深深地一鞠躬,然後上去執住老人的手,響響亮亮地喊道:“爺爺!”

莫妮婭微笑著開了口,果真是地道的廣東腔:“你是田平,是不是啦?”

田平乖巧地喊:“嬸嬸!我媽已經多次提到過你啦!”

在旁人麵前,田平說出這個“媽”字,夠爽利的。

老張儒對此沒有任何反應。他隻是呆呆地看了看麵前這位年輕人,然後又轉動自己的眼睛,向客廳裏的諸多人們掃視一遍,沉默著。

田平搖動著他的手,說:“爺爺,我是你的孫子呀!”

張儒終於開了口道:“是你偷了我的錢了?”

王律師出示給田教授的法律文書如下:

張儒親筆書示

鑒於我已被確診患有不可逆轉之老年癡呆症,三個月後,可能失去記憶,而身體的其他機能卻無大礙,屆時將成為一具行屍走肉,故在我目前意識清醒、具有行為自主能力的情況下,公證遺囑如下:

1.我在澳洲的兩處房產,A處贈與我兒張德高,B處贈與我媳莫妮婭。

2.我的私蓄100萬澳元贈與我兒張阿根(又名田清明)。

3.如果我兒張阿根接受我的贈與,我的晚年生活由張阿根負責。

4.如果張阿根不接受我的贈與,我的晚年生活由張德高之妻莫妮婭負責,100萬澳元贈與莫妮婭。

立囑人:張儒

公元2002年5月30日

這份遺囑寫得挺複雜,弄得有點像古代女子的回文詩一樣,所以田教授悶著頭讀了一遍又一遍。田平伸長了腦袋,也跟著一起捉摸。

那小個子的莫妮婭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不時地伸出手去攙扶一下。

當他走到田教授的麵前,也發出這一嚴厲的責問時,田教授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他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將他拉近自己,讓他的眼睛對著自己的眼睛,說:“你認得我嗎?啊?你是不是還認得我?”

張儒直視著自己的兒子,目光一點也不昏花地說:“你想抵賴?你休想瞞得過我!”

田教授說:“我,我是阿根,你還想得不想得起來?”

張說:“我想起來了,就是你偷了我的錢!”

田教授的眼淚掉了下來,他說:“爸,我是你的阿根啊!”

張儒卻哼了一聲道:“我有真憑實據。你從實招來!”

田平實在忍不住笑,插話道:“真的像電影裏一樣,讓共產黨員招供……”

田教授回頭低喝一聲:“你給我閉嘴!”

然後他就放開了張儒,問了自己的弟媳:“請問,他是不是已經完全癡呆了?”

莫妮婭用很不標準的廣東腔普通話說:“是的。大哥。”

“有多久了?”

“一個月。”

“他還有什麽病?”

“沒有。他的機體很健康,所以,照顧他就格外艱難。”

莫妮婭剛說完這句話,田平就拉了田教授一把:“爸,想跟你單獨談談。”

田平拉著田教授到門口,低聲說:“爸,別上那個女人的當!”

田教授說:“誰?哪個女人?”

“還有誰?那個莫妮婭唄!”

“怎麽了?”

“沒聽出來她在嚇唬你嗎?她最好嚇得你不肯接受爺爺,那樣,她就可以得到那個100萬了!”

“那她不是就要承擔起照顧……你爺爺(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田教授還是有點艱難)的晚年生活了嗎?”

“啊呀呀,爺爺這麽硬朗,怕什麽呀!老爸,100萬哪,什麽事不可以做呀!”

田教授惱火地說:“你又來了!我接受他,不為這個錢。”

田平馬上作出一臉的馴服狀:“對對,是為了孝順,為了做好事,為了學雷鋒,好好,我們可以進去了!”

田教授重新進入客堂,向王律師說:“我同意接受我的父親,他的晚年生活,我來照顧。”

王律師說:“這就是說,你同意接受本遺囑第2款中的100萬澳元遺產?”

田教授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是沒那錢,我也一樣同意養他的老。”

王律師笑了:“田教授,我隻是依法律程序辦事。你父親當初公證這一遺囑時,考慮得是非常周到的。你看,他是先讓你接受遺產,然後再讓你承擔義務,這就是說,如果你不接受遺產,那麽這個贍養義務,也就不落在你身上了。”

莫妮婭像是個國際信使一樣,專誠將張儒送到了田教授家中。

她還像是個考察大員一樣,將田教授的三房兩廳細細地看了一遍。

“沒想到,你們這裏的條件很好的。我可以放心了。”她說。

她拿出厚厚一疊打印文稿,遞給田教授,說是張儒的一應生活習慣,特殊喜好,有關健康和治療的應該注意的事項,她都寫在上麵了。

“最初三頁是目錄,查找起來不會麻煩。”她說。

她跟丁麗一起為張儒鋪了床,安頓了房間,還下廚去煲了一個湯。

“父親愛喝湯,但從來也不像我們廣東人那樣愛放點人參。他不服參,吃了就上火,請你們注意。”她這麽叮嚀丁麗。

臨走她才告訴田教授,她已經跟張德高離婚了,回悉尼之後,她將與她的娘家兄弟合夥開一家公司,以後有可能投資中國大陸。

田教授問她打算投資什麽樣的產業。

她說:“我眼看著父親從一個堅強聰明的人變為癡呆,太可憐了,我想投資老人福利方麵的產業。”

說著這句話時,她的眼裏汪上了淚水。

田教授說,想不通她為什麽要離開張家。

“是父親再三教育我,要我盡快離婚。”她平靜地說,“因為張德高是個賭鬼,而賭鬼,是世上最靠不住的男人。”

送走她的那天晚上,田平在餐桌上說:“嘿,我發現莫妮婭是個好人。本來我以為她想搶我們的錢呢,現在看來不是。說心裏話,我還挺佩服我家這位嬸嬸的。”

丁麗說:“該稱她為前嬸嬸才對。”

田教授望著悶頭吃飯的張儒,一聲不吭。

在癡呆之前如此周密地安頓好了自己的晚年,真是不亞於美國前總統裏根了!他想著,心裏升起了對這個他痛恨和卑視過五十年的生父的全新的感情——敬佩。

十一

山歌好唱口難開,果子好吃樹難栽。

張儒住進田教授家,田教授一家的生活程序,就此打亂。

他喜歡往外走,逛街。

他是從上海出走的,但是五十年後再回來,他不認得任何一條路了,於是每走必迷路。

丁麗從此再難以全心全意地操持家務,淪為隨從、跟班、女保鏢。

家裏隻好重新再雇保姆,那就是田教授家的第29個保姆了。

老爺子的消化功能極強,食量奇大。

他一早起身就想吃,丁麗給他熱了一大杯牛奶,他燙得嘴絲絲地喝,喝完就把杯子往丁麗麵前一伸,說:“怎麽隻給我半杯?添上。”

丁麗說:“不是半杯呀,滿得都快溢出來了。”

張儒馬上瞪眼道:“還有半杯是不是你喝了?說!”

丁麗想起這位老爺子患有癡呆,也就不再計較,再給他熱上一杯。

然後他還必得吃下四片麵包,烤過的,塗上黃油。

讀者諸君,要計算張儒先生中飯晚飯的食量,請按早餐之比例推算。

多吃點飯有什麽了不起的?可是,丁麗老家的鄉間有一句很粗陋的俗語道:“食多汙多,稻草灰多。”

張儒先生白天忙著吃,晚間便忙著穿梭於臥房與廁所之間了。

沒有護理經驗的田教授一家人尊重老人家的隱秘,不曉其厲害,最初三天任由他自理起居,三天之後,田家衛生間就由白轉黃,遍布惡臭,穢氣彌漫,波及全套三房兩廳,丁麗終日裏左手執布,擦拭;右手抓著空氣清新劑,噴撒,也還隻是起一點稀釋遮蓋作用,正氣是不敵邪氣的。

終於,田教授隻好再為他的爹請了一位護理工,男的,專職老人如廁業務。

因為猶如醫院裏的專家門診,大街上的專賣店,專業性強,男護理又稀有,所以不得不付出了比那過去的28個保姆中最貴的丁麗還要高上一兩倍的薪金。

“錢的問題嘛,現在我們家是無所謂的了。”田教授說。

但是他不去動用那100萬澳元,將那錢全都存入了銀行。

“將來用這錢幹點大事。”他說,“對國家對社會有益的事,也一定是對我們田家有益的事。”

十二

田教授認領並贍養了生父的新聞,讓我們這個大學家屬區激動了好長一段時間。

興奮焦點在那個100萬澳元上。

一時裏,我們大家都熟知了澳元與人民幣、澳元與美元、甚至澳元與歐元的兌換比價。從2002年年中開始,澳元強勁上揚,中澳兩幣之比,從1:4.7驟升至1:5.6,這竟然成了我們小區的常識。

即使是菜場裏的菜販大叔們,也都知道田教授認了個爹,撿了個100萬澳元,這個100萬,相當於500多萬人民幣。

簡單乘法,都會做。

十三

走馬燈似的,我們這些小區居民,很快就見到了許多以前從來不曾見到過的田教授家的親戚們。

遠不止28個。

傍晚時來了一大家子人,兩個老的,三個中的,又拖著兩個小的。領隊的老頭中氣十足,一麵咣咣地敲他們家門,一麵大叫:“阿弟哎,開門呀,不能發了財就不認了自家人呀!”

田教授開門就認出了他們,隻是臉部十分地尷尬,先是在門口堵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抗不住他們的大呼小叫,引了進去,然後便見丁麗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去熟食店裏買了大包小包的鹵菜奔回。到了深夜,老少爺們方才扶著喝紅了臉的老的、抱著睡熟了的小的,走出。田教授沒有送客。

從丁麗的嘴裏,鄰居們打聽到了,那真的是近親。領隊是已故田師母的胞兄。過去從不來往,是因為該胞兄在“文革”期間居然大搞家庭革命,將自己父母平日裏說的一些話貼了大字報揭發出去,結果害得兩位老人雙雙被鬥,雙雙上吊,已故田師母當年是發過誓再不認這個弑父弑母之人的。

十四

丁麗家也來了一大幫親戚,五個人,其中一個是病號,丁麗喊他姑爹,才五十多歲,卻得了肝癌,一望就是不久人世的了。

進了門那姑媽就說:都是陪你姑爹看病來的,住旅店貴,怎麽好意思讓鄉親們掏錢?好在你們家剛發了財,九牛一毛,拔一拔,就住你們家吧!

沒別的辦法安頓,田教授隻好將內客廳辟出,讓老鄉們男女混居一室。

幸喜天熱,幾領草席幾條毛巾毯,還可以將就。

田教授當晚還叫丁麗從銀行取出一萬元,算是讚助那位得了重病的親戚。

丁麗說:“爸你真打算動用那筆錢了?”

田教授說:“什麽叫‘那筆錢’?”

丁麗說:“呀,就是那筆錢呀!”

田教授有點不高興丁麗惦著“那筆錢”,板下了臉不吭聲。

板臉的表情讓丁麗她姑媽看見了,說給鄉親們聽,鄉親們就說:“唉,人就是不能富,一富就容易勢利眼,瞧不起我們貧下中農了。”

男女混居一室後的第二天一早,田教授很有點過意不去地進房打招呼。

“讓鄉親們委屈了,”他說:“家裏房子就這麽大,隻能這麽擠擠了。”

生著重病的姑爹說:“唉,老哥你別像我這樣地想不開啊,做死做活地一輩子,自己還沒享受到呢,就眼看快去了。”

田教授一下子沒明白這大放悲聲是什麽深刻的含義。

丁麗小聲地說:“他們昨晚就說著呢,說你想不開,藏著錢,住這麽小的房子,不會去換一棟小樓住住!”

姑媽耳朵特靈,笑著接上話道:“我可是明白田教授幹嘛掖著錢不花。”

田教授含笑問:“為什麽?”

“小麗她公爹挺為小麗他們下輩著想的呀,自己艱苦一點,把錢攢著,死了之後就留給他們了,是不是?”

十五

章若雪的娘家原來也有後裔。後裔們居然也聞風而動。

一對名叫章紅心和章紫心的女人向法院遞送了訴狀,將張儒和田教授作為第一第二被告告上了法庭。

她們倆稱,自己是章若雪的嫡親侄女,姑媽的財產,她們也有繼承權。張儒擅自將巨額存款贈送給田教授,是侵權。

法庭進行調查,發現這兩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都已孀居,現居金山鄉間,兩人都是文盲。但她們各自的女兒都很有出息,考得大學文憑後都在市區寫字樓裏當白領。其中一個,紅心的女兒,跟張娜相識,從張娜處摸得情報,於是就與紫心的女兒,她的表妹,同仇敵愾,挺身而出,做自己母親的代理人,要為自己的母親們討取公道了。

紅心紫心最後敗訴。

章若雪無論有多少財產,第一繼承人是張儒,這是常識。

她們的女兒白耗了三千元的訴訟費。宣判那天電視台的“社會方圓”節目來實場采訪,她倆很高興,說是三千元錢買個出鏡,值。隻是後來節目播出時,電視台自然是為了保護公民隱私權,把她倆的臉全用“馬賽克”隱去了。這使她倆又很惱火,據說正在謀劃著以“肖像權”控訴電視台,並且揚言說,如果電視台打算和解,也可以,精神損失費拿來,三千元。

十六

田教授自己也不明白怎麽一下子冒出了那麽多的表妹,而且還都是“嫡表”。

“我是你親生母親的嫡親表妹的獨養女兒呀!你母親跳黃浦去世那年,我已經兩周歲了,我媽帶著我去哭喪的,都說我哭阿姨哭得最響,你不記得了?”

田教授最怕揭的傷疤被這嫡親表妹無情揭開時,不由得回頭看了看正在大廳裏踱步的張儒。幸而張儒已經癡呆,否則,最難堪的倒還是他。

這個嫡表開口借五萬元錢,說是兒子要結婚,一定要買聯體別墅,首期付款,欲從自家親戚處按揭。

田教授咬著牙“借”出了兩萬。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田教授明白。但不出這點血,這個對田家傷心史了如指掌的嫡表,會像當初兩歲時哭喪一樣,把已經沉睡到癡呆夢鄉裏去的張儒,都哭醒了過來的。

田教授如今已經不想再看到自己的負罪的生父蘇醒過來。如同金晶所說,就讓曆史翻了過去吧!

更多的嫡親表妹們很溫柔。

已故田師母門麵上來了幾個。

一個在歌劇院裏唱合唱的,帶來了一束花,潔白的百合,坐不多久,或許是受不了張儒製作的穢氣,總是聳鼻子皺眉,最後匆匆離去。臨走拋著媚眼,用好聽的嗓門留下了一句話:

“要不是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金晶纏上了你,我該是我表姐的接班人呢,阿哥你說是不是?”

田教授努力地回想,怎麽也想不起在田師母與金晶之間的空檔期,她何曾有過要做接班人的表示。

在廚房裏偷聽了的丁麗笑得要閉過氣去,待客人飄然離去,跑出來向田教授揭示道:

“爸呀,要是我們爺爺早在金老師之前到我家,這位唱歌的表姨的百合花,也不會到今天才送來了!”

有幾個自稱“嫡表”的妹妹是寄了信來的。

信箋大多是軟紅色,吸水的棉紙,有香味,還印有隱性的心形圖案。女人嘛,格外地懂得這種細節的設計。文字有火辣辣的,有溫婉含蓄的,有清淡如水的,有典雅華麗的,一篇篇均可登上晚報“夜光杯”,紅極一時的“小女人散文”也不過如此。可萬變不離其宗,都是全然不顧金晶的存在,向已再婚的田教授示愛,包藏著與老一輩的章若雪、新一代的張娜別無二致的、為田教授所不屑和痛恨的“越俎代庖”鵲巢鳩占的禍心。

十七

要不是丁麗的高度防範意識,田平倒真說不定會成為田家長堤的一個管湧,一個潰口。

張娜向他發起了更加猛烈的攻擊。

她主動與他擁過,吻過,隻剩下了最後一道關沒讓他突破。倒還不是田平不想,而是她認為還必須緊握著這一最後的武器。她很一本正經地說要讓田平明媒正娶。問題是田平並沒有真的下決心明媒正娶。田平隻是像一隻饞貓,想偷口食吃,未見得要改換門庭。張娜有點等不及了。

某日田平灰頭蓋腦地來上班,張娜明知故問道:“怎麽了,你家老爺爺又大鬧馬桶間了?”

田平說:“唉,別提了,走出去找不回來,迷了路了。我找了一晚上,還是在派出所裏找到的。”

“我說,你幹脆別回家算了。”

“不回家?住你的房子裏去啊?”

“有什麽不可以,我把我的讓給你租就是了。”張娜還是要保持點矜持。

“嘿,你租的那套房子倒是不錯,離公司這麽近。”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張娜一語雙關地說。

當晚田平回家,一聞到家裏正不壓邪的氣味,就想起了張娜的允諾了。

“家裏髒臭亂,我休息不好,你看我是不是到外麵去租間房子住?周六周日當然是回來的。”他對丁麗說。

丁麗說:“你這個人怎麽就這麽自私呢,你這明擺著是逃離。”

田平說:“你不在外麵工作不知道,我要是家裏休息不好,在外麵就成了一隻瘟雞,世界上的競爭這麽殘酷,請問瘟雞鬥得過誰?”

“你瘟雞?”丁麗笑起來,一語中的地說道,“你看見你那位表妹的時候瘟過?”

“你怎麽又來念這個經了?要不,你跟我一起搬出去?”

“你明知道那不可能。能把爸一個人丟在家裏陪爺爺嗎?”

“那還是我一個人先住出去。”

“行啊,隻是我把招呼打在前麵,你就是搬到了那裏去,我也還是常常會過來看看的!”

“查哨啊?”

“沒錯,反正我是不放心。”

田平於是就沒能擺脫了田家的圓心吸力。

張娜不甘心。

她在辦公室裏讓田平把自己脫成了比基尼,然後可憐兮兮地咬著他的嘴唇哼哼道:“你到底想把我怎麽樣呀?你給我說清楚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田平讓她激得像發了燒,不但有了動作,也似乎有了決心。

張娜卻還是非要他表態:“你給我說呀,要不要我成為你們田家的人呀!”

此言一出,田平卻像挨了一棒似的,一丈大水退下去了八尺。

丁麗幾乎每天都把田教授時下遇到的表妹圍攻敘述給他聽,邊說邊笑還邊評論,未見得是有意,效果卻是猶如敲著木魚作著提醒。因為有了這長期的細水長流式的思想工作基礎,田平到底還是比較明白張娜之流的熱情來自於何方,不敢太過於出了格。你美侖美奐的張娜若是不說出“要做田家人”的話來,田平的意識倒的確已經開始模糊,可你掐著這個動物本能驅動一切的關鍵時刻,卻突然如此清醒理智地樹立出一根導向明確的標杆來,這豈不是大煞了風景紮出了一大針清醒劑了嗎?田平刹那間就熄了火,放開了懷中的尤物。

十八

金晶居然也湊熱鬧,從新西蘭專發來一封電子郵件,說是娘家一位親戚,論輩份還是該叫她阿姨呢,想向田教授請教一點有關地方戲曲方麵的專業知識,田教授有空,就給他安排出一點輔導時間罷。

聰明蓋世如金晶,有時候也會幹出糊塗事,這幾乎讓她自家親戚抄了後路。

陷入親戚陣花姑娘包圍圈的田教授草木皆兵,如今已是一聽“親戚”就犯頭暈,一說有女人來找就過敏。從伊妹兒上見到金晶家湊過來了一個“阿姨”,第一個感覺就是心驚肉跳,但轉而一想,金晶都快到五十歲了,阿姨還不是花甲甚或年近古稀的老嶇?人到老摳,各種欲念均退化矣,這是常理,況且找上門來的目的還如此之學術。好,來吧,相約星期六,人約黃昏後。

十三姨來了。

金晶出身於名門大家族。金家祖上做官,兼做鹽商,解放後劃的成分是官僚資本家。有錢的官商不但繁衍興旺,而且還講究個家譜,於是就數房子女統一排序,排到金晶上一輩,子二十,女十三,十三姨就是最小的一個阿姨。因為是最小的一個,雖然輩份比金晶大,歲數卻比金晶整整小一折,今年芳齡剛剛三十七歲——這是田教授所始料不及的。

所以當十三姨出現在田家客廳時,原本以為將遇見一位學術界老前輩的田教授,不能不驚為天人了。

十三姨是崇明某農場滬劇團頭牌花旦,懂戲劇,田教授與她談得來。

十三姨比金晶漂亮多了。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懂藝術的田教授懂鑒賞,看著十三姨的目光裏免不了常常是充滿了欣賞。

十三姨善解人意,見金晶走後再無人給田教授染發,以至於田教授一個腦袋賽似浦東三黃雞,黑白黃三色相間,於是就特意去徐家匯的港匯廣場買了法國“歐萊雅”品牌染發膏,代行了金晶之責,將田教授腦袋搓揉了個把小時,令它重新煥發了青春的光彩。

十三姨而且也會給田教授買“蛇膽潤膚露”。

不久,一個很溫馨的下午,丁麗陪著張儒去逛街了,第29號保姆去買菜了,專業男護工呼呼大睡著,十三姨就為田教授煮了香香濃濃的咖啡,與他對抿著,悄聲細語地告訴田教授說,她雖然有過一個男友,可是那人不是個東西,居然腳踏兩頭船,去追求一個年近六十的富婆去了,因此,她的感情受到了很大很大的傷害。

她說著這個的時候,淚水盈盈於眶,卻又控製著不下流,這就使她更加楚楚動人了,所以田教授就義憤填膺地說:“這種東西,還要他做甚,斷了!”

十三姨說:“是。我聽你的。”

田教授說:“感情這個東西,摻雜不得一點虛假,更不能攪和上功利,否則,一錢不值。”

田教授說:“對對,真愛的人會一往無前,中國的湯顯祖,外國的莎士比亞,謳歌的都是這樣的真愛。”

十三姨就火辣辣地望住了田教授說:“我記住你的話了。什麽障礙都是可以逾越的。”

幸而張儒走到半道上忽然喊餓,非要回來吃丁麗下的麵條不可,一老一小早早地趕了回來,把我們的滿麵尷尬的田教授救了。

到了這個地步,田教授才發現自己有點像是踏進地雷陣裏去了,而且自己的一隻腳趾,已經觸到了雷管。

田教授開始反省自己,認識到與兒子田平一樣,跟這位十三姨也是“走得太近了點”,悔之不迭。

他連忙辦妥了送張儒去海南島的養老院做身體檢查的手續,父子雙雙乘上飛機溜之乎也。

那地方他早就想去了。海南的養老院是與“老年癡呆”專科醫院聯辦的,全國聞名。馬正興在美國的學醫的兒子馬上就要學成回國,田教授給馬正興出主意說,你兒子學的不正是老年病防治學嗎?我們來籌建個老年康複醫院,名字呢,我也想好了,叫“安然康複院”,專治老年癡呆,讓你兒子做院長,如何?兩個老朋友一拍即合,即將做“海龜(歸)”派的馬家兒子也樂意,田教授就給金晶去了電話,向她討主意。金晶說,你呀,不要以為你那100萬有多麽地了不起,別說錢不夠,就是你這個人,也不是經營之才,我還是給你找一找莫妮婭吧。沒多久,澳洲方麵的莫妮婭來了電,明確表示願出資,而且出力,讓田教授關心關心這方麵的市場。田教授如今正好趁此機會,一是逃避十三姨,二是真的一本正經地、向人家取經學道去了。

他一走就是兩個星期。臨走時跟守門的保姆說,對任何人,也就是對任何一門裏的親戚,都說自己是去了新西蘭了,是去跟金晶小別重逢去了。

向圖謀不軌者炫耀夫妻關係之牢不可破,是很有效的。況且還有距離造成的阻隔。十三姨不得不偃旗息鼓。

十九

就是在海南島的養老院裏,田教授查出了自己的病。

他陪著自己的父親去做超聲波檢查。

張儒的前列腺極度肥大,略有炎症便尿瀦留,小肚子脹得好大好大。因為癡呆,他並不在意,有時候還饒有興趣地低頭觀察自己的肚皮,很自鳴得意地對人說:“我又胖了,瞧我這將軍肚,你有嗎?”

田教授到海南當天,便發現他似乎“又胖了”,就陪了他去做“B超”檢查。

醫生仔細看了看,說是有瀦留,但不太多,先不必插導尿管,服點利尿藥就可以了。

扶了張儒從檢查**下來後,田教授也是心血**,怯怯地向醫生說,反正後麵也沒人來排隊,可以為我看一看嗎?

田教授說:“常常腰酸。”

醫生說:“還有呢?”

田教授說:“有過血尿,不過吃點抗生素就好了。”

醫生眼睛緊盯著顯屏問:“有沒有家屬史?”

這話田教授就有點聽不懂了。

“我父親是老年癡呆。”他說。

醫生說:“這我知道。這裏本來就是這個專科。我是問你,有沒有家屬腫瘤史。”

田教授明白大事不好了。

檢查結果是腎髒囊腫,待查。

二十

世上還有比“待查”更加惡毒的診斷結果嗎?

田教授從此墮入萬劫不複的“待查”過程中。

他一個醫院一個醫院地查。公立的,私立的,一級的,特需的,綜合的,專科的……

他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地查。尿蛋白,尿常規,血沉,血色素,分段尿,24小時尿……

他一個名醫一個名醫地查。中醫的,西醫的,在職的,退休返聘的,海龜(歸國)派,土鱉(畢業)派……

他不斷地查,查了又查,天天查,周周查,月月查,一個人去查,兒子田平陪了去查,帶上兒媳婦丁麗去查……

結果總是兩個字:待查,待查,待查。

二十一

田教授倒還樂觀。他與馬先生策劃的“安然康複養老院”計劃終於得到了政府部門的批準,莫妮婭和她的娘家兄弟的公司也不但決定投資,而且一半資金已經到位。莫妮婭又飛來了一次,到閔行區的江南空地作了最後一次考察,順帶著將施工和設計單位也都定了下來。這個小小個子的原弟媳原來是個非常傑出的經營人才,這倒是田教授沒想到的。不過金晶在發來的伊妹兒裏卻很得意地說:告訴你,我從第一次在機場上見到她時就喜歡上了她,而且感覺到了她的潛質。你再想想,你的父親將自己的晚年第一托付給你,第二位排著的就是她,這難道是偶然的嗎?你家老父,即便是在即將癡呆之時,也是夠精明厲害的了!在這點上,你都不如你爹!

金晶始終不知道田教授跌進了“待查”的陰影。她的小說即將殺青。她打算一完稿就回國,來跟家人一起完成建立“安然”的宏偉大業。

她完全同意田教授將那100萬盡數投入。

電話裏她開著玩笑:你們這些投資人應該訂個規章出來,像我們這些開國元勳,以後要是也患上了老年癡呆,該有優先入住權。

聽這句玩笑時田教授想,你金晶倒是不會住進去的,你家沒這個遺傳基因。我呢,倒是差不多,畢竟現在就有個住在海南島的老爹!

現在終於到了可以動用那個100萬澳元的時候了,田教授下決心了。

田平一聽他要去動用那個錢就竭力阻止。

“嘿,我不是有醫保嗎?”

“醫保醫保,自己還是要出點錢的!”

“那能有多少?不過百分之十而己。”

“還而已啊?你要是需要換腎呢?”

“誰說我要換腎?這不隻是個待查嗎?”

某日,田教授不由分說地獨自到銀行去詢問如何提款,這才知道,這100萬中的80萬,竟然被田平早在半年前就挪用掉了。

這才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呢,田教授差點暈倒在銀行的台階上。

丁麗被委派揪田平至家中。

田平不得不坦白說,國家不是放開B股了嗎?上半年形勢有多好啊,就投了進去了,想贏點利,擴大自己廣告公司業務的,誰能料到今年有這麽熊啊!

“到底輸了多少?說!”

田教授對兒子逼供信時的神態,酷似逢人便查問“誰偷了我的錢”的老子張儒。

“這不叫輸,”田平堅貞不屈地說,“這叫套牢。我對我們國家的股市還是充滿信心的,用不了多久,不但會解套,而且一定會……”

話音未落,田教授手起掌落,摑了他一個大嘴巴。

嘴巴摑在田平臉上,哭聲卻發出在丁麗身上。夫妻心連心,丁麗還是心痛自己的丈夫。

不過在發出哭聲的一刹那間,丁麗心中明白,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家裏雖然屋漏偏遭連夜雨,但田平從此便要悔過自新,心無旁騖的了。麵前這個挨揍的田平,還是自己的。

二十二

好事不出門,惡名傳千裏。

田教授得病、他的不孝子田平動用了祖上遺產卻炒股失敗的消息,傳得比田教授當初得了遺產的新聞快得多。

還有一個規律是,好消息越傳會越小愈清淡,壞消息卻會越傳越放大愈嚴重。

田教授腎髒發現囊腫待查這件事,傳到後來便成了確診田教授已經生癌,而且是晚期,而且無救,而且是兩隻腰子全壞,而且隻有一條路尚可行,即換腎,兩隻都換。

田平炒股沒有盈利、資金反而縮水的事,傳到後來是田平已經當盡賣空,負債累累,廣告公司麵臨破產,敗家子眼看要鋃鐺入獄了也。

先是家裏的電話鈴聲滴鈴鈴鈴地響個不停。幾天後,鈴聲銳減,上門的親戚同比減少下去。田家開始複歸平靜。

田教授有一次提了籃子去買菜。熟識的菜販子們用特別和藹可親的態度跟他說話,目光裏充滿了憐憫。賣蘿卜的山東老漢用溫柔得令人汗毛聳立的語調說:“大哥啊,想開點,愛吃點啥,到我這裏來說一聲,我立馬幫你進貨,隻收本錢,不賺你一分錢,啊?”

諸多表妹,包括唱歌的百合花,再不露麵,郵箱裏也沒有了粉紅色的信件。

張娜以火箭速度與一外資代理人戀愛並結婚,耗時僅兩周。

田教授留他們再男女混居一室,他們說不了,家鄉那邊搞起了旅遊開發,手頭有餘錢了,想住家賓館過過癮去。

十三姨聞訊來找田教授核實。

屆時田教授正捧著一本厚厚的《腎病診治手冊》讀著呢,一臉的臨時抱佛腳的樣子。

十三姨看了心酸,忙為田教授捶背,一麵捶,一麵卻就居高臨下地明察秋毫地發現了田教授原來是白發多於青絲,頭頂的發根,像是當年她在鄉下插隊時自做豆腐乳一樣,花花地長出了密密的白毛來了,由不得她一陣反胃。她忘了田教授這一次的染發正是她幹的好事,染的那天,她是個黑白不分的色盲,手上隻有敏銳的質感,邊往那白發上塗黑油,邊還一迭聲地稱讚道田教授你這頭發呀,真好真好,硬硬的粗粗的,真夠有勁道。

古人有詩句感慨“物是人非”,今天的十三姨,卻真正地體會到了“人是物非”。

“田教授實在是太老了,”她想,“我怎麽會這麽十三點,想到了要嫁給這樣的老頭子!”

她把隨身帶來的、的的確確是出自於對田教授的真摯關心的、特意到中藥房裏買來的兩瓶“金匱補腎大膏”放到田教授麵前,含著淚水與他告了別。

出得田教授家的大門,她挖出自己的小巧玲瓏的手機,撥通了前男友的電話,約他到衡山路紅蕃酒吧小坐。

“我買單,”她嬌滴滴地說,“想死你了,壞蛋!”

前男友卻說:“我可是知道你們家親戚田教授快死了,你沒指望了。”

十三姨一點不惱地說:“跟你說句心裏話吧,他就是不死,不犯那惡病,我也沒指望。跟他接近了這些日子啊,我倒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人啊,實在是太正人君子了。”

她的前任男友說:“你才明白這個道理啊,隻有我們倆,才是王八看綠豆,對眼。”

二十三

金晶回國之前,特意到悉尼去,再走一次親戚。

她是受莫妮婭的娘家大家族的邀請,去那裏過年的。

正逢春節,悉尼的唐人街熱鬧非凡。華人們耍龍燈、舞獅子、踏高蹺,過年過得比中國人還要中國化。莫妮婭新當選為一個華人團體的負責人,還組織了一次寫春聯的即興對對子活動,報名來參加的不光是一些老華人,竟還有不少是生於澳長於澳、隻是從中文學校裏學得中文的青少年。金晶跟莫妮婭他們整個家族的親友們混在一起,竟一點也沒有在異邦外鄉的感覺,沒幾天功夫,還學會了不少鄉氣十足的廣東客家語。

金晶明白她指的是誰。

田教授的同父異母兄弟張德高。

不到半年,他已經將父親張儒留給他的A處老宅輸了個精光。

他淪落街頭不久,精神失常,被收進了精神病院。

醫生診斷說,此人倒並不是精神分裂,其症狀僅隻是老年癡呆。隻是他年僅五十,呆得有點太早了些,加強治療,有望延緩進程。

莫妮婭將自己從張儒那裏得到的B處房屋出租了出去,所得租金,用以承擔著他的醫療費用,每周都去看望他一次。

但是他已經快認不出莫妮婭了。

當然他更認不出金晶是誰。本來嘛,他隻見過這個中國大陸來的親戚一麵,那是在半年多前,他母親章若雪的葬禮上。

莫妮婭給他帶去了一大塊巧克力,說是他喜歡吃。不料他將那巧克力掰成了一小塊一小塊,放在地板上,然後將它們當成紙牌,玩起了21點。他玩得興味盎然,再也沒看兩個探望人一眼。

金晶這回可以細細地觀察他了。可是無論她怎麽細看,也找不出與張儒和田教授有類似的地方。

“他與他們倆,一點也不像。”她對莫妮婭說。

莫妮婭幽幽地說:“是的。”

“他比他們倆,要漂亮得多。”金晶補充道。

莫妮婭隻是苦笑。

二十四

金晶回到了田教授的身邊,發現他像是蒼老了五歲。

她再看看住在家裏狂吃猛撒的公爹張儒,發現他比半年前初次見到時,像是年輕了五歲。

她心疼地對田教授說:“你太辛苦了,往後,我保證再也不會離開你這麽長時間了!”

她馬上調動起她身為作家的闊大無比的關係網,為田教授診病。

結果還是“待查”。

結果是馬正興的兒子回來了,方才停止了那個“待查”。

馬家兒子、未來的“安然康複養老院”院長看了那一厚疊的“待查”報告,笑著說:“不就是老年性的腎囊腫嗎?常見的老年病之一。國外的調查比例是,六十歲以上的男性,有百分之六患者。”

“你的意思是,這個腎囊腫,不是腫瘤?”自學過《腎病手冊》的田教授疑惑地問。

“腫瘤有什麽了不起的?田教授你看看丁麗嫂嫂臉上那顆痣,就是腫瘤。”

丁麗抗議道:“什麽呀,我這顆痣,人家叫是美人痣的。”

馬院長卻說:“美人痣就是腫瘤,良性腫瘤。”

田教授說:“那麽,我這肯定就隻是像美人痣一樣的良性腫瘤了?”

出國歸來的馬院長說:“肯定是。你看看你這些檢查結果吧,所有惡性指標全是陰性,還不說明問題?”

田平問:“既然如此,為什麽總要‘待查待查’呢?”

田教授忍無可忍地罵娘了:“這他媽的就是非要查出我一隻癌細胞來才罷休呀!”

二十五

全家無比輕鬆地共進晚餐。

大家都說“海龜”畢竟是“海龜”,見多識廣,解除了田家的一塊大心病。挑他做將來的“安然”院長,沒錯。

隻有田平還是苦著一張臉,嗲嗲地用筷子頭挑了飯吃。

金晶用自己的湯匙敲了敲他的碗:“喂喂,一人向隅,舉座不歡,別弄出這個小樣兒來好不好呀?”

田平說:“養老院一動工,錢就得嘩嘩地用進去,這我明白。唉,我是戴罪之身哪。”

金晶說:“有金老師在,你怕什麽?”

田教授笑了起來:“金晶啊金晶,你以為你是救世主啊?”

金晶說:“你以為我不是?”

她變戲法似地甩出了一張支票。

支票上寫著五十萬美金的數額。

田教授笑問:“金晶你是不是也從哪裏蹦出了一個爹,或者媽,或者什麽親戚,落得了一筆遺產?”

金晶說:“我哪有這樣的福氣啊,我是勞苦大眾啊!”

然後她告訴全家人,小說寫完後,被國外一家出版機構看好,決定不但出書,而且改編成電影和電影作品。經過商洽,對方一次性買斷了五十年英文版權,這筆錢,是第一次支付的稿酬。

田平向他的後媽直作揖。

“我的救苦救難的媽呀!”他毫不困難地將“媽”喊出口來,“我下回再也不犯那種低級錯誤了,等股票解套了,我會連本帶利還出那筆錢來的!”

丁麗則冷言冷語地說:“像他這種人,還是過過窮日子的好,消停。”

田教授認真地看著那張“版權合同”,然後說:“買斷五十年?嘿,太長了。”

“五十年後我們在哪裏?”金晶笑問。

“在我們的‘安然養老院’裏。”田教授笑答,“投資者有居住優先權,我們已經訂立了製度了。”

金晶說:“我們倆一起去。”

田教授說:“是的,一起去。”

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