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立此存照也堪玩

一輩子地忙忙碌碌,做夢也常常是在趕路,於是就少了雅玩之時、之興、之恒心。偶爾萌發點雅興卻又無物可予寄托時,常常賞玩的就隻有一樣東西了:自己從小到大的一厚疊相片。

有一張六個月大時的嬰兒照。年輕美麗的母親抱著肥大醜陋的我。母親滿麵璀璨的笑容,幸福和自豪盈溢而出;我呢,一張胖臉左右大於上下,表情呆板,帶一點悲戚,顯示出很本色的很凝重的對於生的茫然和困惑。相片背麵有母親的一行字,藍黑墨水書寫,十分秀麗清晰:“小玉六個月時照,待她長大了自己看。”

相片早已發黃了。幾十年的歲月填滿了那個瞬間與當下這個瞬間。母親現在已有八十高齡。如今的她,臃腫而木訥,一點也看不出竟然還擁有過如此苗條的身材和如此放達的歡笑;如今的我,憔悴而滄桑,健壯和單純也早已成為過去。讀著這張流過半個世紀歲月的舊照片,我會想起母親從抱著六個月的我到麵對著五十開外的我之間發生了哪些故事。她的故事裏還有我的故事。我的故事裏還有我的同代人們的故事。讀這張相片時我可以讀出幾厚本的長篇小說。我會盡力將它們寫出來。

散亂地放著的是大大小小好幾張報名照,大都是攝於小學、初中、高中、大學臨近畢業時。清一色的呆,拘謹得可笑。那時候的女孩子,哪有如今擺了姿勢、化了妝、扮出“靚”或“酷”的表情、“留下最美一刻”的可能和膽量。有一次與比我小了好幾歲的女作家王周生談起,她感慨道,我們這一批人,從來也沒有漂亮過,說得真是深刻。

我對由我拍攝的、我已故外婆的一張留影十分珍惜。那是“文革”期間。我在外地工作。回家省親時我陪了大病初愈的外婆遊玩,到了虹口公園。我帶了相機,給她拍下了她一生中最後一張相片。相片中的她,筆直站於魯迅先生墓前,一手恭敬地垂著,一手則曲於胸前,緊緊地捧著一本當時被稱為“紅寶書”的語錄本。她不識字。她是個典型的舊式婦女。她好像還根本不知道魯迅為何人。她拍照的姿勢和地點,純是我依照當時最流行的樣式設計操作的。每次重讀這張相片,我就不但會重新憶起我親愛的將一生奉獻給了我們下輩的外婆,而且還會重溫一番那個年代裏的種種荒誕。無獨有偶,前幾年我觀看張藝謀所拍攝的一部電影,發現那老謀子竟然也設計了一個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模型前拍結婚照和全家福的畫麵,以此來展示特定時代的特定場景,在我看來,真是與我外婆那張照片有了相通的神韻。

有許多張與同學們的合影。幾個女生湊在一起,當時都是穿上了自認為最美的衣,梳了最整齊的發,到了一家很著名的照相館去拍的,現在取出來雅玩,但見一個個全都像剛從內地鄉下出來打工的外來妹。外來妹也不錯,青春著呢,前幾年聚會時遇到,卻早已都是兩鬢蒼蒼麵色晦暗的奶奶外婆們了。其中一位,因為“文革”時的冤假錯,進入大牢十來年,最後被無罪釋放時,因精神錯亂而幾成廢人。而在我留存的同學們的相片中,她是最具光采的一個,我記得其時她是校體操隊的成員。

與丈夫的合影不多。一張結婚照,放大了的,我穿中式棉襖,兩根辮子垂於胸前;他是中山裝,當年最體麵的“滌卡”布料,新剃的頭像鍋蓋。接下來便有了兒子的加盟。一歲大的小子,笑得甜甜的,露出幾顆白白的小牙來,想象不到如今會變得如此自命不凡,與本老娘發生寬而深的代溝,而且還抽煙抽到牙發黃。後來又有了女兒的進入,看小丫頭那時傻笑著的相片,穿著我媽手縫的袖管和腳管都顯短了的花布衣,哪裏會預料到她會去大洋彼岸當了博士後。

值得賞玩的都是老照片。老照片曆史悠久,與當下拉得出反差,像陳年老酒,經得起品。新照片就不一樣了:雖是大把大把的,紅紅綠綠色彩繽紛,卻像被莊家炒高了的股票很泡沫。一大批記錄旅遊的,山山水水在後作背景,我或呆坐或僵立偶爾裝腔作勢地在前作拍攝焦點,千篇一律得很。有幾捆是分別記載幾次出國的,拍的時候就很有功利主義目的——日後寫書作素材用,那就更像了旅遊景點出售的明信片。好幾本會議照,上印某年某月某地某會,是我所收藏的相片中最無雅玩價值的一類,其中還有長長一大條的,一些官們被眾星拱月地坐著,許多民們包括我在內被作為拱月之星地立著,人頭濟濟都隻有芝麻粒大,認個誰必得用個放大鏡細瞅,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我根本就不認識。

還是得衷心感謝照相術的發明人。因為有了這門技術,我們就可以立此存照,把已經逝去的日子定格了、留下來,以作雅玩。翻動著手中這一個個定格了的畫麵,我的感覺有點像是在製作著傳統類的動畫片,我所經過了的曆史,就流動在我的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