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守在愛情的湖邊寫作——與王雪瑛的對話

王雪瑛:與私人化寫作不同,你的創作有著寬廣的視野,從《紫藤花園》到《99玫瑰》,你的作品中能看到社會沿革中市民生活的豐富層麵。請談談你的日常生活,你怎樣從自己有限的日常生活中去觀察和演繹多層次的市民生活?你如何理解作家要積累生活這句話?

王:我的日常生活極為普通,十七歲那年考上華東師範大學,畢業以後先後在黑龍江、江西、上海教過書,一直到現在,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我並沒有親身經曆過上一個世紀“紫藤花園”裏演繹過的大喜大悲,也未曾有過臨近新紀元的“99年的玫瑰”的沉浮成敗。但這並不影響我去描繪那些我不曾經曆過的世事和人情。雖然我屬於那種很投入地生活著的人,對什麽事都很有點好奇心。生活的積累或者說是創作素材的積累,並不隻有一條親身經曆的途徑。我的作品被認為比較豐厚些,大概主要是因為我數十年如一日地熱衷於觀察和理解外部世界,包括社會、曆史,還有人生和命運。我認為理解生活的過程實際上也是積累生活的過程。關鍵在於你是不是努力地去理解,還有,你是不是有這個理解的能力。理解的深度與積累的廣度是成正比的。

王雪瑛:上海男人在全國很有些特色,所以,無論是龍應台的筆下,還是在網絡的BBS中,以及央視的春節晚會上,“滬生們”常常是一個頗有嚼頭的話題。你說你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女人,我想上海女人對上海男人總是很有發言權的。

王:我從心底裏同情與我同在一個都市裏辛苦生存著的上海男人們。他們來自華夏土地的東南西北,在一片灘塗上建造起了站立於現代化最前列的文明大都市,功不可沒。他們是一個聰慧的、堅韌的、具有真正意義上的文明意識的優秀群體。我始終不明白這一股以嘲笑輕視上海男人為樂的酸雨沙塵是因為什麽和從哪裏刮起來的。不錯,上海男人中不乏那種開口就是“領導、冒號”的馬屁精,可是,奸佞諂媚之徒哪個地方沒有?不錯,上海男人少有打老婆的,多有患“妻管嚴”的,可是你能就據此認為這便不是男子漢,非要無所事事地袖了手、提了鳥籠、喝馬尿喝得失去了理智、進門就對老婆孩子嚎什麽“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才算是一條硬漢子了?男人的雄性激素該用在什麽地方才算是個正道?什麽樣的男人才是真正出色的男子漢?該搞個像樣點的研討,或者說是最起碼的智力測驗。我作為一個上海的女性,或許會對某個個體的男人有不良評價,但宏觀地評議這個處於中國當代社會中的地域群體,卻從來都是褒大於貶,不吝推重和佩服。反過來說,我每每在影視作品或是舞台上看到那些模仿了上海的地方口音作出窮形惡狀來的所謂的“滬生們”,非但從來也沒因此而認同這就是真正的典型的上海男人,反倒從中透視到了創作者那顆因為狹窄的嫉妒心理而變得扭曲的心。

王雪瑛:當作家對你的人生有什麽改變呢?對人性的洞察和揭示使你更容易相信人還是懷疑人,使你更充滿**和幻想還是更理智和謹慎?是更渴望超越自己,還是更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局限?

王:寫作會使我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與我筆下的人共同生活會使我忘了我自己是誰。我當了幾十年的教師,為人師表是我的做人原則,但也感到活得累。當個作家我有返樸歸真的感覺。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過得很不青春,但寫作時我又會返老還童,至少是我的精神還會重新抖擻起來,少時的夢想會鮮活地再被激起。當教師的我常會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老之將至,當作家的我青春常駐,永遠在渴望著攀越前方的高峰。

王雪瑛:從《上海女性》、《紫藤花園》到《凡塵·賽金花》,你塑造了不同曆史時空中的女性形象,你認為你的寫作有鮮明的女性視點、女性特征嗎?你最欣賞的女性優點是什麽?你最不能容忍的女性缺點是什麽?

王:我是個女性作家,與生俱來的,寫作時哪裏可能擺脫得了女性視點?我崇尚在寫作時盡量幹幹淨淨地懷上一顆真實的心,你的心是一顆女人的心,你就讓你的心支配著你的筆去寫罷,不要為力爭男女平等而刻意造作,或是努力抹消自己的性別特征,或是更加偏激地墮入女權主義。我的性格很硬氣,少時總有人稱我為“假小子”,可是我恰恰最欣賞女性溫婉如水的品性,不喜歡裝腔作勢男不男女不女的所謂“女強人”。我厭惡但也很可憐那種為了在雄性世界中爭得一席之地的女人,其實她們的心是被名和利撕裂了的。我將在我以後的作品中描繪一下這種女人。

王雪瑛:人的一生中往往要體驗多種角色,比如你既是母親、妻子,又是教師、作家,最近又做了姥姥。你最看重哪個角色?

王:我最看重“姥姥”這個角色。當上姥姥是一種福氣,並不是人人都享受得到這份福的。當一個如嫩芽、如新月、如凸出地層的汩汩泉眼般鮮活的小生命依偎在你日漸衰老的懷中時,你能不胸中漲滿暖暖的溫情、熱辣辣的自豪,還有那沉沉的責任感嗎?你還一定會在這生命的延續中理解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人要是活到了“姥姥”這個境界,離圓滿也就不遠了。

王雪瑛:有人說四十歲是女人的黃金時代,那麽五十歲是女人的白銀時代了?人生有那樣輕鬆自如嗎?現代社會競爭激烈,不少人意識到三十五歲就是充滿危機的年齡了,麵對年齡、青春這樣的詞匯,你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還是一個現實主義者?

王:我絕對是個樂觀主義者。不妨向你報一個時間流程表:我三十八歲時才寫出第一篇小說;四十五歲時“上海女性”係列中篇開始發表;四十七歲時拿出首部長篇《紫藤花園》;五十歲後出版《凡塵·賽金花》、《99玫瑰》、《田教授家的28個保姆·房客》等,同時還出了幾本散文集,編寫了近一百集影視文學劇本。而所有的文學創作,都是在我教學之餘完成的。報這個時間流程,是為了說明一個人幹什麽事都不要說晚,都來得及。幹事本身就是黃金,幹成了事就是白銀,幹不成也可聊稱青銅。

王雪瑛:愛情是人生永恒的主題,許多女人都夢想自己的一生都能乘坐在愛情的列車上,希望愛情像永不消失的電波那樣充實她們的生活,而有的女人到了中年,做了妻子和母親,就坦言自己已是愛情的局外人。你是哪一種類型的女人?你如何評價這兩種類型的女人?是前者現代,後者傳統嗎?

王:我是一輩子都守坐在愛情湖泊邊上的女人。我十分幸運地碰上了一個好丈夫,雖然不漂亮英俊,不腰纏萬貫,不懂得如何討女人歡心,但是他正直、勤奮、博學、有責任心,以一個男子漢的肩膀與我共同撐起了幾十年的共同生活。成功的婚姻帶來終生的愛,或許這愛的形式不夠轟轟烈烈,不夠死去活來,但波瀾不驚的深潭也同樣是一片讓人一世受用不盡的上好風景。人各有誌,我知道有的女人希望愛的對象從內容到形式都能常變常新,像飛駛的列車一樣不斷掠過名稱不同的大小車站,但隻要是真的愛,我也理解她們。我不大同意將持不同愛情觀的女人分為傳統和現代兩種。我以為若一定要分類,就隻有真愛與假愛之分。上麵所說的,無論坐湖邊的,還是坐車上的,可以說都算真愛,而那些把愛和婚姻當作商品去出售或是交換點什麽的女人,擁有的便就隻是偽劣假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