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眼影

1

“武漢人膽子大,敢在北京人麵前講普通話。”這是我第一次麵對武漢進行采訪時,一位開奧迪車的老師傅說的。

從湖北大學畢業,分配到這家雜誌社做編輯,已經四個年頭了。就像克林頓盼著薩達姆被誰搞下台一樣,五年當中,除了那些一大早就被人從被窩裏拎起來的日子,我總是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在想,今天上班後會不會有什麽好消息,或者幹脆就是什麽好事來騷擾一下自己?很多時候,我總在情不自禁地用整個雜誌社公認智商最高的頭腦複述著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天上一隻鳥飛過武漢時,為什麽要野蠻地拉下一泡鳥糞,並且剛好落在門衛老趙的獨生女小趙的脖子裏。不僅在起床前我這麽想,在雜誌社的女孩和女人,一邊議論著手頭的稿件,一邊切磋使用化妝品的要領時,我也不時提起這個話題作為老生常談。我的校友師思在正式場合中給我做了統計,她認為我對這個問題的關心,已經是兩點一三倍於小趙的父親老趙了。每一次,我總是滿懷歉意地對她發誓,再也不在如此美麗的女孩麵前,談論這類粗鄙的問題。真的,在她們充滿神往地齊心協力讚頌某個品牌的口紅時,將鳥糞與其相提並論,實在是太不文明,也是對這個時代流行美學的不學無術。好在師思她們十分大度,一致認為,因為我是男人,因為伊拉克對美國的巡航導彈、隱形飛機毫無辦法,所以應該原諒我。對於女孩們這類窮開心的嬉鬧,我是不用去為之感動的。不過,我會偶爾裝模作樣地對她們說一聲:“主啊,感謝您的仁慈和寬恕!”

每當說了這話,我就會與師思對視一下。

我喜歡看她那眸子裏閃爍著那些被感動出來的近乎淚光的東西。

師思對我的理解,是在一次辦公室裏隻剩下兩個人時。

我對她說:“這上班的日子過得缺油少鹽,清湯寡水,有點味道的東西,都被別人享受了。”女孩在辦公室裏單獨同一個不是很差的男人相處時,總會有片刻溫柔。所以師思對我說:“這兩年我也替你抱不平,怎麽凡是好事都與你不沾邊,提幹沒你、評職稱沒你、到新馬泰采訪沒有你,隻讓你去一下海南島,甚至連看二審稿的權力也沒弄到手。別說你是一個男人,就連做女的,我也覺得自己幹了三年,該有好處輪到我了。”

師思說到新馬泰和海南島時,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去年,有關單位組織人員去新馬泰,說是采訪,其實不過是報紙電視裏經常點名批評禁止的那回事。雜誌社的主編老莫自己已經去過。他們對我說的話讓我無法分辯,不讓我去的原因是愛護我。去的人我們都叫她王嬸。王嬸走了一遭,並給男同事們帶回一些生猛補藥。當然是備有發票打算報銷。哪知主編老莫不肯收她的禮品,還不無慍怒地說:“你怎麽知道我不行?”

這話在雜誌社裏一直流傳到昨天。

昨天,師思在辦公室裏不知接了誰的電話,其間她衝著對方說了句這話。惹得整個辦公室的人全都趴在寫字台上笑。師思放下電話後也笑。在雜誌社裏,這句話太受歡迎了,所以誰都有過不小心將這話說漏嘴的時候。這話的曖昧意味,像暗號一樣深深地鏤刻在大家心裏。王嬸沒有參與這故事後麵的故事,她被調到主管局做了宣傳處的副處長。雖然無人說過對她表示感謝的話,大家心裏還是有那種對王嬸給自己帶來充滿性暗示的快樂感到滿意的意思。在武漢的高樓大廈、長街短巷裏,大家一向格外支持這類義務勞動。

那一次,我同師思在辦公室裏說了許多有關雜誌社內部人士的壞話。說得彼此都很痛快,後來我像電視新聞中的各國領導人那樣,將手伸向師思,說謝謝她為我發出呐喊。師思將小手遞給了我。我接住時,簡直不敢用力握,那手太美、太**人了。我感覺到自己身上有種八九月間鑽出公共汽車,在車站旁的小攤上買一隻雪糕,捏在手上的滋味。不隻是骨髓,就是那些已脫離了頭皮,但還沒來得及掉到地上的頭發絲,也都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天越熱這種感覺就越深刻,同時留住這感覺的時間也就越短。

師思在我仍處於恍惚時將手拿了回去,然後問我是不是有什麽發現。我坦率地說她的手如果不是玉琢出的,那一定是從狐狸精那裏借來的。師思冷冷地說,凡是有心想碰她手的男人都有過這種遭遇,而我隻不過是在形容詞上更誇張一些,用了在越來越現代的武漢城區裏,被人棄而不用的“狐狸精”三個字。所幸師思隨後就笑了,還說我們之間假如就這樣維持著這樣的友誼,她還會給我許多這樣的幸福時刻。

我被她一連三個這樣說得隻有點頭的份。

我對她說:“你放心,王嬸送給我的那些藥,我還沒吃。”

我一直覺得這話是絕對的辦公室幽默。

師思卻板起臉來說:“我討厭男人總在這麽炫耀。”她翻了一下桌上的雜誌,又說:“美國佬第一次向伊拉克炫耀武力時,許多人佩服,當他們接二連三無休止地這麽做時,就沒人喜歡了。”

我壯著膽生生地擠出一句話:“這同你們一天到晚描眉畫眼塗口紅有什麽差別?”

師思將一遝紙扔到我懷抱裏,大聲說:“你這人怎麽非要同女孩較個輸贏,罰你幫我將這期的校樣清了。”

結果有些出奇,那一期雜誌上沒有一處差錯,在期刊協會舉辦的當年質量評比中,獲得了特等獎,我的師妹校友據此拿了雜誌社年終最高的獎金。而我從師思那裏得到的唯一回報是,她用獎金的一部分到武漢廣場買了一枚鉑金鑽戒戴在右手中指上時,讓我替她看看與自己的氣質和諧與否。

我酸酸地說:“女孩自己給自己買戒指有什麽味道!”

她馬上說:“主觀上我將它當作你買給我的呀!”

我心裏更酸了。特別是她那話最後的呀字,讓我的牙吃了大虧。我惡毒地說:“永遠隻有主觀沒有客觀!”

這麽好的事,是我來雜誌社後唯一的機會。它卻沒有成為我的好消息。

雜誌社在從前的英租界裏給我安排了一張床位。早上,我從唯一可以藏得住個人隱私的被窩裏探出頭來,望了望對麵牆角上的那張床。韓丁正戴著一副耳機在聽境外的電台廣播。韓丁手上有四萬元的股票,那是他大學畢業後用比我多三年的時間,靠著給一些想出風頭的企業家寫報告文學賺的。他一直想買一套房子,但是這點錢,即便是在沒人想去的東西湖一帶,也無法拿到開門的鑰匙。夏天的時候,他終於下定決心,將手上的積蓄完全投到股市上去,他渴望有最高的回報,以使自己在三十歲到來時,真正擁有自己的隱私。而不像現在,隻要有女孩來這屋裏找他,他就得先向我通報。韓丁從頭上取下耳機時,我正要出門。

我問:“有好消息嗎?”

韓丁兩腿一抖,掀開被子說:“屁!光靠達賴,哪怕是真去美國,也掀不動股市上的笨熊。”

我說:“你何不弄出一條假新聞,說長虹集團的生產線被人炸了幾條,你的康佳股票還不飆升起來?”

韓丁站到地上提了提褲衩:“你以為資本主義真的複辟了?這兒還是社會主義的天下!”

他跺了一下腳。本來還有可能來第二下,但他被地板發出的巨大回聲嚇壞了。

樓下傳來一個女人的罵聲。我連忙逃出門去,連自行車都沒騎,舍命一樣跳上一輛開往江岸方向的中巴。我遞了五角錢給售票員,從她那裏買來一些清靜。中巴車快到雜誌社所在聯歡大樓時,我讓司機帶了一腳刹車,然後站到街邊的一家小吃店門前,叫了一碗熱幹麵。等待時,旁邊的那家小吃店內一個女人衝著我連連說:“過早嗎?過早嗎?”我衝著她那冷清的店麵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

在我身旁,有七個人站在那裏等待。大家像看雜技一樣,看著女老板同她的打工妹手忙腳亂地將一碗碗熱幹麵搗弄出來。因為聯歡大樓就在身後,我顯得格外有耐心,從聲明要一碗熱幹麵後,就再沒有吱過聲。哪怕是比我晚來的一個中年女人,先於我開始用筷子攪拌著噴噴香的芝麻醬,我也隻是笑一笑。沒有好消息時,我必須照顧好自己的心情。

在我剛剛拿到熱幹麵時,沙莎在附近叫:“藍方!”

我將已經送到嘴邊的一口麵條放回碗裏,回頭說:“沙莎!”

沙莎的名字讓店老板受驚不小,以為我在熱幹麵裏吃出了沙子。

我放棄了坐下的想法,站到沙莎對麵,同她聊了幾句這種時節彌漫在武漢所有人群中、雖然無聊又不得不聊的話題。所幸沙莎說了些意外的話:她家門口的那家賣早點的小店,今天突然換了一種芝麻醬,惹得很多人都發牢騷,決定不再吃這家小店的熱幹麵了。沙莎也做了同樣的決定。

沙莎同我說話時,眼睛總也忍不住朝我碗裏看。她那樣子無疑是想了解我正在大口吞咽的熱幹麵味道如何。久居武漢的人,許多關係到民生大計的事都可以馬虎,獨獨這熱幹麵是無人肯馬虎的。這一點又以漢口一帶的居民們最典型。

吃熱幹麵隻要不怕噎,所花費的時間,在一天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天生一副會自動產生潤滑液的食道,三兩熱幹麵下肚,就像什麽東西淌進下水道一樣快捷。放下碗,扔掉一次性筷子,我隨口說了聲:“味道不錯。”

沙莎聽見我說的話,整個地鬆了一口氣,跟著又不滿地說:“從前那麽好吃的豆皮,現在吃起來完全是肥肉煮糯米飯,要是哪一天將熱幹麵也做變了味,武漢就沒東西可吃了。”

我說:“別著急,到那時我領你到黃州去吃豆腐。”

話一出口,我便覺得不妥。豆腐前麵加個吃字,是這幾年流行起來的一種曖昧話。照沙莎的脾氣,她會馬上扔一對白眼過來。不料這一次她送過來的竟是近似秋波一樣的嫵媚。

沙莎頭一偏,長發在我眼前甩了幾甩。

我讀懂了她在抒情的含義,那是叫我同她並肩走著上班去。這對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麽。在武漢大麵積停電的夏天裏,我曾多次一手扯著一個女孩,從聯歡大樓的一樓一直爬到雜誌社所在的十一樓。沙莎幾次扭頭像是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每一次實際說出來的都經過全麵篡改。她說過這麽樣一句話:“這一期雜誌我看過了,你當責編的文章占了四分之一吧?”我真想揭穿她,重申一下雜誌社裏當編輯的也就三個人,如果我隻編了四分之一版麵的稿子,還叫什麽多!我也將心裏想好的話篡改一通後,再告訴她,我若是不幹,雜誌就得開天窗。

沙莎馬上說:“不會的。有人會將局長的講話稿補上去。”

我看了一眼沙莎,忍不住笑起來。

門衛老趙正在自己的小窗戶裏埋頭吃著一隻保溫飯盒裏的東西,旁邊坐著一個笑眯眯的女人。我和沙莎都在猜測,那女人一定是老趙的老婆。所以沙莎才說,夫妻做到這個分上才叫幸福。所以我才說,找老婆目光得放遠點,要看到六十歲以後。

在等電梯的時候,師思來了。她一定注意到我同沙莎站在一起時,肩頭隻有五至六寸的距離,這才故意站在大廳中央,將長長的米白色風衣撩開半邊,露出一條極性感的大腿。她的這個企圖得逞了。我無法不去欣賞那件讓人充滿想象的優秀作品。電梯來了後,大家像擠公共汽車一樣往裏擠。

輪到沙莎和我鑽進去,警鈴響了。

有人說:“你們下去叫警察。”

我們退了一步後,我又將沙莎一個人推進去。

我說:“讓你去找警察簡直是自投羅網。我一個人就行。”

這一次警鈴沒響。

電梯門關上後,師思的風衣也像門一樣關上了。

趁著電梯門口隻有兩個人,我趕緊說:“怎麽將大幕關上了,是不是嫌觀眾太少?”

師思不屑地對我說:“我本來就隻想讓一個人欣賞。”

大樓門口,局長同他的秘書走了過來。

我飛快地說:“孔雀吃醋時才會揚起尾巴開屏。”

師思背對大門,她隻管說:“你的醋一分錢一斤也沒人要。”

局長正好來到我們中間,他問我們為什麽醋無人要。我隻好瞎編說剛才過早時,因為醋不好,所以熱幹麵都變了味。局長看了我一眼後,便邀請師思爬樓梯,順帶朝我示意一下。

局長的辦公室在六樓。隻要是早上來上班,他從不乘電梯。他說這是最經濟有效的鍛煉方式。為此,局裏曾經在每年的九月初九舉辦爬樓梯比賽。後來因為一名處長在獲得冠軍後,突發心髒病,差點死過去,這項活動就不聲不響地取消了。我們同局長一道向六樓攀登時,局長讓師思給主編老莫捎個信,要組織一批高質量的反映下崗女職工生活的稿件。隨後,局長談起上期雜誌封麵,他覺得女人之美,以體型最為重要。局長沒有讚揚師思的體型,隻是建議師思在思想上更開放一些,爭取參加下一屆武漢小姐的比賽。

在三樓樓梯的拐彎處,我們碰見正在把樓梯欄杆擦幹淨的王嬸。局長問她一早就做義務勞動,累不累。王嬸回答說還行時,我和師思忍不住笑起來。好在局長沒有追問,隻是說自己希望看到全局上下人人都這麽快樂。將局長送到六樓後,我們如釋重負地鑽進電梯。

滿滿一籠子人,我隻好緊挨著師思,並且還裝作無意地用自己的大腿在她的大腿上摩擦了幾次。師思今天的脾氣特別好,她不但笑,還小聲提醒我,沙莎像是為我動情了。我裝作高興的樣子,說如果這樣,今年年底自己一定可以漲一級工資。說時,我用手握住她的手。師思一絲掙紮的意思也沒有。

可惜電梯升到了十一樓。

一站到樓道上,就看見沙莎在旁邊站著。

沙莎衝著我口無遮攔地說:“怎麽才上來,電梯都過了幾趟。晚上請我到酒吧坐坐,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沙莎的辦公室不在十一樓而在九樓,這也是雜誌社像小腳女人一樣發展緩慢的並發症。望著她走向樓梯間的身影,我突然想衝上去摟住她,讓她告訴我,到底是什麽樣的好消息。

沙莎走進樓梯間時,回頭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見師思在雜誌社門口,酸溜溜地大聲說:“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們!”

我走過去,才發現雜誌社的辦公室裏隻有師思一個人。

我不得不認真地問她今天是怎麽啦。

師思極不認真地告訴我,早上吃熱幹麵時,吃出了一副假牙。

2

我從未被人這麽折磨過。

隻要電話鈴一響,師思就說:“藍方,沙莎找你。”

她說話時連頭都不抬,兩隻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桌麵上攤開的那本與我們編的雜誌屬於同一類型,但比我們強大而且總想吃掉我們市場份額的雜誌。在雜誌社內部,這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對手被稱作“貓頭鷹”。

由於師思的炒作,全雜誌社都知道我終於遇上好消息了。

我確實太需要有好消息了。為此,我一反常態,不停地看手表,並希望沙莎真的打電話給我。中午下班時,雜誌社的女孩總是要提前去衛生間,將自己臉上的五官重新修整一下。趁辦公室裏無人,我趕緊給沙莎辦公室打電話。撥了三次都沒有人接聽。後來我才明白自己又鑽進了牛角尖。這個時候哪個女孩還能容忍辦公室裏的刻板繼續留在自己的臉上,就是男人也會屙泡尿照照自己。

從衛生間回來的女孩,一個個光彩照人。

我拿上那本“貓頭鷹”,翻出封二的廣告美人,聲稱她們定是這廣告美人的盜版。

這話立即招來強烈的抗議。她們說自己哪怕是去學那些卡通人,也不會對“貓頭鷹”上炒作的任何東西產生興趣。我馬上指出,一個月前,她們中的三個,當著我的麵,做“判斷男人是否真愛自己的十個方法”的測試題。這個把戲就是由“貓頭鷹”刊登出來的。我曾經很鄭重地告訴主編老莫,我們的雜誌之所以在與“貓頭鷹”的較量中,總是表現得像隻田鼠,根本原因就是內部存在漢奸。相同的測試題在我分配到雜誌社的那一年,我們的雜誌上就登載過。校樣還是我看的。其中一條與“貓頭鷹”津津樂道的一模一樣,都是說如果在**時,男人還不時撩開女人的頭發,看著女人的眼睛,就能斷定男人對女人是愛,否則就隻是性。在我進一步指出這一點時,女孩全都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和主編老莫,自己笑自己的。

主編老莫將我桌上的那本“貓頭鷹”抓起來,扔到師思的腳下。他說:“我知道你們都看了。我也看了。但我用的是批判的眼光。告訴你們,我有信心讓他們明年乖乖地交出五萬個份額給我們!”

女孩們全都哇地叫起來。

師思說:“頭兒,你這麽有把握,今天中午就別讓我們吃工作餐!”

主編老莫的心情確實很好,一點也沒有受外麵肅殺的秋風影響,雖然說不上是春風得意,但離那境界也差不了多少。他爽快地答應下來,還將簽單權交給了我,並聲明這種權力隻是一次性的,同時又限定隻能在聖誕和丹朱兩家酒店消費。

主編老莫有事,隻能陪我們喝三杯酒。我們趕緊下樓,電梯像公共汽車一樣,一站一站地停靠,從十樓到二樓一層也沒落下過。在九樓時,我看見沙莎站在電梯門口。在六樓時,電梯門外站著的是局長。可惜沒人上得來。

主編老莫對局長連說了三聲對不起。

局長挺高興地說,這麽多漂亮女孩站在電梯裏,看一眼不為少,看兩眼不為多。

師思嚷著要去聖誕酒店,她在頭裏走。大家都緊緊跟著。我在心裏暗暗叫苦,聖誕酒店隻是空有一個洋名,我們這些人哪怕撐死了吃,四百元錢也能搞定。好不容易讓主編老莫放一回血,真放出來的卻是一泡水。

進了聖誕酒店,路過一處小包間時,師思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曾請師思在這個小包間裏,吃過一頓晚飯。當時,有個賣花的小女孩進來,幾乎是耍著賴要我送一枝玫瑰給師思。我隻好花十元錢買了一枝。師思接過去時,笑一笑便放在一邊,臨走時我們都忘了還有一枝玫瑰孤單地躺在沙發上。師思回頭看我的這一眼,讓我感到她是在說一年前就該說出的謝謝。

坐下後,主編老莫看看手表,將陪我們喝三杯酒的指標減到兩杯半。

師思又看了我一眼,這才轉向主編老莫說:“局長給我們下任務了,讓去采訪下崗職工。”

主編老莫說:“這聖誕酒店就是下崗職工開的。”

我說:“局長的意思恐怕是指那些下崗後遇到困難的職工。”

主編老莫有點不高興了,他說:“昨天局裏開會,還說各部門的工作都要以積極向上的格調作為主旋律。”

師思說:“描寫困難和艱難,也可以是積極向上的!”

主編老莫的神情有點心不在焉,別人的叩機響,他也要將自己腰上的那東西掏出來看一眼才放心。他告訴我們,“貓頭鷹”之所以在同類刊物中老壓我們一頭,那就是他們決不往國家大事上靠。國家大事有各級的黨報黨刊去關心,我們這類刊物隻需關注那些熄燈上床後,還有百分之五十五的人想念的問題。

這樣的問題本來就不是吃飯之前討論的。它可能導致兩種後果。一種是弄得大家全無胃口,一種是大家像末日來臨一樣每個人都拚命地吃,然後急忙打包。好比前不久台北路上的一家公司倒閉,它的員工一個個全都斯文掃地,連用了三年的痰盂,都掖著裹著往家裏拿。這事是沙莎給我講的。她姐姐就在那家公司做文秘,平素見了客戶,那語音比唱漢戲的名角陳伯華在台上說的話還好聽。公司倒閉時,她因矜持晚動手了十幾分鍾,到頭來隻搶得五又三分之一瓶墨水,其代價是一隻紅色的卡丹奴皮包,連同皮包內的口紅、話梅等,都被碳素墨水精製了一回。

一想到這些,我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主編老莫立即正色地問我,是不是對雜誌社的工作有了高見。我當然必須說明自己的笑與眼前一切無關。聽了我的解釋,除了師思不笑,大家都開心了十幾秒。主編老莫由此感歎起來,認為天下女人都一樣,像他老婆,可以在菜場為了五分錢的菜價,同菜販子爭得麵紅耳赤;轉眼間就會上武漢廣場,眼睛眨也不眨,甩出一千幾百元錢,歡天喜地地抱回一件衣服。

師思立即反駁說:“隻有領導幹部家裏的女人才是這樣。同菜販子砍價,越是血肉橫飛,越能顯出清正廉潔、艱苦樸素。武廣的東西那麽貴,不敢砍價是怕太招人顯眼,被反貪局的便衣逮住了線索。”

武漢人習慣將一些有名氣的商家的稱呼縮減。武漢商場、武漢廣場、亞洲大酒店,在人們的嘴裏一溜變成了武商、武廣和亞酒。就連位於花橋的漢口商業大樓,也被精簡為漢大。在此之前還有個漢陽商場被順口叫作漢商。我總是從“漢大”的稱謂上,聽出武漢三鎮的隨意性。這種隨意性構成了這座城市生活中的方便。包括可以在車輛最多的解放大道上隨意橫穿。也包括可以在漢口綠化得最好的解放公園路柵欄旁隨意小便,當然從市委大門左右各延伸兩百米的地段除外。

主編老莫叫著師思的名字說:“你是六渡橋的人,不應該有這種仇富心理。怎麽去武廣買東西的人,一下子都成了貪官汙吏的裙帶!”

師思反唇相譏地說:“我又不是通過妹夫的關係從鄉下來的,幹嗎要仇富。告訴你們,我正在想要不要下決心到漢正街找個千萬老板,做他的二奶哩!”

主編老莫說:“太好了,我們雜誌可以免費幫你登廣告。”

師思說:“‘貓頭鷹’的發行量比我們雜誌多幾倍,我還不知道誰比誰的效果好!”

在雜誌社內部,師思是唯一可以肆無忌憚地在主編老莫麵前說話的人。那種通過妹夫關係進城的話,我們連與這意思沾邊都不敢。否則,哪怕是最有市場的稿件,主編老莫也會將它退回或者永遠留中,讓你三個月沒有一個字見刊。按規定,不僅本季度沒有獎金,到年底時,全年的獎金也沒資格參與分配。師思為什麽敢這麽放肆,這是雜誌社內部為數不多的秘密之一。

這時候,酒菜已上齊了。主編老莫端著半杯酒同我們碰了一下。碰到師思的酒杯時,師思順勢將自己杯裏的啤酒倒進主編老莫的杯裏。

主編老莫正要一飲而盡,師思說:“聽說藍方要鴻運當頭了?”

主編老莫一愣說:“這話怎講?”

師思說:“人事處的人在放風,有關於他的好消息!”

主編老莫馬上將酒杯伸向我,一聲碰響後,他先飲幹了,然後才說:“我希望咱們這兒的人才越多越好。”

兩杯半酒的指標完成了,主編老莫卻沒有要離去的意思,坐下來自己又往酒杯裏添了些啤酒。倒酒時的樣子挺耐心,絕對是按“卑鄙下流”的要領,讓啤酒慢慢地順著杯壁淌下去。他舉著快溢出來的酒杯說:“說真的,市裏各類雜誌有近百家,唯有我們這兒同事之間不是泡沫感情。”

師思又頂上來了:“你這個當領導的怎麽一點不懂社情!我們這兒除了泡,連沫都沒有!”

主編老莫的眼神裏終於有了丁點兒不快。

我感覺到師思身上哪根神經不對勁了,就說:“各位該怎麽地就怎麽地,我同師思到外麵說幾句話。”

我將兩塊扣肉夾起來放進嘴裏後,嘟嘟噥噥地說:“這樣才有力氣同六渡橋的女人吵架!”

武漢有數不清的餐館酒店,各處的大廚手藝不同,有些菜是不能輕易相信的。唯有兩樣是可以放心大膽第一口就結結實實地吞下去。第一樣是豆瓣喜頭魚,第二樣便是梅菜扣肉。武漢的梅菜扣肉,就是九十八歲的太婆,不鑲假牙也能嚐出味道來。站在包房外的走廊上,身體內有股清液滋潤的感覺,舌底不斷有津甜的滋味涼噝噝地滲出來,從脊柱上升至後腦,再過百會之頂繞到前額的睛明,一路盡是旱了百日的江漢平原有好雨落下的聲音。昨天,我編了一篇替第三者鳴不平的文章,有段文字我很喜歡。它寫了兩個**者怎麽樣用舌尖順著對方的脊柱,連吻帶舔,沿著那條一經提示人人都能畫出的拋物線,從腰眼一直到下巴。看二審的師思毫不客氣地將這段可以驚豔的美文,用紅墨水劃去了。我問原因時,她回答說,這種知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美味佳肴給人的感官刺激同情愛確實有相通的地方。體會此刻的經驗,想著師思的反應及那段被紅線牢牢捆在腦子裏的文字,我更加陶醉於武漢的梅菜扣肉。

包房門響了一下,走出來的是主編老莫。他拿著手機,臉上的笑容誰見了都會覺得可疑。他沒忘記抽空告訴我,師思讓我別等了,想喝啤酒就回去坐下。

一會兒,走廊上除了兩位身份可以發出同樣疑問的招待小姐外,就隻剩下我了。正在猶豫,走廊進口處的包房裏走出沙莎來,那樣子是去洗手間。也就在這時,師思出現在身後。師思將沙莎看了五秒鍾後,隻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堅決地看著師思,她臉上的神情充分映照著身後沙莎向這邊張望的樣子。

吃完飯,女孩們開始唱歌。我是雜誌社裏在不計算頭頭的情況下唯一的男性。在這樣的場合,她們唱著每一首歌時,隻能將眼光投向我。女人的千姿百態也隻有在這時,才能讓一個男人無所顧忌地享受。

隻有師思例外,她唱的是流行在她父母剛領結婚證的年代的樣板戲。

我大膽地將師思這樣子設想成吃醋。如果沙莎在今天傍晚不能送給我真正的好消息,師思眼下這種表現,也能夠撫慰我坑坑窪窪的心中盛滿的清冷孤寂。

整個下午,辦公室的電話鈴響個不停。

這是我們這兒的特點,每天一到北京時間十六點整以後,女孩們臉上的容光便像雷雨盛行的武漢之夏,陰晴無常。凡是陰沉時,接電話的女孩一概說晚上有采訪任務。在她們笑得十分燦爛時,我聽見那些不同形狀的嘴唇,像琴鍵一樣彈出一個個酒吧的名字。我留意地聽著,最終也沒出現神曲酒吧。那是我約沙莎的地方。

黃昏時,樓外下起了小雨。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愛過的三個女孩,這樣的天氣陪她們散步感覺最舒適。天氣比較涼,身體會在無意中自動貼到一起。一頂小傘半遮半掩地,可以在大街上做自己激動後想做的簡單行動。風中的濕潤均勻地灑在皮膚上,觸摸起來更加性感。她們離我而去時,一個個異常堅決。三個女孩一個在漢口,一個在武昌,另一個在漢陽。到現在我們之間還偶爾有聯係。她們對我說過一句相同的話,她們都喜歡我,她們都不能接受我住的房子。

師思擦過我的肩頭,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投入到雨中。

我衝著她的後腰喊:“要愛護革命的本錢!”

一輛中巴開過來,師思跳上車去。雜誌社的女孩都有個規律,凡是赴約會,一律打的。但凡回家,便全部規規矩矩地擠公共汽車。

看著中巴車往六渡橋方向駛去,我惆悵地問自己,什麽時候才會在武漢徹底紮下根來,有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兩室一廳外帶廚房衛生間的房子。我順著中山大道往長江上遊走,目光不時與站在一家家商店門前的動人女子碰在一起。在這座城市裏,我最清楚的一點便是,別去招惹那些漂亮的女子,免得到頭來自己生自己的氣。男人必須有漂亮的資本,才可以征服漂亮的女子。這條真理是武漢關的鍾聲,每天二十四小時,不管人是蘇醒還是睡著了,都會按時在心頭敲打。

3

神曲酒吧在車站路靠江邊那一端,是由一座小教堂改造的。在替天下人受難的耶穌眼皮底下,男男女女盡情享受城市生活時,有一種特別的感傷。我告訴沙莎在這兒碰頭時,沙莎怔了一小會兒。我在電話這端已感到她在猶豫。我沒有遷就她,又補上一句“不見不散”。沙莎這才回了一句“好吧”。

小教堂改成了酒吧後外觀依然是小教堂。在一片舊式兩層樓群中,細雨黃昏愈發能烘托其銳利的房頂。進了門才會發現,做禱告的長木椅被一隻隻小酒桌替代了。那些供奉在耶穌和聖母瑪利亞像前的紅色大蠟燭,換成各種曖昧的燈光。我的腳步聲驚動了酒吧的全體小姐。一般酒吧說是從下午四點鍾開始營業,實際上在晚上九點鍾以前幾乎無人光顧。我知道自己來早了。這個時間是沙莎定的,我沒辦法。如果是師思,她會選擇半夜十二點。同樣是女孩,在不同部門工作時間一長,身上就無可避免地打上環境的烙印。

酒吧裏沒有第二個顧客,到處都是空位,這讓我一時選不準坐在哪兒。最終我在一個角落裏坐下來。我同走近來的酒吧小姐聊了幾句,順便誇了一下她的口紅顏色。酒吧小姐朝我露出超過職業習慣的喜悅。她說自己正準備假如無人注意到,就換一種品牌的唇膏。唇膏是女孩對口紅的時尚叫法。隻有男人和老太太還在說口紅。

這時,沙莎進來了。她走到稍稍靠邊的一隻酒桌旁,對我說:“又不是搞陰謀詭計,別坐得那麽偏僻。”

見她坐下來,我隻好起身遷就。

弄清了由我請客後,沙莎要吃西餐。

挑來挑去,我們都挑了一份意大利空心粉。

我將啤酒杯舉了舉說:“為了等你的好消息,我將酒吧全包了。”

沙莎環顧四周說:“我不喜歡這地方。它讓我總想著宗教的虛偽。”

我說:“你也別隻相信檔案櫃裏的那些文件。”

沙莎說:“你是沒有接觸檔案,真讓你將一個個人的檔案翻開了看,你就知道什麽叫真實。”

我說:“我的檔案你也看了?”

沙莎說:“這是我的工作。請你理解。就像你剛才同這兒的小姐調笑一樣,這也是你的工作習慣。”

我連忙低下頭,一鼓作氣地將麵前能吃的東西全吃下去,然後扔下刀叉,開始注視著沙莎。女孩在外麵最怕男人老盯著看她吃飯的樣子。任何人,不管她多麽美麗,多麽有修養,有兩樣是掩蓋不了的醜。其一是上廁所拉撒的樣子,其二便是吃飯的樣子。在這兩點上,人和獸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沙莎知道我在看她。她裝作沒發現,匆匆往嘴裏扒了一陣後,才抬頭喘喘氣。這時,她已顧不上同我說話了。朦朧燈光下,幾分拘謹的沙莎有種嫵媚之態。一點不像平時給人加工資、給人調換工作時那樣刻板。沙莎好不容易將空心粉吃完了,抬起頭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說:“給我要一盒冰激淩!”我朝酒吧小姐彈了一下手指。冰激淩上來後,沙莎用那小勺子舀了些乳白色的東西放到嘴裏,翹翹的小指,紅潤的嘴唇,還有不時飄起來的媚眼,同剛才的吃相大不一樣。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滿意起來。女孩心中一得意,臉上各個位置的器官,便都像小小翅膀一樣,輕輕地飛揚著想真的飛起來。

沙莎出乎意料地同我談起天氣來。她說早上出門時,爺爺就提醒她帶上傘,下午肯定有雨落下來。她居然知道我對武漢四分之三的氣候非常蔑視,真正讓我尊敬的隻有秋天。

武漢的春天雨多得簡直可以讓街上的電線杆長出綠毛來。到了夏天,鞋底稍薄些就不敢出門,不然那感覺就像故事所說,讓熊在燒紅的鐵板上隔一陣走一遭,熊的腳掌才長得厚,成為著名的熊掌。那年冬天,哈爾濱的一位同行來武漢,待了三天,手腳就生出凍瘡來。他向我亮出那幾處發黑的地方,說回去後無論如何也向老婆交代不清。果然他一到家就給我來電話,他老婆咬定他是去了齊齊哈爾而不是武漢。那女人認為江南武漢的冬天絕對凍不壞關東漢子。我在電話裏請她吸取丈夫的深刻教訓,充分尊重武漢的冬天,否則就要犯兵家大忌。那女人小聲告訴我,丈夫在齊齊哈爾有點小情況,她不能不提高警惕。最後,他們兩口子都邀請我去他們那兒看霧凇。

沙莎由淺及深地說:“知道為什麽師思後來,反而先用她嗎?因為有領導在會上說,你不喜歡這個城市。”

我確實聽見了一聲雷的炸響。我喊著冤說:“這是個人性格呀!”

沙莎說:“一個人心胸不開闊,連生活著的地方都不喜歡,又怎麽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哩!”

我生氣地說:“如果誰能給我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並配上空調,我若不喜歡武漢,那就不是父母養的。”

沙莎及時地逮住了我的目光。我想逃也逃不脫,她的眼睛像一隻陷阱,我的視力隻有零點四的左眼像條中了暗箭的狼,隻有零點六的右眼像被武鬆按在地上打了三十大拳的老虎,這時候再怎麽掙紮,也無濟於事。

沙莎似乎是相信我了才開口說:“有個好消息,局裏要分房子了!”

突然間,我就緊張起來:“政策出來沒有?”

沙莎說:“草案已送到局長手上。估計不會有太多的修改。按草案上寫的幾種標準,你我能夠達標的隻有一條。”

我說:“能夠達標就不錯。別像前兩次,我們隻有在黃鶴樓上看帆船的份。”

沙莎輕輕一笑說:“你是不是沒聽懂我的話?”

我問:“什麽話?”

沙莎繼續輕輕笑著說:“你不是號稱有一顆全雜誌社智商最高的大腦嗎?”

我愣了一陣後,隻好借故去一趟廁所。神曲酒吧的廁所是在院子裏。我在細雨中站了一陣,還是想不出沙莎的話中有什麽玄機。有關房子的話,武漢城區七百萬人口,每人每天至少要隨口說三次。

回到座位上,我隻好說:“對不起,隻能不恥下問了。”

沙莎不滿地歎口氣說:“難怪有人說你編的文章隻會哄那些還沒見過世麵的在校生。告訴你吧,我是說我們的條件加在一起,才夠資格參加分房。”

我明白讓我落入陷阱的誘餌是什麽了。去年,師思就編了一篇為了分房,一對男女突擊結婚,房子到手後,又上法庭離婚的稿子。當時我還在雜誌社的女孩中問有沒有誰願意為了房子同我結婚。她們異口同聲地問我的別墅在哪兒。

我沉默一陣後才說:“這隻能算半個好消息!”

沙莎不說這個了。她提議每人來點威士忌。威士忌上來後,沙莎沒加蘇打水,便先喝了一大口。我盯著酒杯看了一陣,突然間一閉眼睛,將滿滿一杯酒一口喝盡了。慢慢地,身上開始發燒,血液衝擊著指尖,使其一陣陣地如同街上的修車匠給剛補過的自行車輪胎打氣般腫脹起來。

我傷感地說:“怎麽說,也是一個知識分子,都工作這麽多年了,還是無產者。”

我望著沙莎不知道如何回應。

沙莎說:“實際上,我曾經偷偷喜歡過你一陣。後來發現你旁邊漂亮女孩太多了,我怕事到半途又出問題,便按將下來。有了這個念頭後,我反複思考過,任何愛情最終都要走入婚姻,而婚姻是同一點一滴的生活實踐捆綁在一起。這是男女生活在一起的實質。與其先玩一把浪漫的烏托邦再說,還不如一開始就實打實地想著過日子。這樣反倒比那些隻會談情說愛的人更知根知底一些。我也談過戀愛,你也談過戀愛,隻是我倆沒有直接談過。不過,隻要我們合得來,就不用擔心。而且,你從鄉下來城裏,要站住腳,首先得有根呀!”

此類話有好多人在我麵前說過,看似同情,實為蔑視。

沙莎也不是地道的武漢人。她的叔叔、姑姑至今還在黃陂。有一回親戚來辦公室找她,手裏就提著一隻老母雞。她將老母雞收下後藏在廢紙簍裏,被捆住腳和翅膀的老母雞在一大堆柔軟的廢紙中下了一隻蛋。為這事,我曾當著師思的麵捧腹大笑。師思認為我的表情是抄襲了母雞下蛋時的模樣。想起這些,我的心情頓時輕鬆了許多。

我說:“怎麽說我也是本科畢業。就是浮萍,也隻會在武漢這個水坑裏飄著。”

沙莎說:“未必你就沒有別的想法。”

我猶豫一下後,還是說了真話:“我連最壞的想法都有過,就是沒有想過我們!”

沙莎說:“這我清楚。在你們的眼裏,人身上那些虛的東西,比實在的東西重要三點一四一五九倍。”

我又一次笑起來。

沙莎用塗了指甲油的手指甲在桌布上劃出一個圓。她說:“圓周的確比直徑好看。這個問題我琢磨了三年,從那次在花橋你救了我開始。”

沙莎的話也許不假,留在桌布上的圖形和用圓規劃出來的差不多,很顯然是有事沒事地練習了多時。

我說:“這是沒辦法的事!男人喜歡圓的,女人喜歡直的,所以他們才相互愛戀。”

沙莎張了張嘴後終於說:“我喜歡你這麽形容。不過,我想我現在應該學會適應你。”

沙莎的話讓我吃驚不小。我不得不說:“這樣恐怕不行。我不是這種性格。”

沙莎說:“這也不是我的性格。但在不能改變的現實麵前,我會選擇改變自己。”

酒吧門口終於又來了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的手臂像是被萬能膠粘上了。酒吧小姐上前招呼時,他們也沒有分開。我竭力不去看他們,哪怕他們在身旁的呢喃像小蟲一樣撓著自己的心,堅持隻讓目光停留在沙莎的脖子上。女人讓男人崇拜的地方,最突出的是她那對環境的適應能力。就如此刻,旁邊的男女毫不含糊地發出噝噝的親吻聲,沙莎麵對著他們卻泰然處之。

我答應沙莎,會考慮她的提議。

沙莎說:“隻有三天時間了。我們不能落在分房方案公布之後!”

我說:“如果我們能白頭到老,倒也挺有趣!”

沙莎說:“我很高興,你終於開始有想法了!”

離開神曲酒吧,沙莎上了一輛801專線車,她需要在花橋轉一次車,才能回唐家墩家裏。我冒雨一路往回走,既然這次約會注定一輩子也無法消磨,那就加上許多秋風秋雨,更深刻地留在腦子裏。

上輩人普遍是先結婚後戀愛,我們也可以這樣。

還可以領了結婚證後,過一兩年再舉行婚禮,也就等於給愛情一段悠閑時光。

沙莎的這些建議並不是完全不可行。

4

從前的租界中,數英租界最大。當年大英帝國的軍艦強大到幾乎可以將別國的領土,運回英倫三島。如果這些由紳士變異的海盜預先明白自身也有衰落的日子,他們就不會在武漢蓋起這麽多堅固而漂亮的房子。在細雨之中,這些快一個世紀的房子用曆史麵孔鐵板一塊地斜視著我。每當我感傷的時候,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住在這兒。如果不是與人合住,如果局裏不是將這兒當成集體宿舍,而是直接分配給我,我會更喜歡這房子。因為我總以為這房子裏有貴族氣。建築是一種藝術,它可以影響人生。我還喜歡黑夜最深時,從外麵采訪回來,有意提前一站下車,沿著幽深的老街獨自行走。此時,那些過於隨意的商業霓虹全部熄滅了。隻有當年英國人的手筆還在勾勒武漢往日的輪廓。

它還讓我想起老家黃州。站在屋外,天下的黑夜全都一個樣。心情好時它迷惑人,心情不好時它壓抑人。

我在樓道裏借著燈光掏鑰匙,樓下的女鄰居聞聲打開門看了一眼後,剛要關門,又忍不住說:“韓丁太不像話!”

我以為她還在生早上的氣。爬上二樓,將鑰匙塞進鎖眼,卻擰不動。連擰了幾把後,我叫了起來。

韓丁將門打開一條縫,露出一張尷尬的笑臉。

他這副模樣我不是第一次見到,我明白是怎麽回事,扭頭便走。

韓丁在背後說:“我給你打過電話,是一個女孩接的。她說你今晚有約會,不會回來。”

我咚咚地走到街上。從我和韓丁共有的那扇窗戶裏飛出一團衛生紙,正好落在一輛在街上巡遊還沒載到客的出租車車頂上。司機探頭罵了一句,雖然用的是武漢話,那口音卻是外地的。

一會兒工夫,雨就下大了。我退回到門口時,身後有扇門響了一下。女鄰居走到我身旁伸手試了試天上的雨,像是一隻手沒感覺,她又伸出另一隻手。

女鄰居夫妻雙雙下崗,兩人輪換在街上開“電麻木”載客。

我說:“能掙錢是好事,冒冒險也值得。”

女鄰居說:“現在麻木都快有自行車那麽多了,想將別人口袋的錢掏過來,比做小偷都難。上個月你送我的一本雜誌我全看了。怎麽就不見有寫下崗工人的文章?”

我說:“過幾期就會有。”

女鄰居說:“你願不願意寫我同老馬談戀愛的故事?可比雜誌上登的那些精彩。我可以將素材賣給你們。”

我說:“你們自己也可以寫嘛!”

這件事,他們兩口子已同我說過多次。一想到夏天時,兩個胖胖的中年人,穿著不能再少的衣物,坐在門口的街邊上,各自拿著一瓶啤酒往嘴裏灌的樣子,我便不相信他們的故事還值得讓別人看。

我抽身走開。

女鄰居小聲嘟噥:“別以為隻有上過大學的人才會談戀愛。”

我往勝利街方向走,同以往一樣,我要找家酒吧泡一泡,然後拿了發票回去,讓韓丁報銷。拐過一處街口,一股熟悉的香氣從身後飄過來,我向右邊扭頭往回望,左邊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

女孩說話的嘴唇幾乎挨著我的耳垂:“先生,這麽寂寞,要人陪嗎?”

一陣溫軟的感覺爬上我的腰間。我將頭複位後再扭向左邊。

一怔之後,我停下腳步大笑起來:“師思,你這樣子太專業了!”

我不由分說地將師思拖進最近的一家酒吧。師思一開始不大掙紮,進門之後她開始使勁了。我攔了幾把,見有保安走過來,隻好放手。

回到街上,師思才說:“這兒不是我們待的地方,他們偷偷地往飲料中摻白粉。”

我說:“這是‘貓頭鷹’說的,他們老是嘩眾取寵!”

師思一跺腳說:“藍方,怎麽說我也是在六渡橋長大的,武漢的事,我做夢也比你看得清。”

一輛警車嗚嗚地從我們身旁駛過後並沒有在酒吧門前停下來。

師思見我不說話,便又說:“告訴你一句真話,我不願見到你在武漢搭錯車。”

這話一入耳,我心中就升起一股暖流。我們走進一家名叫“往事溫柔”的酒吧。坐下後,我聲明自己保留買單權。師思知道我會拿著發票回去找韓丁報銷,所以她馬上說在這兒消費至少要比去飯店開房間便宜一半,而且安全。我同師思聊過韓丁的事。師思曾經問過,我們之間是否在相互給予方便。

碰上師思的原因不必去問。

這是我同她之間慢慢地形成的一種默契。

起因還是那次觸摸了她的手。

我在想象中認為,如果下一步她問我同沙莎約會的事,那麽韓丁的電話一定是她接的,然後特意來住處附近等我。

師思為我這惡毒的主意笑起來。

在我進一步設想局長的照片應該放在“武漢小姐”身體的什麽位置時,師思發現門衛老趙的妻子領著老趙正從門口走進來。

我們正要同老趙打招呼,在離老趙更近的地方,王嬸同她丈夫出乎意料地站出來,將他們截住。我問師思過不過去。師思質問我,都什麽年代了,怎麽還有“文革”心理。我說自己是沒做賊,更心虛。

穿過半個酒吧,師思身上的香氣,讓幾個正陪女伴說話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扭頭看過來。

王嬸和老趙看見我們後,連忙將自己的配偶介紹出來。王嬸的丈夫在一家酒店裏當副總經理。他比王嬸多了三點水,姓汪。老趙的妻子從洗衣機廠提前內退後,同幾個人合夥在江大路附近辦起一家婚姻介紹所,成了錢主任。

錢主任說:“這地方本不是我們這種年紀的人能來的,但經不住汪總和小王的**,就同老趙來開個洋葷。”

汪總說:“我喜歡這酒吧的名字。”

王嬸溫柔地瞪了丈夫一眼說:“別在他們麵前說這個,惹得他們肉麻。”

師思忙說:“王嬸你是說我們沒有往事吧,可我們有溫柔呀!”

在我們笑的時候,錢主任追問:“小王這麽年輕,怎麽就當嬸子了?”

我說:“這是同事們對她的尊稱。”

他們這兩家住在花橋小區同一棟樓,同一個單元,而且還是同一層樓。同他們一起的還有局財務處的牛會計。那三套房子是五年前局裏買下來,分給他們的。我剛分配到雜誌社時,正趕上王嬸結婚,有機會去過她那新房。當時心裏羨慕死了,想著自己如果能在這麽好的房子裏結婚,那一定比到了天堂還快活。

老趙在錢主任的影子裏默默地看著我和師思。

錢主任像是極明白似的,帶著一臉祝福的樣子,讓我們回去玩自己的,別誤了美好時光。

我同師思回到座位上坐下後,有一陣一個字也沒說。酒吧裏越來越濃的酒香,掩蓋了師思身上的氣息。我們都明白對方現在想的是什麽。有兩次,兩人的目光都在酒桌上空碰撞出聲音來。

我終於打定主意告訴她,同沙莎約會的內容。開場白是說局裏又要分房。師思聽了立即換了一樣神情。見她有幾分驚喜,我又告訴她這是千真萬確的。

“我準備腐敗一次,再不腐敗就沒有機會了!”頓了頓後,我又說,“當然,我搞的是陽謀。”

師思馬上說:“是不是沙莎告訴你的。”

我點頭說:“你的第六感覺很到位。”

師思說:“如果我和沙莎不經常向你透露點什麽,你比老趙都遲鈍。”

我不能否認這一點,局裏也好、雜誌社也好,多數消息都是她倆告訴我的。有些事絕對不會在文件上出現,但從各方麵來看,它們比文件內容要重要許多。

當我欲說又止的樣子出現一次後,師思馬上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有什麽好消息哩!”

我望著旁邊的老趙說:“分房規定中有一條,隻要我同沙莎搭夥,就可以達到。”

師思說:“一定是沙莎出的主意,做人事工作的,就會算計!”

我說:“別怪她!這樣的算術,幼兒園小朋友也會做。”

師思突然大聲說:“誰怪她了?你心疼了?”

王嬸她們立即投了目光過來。

“我們這樣子像是真的有那麽回事。”我伸手拍了一下師思說,“你算一算,我倆的工齡加在一起是多少?”

師思將手舉向空中,酒吧小姐馬上碎步走來。

師思說:“給我來杯白開水!”

酒吧小姐去了又回。

看著師思麵前那杯冒氣的白開水,我說:“還以為要伏特加哩!”

師思說:“才不會。我要到你和沙莎的婚禮上去喝茅台。”

我說:“連我都快蒙了,你怎麽就當真!”

師思說:“想不想同我打賭?你會答應人家的。”

我說:“如果輸了,你就嫁給我!”

師思說:“人可以輸給你,但我不會嫁給你!”

我說:“真想不通,不就是住六渡橋嗎,怎麽你就有那麽多的優越感。”

師思一本正經地說:“聽著這樣的話,愈發覺得你不懂武漢,不懂城市了!看來你同沙莎確實該做一對。你是初中生,沙莎是初中老師,正好教你。我是大學老師,水平高,但教不了你!我隻能教沙莎。”

我說:“這正是你為自己挖下的一條防坦克壕溝。”

師思說:“錯了!這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規則。不像黃州,隻有田園風光。”

我反駁說:“你也錯了,黃州是文化古城!”

師思說:“二十年前,沙莎的父母還是菜農,所以你同她的感情要容易交流。”

我生氣了,衝著她說:“小市民心態。”

說完,我起身去了衛生間。

秋天雨小,武漢的排水係統似乎特別通暢。我在衛生間除了吐過一口痰以外,什麽**都沒排泄。我一直不習慣公共場所的水龍頭把手,哪怕是天安、亞酒這樣衛生得夠可以的地方,也會懷疑那上麵會沾著要命的病菌病毒。每一次見到這樣的水龍頭,心裏總要認真猶豫一陣,才能決定是否使用它。

我說:“趙爹爹,你咳的聲音不對勁!”

老趙說:“很好很好!”老趙的前列腺一定有問題,但他挺能沉住氣,抽空還對我說:“好好活。要是我能退回去,哪怕隻有五年,我也不會是這個樣子。”說著,他又咳起來。

我上去給他捶了捶背,他要我別在錢主任麵前多嘴,提他咳嗽的事。我不喜歡婆婆嘴脾氣的,我當然理解同樣作為男人的老趙。我隻是建議他去醫院檢查一下肺部。

還沒回到桌旁,我就發現師思人不見了。通過對酒吧小姐的詢問和王嬸的主動通報,得知師思到外麵打長途電話去了。我明白,她已經一去不回。

付完賬單,要過一張發票後,我同汪總握了一下手。

錢主任不失時機地勸我,對女孩子要謙讓點,不要動不動就來一通大爺脾氣。

我真想問問她,在武漢有幾個沒有房子卻成了大爺的人,也給我介紹一下。

外麵的雨很大,我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正要鑽進去,忽然看見師思在街邊站著。沒待我叫,她自己跑過來,搶在我的前麵鑽進車裏。

司機問我去哪兒,我問師思。

師思說:“去你那兒!”

我給韓丁的叩機上留言,讓他五分鍾後將門打開。

五分鍾後,韓丁真的將門親自打開了。

師思望著韓丁枕頭上若隱若現的一蓬金色頭發,對我說:“今晚我隻能住在你這兒!”

我將師思領到**坐下,回過頭來再同韓丁商量。韓丁挺瀟灑地說不用回避,這樣睡,彼此都像看頂級碟片一樣。我罵了韓丁幾句,情知他也沒地方去,隻好轉身問師思願不願同那女孩睡一起,這樣可以空出一張床來,讓我和韓丁睡。師思想也沒想就將我的意見否決了。她還小聲告訴我,那女孩可能是性工作者。韓丁想出一個辦法,幹脆大家都不睡,四個人正好可以打麻將。他的建議也被那女孩否決了。那女孩理直氣壯地說,都是一個師傅教的,半夜三更進了男人的屋,就別裝淑女。四個人全成了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誰都可以否決其他三人的建議。

最後,我和韓丁放棄睡覺的念頭,翻出一副圍棋,趴在桌上下起來。我將酒吧的發票掏出來。韓丁不肯認賬,他說今晚大家的待遇是平等的。爭執一陣後,我們達成一致,下棋時誰輸了,誰就掏錢買下那發票。其實,我是看出韓丁放縱之後露出了倦意,才有意誘他上鉤的。他棋藝比我略好。我準備讓他贏第一盤,自己贏第二和第三盤。韓丁打著哈欠順利地拿下第一盤。接下來我便順利地圍住了韓丁的一條大龍。當我正要施殺手時,師思在被窩裏突然抽泣起來。

韓丁便說:“女人傷心時最需要男人的撫摸!”

我走到床邊,伸手輕輕地撫了一下她的頭發。師思從被窩裏伸出手將我的手捉住,用力咬了一口。我疼得大叫起來。韓丁的女孩嚇得從**坐起來,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子。韓丁連忙過去撫慰她。

師思像鄉下人家養的狗,將陌生人咬了一口,便立刻躲到一邊去,她的心疼變成我的肉疼之後,她也安靜下來。然後小聲告訴我,這時候如果我有一套房子,不要四室兩廳,不要三室一廳,隻要兩室一廳,她就馬上嫁給我。她實在受不了哥哥的女朋友,每星期至少要從漢陽過來住兩晚上,而且一點不避忌諱,不待關燈就明明白白地上哥哥的床,並且還要叫春。家裏本來就擠得很不成體統,所以她隻好逃。她心裏明白,哥哥的女朋友這樣做多半是想攆她出家門,到外麵另找住所。師思對這一招數毫無辦法。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說家裏的事。我想,等過了今晚,我一定要問問師思,六渡橋到底好在哪兒。因為這不是我此時的主要想法。此時此刻,我想得最迫切的是,能否將自己身體也塞進被窩裏,哪怕是一部分,譬如已被師思握住緊挨著她肩頭的那隻手。

在我將要動手之際,師思突然推我一把說:“下棋去吧!”

帶著一腦子師思在被窩裏的溫柔狀態,回到棋桌上,糊裏糊塗地以為棋盤上那空白之處是分給我的一大套房子,下意識將一顆子投上去。韓丁馬上獰笑著將那條已煮到九成熟的垂死大龍救活了。我方寸大亂,腦子裏又出現沙莎說的那套分房方案。在我胡亂應招時,韓丁將勝利果斷地抓到手裏。豈料他一得意隨手打翻了茶杯,慌亂中,棋盤上的黑白子被攪亂了。韓丁要複盤,我堅決不同意。他要我承認他贏了這盤棋,我更不能同意。兩人僵持了一陣後,竟然不約而同地各自抓了一隻茶杯,使勁砸到地板上。

我說:“這日子我活夠了!”

韓丁說:“我也活夠了!”

師思在**一動不動地說:“那你們還不出門到馬路上,找輛凱迪拉克撞上去!”

我們怔了一會,忽然擔心起樓下人家的反應。

聽了幾分鍾,居然沒有一點動靜。

我們蹲在地板上收拾殘局時,韓丁的女朋友將一條白花花的大腿伸出來,蹭了蹭韓丁的臉。韓丁在那大腿上吻了兩下,忽然感慨地板上的玻璃碴為什麽不是鑽石。

我也有這樣的希望。

下半夜時,兩個女人在我們的**,先後往裏翻了一下身,露出兩個半張床來。我和韓丁眼裏都流露著上床的欲望。我故意對韓丁說,他那女朋友恐怕又靠不住,我們摔茶杯,她連屁都不放一個。韓丁說選她本來就是做短線,若是長線,他會選一個不會輕易同他上床的女孩。

聯防隊員說:“跟我們走!”

我和韓丁說:“走就走。隻要有單間住,進監獄也行!”

說了好一陣,也不見他們動腳。後來,他們不耐煩地明說,讓我們給點辛苦費,這事就私了了。

我不肯給。韓丁也不願意,他還要我將記者證掏出來亮一亮。後來師思拿了二十元錢遞給他們。我以為他們不會要,嫌少。哪知他們接過去後便扭頭走了。臨出門時,還不忘告訴我們,是鄰居打電話投訴,他們才找上門來的。

關上門,我對師思說:“這麽點錢,你也敢給!”

“現在是原始積累時期。”師思看了看那個女孩,又說,“你還不太了解這個城市的這條街!”

那個女孩冷不防地開了口:“我覺得藍方老師已經了解武漢了。”

女孩的這個稱呼讓我膽戰心驚。

5

後來,我常常想到一個問題:那天早上假如師思起床後,梳洗化妝完畢,同我一起過早,一道上班,許多事情便不會發生。遺憾的是,那天早上,師思像是預感到當天會發生什麽,起床後粗粗地化過妝,連謝謝都沒說,就冷冷地走了。為此,韓丁同女朋友發生爭執。韓丁認為我同師思的關係完了。女孩則認為這僅僅是好戲的開始。

那天,女鄰居和她的丈夫在門外的那輛“麻木”旁,衝著我們尷尬地笑著。

我在聯歡大樓前停下自行車,沙莎已買好兩份熱幹麵在等著我。

我鎖好自行車,端上熱幹麵跟著沙莎進了電梯,再走進沙莎的辦公室。在無人的十分鍾裏,我們上演了整整一曲由愛情到婚姻的大戲。我告訴沙莎,自己太需要有一處房子來隱蔽自己。沙莎當即從抽屜裏拿出一份寫好的結婚申請,讓我在上麵簽字。我隻是看清留給我簽名的地方已經寫好了“沙莎”二字,便提筆寫下“藍方”二字。那勁頭頗似既然女人都敢動手,我一個大男人有什麽好猶豫的。

沙莎在我簽過字後,用手拍了拍我的手,她的手有點涼,惹得我的神經一跳一跳的。往後的事都是沙莎去辦的,她要我什麽也別說。當天下午,她就將一份鮮紅的結婚證書交到我手上。我不相信這是真的,辦結婚證有許多手續,其中一點是雙方必須都到現場。沙莎告訴我,她讓弟弟即時頂替了一陣。像中共地下黨員接受秘密文件一樣,在我接過結婚證書時,窗口有一對麻雀正在交嘴。這兩個灰不溜秋的小東西,給我的意外婚姻帶來難得的一點詩意。

沙莎說:“又多了一個夫妻店。不過目前還不能營業。”

沙莎告誡我,一定要等到分房方案公布之後,我們的關係才能公開。我很佩服沙莎。因為太佩服了,所以我一直沒有吻她的念頭。

那天師思要到北京組稿,我送她到漢口火車站。

坐在出租車裏,我突然扳過她的臉,用力地吻了她一下。她除了緊閉嘴唇,別的什麽動作也沒做。我將她一直送上三十八次列車的硬臥車廂,直到她從嘴裏擠出一句“恭喜你有大房子住了”才離開。

師思是用直覺來判斷的。

在直覺這一點上,我崇拜天下的所有女人。主編老莫隻讓師思在北京待一個星期。師思卻待了半個月。她回來後,我和沙莎就將住房的鑰匙拿到手。

分房方案剛剛張榜公布,我和沙莎就去買了十斤糖果,放在門衛老趙那裏,讓他代我們分發給每一個人。老趙比我們幽默,他在分房方案旁貼了一張告示,再將糖果置於告示下麵,讓局裏的人自己隨意取。好多人一邊吃糖,一邊看著分房方案,一邊說我和沙莎登記結婚真是時候,早一天沒意義,晚一天就遲了。

我同沙莎登記結婚,在局裏的反應遠遠大於在我內心的反應。我同沙莎還像以前一樣,各人上各人的班,各人下各人的班,甚至連什麽時候舉行結婚典禮也沒在一起商量。每天早上,我們照例在辦公樓前小吃攤上吃熱幹麵過早,然後一道進電梯上樓。趕上電梯裏沒有別人,我們會走到一塊,相互捏捏對方的手。這僅有的身體接觸,一點也不能激起我對沙莎的欲望,那感覺就像在武漢商場門口,碰見熟人握握手一樣。回到老租界裏的那間屋子,麵對因為我要搬走而格外高興的韓丁,我有時會有一種念頭,想強暴非要有兩室一廳以上房子才肯嫁給我的師思。

對於沙莎,我一直沒有興趣。

我們之間直到結婚時,也沒說過我愛你一類的話。

在師思從北京回來的前幾天,主編老莫將我叫進他的辦公室。我以為他要同我談雜誌的事,一開口才知道是代表局裏,就分房問題同我談話。他勸我不要摻和分房的事,大家都知道我同沙莎結婚,目的就是為了房子,這樣太功利,會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我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當麵打了一個電話給沙莎,將主編老莫的話說給她聽。沙莎要我告訴主編老莫,就說自己若是想娶局長的女兒,準保什麽事情也沒有。我沒有掛斷電話,拿著話筒,照本宣科地對主編老莫轉述一遍。這副樣子讓主編老莫不得不將準備說給我的許多話全噎了回去。他讓我放下電話,關上辦公室的門,換一副麵孔,推心置腹地說起來。

我聽了一下午,終於弄明白這套分房方案其實是為局長的女兒一個人製定的。辦公室的人絞盡腦汁設計出一個複雜的計算公式後,剛好將局長的女兒算計成符合分房條件的最後一個。那時,他們沒料到我和沙莎會從中插一杠子。我們一進到這個體係後,局長的女兒就成了“中央候補委員”。

說到後來,主編老莫開始追問師思的行蹤。他雖然加了一句“這家夥太不像話”來表達作為領導人的大公無私意圖,我還是覺察到他對師思的特殊關切。我其實並不清楚師思在外的任何情形,我故意說師思上午還從北京給我打了個電話。然後細細感受這話對主編老莫的傷害情況。

我特別希望給我們的房子能在師思回來之前分下來,我怕自己在麵對師思時,會改變主意。自從與沙莎登記結婚以來,在內心深處反倒淤積出一個對師思的情結。我特別清楚,那張婚姻的營業執照不在法律的保護之下。除了感情,連它的操作方式都是不合法的。隻要我一否認,它就得完蛋。

然而,我必須在繁華的大武漢擁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家庭。我的名片上不能長久地隻能印著叩機和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我不太羨慕別人名片上的職稱和職務,讓我心動的總是那些電話號碼後麵括弧中的字母H。

好像沙莎也明白這一點,她比我更急。當著麵她總叫我放心,漢江的水跑不脫是要流進長江的。這句話隻有沙莎才說,連師思都不說。漢江水是清的,長江水是渾的。天下隻有渾水往清水裏摻的事,哪有那麽苕的人,將自己的清水摻進渾水裏。離開我,沙莎獨自同行政科的人急了兩次。人事處長也出麵給行政科的人打了一次電話。這些行動還未見效果,師思便從北京回來了。

師思回來的消息,大家是從主編老莫臉上讀出來的。師思從機場直奔雜誌社,她一進辦公室便衝著我們大笑,然後伸過手要同我握一握,說是恭喜我雙喜臨門。她在老趙的門衛室旁的牆上,看到了分房人員名單。這時,我也顧不了什麽,扭頭便往樓下跑。

師思在身後酸酸地說:“別笑歪了嘴。”

出了電梯,果然見到一樓大廳的牆上貼著兩大張濕漉漉的白紙。我和沙莎的名字在白紙上被連在一起,沙莎的名字在前,在那之後的括弧裏寫著我的名字,使我成了自由市場上買排骨必須搭上的爛骨頭。以同一個從沒表示過愛的女人結婚為代價,換來的房子,坐落在花橋小區裏。它在老趙和王嬸的家隔壁,目前的房主還是財務處的牛會計。

我有些蒙,直到老趙將一支煙塞到我嘴裏,我才醒過來。老趙說:“我們要成鄰居了!”

我望望白紙說:“為什麽我們不能住新房子?”

老趙替我點上煙後才說:“我就願意住舊房子,新房搞不好就會讓人傷心傷感。”

老趙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扶了他一把,讓他回到門衛室後,終於忍不住說:“你咳嗽的聲音不對,是不是肺上有毛病?”

老趙說:“你放心!我看過醫書,這種年紀患了肺結核,也不會傳染。”

沙莎說:“我不太滿意。你呢?”

不知為什麽,我像報複誰似的。我說:“陰謀得逞了,還不滿意?”

沙莎說:“能這樣想當然好。我同牛會計說一下,明天抽空過去看看。”

沙莎走後,老趙對我說:“你找了個了不起的女人。她有點像我家的老錢。”

我搞不懂他這話是褒還是貶,便說:“搞人事工作的,個個貌似深沉。”

這天下午下班時,主編老莫讓雜誌社的人都別走。大家先去聖誕酒店吃晚飯,然後又讓師思選了往事溫柔酒吧泡吧。大家亂紛紛地坐了半夜,隻有主編老莫一個人高興。到買單分手時,師思沒有同主編老莫一起乘出租車走,弄得主編老莫也不高興。他真真假假地說我們都是狼心狗肺的家夥。還說等雜誌社自己有錢了,像“貓頭鷹”那樣自己蓋樓買樓,看誰還敢不賣他的麵子。

師思自己叫了一輛“電麻木”往六渡橋方向走。我依然是徒步回住處。半路上,沙莎在我的叩機留了一條言:玩得開心嗎?還沒到住處門口,老遠就看見窗戶裏燈光通明。等到我開門進去時,發現師思已和衣躺在**。韓丁見我回來長籲一口氣,說自己正不知怎麽辦好。我上前拍了拍師思的後腦勺,師思沒有睬我。我隻好擠到韓丁的**。

師思照例天一亮就走了。

除了留在被窩裏的體香,我連一句話也沒撈著。

我出門時,韓丁遞給我一隻紅包,說是祝賀我結婚了。

我收過紅包後再告訴他,我無權將這房子百分之五十的使用權送給他。

見到沙莎時,她出乎意料地說:“你有些憂傷!”

我一愣後才回答:“已經到了圍城門口,當然有反應。”

沙莎難得一見地笑起來:“這幾天你可以好好享受世紀末的感覺!”

我突然發現沙莎脖子上沒有戴絲巾,渾圓與白嫩的肌膚讓我有史以來對她心動了一下。

走進辦公室後,我隻來得及朝師思看上三眼,主編老莫就出現了。他一說話,滿屋的人都能聞見從那張嘴裏冒出來的熱幹麵氣味。

主編老莫說,提前開個編前會。

大家趕緊起身紛紛往自己茶杯裏倒開水,然後,女孩們又拿出抽屜裏的小鏡子,將自己的眉毛與嘴唇重新偽裝一遍。在這個過程中,女孩們馬上發現師思的化妝品又換了品牌。主編老莫和我作為男人,對女孩在辦公室裏的這些特權,總是極有耐心地欣賞著。女孩有的拿過化妝品,有的將師思扯到窗口,捧著她的臉蛋,像是校對清樣上的錯別字,半是認真半是挑剔地端詳著。她們一鬧,半小時就過去了。主編老莫終於咳嗽一聲,聲明自己不得不做職業殺手,謀殺女孩們的業餘愛好。一個女孩用香水瓶朝著主編老莫噴了一下。師思馬上叫起來,說隻這一下,少說也去了兩元錢。我忍不住說了句,回頭讓主編老莫賠你一瓶。見師思眼角的光澤不對,我又補上一句,讓師思將買香水的發票交給主編老莫簽字報銷。師思冷冷地說,她從來不用香水,這香水是配售的。

除了老一套以外,新鮮事有兩件,一是“貓頭鷹”在向我們施殺手鐧,他們以月薪萬元為誘餌,將長期為我們雜誌主持心理谘詢專欄的董博士挖走了。主編老莫念了董博士的辭職信。雖然書讀多了的人不免呆裏呆氣,但他倒也坦率,不像別人遮遮蓋蓋。談到錢對他的重要性時,還有幾分讓人心酸。心理谘詢專欄是我們雜誌唯一超過“貓頭鷹”的地方,“貓頭鷹”搶走董博士,實際上是在動手掐我們的脖子。第二件事是局長正式發話了,從這一期開始,雜誌上必須期期有反映下崗職工再就業的文章,而且還必須是重頭的,不能蜻蜓點水。

主編老莫剛說將這個任務交給我,師思就發表不同意見,說人家正忙著結婚,雜誌社的事再重要也不能耽誤人家百年大計質量第一的好事。師思自己將這事攬走了。這是師思在我搬進花橋小區那套二手房子之前,唯一一次正麵提起我的婚事。

對於第一件事,我們都束手無策。我提議可以用更高的薪水將董博士請回來。師思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的經濟實力還不到“貓頭鷹”的十分之一,作為對手,他們這麽做是明目張膽地同我們較量,打錢仗,我們必輸無疑。其他人更不同意,個個都說自己隻要一萬元的一半,準保能將這個專欄辦得超過董博士。最後,主編老莫拍板,心理谘詢專欄由雜誌社幾位編輯輪流主持,每主持一期,額外多發一千元編輯費。主編老莫這話,將大家臉上的危機狀態掃個精光,人人都露出美滋滋的模樣。

這時,老趙從門衛室打來電話,雜誌新一期的樣刊到了,讓我們下去拿。主編老莫讓我帶人下樓,他自己留下同師思具體談談有關下崗職工再就業典型文章如何寫。

我們下樓後,見老趙正捧著我們的雜誌在看。

見到我,老趙一扔雜誌說:“你們登的文章越來越不好看,這麽下去誰還肯掏錢買回家去看呀!”

我翻了翻油墨尚未完全幹的雜誌說:“你應該喜歡才對,這上麵有表揚你們模範家庭的事。”

老趙將我遞到他眼前的雜誌推開。

我們嘰嘰喳喳地扛著雜誌回到辦公室時,師思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愣。桌上的墨水瓶被碰翻了。我上前去將墨水瓶扶起來。

師思突然站起來,抓起桌上的皮包,對我說:“我采訪去了,這一陣不來坐班。”

剩下的話是:有事呼我。這是用眼睛說出來的。

師思走時,步點不像平素那樣款款地有情有致,身姿神韻有些零亂。

一個女孩送雜誌到主編老莫的辦公室裏,回來時,她大驚失色地告訴我們,主編老莫那條標價八百八十八元的領帶,歪著掛在脖子上。

在我所相處的男人中,隻有名利能讓他們驚詫。女孩則還是一如既往,讓她們驚喜的總是時尚的物品,而讓她們驚慌失措的東西總是與情感有關。

韓丁正在一處股票交易所裏,對著牛氣衝天的股市行情樂得合不攏嘴。他在回話時,第一句話就說,照這樣的行情,今年他完全可以到常青花園買一套房子。一聽這話我就知道自己找錯了傾訴對象。韓丁將房子當成一個人在城市裏安身立命的基礎,比“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還重要。我失望地將電話掛了。

突然間,我想到了董博士。

一撥電話,董博士正好在家,因為是熟人,我便將心裏的想法和盤托出,並告訴他,這種本來目的非常明確的婚姻,不知為什麽反而讓我越來越糊塗。董博士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才問我是不是指桑罵槐,責怪他為什麽要跳槽。其實他的想法同我現在的想法完全一樣。自己本來就是衝著高薪來幫“貓頭鷹”的,過來之後才發現自己似乎也要找人谘詢一下這種心理到底是怎麽回事。那些下崗工人,每月連一百四十元生活保障金都不能及時到手,自己怎麽可以輕輕鬆鬆地就額外拿一萬元。而且,他一直提心吊膽,不知那一萬元是真給還是假給。第一筆報酬還沒到手,心裏就老覺得欠著他們什麽。

我也欠了許多,但不知是欠誰的。

說到後來,反成了我勸董博士。

我告訴他,這年頭隻要是送上門來的錢,哪怕是上麵有海洛因五號的味道,也隻管花,漢口的五條幹道,哪一條不是用錢鋪起來的?說到這兒,我心裏突然一亮,送上門來的老婆和房子,哪有不要之理。

我掛斷電話,又撥通另一個電話。

對著話筒,我理直氣壯地說:“老婆!我是你老公!”

沙莎在電話那一端害羞地笑起來。

午間休息時,我在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帶上沙莎和牛會計去花橋小區看房子。仍由牛會計住著的房子按四星級賓館標準裝修過。我很想說,這樣子挺好的,我們隻需抱著鋪蓋進來住就行。沙莎卻一口氣挑出二十幾處毛病,最後的結論是隻有防盜門可以將就著用,但門鎖必須換。這一點是牛會計主動提出來的。

牛會計問我們準備花多少萬進行再裝修。

沙莎笑而不答。

在我們察看時,老趙的妻子錢主任和王嬸家的兩口子都進來湊熱鬧。

王嬸公開說,她原以為我同師思是一對,沒想到鴛鴦譜上寫著的是我和沙莎。

錢主任則說,從職業眼光來看,我同沙莎結合更加牢不可破。

他們邀請我和沙莎到各自家裏坐坐。我被他們家裏的溫馨氣氛深深地打動。特別是錢主任家裏,老兩口的床頭櫃上插著一枝鮮豔的紅玫瑰。錢主任說這是老趙上個星期天給她買的。她說老趙隔一陣就會送一枝紅玫瑰給她。說時,錢主任臉上自動進出一排笑紋。

回到馬路上,沙莎出乎意料地抽出五分鍾時間來挽住我的手。

我想起牛會計不肯說出價格的那個極其豪華的席夢思,心裏終於有了準備在沙莎身上實施的欲望。

6

花橋小區中間的那條黃孝河路,是我同沙莎開始相交的地方。

一九九四年夏天,武漢出奇的熱,才五月初氣溫就到了三十九度。我來雜誌社報到的那天,是連續第六個三十九度的日子。按照武漢人的經驗,隻要氣象台連續報三十九度,那一定是四十度以上了。多少年來,大家都在傳說,國務院有文件規定,凡是氣溫超過四十,就得全城放假休息。因為不能這麽放假,所以難得在天氣預報中見到四十度,更別說四十一度了。一九九四年夏天的那個熱,用師思家人的話來說:若沒有四十一度,老子就是婊子養的!我是在沙莎手上報到的,她將我領到雜誌社,並對大家說,這是新分來的大學生。我站在沙莎背後,不時望著那條深陷進肉裏去的乳罩背帶,並聞著她身上因為出汗太多而散發出來的輕微狐臭。當時主編老莫不在,還沒調離雜誌社的王嬸出乎意料地冒出一句:現在的媒體真不像話,明明氣溫到了四十度,卻硬說隻有三十九,長此下去,什麽話都沒人聽了。然後又對我說,這時候去鄉下最好,鄉下涼快。當時我手上還拎著充滿學生宿舍氣味的行李。沙莎問我的住處安排在哪裏。王嬸說這季節不要房子,睡馬路也比屋裏舒服。王嬸也不知道將如何安置我。那一年大學本科生還勉強可以稱為“人才”。主編老莫來後,才明白地說這個問題先得自己克服一下。沙莎當即為我抱不平。現在想來,也許從那時開始她就在尋找時機,將我變成她的老公。沙莎看我的眼光一直與眾不同,這是雜誌社內部公認的。沙莎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就出去了。她回來時又看了我一眼,說她幫我找了個住處。這個住處就是現在我與韓丁同住的那間房子。這房子本是兩個局之間的曆史遺留問題。在我以前,我們局安排了一個單身女性去住。對方局卻安排了韓丁。本以為男人會讓著女人,從而在事實上占領這房子的另一半,哪知韓丁用了師思未來嫂子對付她的辦法,來對付我們局的那個女的。韓丁小試鋒芒便大獲全勝。不是我們局做了讓步,而是那女的一氣之下,去了珠海。沙莎在對我講述這段往事時,說那個女的現在是珠海一所別墅的女主人。沙莎說完這些後,還特別囑咐我,要像堅守陣地一樣替我們局守住半間屋子。自從有了安身之所,我同沙莎就沒再相交。

如果這事發生在武漢之外的城市裏,它一定是浪漫故事的美妙序曲。在武漢,這事就這樣過去了,隻有極少數人還記得報紙上說的,一隻鑄鐵窨蓋衝天而起,險些砸著一個騎車路過的年輕姑娘。

現在,我同沙莎在法律上已是夫妻,就要住進黃孝河路上的花橋小區。不是沙莎,我連想都不敢想。

感情問題和愛情問題一直沒有被提上我和沙莎的議事日程,被優先考慮的是我們各自的存款。沙莎那頭腦裏不知裝些什麽先進儀器,她眨也不眨一下眼,就說出我的存款數額。這個數字同我真實的存款餘額相差隻有四百元。我像是被反貪局的人盯上一樣,索性和盤托出,連那四百元也不要了。

有天夜裏,韓丁同最近的那個女孩斬斷關係後對我說,外地人找武漢女人做老婆是福氣,做情人則是災難。韓丁準備買房的錢又蝕了一截。他沒說是炒股賠了,還是為那女孩破費了。不過多半是由於後者,因為近期股市仍在漲。

我一直在平靜地觀察沙莎。她確實是過日子的行家裏手。自從我的存款交到她手上,她再也沒有麻煩過我。我知道她在一趟接一趟地往順道街和青年路跑,上那兒選裝修房子的材料,選房子裝修好了以後要用的家具。我幾次提出陪她一起去,她都不同意,理由有兩個:一是兩人去要多花一倍的交通費;二是我不會說武漢話,跟人討價還價時是個累贅。沙莎請的裝修工人恰好是黃州人,他們同沙莎講黃州話時,我還是不能插嘴。從牛會計搬走,到我們的家具進門,總共隻用了三十天時間。

幾個同我一樣,從外地來武漢的人咬定我們至少為這房子花費了六萬元。武漢本地的同事沒有如此高估,尤其是成了鄰居的王嬸,她認定的花費在三萬元上下。這個數額正是我和沙莎的實際經濟狀態。

黃昏時,沙莎約我去一家酒樓。我們在酒樓裏訂了五桌酒席,酒樓的老板很高興,免費給我和沙莎提供一頓晚餐。黃孝河路的中心地帶,天一黑便擺滿各種各樣的小吃攤。我更多的時候是在看著窗外那些忙亂地招呼過路人的攤主們。

沙莎端起一杯啤酒說:“我們倆碰一下吧。明天起就真的成夫妻了,希望你今天將那些未了的事,說的說完,做的做完。”

我將自己的酒杯貼上去說:“你放心,這個年代沒有藕斷絲連的故事了。大家都是刀切豆腐兩麵光。”

一個穿黑衣的老太太拿著一束花走過來,客氣地問我要不要給沙莎買枝玫瑰。我告訴老太太我們是兄妹關係。老太太根本不看我們,隻顧看著自己的花,數落我這麽說可不好,她自己年輕時,因為說錯話結果將一段好姻緣錯過了。

我趕緊掏錢,買了一枝玫瑰。

沙莎接過玫瑰高興地說:“往後可不許這麽亂花錢。”

我提出上她家去看看時,沙莎沒有明確表態,隻說時機一到會讓我去獻殷勤的。

我們斷斷續續地聊著,八點鍾一到就分手各自回去。

沙莎不讓我送,但吩咐我今晚別玩得太久。

我不清楚自己會去哪兒玩。

沙莎明白地告訴我,師思會找我的。她有預感。

回到住處,果然發現門上釘著師思的留言條。我有意在屋裏多待了一會,直到九點半才去往事溫柔酒吧。我去時,師思桌上的酒水單上已劃了三個勾勾。

師思說:“你比我預計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半小時。”

她要我買單,理由是明天的喜酒她不去喝。

我摸了摸快被沙莎掏空的錢包,壯著膽,點了頭。

在我要的啤酒上來之前,我說:“是不是後悔我娶了別人?其實,有可能是我後悔為什麽要娶別人。”

師思說:“這有什麽好後悔的,大不了將來離婚,還能白得半套房子。”

我突然問:“你今晚又是無家可歸?”

師思說:“不,他們旅行結婚去了。我心情不好,雜誌社讓人越來越壓抑。”

我說:“壓抑的是我,盼了多少年的好消息,結果弄得這麽酸不溜嘰的。”

師思將一杯酒喝下大半杯,她說:“藍方,你確實是個笨蛋。你怎麽就看不出那家夥對我不懷好意?”

奇怪的是,在我明白師思的意思後,一點也沒有生主編老莫的氣,我說:“以你的智慧,對付這種男人,用幾根頭發絲就行。”

我用武漢最流行的話罵了一句。去年我去北京采訪也才限額一千二百元。師思在市內跑,卻給一千。我一提到女人年輕就是資源和財富時,師思的眼淚就下來了。我慌忙遞上一塊紙巾。這一弄不要緊,她幾乎將眼珠哭了出來。我不再說什麽,也不做什麽。對女孩最好的安慰是讓她自己哭個夠。酒吧的燈光很傷感,師思哭了二十分鍾,我不得不找女招待要了兩次紙巾。

周圍的人仿佛都在欣賞師思傷情的樣子。

的確,一個獨自流淚的女孩,反而會讓酒吧氣氛像火一樣燃燒。

我慢慢地呷著啤酒,心裏一片空白。

師思終於將不要的眼淚全部灑在酒吧的地板與紙巾上,她抬頭擠出些笑意說:“好了。對你實說,我就是想要你陪著,讓我大哭一場,好久沒有這麽哭過了。”

我說:“再哭幾下,龍王廟就有險情了!”

師思說:“你得提防雜誌社的險情。記住我的話。誰要是欺侮我,我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我說:“這話你嫂子若聽去了,還不嚇個半死。”

師思又舉起酒杯。往下我們隻聊雜誌的事。師思采寫的第一篇關於下崗職工的文章,將她自己都感動了。我建議她不妨寫寫我住處的那對開“電麻木”的下崗夫婦。旁邊有人在問時間,回答說是十二點一刻。師思裝作知趣的樣子,提議我們回家。買單後,她送給我一隻紙盒,說是結婚禮物。師思遞紙盒給我時,兩隻手有些顫抖。

我說:“你怎麽啦?”

師思說:“我一見到熟識的男人都有家室心裏就慌。”

我說:“武漢有三百五十萬男人,怕什麽。”

拎著紙盒同師思並肩走在馬路上時,我向她提了三個要求。

第一個要求是輕輕地吻她。

第二個要求是深深地吻她。

第三個要求是瘋狂地吻她。

她對這三個要求一概給予了拒絕。

她拒絕的方法是:除了皮鞋可以吻,其餘地方都不行。

我問是不是市價,兩元錢一雙。

她回答說可以貴一些,畢竟嘴唇比鞋刷高貴。

師思依然上了“電麻木”奔六渡橋方向而去。

回屋後,我打開紙盒一看,是整整三十盒**。

我驚愕地叫了一聲:“天啦!”我猜不透師思送這東西的心理。熬到天亮,我終於將韓丁喚醒,請他幫忙分析。韓丁將眼屎摳下來彈向空中,毫不猶豫地說,這是對方希望你不要匆忙要孩子,免得有了羈絆後,你們想找機會重組家庭也不大可能了。初時我沒將這話當話,但隨後我發現這話太正確了。

我們的婚禮很平常,就像十二月十二日這個日子一樣,除了要做新郎新娘的我們,沒有誰注意它。讓沙莎提心吊膽的是,局長答應參加又沒參加,婚禮為此白白推遲了半個小時,穿著紅衣服的沙莎也掩不去臉上的蒼白。她一改往日的沉靜,忍不住小聲對我說,局長是生氣我們搶了他女兒的房子。我請她放心,局長是老武漢,懂得城市生活中的遊戲規則。我的勸說,對緩和沙莎的心情沒有起作用,起作用的是那些乘著酒興來鬧新房的男女,不停地衝著沙莎說的那些半葷半素的話,以及手腳上的那些小動作。等到他們鬧夠了散去後,沙莎興奮得像隻**的小母狗。當她在朦朧的燈光下脫掉衣服後,我不知道自己是人還是動物,反正是亢奮起來。沙莎以前,我體驗過幾個女人。說心裏話,隻有沙莎為**所做的準備工作讓我最衝動。後來我才明白,這是因為沙莎是這些人中唯一的處女的緣故。

我們在充滿油漆味的新房裏待了三天。初識此中滋味的沙莎同在辦公室裏的模樣完全不同,她不停地要,得手一次就升華一次。有幾次,她的急促讓我都沒機會使用師思送給我的結婚禮物。就這樣,三天中我們也消費了兩盒。弄得**怎麽清掃也還有薄薄一層滑石粉。三天後我們不得不出門,因為沙莎患上了急性盆腔炎。大夫說我們是正派人,因為這歲月隻有正派人才會在蜜月時患盆腔炎。沙莎特別高興聽到這話。

新婚的第三天必須回門。沙莎卻不樂意。從醫院出來,我硬是強迫出租車司機往唐家墩方向開。因為黃州那兒就是這麽個規矩。沙莎這次沒將我當鄉下人,她讓出租車停在一處巷口。然後,我們下車順著巷子走到頭,最後停在一所破舊的矮房子門前。我立即意識到沙莎為什麽要結婚、要房子。我們進去簡單地坐了一會,一家人除了給我們端上一大碗吃食以外,誰也不肯暗示,結婚之前的沙莎下班後是如何在這所破房子裏安身立命的。

這天是十二月十五日,患了盆腔炎的沙莎因不能**而同我做了一場嚴肅認真的談話。她說,在城市裏要活下來很容易,要活出質量來則不容易。在城市裏,質量要靠物質來打基礎。空有精神,隻會是一個流浪文人的**行為。這些天的**,讓沙莎身上總處在充血狀態,她一認真起來,聲音沙啞得就像走了磁的錄音機中的響聲。她第一次用這種聲音對我說,雖然我們結婚的動機是為了得到一所房子,但她已經鐵了心要愛我一輩子。

沙莎是站在黃孝河路緊挨著我們住所的那幾棵樹下對我說這番話的。那個賣花的老太太正在不遠處盯著過往的人。她顯然還記得我們已買過她的花,當我叫她時,她將玫瑰的價錢從每枝八元下調到六元。我將玫瑰遞到沙莎的手上。沙莎說她希望我有一天也能這麽對她說我愛她。賣花的老太太剛收了錢就匆匆走開。一會兒,老趙就同錢主任手挽手地出現了。

我對他們說:“這年紀了,還能這樣,真讓人羨慕。”

錢主任說:“老趙昨晚還說羨慕你們年輕哩。”

老趙灰白的頭發在晚風中翻飛了一下,他衝著我們笑一笑,像一個聽話的孩子被錢主任牽走了。

老趙一直沒有回頭,隻是在過馬路時趁機看了一眼那賣花的老太太。

賣花的老太太隨後走向公共汽車站,上了那輛524專線車。

沙莎也認真地說:“我們會有這麽一天。”

沙莎想聽到的三個字在心裏沒組成串,我無法一溜地對沙莎說出來。但上床後,脫光了互相摟抱著依然睡得很香。沙莎的成長環境使她隻能像這個城市的許多女人一樣,務實不務虛,更相信麵前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而我也變得同她差不多了。

早上醒來時,我發現沙莎嘴角上像小女孩一樣耷著一根口水涎,心裏頓時生出一絲愛憐。除了身體器質反應外,這是我第一次為她心動。

在我伸手摸她的眉毛時,她醒過來了。

沙莎睜開眼睛就說:“肚子餓了,我想吃熱幹麵。”

她特別提到解放公園路口,緊挨著市文聯辦公樓的那一家。

從前的書籍上總有病號飯一說。我穿好衣服,出門去給沙莎買病號熱幹麵。下樓梯時,迎麵碰上汪總領著一個美麗的女孩往上走。我同汪總寒暄時,那個女孩衝著我嫵媚一笑。我突然認出她就是前些時躺在韓丁**不肯走的那一位。汪總大方地向我介紹說,女孩是他們酒店公關部的副經理,叫小黃。走到街上,我才明白這時已是上午十點鍾了。

找到沙莎所說的地方,正好走了一站路。我在人最多的那家攤點上買好兩碗熱幹麵,自己吃一碗,剩下的裝進飯盒帶回家。上樓梯時,正好碰上汪總同小黃往下走。汪總見我的樣子就說我快成為一個地道的武漢男人了。我讓過他們時,發現小黃的口紅顏色同先前不大一樣。

我掏出嶄新的鑰匙打開門,本以為沙莎還在睡覺,進屋後卻聽見她正用電話在同誰說話。聽了幾句,像是有誰要來。沙莎的聲音有點怪,冷冷的像是在辦公室裏接待前來求職的大中專應屆畢業生。

沙莎拿起熱幹麵,隻吃了一口眉頭就皺起來。好不容易將第二口咽下去,她就忍不住數落開來,說我一定是偷懶,就在門外隨便買了一碗拿回來哄她。我說了她推崇的那家攤點的模樣,還掏出返回時乘524專線車買的車票作證。沙莎不但不信我的解釋,還一並責怪我連一站路也不願走,完全不像是從鄉下來的人。我沒說什麽,將她手上的飯盒拿過來,一口氣吃光了裏麵的熱幹麵,然後又端著它出了門。這一次我叫了一輛“電麻木”,轉眼就到了解放公園路口。我在三個同樣賣熱幹麵的攤點上各買了一份,拿回家擺在餐桌上,讓沙莎自己挑選。沙莎隻用鼻子一聞,就選出了她所要的。她還指著另一碗說,這是我剛買過的。我不能不佩服沙莎對熱幹麵的敏感。盡管我剛發現她家就是賣熱幹麵的,我還是認定這是她超過師思的地方。

這個故事半個小時後,就在武漢流傳開了。

我說這應該是姐夫對小姨子的性騷擾。

她們大笑起來,異口同聲地說我,到底是從鄉下來的,真的以為是沾了小便宜。

這樣的氣氛讓我覺得無聊。我躲進房裏,給韓丁發了個尋呼,想問他過得怎麽樣。在等電話響的時候,我找出沒有用完的名片,在上麵添上新居的電話號碼,並在號碼後麵寫上(H)。我將名片都寫完了,韓丁才將電話打過來。他過得很好,又有了新的女朋友,隻是股票老也漲不到他心中的那個期望值。我勸他像換女朋友一樣,趕緊將手中的股票脫手,免得出現意外被套牢了。韓丁不同意,他說玩女人是玩感情,玩股票則是玩理智。韓丁說他有希望在春節前弄一串新房子的鑰匙玩。

接下來我又給師思打電話,從接電話的女孩口氣中我聽出師思在辦公室,但她不願接我的電話。女孩同我打趣,要我別吃著碗裏的肉,又瞅著鍋裏的魚。我否認這一點,反說自己有種被她們開除的感覺。女孩對我歎氣,滿腹牢騷地說,雜誌社的情況越來越讓人心寒,主編老莫宣布了新的改革方案,將全社人員的工資同雜誌的發行量捆在一起浮動。我一聽,心裏也不舒服,雜誌發行的數量逐月下降,我們的工資就會變得沒有出頭之日。

在我納悶時,客人們全走了。沙莎走進房中,根本不在乎我的情緒,武斷地吩咐,十二點時有個姓王的經理要來,屆時她躲在房裏不出麵。而我則要說她有急事出去了。待王經理坐下,她會打我的叩機。我趁機到房裏回電話,並要故意將聲音提高,讓王經理能聽見我也有急事必須馬上出門。

一會兒,一個胖乎乎的男人果然敲門進來。

我不知底細,隻好照沙莎說的去做。

我拿著響個不停的叩機進到房裏,沙莎將一張紙放在電話機旁。讓我依照上麵所寫的意思瞎說一通。待我回到客廳,王經理馬上起身告辭。我將王經理送到門外,轉身關上門,沙莎就迫不及待地衝進客廳,在王經理坐過的地方找尋起來。轉眼間,就從茶幾上的一本書裏找到一隻飽滿的大信封。沙莎用兩個手指一摳,竟然現出一大遝百元人民幣的可愛真身。

7

由於沙莎不肯對我說王經理的來曆,我也不肯接受沙莎關於家裏的電話由她來接的規定。

沙莎的理由很充足:這部電話是從牛會計那裏接轉過來的,它可能牽涉到一些不同的秘密,她比我更了解局裏的情況,由她先行甄別是必要的。沙莎有她的辦法,當天下午她出門打針,回來時給我買了一雙花花公子皮鞋。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在哪個路邊店裏買的水貨,打開紙盒,上麵有張專賣店的發票。我逛過那專賣店,像這樣的鞋最低也要六百幾十元錢。雖然我心情好了些,但是心裏更懷疑那隻裝錢的信封的來曆。

讓我吃驚的是,“貓頭鷹”的頭頭給我寄來一封信,祝賀我新婚大喜。信中說,無論哪一天,隻要我肯去他們雜誌社坐一坐,他們就會送給我一百美元作賀禮。沙莎立即勸我趁著婚假未滿,到武昌找“貓頭鷹”將那張綠鈔票取回來,讓她見識一下。

我同老趙說了一會兒話,錢主任便拿了一碗湯過來,讓老趙趁熱喝下去。

老趙機械地將頭埋進碗裏。

錢主任抽空給我們講了她的婚姻介紹所裏發生的一宗趣事:有一對男女,用他們提供的代號聯係上後,相互寫了五十多封情書,彼此愛得死去活來,到見麵時,才知道對方是五年前鬧離婚打得頭破血流的冤家。

錢主任還沒將結局說完整,隔壁王嬸突然呐喊起來。

最先做出反應的是錢主任,她第一個跑到門口。

我們趕到時,王嬸屋裏傳出尖利的玻璃粉碎聲。

王嬸的聲音被門縫切割得又尖又細:“你這人麵獸心的流氓,老娘今天非同你離婚不可!”這種尖細的聲音特別能刺激別人的心靈。門外的四個人,按照法律約定的配對關係,相互看了一眼。王嬸又叫:“老娘辛辛苦苦弄了一套房子成個家,你竟敢將小婊子往我**領。覺得酒店的床不過癮,想同人家做夫妻是不是?”汪總終於吼了一句:“你不要像個潑婦,好好講道理不行嗎?”王嬸聲音更大:“我就是潑婦,永遠也不會像小婊子那樣發嗲!”屋裏什麽重物被推倒了。

這時,樓上樓下的人全都鑽出來,站在樓梯上聽動靜。

錢主任說:“這樣要出事的。”她拉上沙莎去敲王嬸的門。

老趙趁人不注意,將剩下的半碗湯倒進衛生間的便坑裏。老趙朝我笑的樣子,很像小孩偷偷幹了壞事被人發現,不但沒有膽怯,反而有些快活。

錢主任將王嬸的門敲了足足二十分鍾,其間一點停歇也沒有,直到王嬸終於將門打開。我們進去時,發現地上全是咖啡壺的碎片,茶幾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沒容我們開口,王嬸便氣呼呼地告訴我們,汪總今天將什麽女人領進家裏了,不僅用了她的床她的枕頭,還用了她的唇膏等化妝品。她說以前就覺得家裏的唇膏被人用過,所以就特別留心,每次用過後,自己在唇膏上用頭發勒一道細紋。她將唇膏給我們看,指出本來細紋應在什麽地方,現在隻剩下底部上的一點痕跡了。

汪總在旁邊說:“你今天爬起來就慌忙趕去上班,說是有要緊的會議。那樣子,哪有心思去設陷阱!”

王嬸說:“告訴你姓汪的,我寧可自己不抹口紅,也不會忘記往唇膏上做記號!”

錢主任示意我和老趙將汪總領到我家去避一避。

汪總進了我家門後,一屁股坐下來,隨手拿起結婚儀式用剩下的香煙,朝我們各扔一支。我和老趙在家從不吸香煙,這時情不自禁地同他對了火。

我想了想說:“真想做,時間還是夠的。”

汪總笑了一下說:“玩情人這樣可不行。”

老趙說:“我相信你,至少今天什麽事也沒有。”

汪總高興地說:“到底隻有男人才能相互理解。”

此後我們不再提起這個話題,聊了一陣酒店的事後,汪總忽然告訴我,“貓頭鷹”的頭頭今天中午在他們那兒包了五桌酒席,標準都是八千元,可出席的賓客都是不三不四的模樣。我告訴他,這些人可能都是二渠道的書商,也就是報上經常批判的非法出版商。汪總馬上改口說自己小瞧了他們,這些人現在是梟雄,將來是英雄。他勸我趁早結交一些所謂黑道上的人,因為遲早有這些人的用武之地。我們談得熱火朝天,要不是老趙說句話,似乎不存在剛才汪總和王嬸吵架的事。

老趙說:“她要同你離婚,你就答應下來。”

汪總說:“我們的老板是日本人,他不喜歡手下人鬧離婚。”

老趙說:“別猶豫,不然就夠你受的。”

總的說來,三個男人的談話氣氛是輕鬆隨意的。不比隔壁,王嬸的哭泣不時可聞。

因為這件事,三家六口人都上老趙家去吃晚飯。

老趙的女兒到深圳工作去了。老趙的屋裏卻還像年輕人喜好的那樣,鮮花、幹花和假花混雜著擺了許多。錢主任特地讓我和汪總參觀她和老趙的臥室,重點是床頭櫃上的那枝紅玫瑰。她要我們向老趙學習,經常向妻子表示一下愛心。

夜裏,我同沙莎睡在一起時,沙莎說她覺得汪總有對王嬸的不忠行為是真的。我不能告訴她,我看見汪總領著小黃進屋。這是天下男人的秉性,外麵的事盡量不同妻子說。女人天性好懷疑,說不定就會由他人聯想到自己頭上來。我隻能對沙莎說,我相信是王嬸多疑了。

沙莎說:“你們男人總是偏袒男人。”

我說:“女人還不是這樣。”

沙莎又說:“你們一定覺得王嬸這樣做太過分了。有句話我要先告訴你,你若是像汪總這樣對待我,我就殺了你!”

沙莎的語氣很平靜。

我摸了摸她的脈搏,速率很均勻。

半夜裏,沙莎將我弄醒。我知道她要幹什麽,就提醒她別忘了醫囑。沙莎要我進去後別動。她心裏慌,想這樣,不這樣就不踏實。我本想就這樣依她。但後來我們還是完成了整個程序。

沙莎說了句很有意味的話:誰叫我們正年輕哩!

事實上,沙莎的蜜月病並沒有惡化。包括大夫的吩咐,世上很多前人的經驗之談,其實是危言聳聽。

第二天早上,我們聽見王嬸在自家門外說了句類似的話:“趁我們還沒有老,趕緊從頭再來!”

王嬸下樓的腳步聲就像有一次送煤氣的工人,不小心將煤氣罐掉在樓梯上,轟隆隆地滾落的動靜。

連續吵了幾天幾夜後,王嬸和汪總終於協議離婚了。

他們辦完離婚手續,我們的蜜月也度完了。

上班的第一天,師思就同我吵了一架。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校樣上我將一處“唯妙唯肖”圈出來,改成“惟妙惟肖”。師思將它複原後,我又改過來了。旁邊的女孩幫忙查字典,證明是我對。師思硬說這是約定俗成。後來我想“惟妙惟肖”這詞在特定心情下是很敏感的。我並沒有多說什麽,師思就同我紅了臉,還將幾本雜誌朝我摔過來。好在這時我已意味到這中間還有別的因素,我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東西時,自語了一句:“誰叫我是男人哩!”

我們剛吵完,沙莎突然出現在門口。

她是專門來告訴我,王嬸和汪總離婚了。

沙莎的神情中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煩愁。問起來,她又沒有東西可說。

雜誌社的男女都說我變憔悴了。他們隱去另外一句話:我縱欲過度了。對於我的記憶,新婚這一段,除了縱欲實在沒有別的可說。

我抽空往“貓頭鷹”那邊打了個電話,感謝他們對我的祝福。然後約了去拿美元的時間。這天中午,主編老莫在聖誕酒店宴請從北京開完文代會的幾個人。主編老莫被幾兩酒灌得紅光滿麵,整個下午都在師思對麵架著二郎腿,吹噓剛剛聽來的北京方麵的故事。他說朱副總理在人民大會堂給文藝界的人做了形勢報告,要大家將手頭的錢管緊點,包括銀行在內,許多人其實是在揮霍老百姓的存款。我忍不住插嘴說,他今天中午請客也是在揮霍全雜誌社人的存款。

師思出其不意地說:“不同他們聯絡感情,誰給我們寫文章!”

我被師思冷峻的神色震住了。

主編老莫得以繼續侃下去。

我看得出師思是在裝模作樣地傾聽。

師思不僅在編輯們的大辦公室裏傾聽,還不時跑到主編老莫的小辦公室去傾聽。據同事們私下議論,這種情形從我請假度蜜月時就開始了。有人聽見他們似乎是在談一家房地產公司在雜誌上做廣告的事。

沒幾天,一九九七年第一期雜誌的樣刊出來了,除了封底全部印著黃鶴山莊的房產廣告以外,在八十一頁和八十二頁的征婚廣告前麵的七十九與八十頁上,還登著這家房地產公司的報告文學,作者的名字是莫思。這個筆名很容易讓人想到是主編老莫與師思合作寫的。雜誌社的人在議論,這個廣告將占據雜誌一九九七年所有的封底。

大家心裏像是有話,但說不出來。

按照約定時間,我從武漢關坐輪渡過江直奔“貓頭鷹”而去。“貓頭鷹”辦公地點在胭脂路一帶,我們總是譏笑他們選了個風水寶地。在這個“娼盛”的年頭,雜誌上任何一點有關色情的暗示,都是潛在的賣點。隻有我們雜誌還這麽笨,連老趙那五好家庭的事跡都敢刊載。接待我的是他們的副總編。我一直瞧不起這人,從前他是一個縣裏的獸醫,業餘時間寫了大量的新聞稿,後被人揭發其中大部分是假新聞。沒想到聘任到“貓頭鷹”後,反倒如魚得水,成了“貓頭鷹”這幾年大發展的頭等功臣。他坦言告訴我,按照規定,這樣的賀禮是給自己的員工或者是編外的秘密通訊員。他將一張百元美鈔放在一份空白協議書上,希望我簽約,成為他們秘密網絡中的一員。他還告訴我,隻要我簽約,今後無論我有沒有為他們做事,每月都可以領到一百美元津貼。我突然覺得這像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在招募雇員。

過了好久我才表示,這種事需要認真考慮一下。

我空手走到門口,忽然看見韓丁正往台階上爬。一時間兩個人都愣住了。好像都在回避什麽,我們點一下頭,就各自走開。三天前,我還在街上碰見過韓丁,那時他的神情很正常,此刻卻瘦得厲害,見人連眨眼的精氣神都沒有了。

回到輪渡上,聽到幾個人在議論,今天早上股市一開盤,便狂瀉不止,深圳那邊已有人跳樓自殺了。由此,我判斷韓丁是去找董博士做心理谘詢。否則,以他看重手中那筆錢的程度,很難熬過此關。

沙莎對我沒有將美元拿回來大為不滿,她是那麽渴望能見識一下美元。她認為我的感情還有問題,不然,我就會將那張美鈔像玫瑰花一樣獻給她。

她生氣時,我隻好下廚房。幾樣菜端上來,沙莎就開始挑剔說:“肉淡了!”一會兒又說:“魚鹹了!”我很平常地說:“這就對了,淡肉鹹魚,還合口味!”沙莎說:“你心裏在厚此薄彼。”我說:“看來你隻有吃熱幹麵的命。”沙莎放下筷子,頭也不回地出門去。等她再回來時,渾身上下全是熱幹麵的味道。她進門之際,電話鈴響了。

我剛將話筒拿起來就被她劈手奪過去。

她很有派頭地對著話筒嗯了一陣,最後似乎是不情願地說:“你來吧!”掛斷電話,沙莎將曾經吩咐過的話又吩咐了一遍。

在她躲進臥室後,一個叫方老板的人敲門進來。我剛給他點上煙,沙莎就在臥室裏呼我。隨後一切如故。送走方老板後,沙莎在她特意放在茶幾上的文件夾裏,找到比王經理留下的信封更厚的一隻信封。

我還是要求沙莎說明這是怎麽回事。

沙莎用女人特有的專橫勁,要我別問。

8

雜誌封底的房地產廣告已發了六次。

師思還是不理我。

除了工作上的事必須說話以外,平常我們的目光從未碰到一起。雜誌社內部已開始有傳聞,說是黃鶴山莊送了一套房子給雜誌社做廣告費。我們一算賬,覺得這是可能的,因為十二期的廣告費,完全可以買一套房子。

還有一件事讓大家心驚肉跳,下半年的雜誌征訂數整整降了一半,隻剩下三萬份,如果再降下去就得虧本了。對外,我們仍然號稱發行二十萬。但是,在同廣告客戶談起這個數字時,除了主編老莫,其餘的人都露出了心虛的邊象。如果宴請上麵來的領導,主編老莫幾乎不再去聖誕酒店簽單,要去也隻是帶上師思。

天氣又熱起來。我想起擱在老租界那間房子裏的箱子中,還有一件真維斯T恤可以穿。沙莎知道後,便催我過去看看,凡是有用的東西,全部拿回來。趁午休時間,我和沙莎一起去了。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麵有女人說話。這麽熱的天,氣象預報已連續三天報了三十九度,韓丁還可以關在沒有空調的房子裏幹好事,也算是讓我見識了。關鍵還在於對方女人也是厲害角色。這種功夫非在巷子裏長大的女孩莫屬。我正猶豫時,沙莎毫不客氣地上去用腳尖踢了兩下門。

出乎意料的是,同韓丁麵對麵坐著的是樓下的女鄰居。

韓丁看了我們一眼,迅速收起桌上的紙筆和小錄音機。

女鄰居不想掩飾,她不無得意地對我說:“我請小韓幫忙寫回憶錄哩!”

沙莎搶先說:“這太好了。現在最賺錢的就是寫回憶錄。你是不是同哪個明星浪漫過。”

女鄰居說:“沒有。不過,這書一發表,我不就成了再就業明星?”

我同韓丁自那次在“貓頭鷹”那裏碰上後,再也沒有見過麵。有一次在辦公室裏給他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說他請了長假。我以為他有生命危險。哪知當股市上全是垃圾的時候,他卻長得又白又胖。

我說:“你的股票怎麽樣?”

韓丁說:“還好,比衛生紙值錢。不然早揩了屁股。”

我說:“你是不是也改了行吃文字飯?真能在發行量大的雜誌謀個差事,三年內弄套房子沒問題。”

韓丁說:“我都快死心了。現在的房價,最少也要十萬。除非上醫院去賣腎才行。”

見女鄰居離得比較遠,我連忙小聲問:“你怎麽同她搞到一起了?”

韓丁說:“你當我是新貴?像我這樣的大學生現在連當年的右派都不如。”

韓丁有些躲閃。我的東西還放在原地沒動,滿是灰塵的枕頭上甚至還留著師思的幾根頭發。我拎上那隻皮箱就走,沙莎看了看**的鋪蓋,說了句什麽,也跟著出了門。

雖然是正午,可馬路上比那屋裏舒適些。

在路上我提議給家裏裝上空調,沙莎同意後,又說還差點錢。

夜裏的電扇一直開著三檔,但那風又硬又熱,將汗吹到一起,幹成一個個的灰球。聽著別人家的空調機嗡嗡作響,我抱怨說都是那些人將武漢蒸熟了。沙莎要我別再像個專好殺富濟貧的無產階級,在心理上要向中產階級靠攏,起碼要像個標準的市民。我沒再吱聲,一說話身上就會冒汗。

沙莎突然說:“現在連狗都敢寫回憶錄。”

我說:“這是對的。人對狗的興趣大於對同類的興趣。有興趣就有市場。”

沙莎說:“你們雜誌的市場是廁所。”

我說:“你錯了。主要賣點是在小吃攤上給人包油條油餅!”

沙莎說:“我看你得早點找個退路。你們半年沒向局裏交利潤,局長都煩了。”

我說:“是不是也想我去寫回憶錄。”

沙莎咯咯地笑起來。我還沒見她如此笑過,情緒裏一下子有了欲望。我們先去衛生間裏衝了個涼。當我建議就在水龍頭下麵玩時,沙莎驚訝地說:“這行嗎?”不過她還是接受了。在一片水嘩嘩的聲音中,她用力地告訴我,必須盡快弄到一台空調。

當她開始亢奮時,突然叫了聲:“為什麽不打電話來?”

水龍頭下麵的強作歡樂一結束,外麵就刮起涼風。

天氣終於變了些。氣溫從三十九度降到三十八度時,我們趕緊鬆了一口氣。

氣溫下降的這天傍晚,王嬸家傳來一個男人的叫門聲。

沙莎一下子就聽出是汪總。汪總叫了半天,王嬸就是不理睬。後來汪總大聲說,他買了一台空調就在門外,請王嬸自己開門出來拿。我打開門,汪總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心領神會地上去替他叫門,並說:“王嬸,你開門吧,我幫你將空調扛進去。”

王嬸終於將門打開。汪總扛著副機擋著臉鑽進屋裏,我將主機拎起來,剛進屋就聽見王嬸叫汪總滾出去,這是她的家,不是街上的發廊。汪總幾乎是哀求地說,這半年他像喪家之犬一樣,沒過一天人的日子,他要王嬸讓他住在家裏,這樣王嬸也好看他的表現如何。王嬸不為所動,反說一定是外麵天熱,洗桑拿的地方關了門,汪總找不到去處,才又想起這兒的。汪總將一隻存折放到王嬸麵前,他用半年時間存了九千元錢。我趕忙幫一句,說如果真是花天酒地,這點錢連一個月都不夠花。王嬸總算歎起氣來,她知道汪總不是國家幹部,沒人替他買單,她也看得出汪總為攢這點錢,人都餓瘦了。但是她不能原諒那個小黃在這屋裏放肆。

說了半天,王嬸將東西都收下,汪總還是得走。

不過汪總走時已不像是喪家之犬了。

汪總剛走,沙莎就喊我回家。

她高興地說馬上有人送空調來,她要我還像從前那樣去做,自己依然躲進臥室,還將電扇搬了進去。

半個小時後,來了一個叫李廠長的人。

李廠長空手進來,見我一個人在客廳,就反客為主地說:“我家也是這樣,天熱時女人穿得少,有客來就躲進裏屋。我不坐了,你隨我到樓下將空調搬上來。這東西自己搬才不紮眼。”李廠長還衝著裏屋大聲說,“劉會計,你別出來,讓你先生搭個手就行。”

聽著這話我心裏一愣一愣的。但我還是跟隨李廠長走到樓下的馬路邊,從一輛桑塔納轎車的後備廂和後排座裏取出兩隻紙箱。紙箱上的“美的”字樣同汪總送給王嬸的一模一樣。

李廠長走後,我正想拎起這兩隻紙箱,沙莎突然出現了。她二話沒說就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讓我將空調搬上車。出租車往唐家墩方向開,我還以為沙莎是準備將空調送給娘家。出租車停在新華下路一家家電商店門口,沙莎讓我將空調搬下來。我扛著主機,拎著副機,汗水都快將自己淹沒了。進了商店,一抬頭不見沙莎人影。等了一會,她才同一個男人走過來。男人同櫃台的售貨員說了幾句,然後又讓我扛上另一種型號的空調,上了另一輛出租車。

沙莎比我還狠,她說:“人家的舌頭長在人家嘴裏,想怎麽喊,誰管得了。我又不是母豹子,能撲上去咬斷他的喉嚨?”

我說:“你這樣做遲早要出事的。別拉上我。”

沙莎說:“那好,我們立個協議,這屋裏的一切都歸我,責任也由我來承擔。”

我瞪了她一眼說:“你以為法律相信這個!”

這時,汪總又在外麵叫王嬸的門。

汪總這一次是帶著安裝工回來。

王嬸仍然磨蹭著不肯開門。

我們趁機叫汪總讓他的安裝工將我家的空調也安上。錢主任和老趙也聽到動靜,他倆看了我們的空調後,說還是分體機好,他家的空調是窗機,開起來像是跑久了的公共汽車。錢主任後來又後悔,說窗機有窗機的好處,不比分體,說多了不吉利。年輕人愛用分體機,所以分手的也多。

王嬸將門打開後,隻讓安裝工進去。汪總坐在我家裏,剛說了兩句話,懷裏的手機就響了。聽他同對方說話的口氣,就知道是個女孩。不過依照平常經驗來判斷,他們的關係還不算曖昧。汪總收了手機,無奈地說,幹他這一行,免不了受女孩的騷擾。我說,所以,能做他老婆的人,一定要免疫力特別強。

沙莎和錢主任都去王嬸家裏看熱鬧。老趙放著家裏的空調不享受,倒陪著我們悶悶地坐著,要出聲時一定是咳嗽。

汪總說:“當初別人勸我找武漢女人做老婆要慎重,武漢女人的性子,天天在一起會讓人受不了,到想離開時,又舍不得丟。一個人過了半年,真的越來越覺得這話有道理。”

老趙冷不防說了句:“到死的時候就可以離開了。”

我一走神,不由得想起了沙莎。過上半年的日子後,真的對她有些依戀了。

汪總要我們給他拿主意。我們真的有了主意。等到安裝工上我家後,我們就將王嬸叫出來,然後讓汪總進屋後躺在**。計劃很快就做成了。沙莎指揮著將空調安裝好,試機成功後,就不再關機。屋裏隻剩下我和沙莎時,我差一點對她說出“我愛你”三個字。

有此涼爽的空間,而且是在這個城市裏,我怎能不激動。十幾分鍾後,沙莎就開始喊涼。她想將溫度調到二十六。我不同意,說二十二到二十四,是神龍公司的那些法國專家在合同中規定的室溫,既然是空調就得按空調的品位來享受。

沙莎第一次聽了我的。

當然我有本事讓她在空調環境下全身發燒。

沙莎身子在空調環境下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電話鈴忽然響了。她破例讓我接。拿起話筒,聽到的卻是汪總的聲音。讓汪總在**賴下去的計劃,本來已讓王嬸心軟了,偏偏不知哪個女孩打手機找他,王嬸聽見女孩的聲音後,立即板著臉讓他滾蛋。我也禁不住歎了一口氣,告訴他愛情可以追尋,婚姻則完全是命運安排的。汪總歎了一口氣後,掛斷了電話。沙莎臉上毫無表情,隔了一陣才問我想不想繼續。我說不想,她便光著身子跑到客廳裏,將電視機抱進房裏一個人看起來。後來她還伸長腿讓我給她修修腳趾甲。

我去了門衛室,老趙問,昨晚是不是有個姓李的廠長上家裏來過。

見我點頭承認了,老趙就提醒我小心點。這人從前同他做過鄰居,是個心狠手辣的家夥,一旦得了他的好處,就得給他幾倍的收益,否則他就會翻臉。

從老趙那裏出來時,我看見那個在黃孝河路賣花的老太太正在聯歡大樓門前張望。她剛要往裏走,又突然匆匆離去。一會兒錢主任出現了。看見錢主任,正要咳嗽的老趙連忙將嘴巴捂住。錢主任專門給老趙送熱幹麵來。熱幹麵是她親手做的,她說老趙一輩子隻喜歡吃她親手做的熱幹麵。

我徑直到九樓找沙莎。一出電梯就聽見她用軟軟的武漢話在向誰發嗲,進門後才發現對方是局長。局長的模樣像是已不計較我們搶了他女兒的房子。沙莎後來告訴我,局長親手弄一個名單,安排名單上的人輪流去雞公山和九宮山療養避暑。局長走之前問了我雜誌社的事。我知道他是禮節性的,也就禮節性地做了回答。

趁著沒人,我將老趙的話對沙莎說了。

沙莎像六渡橋一帶擺地攤的女人,見到巡警來也隻是不慌不忙地一卷貨物,走到旁邊避一避。她眨一下眼,讓我放心,一切行動都是光明正大的。

她盯著我說了句:“我們現在是相依為命,對不對?”

我說:“我怕你腐敗了。”

她說:“腐敗要有資格,我還不夠格。”

離開沙莎,我在電梯裏碰見師思,她眼圈有些紅腫。

電梯到十一樓後,見她不動,我也沒動。電梯門關上後,我伸手按了頂層的按鍵。到了頂樓,我將電梯門用腳頂住,不讓它運行。然後才問師思怎麽了。師思抱著一摞校樣,靠在角落裏不肯說話,也不見流淚。

我說:“你一定有事。發生什麽了?”

好半天後,師思才說:“我要坐牢了。”

說完,她走出電梯,順著安全梯往回走。

9

我還沒從師思的話中清醒過來,就得到父母親雙雙到來的消息。我來不及通知沙莎,便趕到新華路長途車站接他們。父親站在車站門口,一隻手緊緊牽著他那從未來過武漢的妻子。看到我時,他驚喜一下,馬上就沉下臉。隻有我的母親仍看著我,像當年從她體內脫落時一樣,笑得合不攏嘴。在出租車裏,父親迫不及待地訓斥我,連結婚這麽大的事都不同家裏說,弄得他們很被動。對此,我無話可說。幸虧他們對我和沙莎的房子比較滿意。特別是母親,她望著正在製冷的空調怔了一會兒後,告訴我,能在武漢安這樣一個家不容易,要知足。她還摸著沙莎的照片說這是一個靠得住的姑娘,過好日子是沒問題的。

我母親也是個好婆婆,見到沙莎就誇個不停,甚至不惜說她講的武漢話比黃州話好聽。對於沙莎做的菜,母親更不惜溢美之詞,說自己從未吃過這麽好的酸辣豆芽和豆瓣喜頭魚,就連一碗普通的番茄蛋湯也稱讚了兩次。母親當然不會忘記順帶說了我從小就喜歡吃的幾樣菜。沙莎極有耐心地聽著我母親的嘮叨。不過,她還是不留情麵地拒絕了母親想去看看親家母的要求,盡管當時母親將我們家僅有的一枚金戒指送給了她。

母親和父親住在我和沙莎的家時,錢主任帶著老趙進來坐過兩次。

鄰居家串門,這在城市裏已經是不多見了。

錢主任這樣做確實有些反常。

錢主任第二次來串門時,還帶上自己煨的一罐藕湯。臨回黃州前,母親特地囑咐我,要關心一下鄰居老趙,他和錢主任一起過得並不幸福。母親一向不輕易說別人家的事,初次見麵,她就如此說老趙,不得不讓我心生驚訝。

沙莎待我父母應該說不錯。她力主將裝了空調的房間讓給我父母睡。我們睡另一間房。剛享受過空調的舒適,回頭再用電扇,號稱不怕熱的沙莎也受不了。父親和母親隻在我們這裏住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中午,沙莎回來吃飯時,發現自己的唇膏被人用過。本來好好的,一下子就變了臉,毫不客氣地說:“媽,你要用唇膏我可以另買一支給你,別用我的。唇膏是不能共用的。”母親當即麻木了。

沙莎說出來的這些文字是不要緊的,關鍵是串起這些字的語氣。

沙莎同師思都一樣,急促起來,語氣嚇人不說,連眉眼都會豎起來。

這也是武漢女孩普遍的習性。

下午四點,父親在新華路長途車站打電話,告訴我鑰匙已放在茶幾上,門已反鎖好了,家裏有事,他們得急著回去。我知道這些全是因為那唇膏。下班後,當著沙莎的麵,我將那支唇膏扔進鍋裏,惡狠狠地要熬一鍋湯灌進沙莎肚子裏。沙莎一點不含糊,舀了一碗湯便要喝,見這樣子我又軟了。

剛好這時,老趙不知為什麽在門外自言自語:“誰叫我是男人!”

夜裏,汪總又來乞求王嬸。

沙莎讓我將老趙叫上,在家裏開了一桌麻將。

沙莎說這是照我母親的意思辦的,讓老趙幸福一點。

沙莎的意思也對,無論在這個城市的哪兒,碰到有人叫痛苦之後,必定還要補上一句:三天沒摸麻將了!

從此,老趙天天晚上必來我家,再也不同錢主任一道出門散步。這樣玩了十幾場。有天晚上,還沒到十一點,老趙突然捂著嘴跑進衛生間。他在裏麵待了十來分鍾。汪總這時正抓著一副好牌,豪華硬七對已聽和了,他急著催了幾次,要老趙快點。老趙出來時,臉上掛著一副淒慘的微笑,他對我們說:“好了,我終於可以解脫了。”一坐下,他就將一隻東風放出來,並說:“汪總,成全你了,也算我積一回德。”汪總愣了愣後,還是將牌推倒和了。他正是單和東風。

錢主任則不高興,她起身去上衛生間,剛一進門就慘叫起來。

衛生間地麵一向被沙莎打理得比鏡子還要亮,此時此刻全是鮮血。

老趙得意揚揚地衝著錢主任說:“是我吐的!”

我、汪總,還有錢主任,七手八腳地將老趙送到南京路上的第二醫院。大夫當即讓老趙留下住院治療。到第三天,診斷結果出來了,是肺癌晚期。醫院沒辦法了,錢主任隻好將老趙接回來,餐餐做好吃的給老趙吃。

由老趙的臉色自然想到師思。我幾次叫她上醫院去查一下,她都不理。從在電梯裏對我說過一句話後,她又像觀音菩薩像一樣對我。

星期五的早上,我和沙莎在辦公樓前的小吃攤上吃熱幹麵。晚來一步的師思出乎意料地搶著將我們的錢給付了,然後說:“我若是去坐牢,請二位常去看看,記得帶一碗這裏的熱幹麵。”

師思先上樓去了。我問沙莎是怎麽回事。

沙莎告訴我,局裏已查清了,師思同主編老莫一起,利用給黃鶴山莊做廣告的機會,接受了對方的一套住宅。主編老莫將它偷偷給了師思。作為回報,師思當然獻出了自己的秀色。

見我做不出反應,沙莎說:“這家的熱幹麵做水了,以後我們不在這兒吃。”

我突然責怪沙莎:“怎麽不早點告訴我?別太將那破紀律當回事!”

上午九點,局紀檢組的人來雜誌社開會,莊嚴宣布將那套房子收歸局裏,然後統一分配,對主編老莫和師思隻是給了個行政記過處分。宣布完後,他們問主編老莫和師思有什麽意見。主編老莫說了一通讓人肉麻的話。

輪到師思,她說:“我希望局裏能將這套房子分給局長的女兒。”

師思用從雜誌上撕下來的紙,疊了一隻小房子,再用拳頭將它砸扁。

我跳出來說:“我支持師思的建議,現在到處都在流行這樣的分房原則,希望我們局不要例外。”

雜誌社的人全都狡猾地笑起來。

我的話當天就在樓上樓下流傳開了。

下班回家,沒想到沙莎也表揚了我,說我終於有幾分像武漢人,嘴巴上特別來勁。

嘴巴再厲害終歸還是嘴巴,永遠比不上屁股,屁股坐準了,那才是真厲害。被局裏收去的房子,當天下午就被分給了上次分房的第二十一名,局長的女兒。看著那張光明磊落的告示,大家都無話可說。

隻有師思自己嘟噥一句:真是舉賢不避親!

星期六一早,沙莎就同老趙他們一道去雞公山避暑。

老趙自己堅決要求去,局裏見他不像晚期癌症病人,就同意了。

沙莎的名額是處長讓給她的。臨出門時,沙莎隻叮囑我一件事,有陌生人打電話找到家裏,什麽也不要多說,讓對方一個星期後再聯係。

剛剛回到屋裏,門鈴就響了。我以為是纏綿的錢主任有話想跟我說,開門一看,外麵站著的竟是師思。

師思進屋後,自己打開冰箱,將一大瓶可樂咕咕地灌進去大半,放在桌上的那碗沙莎給我準備的綠豆稀飯,也被她端起來喝得見底。我在一旁問她怎麽了,她也顧不上回答。

放下碗,她就往臥室裏鑽,嘴裏說:“我想睡覺!”臥室的地板上還有昨晚我同沙莎用過的衛生紙。師思視而不見,她一下子趴在我用的枕頭上,隻來得及對我說一句“將空調打開”,就睡著了。我怔了一會後,開始收拾夫妻間不可示人的那些東西。並抽空打量著師思:師思的皮涼鞋很髒,不僅有幹泥巴,還有濕泥巴。純棉白色短裙的後麵,有一大塊被青草染成的綠色汙漬。像男孩子一樣的短發比男孩子照顧得還差,眼窩腫腫的,還有淚痕。

房子收拾整齊後,我站在床前,猶豫著該不該將那雙髒鞋脫下來。

就在我下決心將那髒鞋脫下來時,師思的叩機突然響了。我伸出去的手狠狠哆嗦了一陣。回到客廳,我從那隻紅色拎包裏取出叩機,將按鍵按了一下,顯示屏上出現一行字:師小姐,有位女士騷擾你,按規定我們沒有呼你,謝謝你對本台的信任。十分鍾後,叩機又響了,這次是給語言信箱留言,那呼叫的電話號碼是主編老莫家裏的。師思的叩機每隔十分鍾就響一次。每次都是那個號碼。我試著打過去問主編老莫在不在家,一個女人凶惡地說他得艾滋病被隔離了。我明白那邊東窗事發了。

我找出一隻夾子夾住自己的鼻翼,再往舌頭下麵放了一枚硬幣,然後又撥通主編老莫家的電話。

我說:“是不是你在騷擾師思?告訴你,我是她的男朋友。你丈夫不是個好東西,老子要將他閹了。還有,聽說你女兒很漂亮,都十六了吧,小心我將她弄到南邊去當小姐——真是搞邪了!”說完我就將電話重重地掛上了。

最後這句話,是我學武漢方言以來說得最像模像樣的。

坐在沙發上,從臥室門口吹來的冷氣也壓不下我身上的燥熱,我明白自己這是真的生氣了。

外麵又有人來,開門後,進來的是錢主任和王嬸。

她們沒有事,就是想來串門坐坐。我以為她們知道我屋裏有別的女人,仔細觀察,根本找不到她們有疑心的樣子。錢主任先聊起師思。她是從沙莎那兒聽說的。錢主任手頭上掌握著一個條件蠻高的男性征婚者,學位是博士。她問我可不可以幫忙從中搭個線。我一口拒絕了,並勸她別浪費精力,師思心氣很高,不會去她那裏應征。錢主任反複勸我,聲稱不少男女開始都瞧不起征婚,後來試過了才明白,任何事都是一種緣分。

我說:“就隻買碗熱幹麵的工夫,不會出事。你別再懷疑了!”

王嬸說:“我知道。沙莎隻吃解放公園路那兒賣的熱幹麵,這一來一去得半個小時。”

我說:“那是哄沙莎,哪兒的熱幹麵不一樣。我是在門外的攤上買的。”

錢主任說:“男人現在怎麽都這麽滑頭。”

王嬸說:“那也得十分鍾。他那習慣,夠了。”

聽見我笑起來,王嬸一紅臉,連忙跑回自己屋裏。

錢主任也要走,她剛站起來,又捂著胃部蹲在地上。沒待我問,她就說是老胃病發了,平時隻顧拚命照顧老趙,老趙一出門,這病就來了。我歎息他們夫妻有病,寧肯自己扛著也不讓對方知道,真是太恩愛了。錢主任聽我說老趙老早就在咳嗽時,一臉詫異地說,自己從前怎麽就一點也沒發覺。錢主任的話讓我也詫異起來。

剩下一個人在客廳裏,我將師思喝過的可樂倒了一些在嘴裏,然後出門去買西瓜。

天熱西瓜價錢漲了一半,從兩角變為三角。賣瓜的人見我沒說武漢話,就將瓜價抬到三角五分。我扔下西瓜要走,賣瓜人將長長的砍瓜刀拍得叭叭響。幸好附近的人認識我,他們一吆喝,賣瓜人就軟了,說自己下崗後掙點錢不容易,請我原諒。我重又拿起西瓜,將錢扔給他,並說:“還有人活得更不容易哩!”

我將西瓜放進冰箱裏,轉身再看師思,還像上床時一樣趴在**死睡。師思腋下的拉鏈像是自動鬆開了一截,露出一團白嫩的軟肉。我心神不定地回到客廳,開始抱著電話到處找人聊天。後來居然在一個同學家裏找到韓丁。韓丁說他現在不去想那些股票了,他準備十年後再到交易所看看行情。韓丁要跳槽,對方將他的住房都準備好了。我當然隻能祝賀他。

正在說話,師思的叩機又響了。

我拿起來一看,是主編老莫的老婆的留言:原諒我的失態,我明白了,你我都是受害者。

臥室裏有動靜。師思走出來,拿過叩機看了一眼:“又想將我當苕盤。”

師思進了衛生間。一會兒她叫起來:“我要衝個涼。把你的衣服借我穿一下。”

我找了一件襯衣和一條褲衩從門縫裏塞進去。

我說:“別用別人的化妝品!”

師思說:“我知道,女人的東西自己心裏都有數。”

衛生間裏的水像是流在我身上。我覺得哪兒都是濕淋淋的。水聲停下後,我身上還不見幹。師思穿著我的衣服開門出來,我的心緒頓時全被她胸前兩個朦朧的黑點拴住了。師思將自己的衣服放進洗衣機裏,她要我回頭幫忙取出來晾幹。我以為師思要離開,誰知她重新回到**,隻用了不到半分鍾便又睡著了。

迷糊中,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被自己的回應聲驚醒,屋裏沒有別人。

我走進臥室,猛地看見師思像一隻蠶兒那樣盤在**。我下意識退了一步。師思伸出一隻手,從空中將我的魂抓過去。恍惚中,我聽見師恩說,到目前為止,她隻欠兩個人的,一個是我,一個是她自己。現在,她要償還這筆債。在我完全擁起她的身體時,我感到自己正在擁有一份上帝的恩賜,一份自己的神往,還有一份是自己真實的感情。清涼的空調機中噴出的全是潤滑劑,一切都是那麽輕鬆,那麽舒適,身體內的一切成了流動的渠水那般歡暢。我聽到了那種從靈魂裏發出的呼喚聲。這種聲音隻在男人女人完全交融時才會產生。疼痛讓師思眼角裏盈滿淚水。我知道在我和師思之間發生了什麽。

我們什麽也不顧忌,寬大的床單上一片片的鮮花開得又紅又豔。

師思說:“我隻想讓你明白是怎麽回事。我需要你了解我。”

“師思,我愛你!”憋了很久的話就這樣從我心裏迸出來。

師思說:“我也愛你!”

隨後的一切,讓我們之間開始了一場真正的蜜月。

我告訴師思,這是自己真正的新婚之夜。

師思告訴我,此後的一切與愛情無關。

師思說要走卻一直沒走。每一次說走之際,就是我們狂歡的開始。師思也沒地方可去,自從半個月前她搬進黃鶴山莊的那套房子以後,家裏已徹底取消了她的睡覺資格,而她也不願再回那溫度高到差不多可以燒開水泡茶的籠子裏去。這樣的夏季,誰家裏也不願多添一個人。昨天晚上她一個人在江邊呆坐著,一心盼望局裏的車早點出發。師思要去我在老租界那兒半間房子的鑰匙,她準備在那裏住一陣。至於韓丁,她一點不怕。她說韓丁財力不夠,像她這樣的白領若是陪男人睡覺,開價當然在千元以上。師思覺得自己沒有對不起主編老莫的,她已經陪主編老莫玩過武漢所有好玩的地方。

我和師思在家裏待了兩天。

星期天傍晚,門鎖響了起來。

我的頭一下子脹得老大。

沙莎在我們最不希望她回來的時候趕回來,所幸的是夏天的衣服穿起來太方便了。讓我想不到的是沙莎還能對我們笑。她手頭上拎了不少菜。一進門就說她聽說家裏有客,有意買了豬蹄等可以美容的食品。沙莎客客氣氣地請師思到廚房幫忙,轉眼就做好了一桌菜。她帶頭喝酒,帶頭吃肉,飯後還請師思留下來,看上海電視台重播的“相約星期六”欄目。

沙莎收起床單,別的都沒動。她對我說,她相信師思是講職業道德的,不會動別的屬於她的東西。我不明白沙莎哪來這麽大的毅力,她竟然連固有的火辣味都改了,不僅是我與師思的事,就是別的以往會發火的事發生了,她也沉靜得可以。唯有兩隻眼睛充滿血絲。

沙莎說:“你了了一樁心願,現在可要死心塌地同我過日子。”

我無法回答。我仍然睡在沙莎的枕邊。

睡不著時,空調成了廢物。

10

那個李廠長又來家裏。

由於沒打招呼,他將沙莎堵在屋裏。

見到沙莎,李廠長有些目瞪口呆。

沙莎給我使眼色,我隻好同她一道否認自己見過這個人。

李廠長走後,我終於明白,沙莎姓劉,牛會計姓牛。武漢人講話從來不分劉與牛,劉也是牛,牛也是劉。那些送錢送空調的人,將姓劉的沙莎,當成了姓牛的會計。

李廠長留下一句話:“你們搞邪了,想吃我的黑!”

沙莎叫我別慌,向她學習點經驗。

我一直猜,在王嬸和錢主任兩個人中,誰更可能是告密者。

我和沙莎**的次數比以前還頻繁,而且總是她主動要。可我清楚,沒有哪次她是真動情了。她那牛皮一樣的嘴唇和幹澀的身子,根本就是逆來順受。有天夜裏,我們正例行公事時,她突然**起來,捂著胸口,直叫喘不過氣來。

我顧不上斯文,連忙敲開錢主任的門,找她要速效救心丸。

錢主任拿上藥後,讓我待在她家。她替我料理沙莎。

老趙從雞公山療養回來,臉色更加不好。他當著我的麵將錢主任熬給他喝的銀耳湯倒進便池裏。他告訴我,我同師思的事是錢主任打電話到雞公山去報信的。他還告訴我,沙莎能這樣忍著也是錢主任教的。他還設想錢主任這時一定正在同沙莎說,這是最關鍵時刻,一定要咬牙挺住。夫妻間該做的事一點也不能少,等真的挺過來後,男人就會死心塌地一輩子在家好好過日子。

我問老趙身體怎樣,他說他在等一個日子。

錢主任說沙莎沒事了,沙莎就真的沒事了。

沙莎還嫵媚地對我說:“咱們繼續吧!”

然而,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不行了。

沙莎驚慌幾天後,很快買回一台VCD機,另外還從前進四路買回十幾盤“頂級”的影碟。她陪著我看,當我又行了時,她流下了眼淚。然後,她真動情了。雖然想法不一樣,我們都是由衷高興。

就在我們高興的第二天上午,局紀檢組的人將我和沙莎叫到他們的辦公室。辦公室裏還有兩個反貪局的人。初見麵時大家都很客氣。反貪局的人還問沙莎,怎麽才兩個月沒見麵就瘦成這樣,是不是妊娠反應。

沙莎就是一個常見的例子。

她一看架勢,就毫不猶豫地說自己與什麽李廠長沒有任何瓜葛,他是找錯了門。

沙莎說:“一定是將我當作了牛會計。我說我姓劉,他沒有聽清楚。”

聽見沙莎竭力地說劉和牛時,我就忍不住笑。

反貪局的人也笑。他們像沙莎一樣,雖然說話時分不清劉和牛,心裏都很清楚。

接著他們問我,有沒有接受一台別人送的空調。

我說:“現在買空調,哪家不是送貨上門。”

還是沙莎主動建議,現在的家電都有貨號,拿出發票來一對就清楚了。反貪局的人上我家將空調機的貨號抄走了,還有發票號。然後就沒有動靜了。

雖然我心裏慌,並後悔,但我心裏沒有責怪沙莎的底氣,相反,有時候還在暗暗佩服,那次在第一時間將李廠長送來的美的空調換成別的型號,這樣的策略也隻有沙莎才想得到。讓我感到安慰的還有師思每天在辦公室裏奉獻的無數微笑。

師思的微笑在雜誌社裏像春天的風在吹拂。

隻有主編老莫覺得不舒服。

師思越笑,主編老莫越是不舒服。

我抽空問師思:“同韓丁相處得好嗎?”

師思說:“他?還不是銀樣鑞槍頭。”

我說:“怎麽啦?”

師思說:“他嚇得不敢進門了。”

師思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這一笑足有兩分鍾,鬧得隔壁辦公室的人都來打聽是怎麽回事。巧的是韓丁這時突然出現在門口。這讓她笑得更起勁了。還是王嬸在門外說了一句話:“等嫁了個男人,你就笑不起來。”師思一聽這話就收攏臉上跑位的五官。

我將韓丁拉到椅子上坐下說:“你來幹什麽?”

我將韓丁的稿子鋪開,師思一伸手搶過去,她看了一眼說:“寫下崗工人的,交給我編好了。”師思一口氣看完後,連聲說可讀性極強,完全能夠蓋過“貓頭鷹”今年發出來的那些稿子。我接過來看過幾行就知道這是寫老租界那兒的女鄰居。越往下看越像,特別是踩“電麻木”的經曆,活脫就是那一家子。不過最讓人感動的是女鄰居的母親那場愛情經曆。我建議師思去同主編老莫商量,將別的稿子抽下,在本期隆重推出。

師思去了五分鍾就回來。主編老莫已簽了字,同意我們的意見。主編老莫還跟過來,同韓丁握手,誇他初次寫稿就達到這個水平實在不容易。主編老莫歡迎韓丁以後多給我們雜誌寫稿子。

主編老莫授權我們中午請韓丁吃一頓飯。

我們去聖誕酒店。酒店老板一臉不高興,要我們付現金,他說雜誌已經欠下近兩萬元的用餐費。師思更不高興,她威脅說,要換頭頭了,當心新官不理舊賬。老板收斂一些,還是接受了我們。

吃飯時,韓丁和師思的目光有多次會心的交流。

韓丁多次望著師思說,能在這座城市裏擁有自己的住房,幸福才會開始到來。

師思舉起啤酒杯同韓丁重重碰了一下,說:“快了快了,好日子就要來了!”

天氣轉涼了。夏天之後的涼爽也是武漢的好日子。

十期雜誌出來後,接著又馬上加印了三萬。大家都衝著韓丁的那篇稿子而來。就連反貪局的人也開口要我送他們十本。事實再次印證沙莎的高明,被抓住把柄的是牛會計,她被反貪局的人帶走時,初步查實的黑錢就達九十一萬三千元。牛會計被抓的那幾天,我和沙莎身上一直在冒冷汗。家裏也頭一次備上了舒樂安定藥片。

沙莎說:“以後再也不幹這種事了。”

我吸著涼氣說:“錯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等哪天換到局長住過的房子,用上局長留下的電話,我們還要大撈一回。”

“你這是做夢。”沙莎拿著油墨未幹的雜誌對我說,“我怎麽覺得這上麵寫的那個處長很像老趙。”

沙莎說的處長是韓丁文章中母親的情人。

沙莎將雜誌拿給錢主任看。

錢主任看過後,輕描淡寫地說:“這種文章到處都有人寫。來我這兒征婚的人,經曆比這傳奇多了。”

錢主任說“多了”二字時,聲音有些顫抖。或許是為了掩飾,她馬上對我們說,師思同她見麵了。師思願意與那位博士試著談一陣。

我的反應很平靜。

沙莎說:“你要難受就找個方式發泄一下。”

我說:“我不難受。”

奇怪,我真的不難受。

電話鈴響起來,現在我能自由地接電話了。

董博士的聲音突然傳過來:“藍方,有件事我想同你通個氣。你們發的韓丁那篇文章,可能有大麻煩。這是被人控製操作出來的。目的是想釜底抽薪,將你們雜誌徹底打入泥潭。哪怕整不垮,也要讓你們爬不起來。我是知識分子,我有責任提醒你們。當然我不能詳細告訴你整個計劃,那叫出賣,我是不會幹的。以你的智慧,你應該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有學問的人講話總是慢條斯理,好不容易等他告一段落,我才搶著說:“‘貓頭鷹’太狡猾了,對嗎?”

董博士說:“市場份額隻有這麽多,競爭手段當然越來越不近人情。”

董博士對我們仍將心理谘詢專欄辦下來表示欽佩,內容卻被他貶得一塌糊塗,特別是我編的那一期,更是隻有幼兒園的水平。我本想嘲笑一下他,說當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國時,那些當漢奸的都是有水平的人。話到嘴邊後,心一軟又縮回去了。

上班後,老趙坐在門衛室裏,拿著一本“貓頭鷹”在看。我習慣地向老趙打招呼,老趙太專注了,竟然沒反應。

這時,門口進來兩個扛攝像機的人,二話不說,就將鏡頭對準老趙。老趙回過神來,頓時火冒三丈,順手將那本雜誌摔到攝影機上,並且大吼:“我同你們說清楚了,別人想拍你們去拍別人。想拍我,得等我進了太平間才行。”扛攝像機的人亮出記者證,說自己是電視台的。老趙毫不留情地說,是電死台的就去火葬場,自己還是活人,還沒有死。記者們很尷尬,宣傳處的人趕緊上前打圓場。

上到十一樓,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找出老趙看過的那期“貓頭鷹”。在董博士主持的欄目裏,有這樣一段話:日前,一位姓錢的女士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們夫妻恩愛多年,最近老伴被查出患了肺癌。之後情形大變,一到沒有外人時,兩人關係就非常緊張。錢女士不肯往下多說。我隻好如實告訴她,丈夫可能根本就沒愛過她。往下是董博士的心理分析,我越看越覺得像是老趙和錢主任。

我將這些內容指給師思看。師思瞟了一眼說:“我要是患了精神分裂症,哪怕去長江二橋上跳江,也不同心理醫生打交道。”

辦公室裏正好沒有別人,我抓住她的手說:“你去了錢主任的婚姻介紹所?”

師思的手動了動後說:“我覺得那是最講實際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個博士和一處三室一廳。”

我說:“人怎樣?”

師思說:“不知道。錢主任的規定是,沒有好感前不能見麵,也不能通電話。”

我說:“你怎麽會找她哩!”

師思說:“不能再搞大海撈針,我得有的放矢。”

外麵有人在小聲哼唱。我放開她的手,待門口的人消失後才說:“你送我的禮物快沒用了。我們有可能在一起。”

這樣的談話沒辦法進行下去。

我隻好改變話題,告訴她董博士打電話告訴我的內容。

師思眼睛一亮說:“別管它。由它自然發展。”

我說:“那樣雜誌會砸牌子的。”

師思說:“砸了才好。到那時,我倆搭班子參加競選,不就成了機遇。”

師思想分散我對此事關注的心情,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封信給我看。信的行文邏輯性很強,像是讀博士的人的手筆。我對他們以職務和學位來稱呼對方,感到極不舒服。開頭是“親愛的編輯”,結尾是“你的博士”,這樣的規定隻有錢主任才能想出來,也隻有著急要結婚的人才會接受這種規定。在修行老到的錢主任安排下,從哪個角度看去,我都覺得這更像是在做交易。

師思說:“市場經濟的方式就是自由交易。其實你對真理的實踐還早我一步。”

電腦打印出的情書末尾,手書簽名的“博士”二字讓我覺得挺眼熟。

11

我給韓丁打了十幾遍叩機,也不見他複機。

主編老莫比我更急,他不敢催師思,隻好找我。

我隻得回從前的住處看看。下樓時,正好碰上沙莎,她叫我今晚隨便找個地方躲一下,別回家。她家裏的人要找我算賬。我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的,讓我想不到的是他們來得這麽遲。

韓丁正在收拾東西,女鄰居同一個嘴唇很薄的體麵男人,圍著他說話。見我進屋,他們都怔了怔。隨後韓丁將那男人介紹給我,說他是女鄰居請的張律師。

我說:“我們真要吃官司了。想打官司就打吧,大家都能提高知名度。”

張律師深沉地嗯了一聲,示意女鄰居同他走。

韓丁告訴我他有了一套兩室一廳住房時,臉上並沒有曾經盼望的興奮出現。在我的追問下,他說房子是“貓頭鷹”給的,自己已辭去先前的工作被他們聘為編輯。盡管自己每天都在麵對大量的“黑箱”操作,我還是對此事表示吃驚。

韓丁說:“這一切都是設計好了的。”

韓丁又說:“包括文章中的女主人翁,她就盼著你們雜誌早點將文章登出來,好同你們打官司,拿賠償費。”

韓丁從床縫裏翻出一條粉紅色**,想也不想就扔進垃圾桶。

我說:“韓丁,你真是個混蛋。怎麽不早點從股票交易所的大樓上跳下來!”

韓丁說:“可惜隻有大戶們才能上去,我沒有這個資格。像我這樣的人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成了螞蟻,怎麽好意思去跳樓。”

韓丁拒絕了主編老莫的邀請,不肯去雜誌社,他急著要搬家,過過兩室一廳的癮。他坦白地告訴我,這場官司的贏家隻會是女鄰居,因為到時候他會道歉,申明自己確實沒有經過女鄰居的同意,而寫了她和她家的隱私。他還告訴我,其實師思一開始就察覺到這個問題,為什麽不深究,隻有她自己清楚。

老趙要女鄰居和張律師在他的窗口前填出入登記表。

女鄰居將表格填好,還回去時,老趙看著她的名字,眼睛忽閃了一下。

他們走進主編老莫的辦公室不久,緊閉的門裏就傳出主編老莫發怒的聲音。

我們這邊一共有六個人,大家全都豎著耳朵在聽。

隻有師思仍在埋頭看校樣。

我忍不住將她叫到樓梯間裏,告訴她從韓丁那裏聽來的全部情況。

師思說:“我根本不會考慮這個問題。我隻是在想,誰上去當主編更合適。”我表示自己不會袖手旁觀時,師思說:“你別自作多情,人家要不要你幫忙,還很難說。”我嘴裏仍然沒軟。師思開導我,還沒弄懂武漢這城市裏做事的規矩。她說:“這是爛屁股的事,沒人願意讓自己現醜。”

女鄰居和張律師走後,主編老莫將我叫過去。

我將從韓丁那兒聽來的話中,除去關於師思的那些,全都告訴了他。主編老莫說他要好好考慮一下。我建議他想辦法將韓丁拉過來,讓他做證人。

下班時,錢主任來接老趙。剛巧我、沙莎和王嬸都在門口等車,他們四人合夥叫了一輛出租車往花橋方向走。這段路,同乘公共汽車相比,每人隻多花一元錢。我對沙莎說自己去找韓丁,看看他的新房子。

事實上我去了韓丁和我的舊房子。

最多比我早到十分鍾的師思正唱著歌打掃房間。我勸她就將這房子占住,這樣就不用急著同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博士搞拉郎配。師思說這房子都建了七八十年,上麵說拆就要拆,那時又不知該怎麽辦了。

我告訴師思,自己今晚得在這兒避難。

師思正在猶豫,叩機響了起來。她一看後,臉都變色了。

師思說:“你陪我回家去一下。”

出門時,我們叫上了女鄰居。

女鄰居開著“電麻木”送我們去六渡橋時,向我們打聽主編老莫這人好不好說話,有沒有賠償的意思。我嚇唬她,夥同別人做籠子,性質相當於詐騙。女鄰居不但不怕,還笑起來,如果做籠子是詐騙要坐牢,除非將武漢的飯店都改成監獄,才夠關人。師思也笑。做籠子的事,議論起來,武漢人都會會心一笑。做籠子的機靈、敏捷與狡猾,在這笑聲中,變成了一種類似耍猴的東西。

“電麻木”開進六渡橋大街背後的一條巷子,遠遠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在巷子中間對著一個中年婦女在叫。師思說這就是她媽媽和嫂子。下了“電麻木”,師思上去問怎麽回事。她嫂子搶著說,因為媽媽不懂得心疼兒子,所以她來補課。師思的媽媽氣得話都說不連貫,說兒媳婦是想將公婆掃地出門。師思的嫂子馬上說,這屋子小得舞不開掃帚,不用掃地就能出門。還說自己若是隻有這麽大的房子,根本就不好意思讓兒子娶媳婦。

說著話時,師思的哥哥趕了回來,問是怎麽回事。

女鄰居說,弄得長輩在一旁哭還能有什麽好事,你應該二話不說,先給老婆一耳光,這才叫武漢男人。

師思的哥哥真的上去給了老婆一巴掌。

師思趕緊上去阻攔。女鄰居則將打蒙了的女人扯到一旁細細數落開來。我跟著師思他們進屋後,小小屋子站了四個人就難以轉身。十二平方米的屋子被隔成上下兩層。無論怎麽打量,我也找不到什麽地方可以安置下師思。

師思的爸爸羞愧得躲在鄰居家不出來。

我勸師思將媽媽爸爸帶到老租界那兒去住幾天,師思不同意,這個時候是關鍵,無論發生什麽都得頂住。師思的媽媽同樣認定哪兒也不想去,她說自己在六渡橋住慣了,換一條街都睡不著。

這時,沙莎打叩機喚我回去。

到家裏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師思家住的那種地方簡直比火車站裏的公共廁所還不如,然後就想喊兩室一廳萬歲。沙莎在努力收拾被家裏人踩爛的房子。她對我說沒事了。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哥哥為了自己的妹妹,將妹夫揍一頓的事,哪兒都會發生。所以才有天上雷公,地下母舅的說法。沙莎讓我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揩汙垢。我擦了半間屋子後,她又不忍心地將我拉起來,自己接著幹。我蹲在一旁,她邊做事邊說,家裏人已被她說服了,相信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我說謝謝時,心裏一點也沒有被感動,反而老在想師思家裏的事處理完沒有。

半夜裏,沙莎對我說,她決定去監獄裏看看牛會計。

半個月後,沙莎真的去了。

回來後,她說,牛會計在牢裏養得又白又胖。

師思像是也長胖了。她同雜誌社裏的那些女孩,一天到晚討論減肥的辦法。其中有一條是:當雜誌主編,然後被人追著打官司。

女鄰居同張律師後來又來過三次,他們一次比一次強硬,咬定如果私了必須付十八萬人民幣。他們還找了局長。局長表麵沒什麽,但王嬸說局長內心裏開始煩主編老莫了。主編老莫當然比別人更敏感,他想早日了結這事,不惜將雜誌社的財務家底和盤托出。主編老莫自己提出的五萬元上限是雜誌社真實的承受能力。從這一點來看主編老莫是急了。無論如何,主編老莫不肯相信這事是“貓頭鷹”在江南伸過手來操縱的,他要我們別提這事,事情沒有這麽複雜,世界也沒有這麽險惡。現在,我們都明白,主編老莫這樣做是不承認上了人家的當,他不能在這一點上丟人。據說,主編老莫偷偷約過“貓頭鷹”的頭頭。對方推說忙,不願見麵,才將他刺激成這樣。

主編老莫獨自一人應付官司,我們全都被他派到全國各地跑發行。斷斷續續地忙了一個月,到十二月初,訂單終於回來了,兩萬多一點的訂數讓主編老莫第一次衝著師思發火了。師思跑的是南方幾省,那一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最好的時候曾達到過五萬。不管怎麽變化,南方幾省的訂數始終占有半壁江山。這一次,卻掉得大,其中浙江一個省居然隻剩下二十七份。主編老莫說,師思想取而代之也不能這麽放冷箭。師思則說,她又不是公關小姐,連請人吃飯的權也沒有,她用盡了正常情況下的一切辦法,沒有空手回來,正好說明包括我們雜誌在內的這個世界還大有希望。主編老莫無論怎麽憤怒,在師思麵前也還是留有餘地的。

春節很快就到了。臘月二十二,“貓頭鷹”召開了一個聲勢浩大的迎新座談會,我和師思都被他們請去了。所有人都得到一個紅包。裏麵封了百元壓歲錢。我得了兩個,另外一個是他們許諾的百元美鈔。他們的頭頭正式請我去他們那兒。麵對那五十萬的發行量,我不能不動心。讓我猶豫的原因有許多。其中一點是我看到韓丁的模樣,比股市暴跌時還不開心。董博士倒是春光滿麵,他同我們握手後,正人君子般坐在師思麵前不苟言笑。

我們的雜誌隻給一些關係戶寄了賀年卡。

大家都指名道姓地說,應該給主編老莫吃點壯陽藥。

難過的還是過年的日子,不管是回黃州還是去唐家墩,聽到別人祝我和沙莎夫妻恩愛早生貴子時,我都要努力地笑著,讓大家看不出一點痕跡。當然,在這個城市眾多人口中,不快樂的也不隻我們。王嬸和汪總是門裏門外的一對冤家。錢主任更慘,老趙病成這個樣子,還要在局裏值班,連三十、初一都不落下。在深圳工作的女兒,到新馬泰旅遊去了,錢主任閑得無聊,竟考慮起給王嬸和汪總征婚的事。她還同沙莎說,師思的事已有七成把握了。她已安排好,讓師思在情人節這天同男方見麵。

我想雪上加霜,故意在給主編老莫打電話拜年時,將師思的事透露給他。

對這事唯一高興的人是沙莎。

喜悅讓沙莎在情人節到來的日子裏,一天比一天溫柔。

情人節的前幾天,老趙終於無法起**班了。

大夫來家裏看過後,吩咐準備後事。

老趙像一盞熬幹的油燈,正一點點地熄去,他那眼睛裏的火苗越來越暗。

沙莎奉命翻閱老趙的檔案,她意外發現老趙二十年前就是正處級幹部,當時他是另一個局的宣傳處長。十九年前,老趙不知為何一調到我局以後,就主動要求擔任門衛並兼做清潔工。沙莎將這些基本情況,交給寫悼詞的人。

老趙的眼皮一次次無力地閉上後,又奇跡般睜開。

二月十四日上午,我同沙莎、王嬸守在老趙家的客廳裏。

錢主任看著掛鍾說,這時候師思該同董博士見麵了,她安排他們在一路專線車起點站碰頭,然後一起去東湖遊玩。我以為錢主任搞錯了。錢主任說一開始就這樣,這是她的經驗,有些人將真實麵目露早了反而不行。

這時,老趙突然在**叫了一聲。

錢主任連忙跑過去,坐在床邊問老趙是不是有話要說。

老趙拿起錢主任的手,慢慢送到嘴邊。我們都以為他要同錢主任吻別。根本沒料到他會張大嘴將錢主任的手狠狠咬住。錢主任驚天動地地慘叫起來。我們撲上去,費了很大勁才將錢主任的手從老趙的牙縫裏救出來。錢主任的手腕一會兒就腫了。

我們拖著她上王嬸家裏去敷藥。

待我們回來時,老趙手裏竟握著一枝鮮紅的玫瑰。

玫瑰花瓣上的露水將花瓣和老趙的鼻尖粘在一起。

我上前用手一試:老趙趁錢主任不在時,一個人永遠走了。

我跑到陽台上往樓下張望。

上班時間,小區裏靜悄悄地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但在某棵樹蔭下,似乎站著那位總在這一帶賣玫瑰花的老太太。

錢主任放聲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將那枝玫瑰從老趙手裏奪下來,用腳蹍碎。

沙莎拿起電話給局長報喪。按道理,必須趁老趙屍體還在發熱時將壽衣穿上。沙莎和王嬸不敢動手,錢主任又隻顧哭泣,我一個人沒辦法弄。幸虧汪總匆匆跑來了。他一進門就說有驚人的消息。王嬸要他將老趙的壽衣穿好再說。汪總說這話他不說心裏難受。

結果,汪總邊給老趙穿壽衣邊告訴我們。長江大橋靠漢陽的橋頭上發生爆炸,一輛一路專線車被炸飛了,滿滿一車人全成了肉醬。我驚叫起來,因為師思很有可能就在車上。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本來師思同董博士已上了那輛大巴。突然間發現主編老莫也在車上。師思就拉著董博士下去了。結果主編老莫被炸得隻有他老婆才能認出來。

在他的追悼會上,私下流傳一句比悼詞更容易讓人記住的話:這樣去死,不值得。

也就是這天晚上,我和汪總在我家裏一人拿著一隻啤酒瓶喝悶酒。隔壁屋裏錢主任、沙莎和王嬸,三個女人擠在一起抱頭痛哭。她們反複嚷著一個話題:都做了一輩子的夫妻,哪來這樣的深仇大恨。錢主任的手腫得像被蝮蛇咬過,打了兩針先鋒五號也不見消退。

淩晨時分,很遠的江麵上傳來汽笛聲。

沙莎突然一推我,她說:“我怕極了,人咬人太厲害了。藍方,我們還是離婚吧。我怕你到時也像老趙一樣。”

沙莎說:“你這是咒我先死呀!”

我們暫時不再說話。

天亮後,我揉著澀澀的眼窩對沙莎說:“好吧,我們今天就去將手續辦了。”

在婚姻登記處,意外地碰見王嬸和汪總。他們是來複婚的。王嬸說,他們也想通了,人隻能活這一輩子,能原諒人的時候就要原諒人,上半夜為自己想想,下半夜為別人想,這事就過去了。沙莎冷靜地望著他們,說我們正在前赴後繼。

離婚後,我和沙莎仍住在一起。對這套兩室一廳裏的一切物品與行動,我們都有詳細的協議。包括早上起床後衛生間誰先用都有規定,所有一切都如美國法律那樣周全。唯一疏漏之處是到了夏天,有空調的那間臥室如何輪流使用。在訂協議時我想到這一點,但我沒說。以沙莎的精明她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她也沒說。有時我想這也許是我們與上帝達成的一種默契。

主編老莫一死,韓丁那篇文章引起的官司就被人淡忘了。這天,女鄰居突然領著那個在黃孝河路賣花的老太太來到雜誌社。賣花的老太太竟然就是女鄰居的母親,她對我們說,自己是那官司中的真正當事人,她來告訴我們的領導,什麽賠償也不用給,她要撤訴。我將師思指給她們。師思已被提升為唯一的副主編,主持雜誌社的工作。她被過去自己造成的問題壓得時常將眉毛抹得一隻高一隻低。

我問過她同董博士的情況。師思說就像在廣東吃那各種各樣的蟲子宴一樣,開始有些惡心,後來情況有所好轉。

有一天,我在外麵同朋友泡酒吧回來,發現家裏非常香。

我忍不住敲了敲的臥室門。沙莎穿著睡衣,但她沒有睡。她將自己的衣裙掛了滿滿一屋。床頭櫃上有隻瓷罐,瓷罐裏點著一隻無煙蠟燭。上麵的小盞裏有一汪水。沙莎在那水裏滴了一滴名為“歲月柔情”的香水,所有的香氣都是從那水裏蒸發出來的,讓人不能不醉。沙莎要將所有的衣服都熏得像灑了法國香水一樣。但是花費隻有“毒藥”等品牌的十分之一。這樣的香味會傾倒這座城市的許多男子。我對沙莎說了聲晚安,回到自己的房裏。我想起師思身上也曾有過這樣的香味。我一遍遍地默誦著這些充滿香氣的名字。隻有對生活充滿熱愛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構思。這種熱愛藏在任何一位武漢女孩的骨子裏,看起來很庸俗,想起來卻是另一番景象。

樓梯上,汪總用普通話說了句:“你好!”

王嬸馬上輕柔地譏笑他在說彎管子話。

夜很深時,很難說城市有無秘密。

夏天的消息在窗外悄悄傳遞著。

不知道黃孝河路上的窨蓋會不會再次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