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香港見

1

閉上眼睛,下遊的長江二橋就像兩朵毛茸茸的蒲公英傘,撐在江麵上。春水正在勻速上漲。每天裏,那些在枯水期被北方來的幹風吹瘦的江灘,都能夠有分寸地回歸江流中。這個季節,磨山的桃樹、梨樹、杏樹肯定又在讓一群群從漢口、漢陽和武昌等地湧過去的女孩子驚歎。在她們之中大概會有一個名叫白珊的女孩。現在她不用可人地站在磨山腳下,望著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東湖,說自己若是水裏的魚兒就好了。她不想擠那人疊人的公共汽車,更不想走路回漢口揚子街。她想坐出租車。白珊曾經隻想出門能坐出租車就行,出乎意料,她現在有一輛白色的富康轎車,自己開著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沒車的那些三月四月,白珊總要將磨山的花瓣掬上一包,然後在中華路碼頭上輪渡,船到江心時,再將花瓣往水中一撒,同時挺抒情地叫道:桃花汛來了!白珊的這個動作上過電視。她自己沒有看過那條電視新聞,她的朋友親戚還有那些在黨政部門找到工作的同學都看見了。後來幾年,她在龍王廟前的江麵上一邊撒花瓣,一邊注意附近是否有抓拍新聞的攝像機,雖然一直沒有發現,可她還是堅持守在家裏的電視機前,等待那個一去不返的美麗鏡頭。白珊是女孩中還記得桃花汛的少數派,在這個城市裏,比她大一茬兩茬的女人也不說桃花汛,她們隻會站在武漢關前的江堤上說,又是一江春水向東流了。白珊的女伴們見到春花春水春色時都一齊叫:“哇——”她們見到一切出色的特別的,都叫:“哇——”偶爾有誰不小心弄得春光外泄,她們也一齊叫:“哇——”白珊也會這麽哇哇地叫。由於她多一種表達心情的詞語,所以她在亞洲大酒店的大堂裏一出現時,就讓那個禿頂的男人覺得她與眾不同。那副禿頂上有一塊白癜風,雖然不大,還是很像江麵上飄過的一隻快餐飯盒……

在江邊的草地上躺了三天,我對牛總的憎恨已不似開頭那麽惡毒了。

江灘上人不多,大家都在上班。如果我不辭職,也不會有這樣的閑情逸致。風箏同江鷗一道將我的目光牽來牽去。我注意到,一個早早穿上牛仔短裙的女孩,假裝無意,其實是有意地不時打量著我。我將目光迎上去,心裏覺得有一把利刃在刺向白珊。女孩的臉立即扭到一邊。江水浩**,那是男人的心事,女孩承受不了這個。在我閉上眼睛回想從前同白珊一起創造的那些故事時,兩行柔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停留在我身邊。在磨山腳下的草地裏,白珊正是這樣走著。我不能不睜開眼睛。牛仔裙下麵的兩條修長大腿,豎在我的眼前。

女孩開口就告訴我她叫孔雀。

孔雀說:“你肯定從沒碰見過比我更主動的女孩。”

她的右腿輕輕挪了一些距離,像在稍息。我看出她心裏有些緊張。

“你別在我麵前作秀。”我說,“你這樣子比當小姐的差遠了。你還在浪費時間,她們早就開始數錢了。”

我本想掏出錢包來,模仿付錢給她的樣子,可錢包裏隻剩下一張麵值五十元的人民幣,外加幾張零碎票子,實在無法拿出手。

孔雀戴著墨鏡。在墨鏡四周,洋溢著她的微笑。她回答說:“難怪你會被別人甩掉,你這麽惡毒,從這裏跳進長江,從二橋到天心洲一帶的魚兒都會翻白。”

孔雀抬起左腿。我下意識地翻身躲到一邊。她的左腳正好踢在我的屁股上。接著,孔雀跨過我的身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愣了一會,爬起來大聲說:“喂,孔雀,我叫楊仁。”

走到離開我約二十米時,孔雀終於停下來,然後轉身回到我身邊。我請她坐在我躺過的那張報紙上。孔雀坐下後,牛仔裙下的雙腿更有魅力。她先是盤腿而坐,隨後又改為半側身讓兩腿疊在一起,緊接著又將兩腿彎曲起來。

孔雀雙手抱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你是男人,不該來這兒感傷!”她說,“若是發生一念之差的事,會很危險。”

我望著她的墨鏡說:“若想跳江,就不會等到今天。”

“我學過心理學。”孔雀說,“人一旦陷入情感危機,第三天到第十天是最難度過的。”

一隻突然降低高度的風箏從頭頂上一掠而過,尾穗掃著了我的頭發。孔雀扭頭看了一下,將目光定在我的頭上。

“你有白發了!”孔雀突然說。

我懷疑地盯著她的墨鏡。孔雀將墨鏡取下來,伸手去拔我的頭發。頭皮刺痛了幾下。孔雀將三根白發和一根黑發攤在掌心裏給我看。

“還好,一天隻愁出一根白發來。”孔雀一努嘴將黑發白發一齊吹掉。

我拿起放在草地上的墨鏡看了幾眼。“這墨鏡是在佳麗廣場買的。”我肯定地說完,又補上一句,“去年夏天,對嗎?”

孔雀說:“沒錯,是從日本進的貨,每個樣式隻有一件。你的前女友喜歡它嗎?”

孔雀的話如同女人的小手在一把把地揪著我的心。

“是不是他們請你來的?”我追問孔雀。我說的他們是指白珊和她傍上的牛總。

孔雀拿出一個證件給我看,證件說她是國際旅行社的導遊。她說自己沒事時,喜歡到江邊逛逛。江邊有不少因各種原因失意的男女,她喜歡勸這類的人,暫時離開容易讓人傷感的熟悉環境,到外麵去走一走。她已經成功地說動了七個男人,那些男人到新馬泰走一趟,回來後就不再來江邊顧影自憐了。

我問:“去一趟要花多少?”

孔雀說:“五千元人民幣足夠。”

她沒有問我想不想去,隻是從斜挎在肩上的坤包裏取出一張名片,輕盈地遞給我。

我嗅了嗅名片上的氣味,平平淡淡的。

孔雀再次打開坤包,取出一隻CD香水瓶,噴了些霧在名片上,還說:“希望你能快樂一些。”

我點點頭,將名片塞進牛仔褲後麵的荷包裏。

“錯了!”孔雀用手指了指自己左邊那挺拔的胸脯。

我會意地縮回手,將名片放進T恤衫口袋裏。

“我們走吧!”孔雀說話時拍了一下我的手背。

手背上的感覺迅速傳遍全身。我驚訝地問:“你說什麽?”

孔雀再次說了句“我們走吧”,讓我突然明白,一個男人孤單地待在這種地方確實不太好。三天裏我一直沒發現的情形,現在有些昭然若揭。那個戴著太陽帽假裝看風箏的男人,無疑是便衣警察,一對鼻翼輕易地就將內心深處對人的輕蔑暴露無遺。不遠處像在散步的兩個女人,十有八九是正在攬客的職業小姐。對她們的判斷來自白珊的提醒:當小姐的女人,除了商店裏的模特或者她們的同行,其他女人,她們是不會多看一眼的。這種女人隻顧看男人,她們將一切男人都當成可能的買主。哪怕有女孩正挽著男人的手,她們的目光也不會跳過。

從草地上爬起來,孔雀告訴我,我的牛仔褲後麵被清明時節的嫩草染青了。離開白珊後,又有一個女孩注意上我的屁股,心裏真的好受了許多。順著江堤往回走,我心裏反複體會著孔雀所言“我們”的意味。在我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下,孔雀大致說清了所做導遊工作,之一是陪旅遊團到境外旅遊,之二是為旅遊團隊的組成尋找客源。孔雀估計,我也是她可能的客源。她對我表達這一層意思時,除了坦率坦白以外,還有不少的嬌媚,甚至是狐媚。我無法告訴她,自己在沒有辭職之前所掙的錢,幾乎全用在白珊身上了。

從江邊到解放公園正門,步行需要二十分鍾左右。孔雀按下我準備召喚出租車的手臂,她說:“天氣不錯,走走路,有好處。”又走了一百幾十米,她的肩頭在我的肩頭上碰了四次。在一處路口,一輛出租車突然躥出來,我順勢摟著她的腰往街邊挪了幾大步。放開時,她回頭笑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她又回頭笑了笑。

在心裏,我並沒有想入非非,隻是覺得兩個女人的腰稍有不同。白珊的腰已經很柔軟了,孔雀的腰卻更加柔軟。

這時,孔雀小聲說:“有人在後麵盯梢。”

我回頭一看,正是在江邊看風箏的那個便衣。

“不是盯梢,是聞臊。”我說。

我們決定讓那個便衣的腿吃點苦。

在一家有些曖昧的私人旅社門前,我們有意猶豫一陣,又繼續往我們要分手的地方走。

孔雀說:“凡是心情不好時,出門看山看水看樹林的人,都是愛旅遊的,細胞裏都有旅遊基因。”

我說:“你的判斷很有道理,但我隻想去非洲,去澳大利亞。”

孔雀說:“我們社有到澳大利亞的線呀,不過,我不跑那條線,我隻管香港、澳門和東南亞。真的,你不妨先到這條線上走一走。”她認真地告訴我,她可以一路陪我說說話什麽的。

我說:“光說話有什麽意思!”

我們一齊笑起來。

孔雀在我的手臂上揪了一把。我回頭看看,那個便衣似乎不見了。孔雀的叩機響了,她要我等一會,自己跑向一部公用電話。她回話的時間在三分鍾以內,我看見她掏出幾個硬幣,放在守電話的婆婆手裏。孔雀回到我身邊時,那個便衣警察又出現了。他也去了公用電話那兒。我認定,叩孔雀的這個人,至少在本月以內會一直留在警察的黑名單上。孔雀沒有說叩她的是誰,隻說對方用的是分機,查找起來有些辛苦。我們故意走快些。在過橫跨解放大道的天橋時,那個便衣才滿頭大汗地跟上來。

過了天橋我就同孔雀分手。孔雀要在解放公園門口搭公共汽車去逛武漢廣場。我要回永清街。我的爸爸媽媽在那兒繼承了爺爺奶奶遺下的一處不動產。

那個便衣猶豫了一會,扔下我跟上了孔雀。我心裏有點涼,盡管有人認為,在燈紅酒綠中隱藏著的所謂性產業,拉動GDP,多增長了十幾個百分點,可我並不希望眼前的孔雀,被別人當作這類行當中的從業人員。我隻希望白珊被便衣盯上。我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警察奉命去盯一個開著白色富康轎車的女孩,那就一定會是重大案件,說不定市公安局僅有的那架直升機也會在天上盤旋。

我扭頭走出十幾步,忽聽見孔雀在身後驚恐地尖叫起來。在我轉身過程中,那位便衣警察飛身撲上去,隻見白光一閃,一個男人的手就被手銬銬住。便衣警察掏出證件,征用了停在馬路邊的一輛出租車。他拉開車門,一腳將那個被捉的男人踢進車裏。

這時孔雀才回過神來對圍觀的人說:“這家夥想搶我的包。”說時她將自己的坤包抱得緊緊的。

孔雀要隨著便衣警察去錄證詞。他們一走,馬路旁圍觀的人就激烈地議論起來。有人大聲嚷道,現在的強盜小偷比我們了解國情,他們早就知道女人比男人會掙錢。又有人跟著說,回頭讓人大代表弄個提案上去,讓警察別管搶女人的案件,這也是自然界的生態平衡。人群中發出一陣哄笑。

突然間,我想到白珊。我已經恨到無法再恨了,隻能祝願哪天她也被人搶了。

一輛白色小轎車從黃浦路立交橋上駛下來,一拐彎停在解放公園門口。我閉上眼睛,狠狠地朝天唾了一口痰。我沒有聽見那泡痰落地的聲音,倒是有人說:“對不起,罰款五元。”

我知道這是沙子。

沙子在這一帶當“牛打鬼”,向那些擺攤的人收保護費。空氣中傳來一聲長長的“吱”。這是那輛白色小汽車在用遙控器鎖車門。我對沙子說:“將那白車的眼睛弄瞎了!”沙子問:“她們在哪裏惹你了?”我回頭一看,從車裏出來的是幾個素不相識的女孩,而且那車不是富康,是寶馬。

沙子要請我到凱威啤酒屋去喝啤酒,我拒絕了:“我不會花你的黑錢。”

沙子氣憤地說:“哪天我去賣血,換的錢請你,你該去吧?”

“沒問題!”我說,“誰叫我們穿開襠褲時就是朋友。”

2

白珊像一陣風一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讓我深深懂得什麽叫水性楊花。

在公開背叛我之前,白珊用了整整一個星期,偷偷地從我家裏拿走了她的一切。

那天她打電話來,說不再同我來往了。放下電話,我在屋裏找了很久,才在台燈背後發現半支口紅。我用半支口紅給她寫了一句話:給你一個月自由。上班後我將它壓在白珊的電腦鍵盤上。後來,這句話變成一堆紙屑,回到我的寫字台上。這時候,我才知道白珊同公司的牛總好上了。

這條消息是沙子告訴我的,他在武漢廣場的金銀首飾櫃旁見到白珊同一個禿頂的男人一起挑選戒指。沙子特意說,二人還互相摟著腰。我複了沙子的叩機就往武漢廣場趕。半路上,沙子又在我的叩機上留言,讓我直接去三樓的咖啡座。我穿過一排排時裝,經過男女各一處洗手間,隔著咖啡座旁的玻璃屏風,正好看見牛總隔著桌子在吻白珊的手背。我得承認,牛總的這個動作很優雅很紳士,因而在人多廣眾的商場裏也不顯得過分和多餘。關鍵是這個動作我一直沒機會做,白珊不讓,她說除非我讓她的手指上添一枚鑽戒。這是好萊塢電影教的,在那類蒙太奇中,總有一顆鑽戒在閃閃發光。

當我坐到牛總和白珊中間時,牛總鎮靜地像接待合夥人一樣同我打招呼。白珊的臉白了一陣後,又變得通紅。牛總對她說:“你不是要上洗手間嗎?”白珊一走,牛總就拿起手機,當著我的麵吩咐公司辦公室主任,讓他馬上通知財務部和人事部,第一將楊仁升任人事部副主管,第二將楊仁的月薪升至一千六百元。放下手機,牛總又給我要了一杯咖啡,是現煮的那一種。牛總望著我的眼神隱藏著一種優越與得意。我心裏說,像他這副尊容,就是到了更年期的女人,跟了他,都是他的幸福。我無法罵牛總,他老婆確實癱瘓在床,他的女兒確實嫁了一個花花太歲。最終我隻能開口說:“你這樣做,還算是個共產黨員嗎?”牛總說:“對不起,小楊,你也知道,感情這東西不是意識形態所能左右的。”我想了想又說:“你怎麽說也是個廳級幹部。”牛總說:“你放心,我會帶著白珊去履行正式登記手續。”我提醒他,作為老板,將下屬的女朋友搶了去,這會影響他的形象。牛總笑起來,讓我別操這份心。牛總這時看了一下手機,隨後就起身告辭。

等了半個小時還不見白珊回來,當我也決定離開時,服務員攔著請我買單。我一看那張紙竟是三個人的消費,我一時氣上心頭,堅決隻肯付一杯咖啡錢。服務員很禮貌,隻是不讓我走,也不收我遞過去的一杯咖啡錢。僵持了十幾分鍾,另一個服務員過來放我走開,一分錢也沒要。

一出咖啡座,我就碰見沙子。

出了武漢廣場,我在風中忽然明白這錢是沙子替我們付的錢。果然,第二天,沙子就到了我們公司。他說是來看看我,但他到牛總辦公室去了一趟。沙子後來對我說,牛總這人挺爽,看來是個在紅黑兩條道上都吃得開的人。

白珊同牛總的關係在公司裏公開後,公司裏的十幾個女孩一下子興奮起來,像是找到了身邊的寶藏。在她們中間流傳著一句話:沒想到牛總也食人間煙火。我將這話告訴沙子。沙子說:“白珊的位置恐怕坐不穩。”

我咬著牙在公司裏堅守著。像我這樣的電大畢業生,放棄這份工作,等於自殺半條命。牛總的公司實際上是官辦的,他在亞洲大酒店裏包了幾間房子,隻要是賺錢的生意,公司都敢做。就我知道的,他倒賣過的走私汽車不下五十輛,海關和公安局都來查過。這時候,牛總就會去一趟省委和省政府所在地水果湖,隨後那些人就不再上門了。在離開公司前我想過舉報他們,沙子勸我不如敲詐一筆,這麽做比舉報好。沙子說,幹了他這一行,才知道誰比誰黑。

在我內心裏,最想做的卻是將白珊按在公司的沙發上強暴一次。因為牛總確實在做迎娶白珊的準備。

雖然堅守,但公司裏沒有一個人同情我。

不過,這種事在今天也沒什麽好同情的。

讓我放棄的原因是那天牛總讓我去幫他買**,還強調說:“就買你習慣用的那種。”

一聽到這話,我身上的血全部變成紅色蒸氣,人一下子成了大氣球。我斷斷續續地告訴牛總,讓他去問白珊。牛總笑眯眯地說:“白珊不知道品牌。”牛總扔給我一百元錢就走了。人事部的人都在用眼角看我。我再也受不了這種羞辱,提筆給牛總寫了幾句話,然後拿上屬於自己的一些東西,一摔門揚長而去。

我留給牛總的話是:老牛,你留下好好幹吧。白珊有點嗲,小心別用壞了。公司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放心,我仍然覺得武漢很美。

在江邊徘徊的頭一天,扔在家裏的叩機上反複出現這樣的留言:老牛如果當上副省長你會自殺嗎?

我已經一個月沒見過白珊了。牛總讓她到駕校學習半個月,回來後就開上一輛嶄新的白色富康轎車。辭職前我在辦公室給她打電話,問她將車停在揚子街什麽地方。我是想笑話她家五口人擠在一處隻有十六平方米小屋裏。我剛說完,坐我對麵的人事部主任先笑起來。白珊一聽見我的聲音就將電話掛了。人事部主任好心地告訴我,牛總在天鵝湖畔,給白珊買了一套房子。人事部主任沒說多大麵積,他怕說出來後,我會急火攻心。

家裏沒人,爸爸媽媽在菜場門口賣米酒,捎帶賣手工包的餃子,有地菜時還包春卷賣,早上出門,天黑時才能回家。上班時,我倒沒覺得什麽不便,如今沒事在家,總感到少個做飯的人。我從冰箱裏找出他們昨天賣剩的餃子,正要下鍋,沙子來了。

沙子一來,電話也來了。我讓他到廚房煮餃子,自己去接電話。屋裏響起女孩軟軟的聲音:“你好,請問是楊仁先生的家嗎?”

“你是誰?別給我放電。”

我以為是哪個朋友搗鬼。說完這話我就感到對方是孔雀。

果然,孔雀說:“我是國際旅行社的小孔。”

沙子在廚房裏大聲笑起來,還敲了兩下鍋。

我放棄繼續使用電話機的免提功能,拿起話筒。

我說:“對不起,我沒情緒去旅遊。”

孔雀說:“我不說這個,隻想問你,別人打劫我,你為什麽不上來救?”

“莫不是你心裏總盼著遇上英雄救美的好事?你不是美人,我也不是英雄。”我不客氣地損了一句。

“我喜歡聽男人說我不漂亮。”孔雀輕輕一笑。

隔著不知遠近的一條電線,我心裏怦地跳了一下。

“凡是說我不美的男人,其實——”孔雀在那邊又笑了笑。

我趕緊說:“你沒事吧?”

孔雀說:“沒事,上公安局寫了份證詞,按個手印,就出來了。我正在武漢廣場喝咖啡,有人請客。”

“誰呀?”我問。

孔雀說:“一個挺不錯的男人。你放心,還有他的女朋友。她比我會來事,能夠勾住男人的魂。你怎麽樣,還好嗎?別去江邊,真的,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應該去香港的維多利亞海灣,去泰國的芭堤雅海灘。我保證,一去那兒你就會變得雄心萬丈。你要記住,現在的女孩,最瞧不起殉情的男人。你又不是在黃陂、孝感長大的。武漢有七百萬人,七百萬人中有三百五十萬是女的。按老中青少來劃分,女孩子最少也有八九十萬。一個女孩跑了有什麽了不起,還有那麽多,你數都數不過來!實在不行,將我嫁給你算了。”

一個女孩剛見麵就這麽同我說話,讓我臉上繃了一個月的肌肉鬆弛下來。

“你會生孩子嗎?”我熟練地說。

白珊說愛我時,我就曾這麽問過她。

孔雀說:“你想要幾個?”

我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孔雀不跟我說了,她用的是別人的手機。

我衝著嘟嘟響的電話愣了一陣。

沙子將一大盆餃子端出來後,要我快去照照鏡子。我用白珊用過的鏡子照了照,什麽也沒發現。

沙子提醒說:“你又會笑了。”

我吃了一驚。

沙子又說:“你整整一個月沒有笑。別說你爸媽,連我都替你著急。怎麽樣,還是那次在武漢廣場門口說的對吧,不出三十天就能找到新的愛情。這就是我們的城市生活。”

沙子伸出兩個指頭,將一隻餃子拈起來放進嘴裏。

沙子吃餃子像蛇吞老鼠。我知道自己是在微笑著看他。

沙子一口氣吃了五個餃子,才示意讓我吃。他說:“你要是為白珊殉情我才高興,那樣,我就來你家當兒子,天天吃你爸媽做的餃子。”

我將一隻餃子夾起來又放下。

“我要出國去旅遊,到香港,到泰國。”我說。

我堅決地說出的話,讓我自己都不大相信。

沙子又吃了五個餃子,抬頭正要說話,窗外一個女孩在急促地喊他,沙子坐在那裏不動,衝著窗口大聲說:“叫什麽,美國佬的巡航導彈又沒來。”

窗外的女孩說:“那幾個‘牛打鬼’又來了。”

沙子嗯了一聲,讓我給他留二十個餃子。

我攆到門口,要他別打架,傷了人不好辦。沙子跳上一輛出租車,一個人先走了。

我問那女孩,是不是有人來砸碼頭。

女孩應了一聲:“是的。”

沙子到底還是同那些人打了一架。沙子吃了些虧,不過他也打得對方許諾再也不來這一帶了。從這一點來看,對方那幫人顯然吃了大虧,從心裏服了。這一架隻打了半個小時,他回來時,餃子還是熱的。沙子吃完剩下的餃子,才問我怎麽沒按說的數留給他。我要他扒了衣服,摸著肚皮數一數。沙子真脫了衣服,卻是在衛生間。

沙子在衛生間洗了一地血水,隨後又找我要了一套衣服穿著出門去,還要我在家裏等著。

我不明白沙子去辦什麽事。我將沙子的衣服扔進洗衣機,倒入差不多半包洗衣粉,又擰開水龍頭。若讓爸爸媽媽看到這血跡斑斑的衣服,一定以為我將白珊殺了。

白珊的母親托人來家裏哀求過,要我千萬放白珊一馬。

那中間人說,白珊的母親讓我將白珊當成從前花樓街的賣春女子。

洗衣機正在工作,白珊出乎意料地打來電話。

白珊說:“你要去東南亞玩?”

我說:“你又想操我的心了?是不是還想我操你的人?”

白珊笑起來:“你別這樣想不通,楊伯楊媽隻養了你一個,我不值什麽,你總得為大人們想想。”

我說:“你別將自己想象成聖女,你恐怕連人妖都比不上,我幹嗎要尋短見?”

白珊說:“我還不了解你,若是覺得我欠了你什麽,你來找我,想要肉也可以剜一塊走。”

白珊一說完就將電話掛斷。

我在屋裏轉了幾圈後,突然想到沙子也許是去牛總那裏,因為隻有他知道我的出遊決定。

我開始不停地叩沙子。

沙子一直沒有回電話。

黃昏時,一個自稱是公安局的人突然來到家裏,給了我八千元人民幣。說是沙子托他轉交給我的。至於沙子本人,他說情況還不錯,在拘留所裏住著單間。沙子進拘留所是常有的事,他沒有節假日,這樣的時候就算是放大假了。我在心裏暗暗叫苦,沙子走時,穿的是我的那件新加坡鱷魚夾克衫。隨了他在拘留所泡三天,還不糟蹋得麵目全非?

八千元人民幣放在桌上,每張紙幣上都有熟悉的香水味道。白珊隻使用一種品牌的香水,但她從不告訴我是什麽牌子。這是她的可愛之處。她這樣做有著充分的理由。男人的鼻子比豬還笨,失去品牌的提示,哪怕一百個女人在用同一種香水,男人也會說有一百樣香味。

我後來發現,送錢的人真是公安局的。因為我抽了五百元出來給他,他堅決不收。送走他後,我不由得佩服起沙子來。隨後,我便去菜場門口接爸爸媽媽。我還準備幫他們做點事。可惜我去晚了點,他們已賣完餃子和米酒,正在收攤子。

就這樣,已讓他們笑得像是回到了戀愛成功的當初。

晚上,一家人都喝了啤酒。

爸爸說:“你現在這樣才像楊家的男人。從當年的楊家將起,一直到我,就沒在任何人麵前低過頭。當年我也死活愛著一個姑娘,臨結婚時她變了心,老子一句軟話沒說,三個月後就碰上你媽。別看現在我和你媽都下了崗,但我們相依為命,比誰都幸福。”

我說:“我比你強,才一個月就挺過來了。”

媽媽馬上同意。“是沒錯,你爸那時端著鐵飯碗,起碼工作不愁。你的壓力大,又趕上了殘酷的公司化。”媽媽說著,聲音有些打戰。

爸爸大聲說:“壞事可以變成好事,那個破公司對年輕人的剝削太厲害了,老板可以為所欲為。離開了可以多點人權。”

當我說出自己的打算後,他們一下子沉默了。

過了一會,媽媽想岔開這個話題,就告訴我,爸爸的初戀情人跟別人結婚後,不到五年就患了風濕病,又過了五年,便癱在**。

爸爸將客廳裏的電視機調到資訊台,正好有相關的旅遊信息在屏幕上滾動。爸爸戴上媽媽遞過來的老花眼鏡看了一陣,好像鬆了口氣。他說:“還好,不算太貴。”

我趕緊說:“我有錢,不要你們操心。”

媽媽立即對我露出笑臉。

接下來該將這些告訴孔雀了。孔雀說過,最少得用二十天來辦理各種手續。我守在電視機前看完一場英超球賽,才打孔雀的叩機。這時已是淩晨一點了,尋呼台的小姐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她對我說聲再見後,不到十秒鍾電話鈴就響了。拿起話筒,聽到的卻是沙子的聲音。

沙子在用別人的手機,他還在拘留所裏,剛被提審完,有人請他在辦公室的裏屋喝啤酒。沙子告訴我,他替我去找了牛總,白珊也在。牛總二話沒說就給了他一萬元人民幣。沙子說到這兒,我以為剩下的兩千元肯定是被送錢的那人揩了油。沙子說:“白珊情緒不好,老作嘔,像是懷孕了。”從沙子嘴裏我知道白珊真的擔心我是不是一去不回頭。她很害怕,分手之後,我從未找過她一點麻煩。辭職前,在公司裏有事沒事,我總衝著人笑。她把這些全部視為密謀實施見血封喉的絕殺手段的過渡。我為這意外的效果而竊喜。沙子要我放心,他在裏麵過得比外麵還好,不出三天就能出來。我要他做事人道點,別將公安隊伍裏的人全部腐蝕了。沙子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他說,待他出來後,我得請他上凱威啤酒屋狠狠喝一頓黑啤酒。他下了指標,一定不少於十紮。沙子收起手機前告訴我,那一萬元他留下兩千,捐給醫院。我問他是不是將別人打得太狠了點,他嘿嘿一笑後,便在夜空裏消失了。

同沙子通完話,剩下的時間我一心一意等孔雀複機。

淩晨三點時,我到後門外站了一會,忽然嗅到一股鹹鹹的潮氣。正在辨認,這味道又不見了。旁邊窗戶裏傳來爸爸媽媽枕邊的說話聲。

孔雀一直沒理我。

天亮了,上班時間到了。一個女孩突然打電話到家裏,開口就說自己是亞洲大酒店的,說了好久,我才弄明白,孔雀的叩機昨晚丟在咖啡廳裏,服務員們是按我的留言來查找失主。

我往孔雀上班的地方打電話,孔雀不在,說是今天在外麵跑業務。等到中午,孔雀還沒出現。我又往她上班的地方打電話。這次接電話的女孩像是意識到什麽,問我是不是聯係旅遊,如果是,找她也一樣。我在牛總的公司上班時,也碰到過這樣的情形,我們叫它搶份額。我問她,難道不怕孔雀知道了會生氣。女孩說她同孔雀是姐妹。我說,如果是這樣請她馬上通知孔雀,有人要跳江。

這話肯定是有效果的。

不一會兒,孔雀就打電話來了。

孔雀去亞洲大酒店拿回叩機,這時已到了永清街街口。

我趕過去後,買了兩張門票,同孔雀一道進了解放公園,在蘇軍烈士紀念塔旁的石凳上坐下來。坐在綠葉紅花中的孔雀愈發楚楚動人。她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時,我心裏有種隻有自己明白的不安。我一下子就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孔雀。我發覺自己承受不了以此作為籌碼勾住孔雀的做法。這是沙子昨晚在電話中教給我的,他說以我現在的心情,不能馬上投入感情,那樣會被自己的假象所蒙蔽,重複先前的錯誤。他要我就當玩一把,不談愛情,也不想婚姻,隻要上了床就行。

我告訴孔雀,自己真想去散散心。

孔雀望著我放在石桌上的人民幣,反而勸我再想一想,因為一旦開出收據,按旅行社的規定,哪怕不去了,也不退款。

我說:“我不會那樣朝三暮四、朝令夕改,哪怕你帶我去科索沃打仗,也絕對不會回頭。”

孔雀甜蜜地打開坤包,掏出那些早已準備好的表格讓我填。她上午去了一趟航空路,那裏有家酒店要安排七個人出國旅遊。臨辦手續時,他們又改為六個人,所以剛好剩下一份表格。在我埋頭填表時,孔雀告訴我,那家酒店公關部的周小姐也要去。

孔雀說:“周小姐比你先前的女朋友更有氣質。”

我扔下筆說:“還是你最好。不用說漢口和武昌,全漢陽也沒人比得過你。

孔雀接過我推過去的表格看了一眼後,讓我補了一個簽名。她說:“你真聰明,隻將我與漢陽那邊的人比較。拋棄你的女孩,一定是漢口這兒最傻的。”

孔雀大方地贈我一句恭維話。

孔雀正要數錢,又停下來。她嫣然一笑,拿起那疊錢,朝我示意一下,大方地裝進包裏。我心裏說聲糟了。其實也不太糟,我隻有意多放了兩百元人民幣在裏麵。孔雀包裏鼓鼓囊囊的,一定收了不少錢。她整理皮包時,有張紙極像是我曾經用慣了的公司稿紙。它閃了一下,便被掩埋在皮包深處。

我想看個究竟,就朝孔雀借紙。

“有紙嗎?”我問。

孔雀隨手掏出一些衛生紙給我。

“不是這個意思,要寫幾句話。”我說。

“春天來了,誰都可以當詩人。”孔雀將手伸進皮包裏,“不過,你現在別寫,會嚇壞我的,我還從沒見過活生生的詩人。”孔雀笑吟吟地說。

孔雀給我的紙並不是公司的。

她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說:“我們香港見。”

因為這一握,孔雀開始真實地流動在我的情緒裏。

3

在出發之前的十幾天裏,我有意多給的那兩百元錢,一直沒有在孔雀的話語中出現。

這中間我們又見了一麵,她讓我到旅行社去拿護照。

旅行社有二十幾個女孩。我去時,她們正在羨慕孔雀這次又達到了可以親自領隊的標準。孔雀將我介紹給她們,說我是最後的關鍵,少了我這一位,她就去不成了。那些女孩圍上來,要我將我的朋友介紹給她們。她們說,待我從泰國回來一宣傳,我的那些哥們肯定會動心的。我心裏一動,就將牛總的公司告訴了她們,讓她們去公關。女孩們拿筆記錄地址和電話時,孔雀不高興地尖叫,要她們講點行規,隨後就將我推出門。

我在門外沒等多久她就來了,然後一起到位於黃石路的中國銀行換外匯。按規定我可以換兩千美元,我隻要了五百,剩下一千五全給了孔雀。到了銀行後才知道,兩千美元指標中隻支付兩百美元現鈔,其餘的隻給旅行支票。這些支票若在中國銀行取現,必須付千分之七點幾的手續費。我不懷好意地問櫃台後的那個年輕男子,何不幹脆卡下一些錢,省得給許多人增添工作量。年輕男子竟然還敢笑,說隻要有這樣的文件,他肯定會這麽做。正在一旁同一個女人小聲說話的孔雀連忙走過來。她用溫柔的目光封住了我的嘴,還用左手搭在我放在櫃台上的右手上。一時間,換匯的手續費仿佛不存在了,隻有一隻溫情的蟲子在我心裏癢癢地爬著。

櫃台後的年輕男子突然眼睛一亮。我以為他在我身上發現什麽了。

孔雀扭頭往後看了一眼,接著響亮地叫了聲:“小周!”

看見小周,我吃了一驚,這女孩太像白珊!

這邊櫃台要辦的手續已經辦完,我得去另一個櫃台交人民幣。孔雀留下陪小周。我剛到另一個櫃台,那個曾同孔雀竊竊私語的女人便湊過來,問我能不能將美元換給她。她說準保我賺上好幾百元,還說到香港、泰國帶人民幣就行。我說自己不做違法的事。那女人還不甘休。我大聲說:“想換匯先去那邊排隊!”營業廳裏的人都朝這邊看。女人一點不慌,笑一笑又踱到別人跟前去了。

孔雀領著小周來到我麵前,將我們互相作了介紹。

辦完換匯手續,我隻留下兩百美元現鈔,支票全給了孔雀。

我念念不忘地說:“現在不管什麽,隻要同美國搭上邊,似乎就要高一等。”

剛認識的小周在一旁說:“銀行就是這樣,哪怕是一分錢進來,它也要咬下一個口子。”

我掃了小周一眼。小周的嘴角跳了一下。

我知道她要笑了,連忙對孔雀說:“我先走了。”

我徑直走到銀行門口後,再往回看,正好在半途中碰上小周的目光。

因為小周,我不得不又在心裏想著白珊。

“賺錢的事都是昧良心的,唯一的竅門是設計個道理來美化它。”我引薦白珊來公司找牛總求職時,牛總對我倆說的這話讓白珊覺得牛總是個深刻而坦**的男人。記憶中,唯一的蛛絲馬跡是白珊曾經貌似不經意地在我麵前表示,她第一次見到牛總時,目光一對,心裏有點碰撞的感覺。

我急於見到沙子,想從他那裏了解白珊是否真的懷孕了,我覺得那是不大可能的,因為每一次同她**,她都要親自給我戴上**,取出時,也一樣由她親自動手。如果她真的懷孕了,那麽一定是在她還在說愛我的時候,就同牛總上床了。如果是這樣,那可是對我的侮辱!

我在家裏等著沙子。昨天傍晚,我專門到球場街的淮揚菜館,買了十隻獅子頭送到拘留所。沙子吃到一半時對我說,他明天就能出去了。看到他一口一個獅子頭地吞咽,我忍不住勸他以後別再用刀子拳頭說話,三天兩頭被抓,這日子怎麽過。沙子吃完獅子頭後,警察就帶他回去了。他讓我今天在家等著。

天黑了,遠處的霓虹燈都能照進屋裏。沙子還沒有來。我出門坐了幾站公共汽車,又來到拘留所,一打聽,沙子還在裏麵,但不能見他。說了半天好話後,才有人悄悄告訴我,今天早上,沙子在裏麵將一個人打成半死,這次恐怕得負刑事責任了。

我心裏不爽,給家裏打電話,讓媽媽將準備給沙子接風的菜都放進冰箱裏。自己跑到勝利街一帶,鑽進一家酒吧,要了兩瓶啤酒,一個人慢慢喝起來。剛開始酒吧裏隻有我一個人,慢慢地人變多了。某個時刻裏,從門口進來兩男兩女,一下子就坐到我的旁邊。他們一開口全要的是威士忌。我心裏一直在恍惚。不管是孔雀還是白珊,偶爾還有剛見識的小周,都不能穩定在我的情緒裏。不管怎麽控製,隔上一陣,我就忍不住去看那些在各色短裙下暗自飄香的肌膚。我終於看見,旁邊的那兩個男人,在吧台下麵用手撫摸著兩個女孩的大腿。

兩個男人還在不停地說話。

“是的,護照已經拿到了。”

“這一趟跑下來,你的隱性收入又要增加幾千元。”

“行了,這也不錯,能到芭堤雅找個人妖玩玩,這樣的美事可是別處沒有的。”

“也隻能這樣想了。”

“還是你們好,一動手就可以卡住別人的脖子,誰敢不服服帖帖的。”

被羨慕的那個男人被稱徐科長,我聽出他是要去泰國。芭堤雅在孔雀的講述中已出現過許多次。沙子也知道芭堤雅,他說那兒才是男人的天堂。他還說,要找個肥佬敲一把,去那裏瀟灑走一回。

我記起來,牛總也去過芭堤雅。牛總從芭堤雅帶回幾張同人妖合拍的照片,將公司的女孩們看得一驚一乍,整個上午什麽事也沒幹成。牛總答應要講關於人妖的故事給我們聽。他還沒有講出來,那天下午,我就帶著白珊來麵試。從此,人妖的故事就成了公司的一個夢想。白珊被錄用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還預料牛總要對我說,“你有豔福!”事實上,牛總從沒親口對我這麽說過。這些細微的預兆,一方麵印證後來事物的發展,另一方麵更是證明了自己思維之笨拙。

這時,旁邊的兩個女孩開口要那叫徐科長的男人在泰國帶些寶石回來。她們說,泰國的綠寶石、紅寶石很多,也很便宜。徐科長嬉笑著說:“你們又不是我老婆,幹嗎要給你們買。”一個女孩說:“你的十個老婆加起來,也沒有我對你好。”另一個女孩說:“這好辦,我們可以去同你老婆談判,請她退位就是。”徐科長連忙說:“你們可別來真的,我才當個科長,經不起風流,等我弄個副省級了再說。”另外一個男人不知暗地裏搗弄了些什麽,四個人全笑起來。

我將最後一點啤酒倒進嘴裏,出門叫了一輛出租車,先到揚子街,在白珊家門前停了一會兒。白珊家黑漆漆的門洞裏傳出陣陣二胡聲。這是白珊的爸爸在獨自抒情。街坊們也都知道,隻要二胡一響,準保是白珊的爸爸一個人在家。

回到家,已是半夜了。

剛洗完澡,白珊突然打來電話。

白珊說:“你去我家幹什麽?”

我說:“聽你爸的二胡獨奏。他的《賽馬》比以前拉得好多了。”

白珊說:“你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求求你,別再讓沙子來找我的麻煩。有事你直接對我說好了。”

我說:“你將叩機改了,我怎麽找你?”

白珊說:“你打電話找我媽,她會轉告我的。”

我說:“喲,姓牛的真不錯,給你配上秘書了。放心,我不會找你,除非有特別重要的事。”我憋不住,忽然問道,“你身體怎樣?”

白珊一愣說:“你別擔心。告訴你,牛總他昨天被人整了。我開始以為是你,後來,他逃回來了,才知道不是你。”

我明白後反問:“老牛被人綁架了?你付了多少贖金?”

“滿意個鬼!除非你解釋清楚,用了什麽辦法來懷上小牛的!”我叫了一聲。

好一陣,電話裏隻有空****的回聲。“我們洗澡吧!”一個男人在那邊嗡嗡地說,隨後電話掛斷了。

我毫不猶豫地將電話打到白珊家裏,接電話的是白珊的媽媽,我要她馬上通知女兒,與我聯係。在我對著電話惡狠狠地說話時,媽媽悄悄地將一杯茶水放到桌麵上。我走到窗邊後,媽媽又將茶杯塞到我手裏。

她再次提醒我,天下好女人多得很,強擰下來的瓜兒不甜。

我說:“我早就知道你是最好的女人,可你已經嫁給了爸爸。”

媽媽笑著回到自己的臥室去了。

我等了整夜也不見有電話進來。

天剛亮,枕邊的叩機就響了。

沙子的留言說,你家電話怎麽啦,老沒人接。

我下床一檢查,才知道昨晚媽媽將電話掐斷了。

沙子很輕鬆地告訴我,他一切都好,就是不能馬上出來。他不肯說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抱怨自己犯事大家都知道,立功了,連鬼都不知道。他要我不用再去探視,這會給他帶來不方便。

放下電話前,我罵了他一句。

4

出發的日子由孔雀通知下來了。

在出發前的日子裏,我約過孔雀,一共有三次,孔雀一次也沒赴約。沒想到的是,小周來電話請我打保齡球。一想到她那長錯了的麵孔,我就毫不客氣地回絕了。我的理由是感冒發燒。她提出要上家裏看望。我說,我可不願讓女人見到我最虛弱時的樣子。我的虛偽竟然感動了小周,她真誠地對我說,她還從沒有碰見像我這樣的男人,現在的男人就連肚子疼,也希望自己想要的女人千裏萬裏跑回到身邊,好讓自己的頭能埋在女人的胸脯裏。小周的話讓我立即想起白珊豐腴的乳溝,那些深深地埋著臉頰的時刻,常常令我喘不過氣來。我有種感覺,對於我這樣的男人,孔雀的胸脯才是最好的。白珊太性感了,容易紅杏出牆。

關於小周,除了相貌像白珊外,我沒有別的感覺。

孔雀提前一天飛到香港去了。她乘坐的飛機從天河機場起飛時,烏雲密布的天空中響起一串雷聲。我急忙打開電視機和收音機,還不時探頭往窗外看。我擔心的空難大概根本就沒發生,最不起眼的報屁股裏和電台電視中的口播新聞,都沒有這方麵的消息。

下午,我收拾好行李,準備搭車去武昌火車站,一輛警車響了兩聲警笛後,停在我家門口。正在勸我多帶些蘿卜幹和牛肉幹的媽媽,望著從車內跳出來的兩名警察,臉色一白,額頭上的汗珠滾出來,砸在地上叭叭響。

穿著警察製服並戴墨鏡的男人擠進屋裏說:“他想叛黨叛國。”

一聽聲音,我馬上伸手將那墨鏡摘下來。

沙子咧著大嘴朝我們笑。他說:“對不起,化了一下裝,怎麽說你也是出國,得送送行。”

媽媽說:“這樣子可將我嚇壞了,還以為楊仁是學了你哩!”

留在門口的警察,攔住那些想窺探的街坊。

“你們見過警察這樣保護犯罪分子嗎?”沙子指著門口得意地說。

我急著要去火車站,沙子要我別慌,坐上他的警車,一個小時的路程,半個小時就能到達。心裏輕鬆一點後,我就發現沙子穿警服的樣子很像穿著警服演小偷的陳佩斯。我們說了幾句這方麵的話,大家都笑起來。沙子正要拉我到裏屋去,門口的警察及時回頭要我們上車。沙子悻悻地聳了聳肩,彎腰幫著拎起旅行箱。出門時還好好的,他突然一下子摔倒。我連忙上去扶他。

在我彎腰湊近沙子時,他小聲說:“牛總要身敗名裂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大聲說:“怎麽還沒結婚骨頭就老了?”

我一扭頭,見那警察正警惕地望著我們。

上車後,我們很快就過了長江二橋。沙子同我坐在後排。一路上他大聲地用泰國人妖來說笑。沙子甕聲甕氣地說個不停,還說人妖說話的聲音就是如此,男不男、女不女的。警車經過中南商場門前時,司機讓車上的警笛響了幾聲。

我趁機問:“牛總怎麽了?”

沙子看了一眼車內的後窺鏡,小聲說:“白珊真的懷孕了。”

警察回過頭嚴厲地說:“沙子,你在道上走,應當知道規矩。”

沙子忙說:“我隻是說,被他炒了魷魚的前女友懷孕了。”還反複將“懷孕了”三個字的口形做給警察看。

這時,警車已開到付家坡,我厲聲說:“停車,讓我下去。”

車停後,大家都問我怎麽回事。

我說:“你們沒權利這麽隨時隨地懷疑人、監視人。”

我堅決要下車,沙子扯住我不鬆手,要我給他麵子。

後來,警察忍不住說:“沙子現在有特殊任務在身,我們不得不另眼看他。”

沙子衝我點點頭。我停止了掙紮。

直到分手時,我們也沒再說話,倒是那位警察來了句俏皮話:“吉尼斯紀錄漏了一項,它沒記載世界上噸位最重的按摩小姐。”不待我們問,他就補充說,“就是泰國母象。”我們都沒笑。“等你在泰國看了大象表演之後,準保你三天合不攏嘴。”警察最後說,他去過泰國。我們還是沒有笑。

一進候車室,我就忙著找磁卡電話。

撥通公司電話,剛好接電話的女孩是我當人事部副主管時招進來的,她告訴我,公司現在就她一個人值班,別人都被牛總安排到蒲圻春遊去了。關於牛總本人,她說這兩天隻見白珊不時傳達牛總對公司業務的指示。說到這裏,她聲音低了許多,解釋說自己好多次想同我聯係,問問我的情況如何,甚至還想將屬於公司的一筆生意偷偷地讓給我做,掙點小錢零花。我問她聽說過牛總被綁架的消息沒有。她嚇了一跳,認為這不可能,牛總隻是因為鬧出點風花雪月的韻事而讓老婆用開水澆了,躲在白珊的新房裏休息。

很快我就明白過來,一定是我在說著關於綁架的事,讓附近人們聽去了,大家都在提防。

正好輪到去廣州的旅客開始進站。

我在十四號車廂裏找到自己的鋪位。剛將行李放下,小周就來了。她朝我笑了笑,我隻好將她的大旅行箱舉起來放到行李架上。

小周挨著我坐下,隨手遞來一隻口香糖。

小周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剛告訴我這個檔裏上中下六個鋪全是一個旅遊團的,車廂裏就有個女人的叫聲傳來:“小周,小周,我們的位置在哪裏?”小周連忙站起來應道:“葉老師,在這裏!”一會兒,一個高高大大的中年女人氣籲籲地擠過來。

小周忙向我介紹:“這是我們何總的夫人!”

我領會小周的意思,正打算幫這個叫葉老師的女人安置行李,她已經自己將行李舉到空中,走道上穿行的人一低頭,那行李就穩穩地躺在行李架上。

小周又朝我笑了一下。

葉老師在對麵下鋪上坐定了,她大咧咧地問我是幹什麽的。我說我是失業者。葉老師馬上說,如果我想到酒店工作,明天見到她丈夫,當麵說一聲就成。小周高興地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我禮節性地問葉老師的情況,聽說她在中學教體育,我幾乎笑起來。

葉老師的丈夫何總同另外三位客人搭明天早上頭一班飛機,直飛廣州。有關葉老師和小周為什麽不同他們一道坐飛機的問題,葉老師說,不管什麽時候,能省的就一定要省。別的人要坐飛機,也就沒辦法。葉老師接下來像是迫不及待地問我談戀愛或是結婚沒有。她那樣子似乎有點緊張,唯恐我說出一個“是的”來。我告訴她,不要這麽公開打聽別人的隱私。她大笑著說:“你以為你是大明星呀!”

又說了幾句閑話,走道上出現一對年輕夫妻。

他們不忙於放行李。“我叫王海。”做丈夫的指指自己,又指指妻子,“她叫王鳳,我們是自費的。”

後麵這句話讓我聽了很舒適。

葉老師馬上說:“你還得補一句,不然還以為你們是兄妹哩。你們長得很有點像!”葉老師對自己的發現很得意,她不停地望著我們。

小周接著說:“長得像才是夫妻相。”

葉老師定下眼神:“小周,你和小楊長得也挺像的!”她頓了一會又說,“別人說我同老何站在一起時,也像兄妹。”

突然之間,小周的臉紅透了。

我心裏一暖,在這座城市裏,我已經忘記了還有會紅臉的女孩。

“你們是出門度蜜月吧?”葉老師又問。

王鳳說:“不,我們的兒子都三歲了。”

就在大家埋頭看王海從錢包裏取出的那個三歲幼兒照片時,一個老頭無聲無息地停在我們身後。老頭隻背了一隻極普通的包,他將手中的車票同臥鋪號對照一下後,獨自坐在車窗旁的凳子上。

火車突然彈了一下,大家一齊抬起頭來望著車外,站台上的房子動了起來,一開始很慢,漸漸地就快了,等看見許許多多的菜地後,大家才又說起話來。六個人一對鋪位,才知道老頭是上鋪。我知道小周是下鋪,正要勸他倆換一下,小周已主動提出來。這樣小周就到了上鋪。不知為什麽,小周執意不肯睡我的中鋪。

經過一番禮讓,素不相識的幾個人一下子親熱起來。

老頭主動說:“我姓鍾,你們就叫我老鍾。”

王鳳說:“這不行,該叫你鍾老。”她這話說得那對老眼晶亮起來。

“就依武漢的規矩,叫你鍾爹爹或鍾師傅。”葉老師像是要一句話定江山。

王海笑鬧著用武漢方言對王鳳說:“王婆婆,你喝水嗎?”

王鳳揪了一下王海的耳朵說:“王爹爹,我要喝天上的甘露你有嗎?”

鍾老帶頭笑起來。我覺得王鳳的主意好。“行啊,小夫妻之間都叫爹爹婆婆,鍾老就該活兩百歲。”我說。

鍾老的叫法馬上流傳開了。鍾老自己不好意思,說隻有大教授與大領導才配得上這樣的稱謂。鍾老也是自費旅行,他老伴死了十幾年,兩個兒子已另立門戶,他一個人住在南京路。我們以為是兒子們湊份子讓他出來走走,鍾老不予回答,反而也跟著說,我和小周長得挺像。

我不想讓他們老提這個話題,就告訴他們,小周除了身子稍矮以外,相貌發型還有說話的聲音,都與我從前的女朋友一模一樣。但是,我那女朋友又愛上了我和她共同的老板。

我說:“凡是與白珊有關的東西,都令我惡心。”

我的表情大家看懂了,他們誰也不說話。

“在男人眼裏,仙女與妖精是不是一張紙的兩麵?”小周突然問。

見我不回答,她又說:“你別老怪人家,你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我粗暴地說:“我同哪個女人都不是一路的。”

鍾老咳了一聲:“說話別不留餘地,我們一起旅遊,怎麽不是一路。”

王海說:“鍾老別擔心,現在的男人壞一點才有女孩喜歡。”

葉老師帶頭笑起來。小周起身順著走道走開,像是找廁所。王海也跟著走過去。鍾老看了我好幾眼,我隻好起身。經過列車員休息室時,正趕上王海在同列車員交涉什麽。列車員不耐煩地說:“沒有下鋪,有下鋪我也無法換給你。”王海說:“我愛人情況確實特殊。”列車員說:“你們愛得很深是不是,那也用不著向全世界表白呀,克林頓不是很愛希拉裏嗎,怎麽又冒出個萊溫斯基?”王海扭頭時,同我碰了麵。他朝我苦笑一下,示意小周在車廂連接處。

小周鬱鬱地站在那裏,過了一會才說:“楊仁,你得幫幫我。”

“男不幫女,天不落雨。”我說。

“那好,你記住,往後我若是有麻煩,你無論如何得到我身邊來。”小周說話的語氣很有力,但表情讓人生疑。

我還是點頭答應了。

我問小周,能不能讓葉老師同王鳳換換鋪位。小周搖頭說不可能。她也覺得王鳳身上有點不對勁,一坐下來就要尋個什麽東西靠靠背,像是沒有骨頭。但是葉老師年齡大,而且——小周沒有再往下說。我便亂猜,葉老師一定在懷疑丈夫何總同屬下小周有“情蜜關係”。小周是想請我替她掩掩他人耳目。我見過好幾個這樣的女孩,她們隻想同老板玩一陣,將經濟地位提高,她們會毫不在乎地同老板娘火熱地攪在一起,哄得那些半老徐娘以為自己真的撿了個幹女兒。

小周還要順著車廂往前走。幹什麽去,她不對我說。

我回到鋪位上,王海正在招呼王鳳吃一種丸藥。

王鳳吃得眉頭聳成肉疙瘩,嚼了半天,牙縫全是黑的。王海細聲細氣地哄著她。一顆藥丸吃了一半後,王鳳堅決不吃。王海說浪費了可惜,便將半隻藥丸往自己嘴裏放。王鳳急了,伸手搶回藥丸,生氣地吞下去。由於太急,一下子噎住了。王海連忙給她喂水。

王鳳緩過勁來說:“我這個老公,簡直是個守財奴,又不是沒有賺到錢。光上個月就賺了五萬,可他什麽也舍不得花,隻舍得花錢給我買藥。其實我也沒大毛病,就是有些腎虛。這毛病哪個女人沒有?”

葉老師說:“這麽好的老公,一定是打著燈籠找的。”

鍾老將頭扭到一邊,用手背揩去臉上兩顆閃亮的東西。

吃完藥,王鳳就爬到中鋪睡覺。

王海替王鳳掖被子的樣子全部落入鍾老的眼中。

火車過了蒲圻,快到嶽陽時,小周才回到車廂。這中間她竟然將發型改了,那如瀑的長發被悉數剪去,短短的宛如男孩。葉老師驚叫了一聲,將王鳳弄醒了。王鳳馬上說:“青絲寸斷,隻為情郎。”鍾老輕輕地歎了一聲。小周不看我。我心裏清楚,這要怪自己說她的發型都像白珊那話,她能下這麽大的決心,確實讓我吃驚。王鳳從中鋪上探出頭來,很方便地用手摸了摸小周的短發。

王鳳說:“從這些頭發上就能看出鐵路起伏不平。到了香港,你第一件事就該去將這兒平整一下。”

“用不著,這樣子反而痛快。”小周昂著頭,像社會主義思想教育基地裏的烈士雕塑。

“別怕,老何會給你發錢的。”葉老師說,“他不給,我這裏還有私房錢。香港樓價都跌了,做頭發的更不會開價嚇死人。”

鍾老咳了一聲:“周小姐別謙讓,依我的看法,到香港後,先給林青霞打個電話,問問她的頭發是在哪兒做的,然後讓楊仁帶你去。”鍾老說完又咳了一下。

坐在火車上時間過得特別快,天黑沒一會兒,就到了十點,列車員過來吩咐該熄燈睡覺了。她特意看了一眼睡在中鋪上的王鳳。

鍾老和王海在車窗旁的兩隻小凳上對坐著,他們在說著生意場上的一些事,王海的說話中多次提到茯苓。我戴著隨身聽,聽到的卻是他們的談話。鍾老很明確地說自己是做糧食生意的。

大約十二點,王海悄悄地拿上手機往車廂外走。

鍾老已經睡下了。

我頭腦裏空空的,如同車窗外沒有燈光的黑夜。上鋪的小周動了一下。一會兒,一隻光潔的手臂垂下來,在車廂的夜燈下,閃著精細瓷器一樣的柔光。我望了好久,身體內那股純粹本能在衝動,吸了口氣後,緩緩地吹在小周的掌心上。伴著車身的搖晃,那隻手臂像鍾擺一樣來回搖動了幾下,待它停下來後,我將中指對準這掌心,輕輕撓了起來。這是我在以往清晨醒來時,喚醒睡在身邊的白珊的頭一個動作。這個動作曾讓白珊做了許多神奇美夢。小周的小指跳動了兩下,那枚紅寶石戒指發出一道細細的亮光。

對麵中鋪的王鳳突然抽搐一下,接著又尖叫一聲,然後兩隻腳拚命地亂蹬起來。垂在眼前的手臂一下子縮了回去,同時,小周也發出一聲不太響亮的驚叫。

小周是叫我。

“楊仁,她在做噩夢!”小周說。

葉老師和鍾老也醒了。

我將手伸到對麵搖醒王鳳。

相鄰的幾檔乘客醒了多半。他們以為有人在搶劫,放開嗓子吆喝了幾聲。

王鳳醒後瞪著眼睛發呆。王海顯然聽到了動靜,他跑回來,一把將王鳳摟在懷裏,連聲說別怕別怕。王鳳後來說,她確實做了個噩夢,有幾個男人打扮得像女人,拚命地將她往一隻棺材裏麵拖,那隻棺材還是金黃色的。王海說她這是因為老想著泰國人妖,然後在夢裏做出反應。王鳳歎氣地告訴我們,近半年來,她總是做噩夢,而且還像電視連續劇一樣,一夜夜地接著做。我們都說,夢見棺材是大喜,表明她要發大財,而且是金貨。

車廂內又恢複了平靜。

小周的手臂垂得更深了,如果車身晃得再厲害一點,她的半個胸脯肯定會垂下來。

朦朧中,有個人影站在麵前。睜開眼睛一看,那個列車員正在將小周的手臂放回上鋪。

我想起孔雀。

孔雀的手臂沒有小周的手臂美。

孔雀的腰肢沒有白珊的腰肢性感。

但是,孔雀總會適時地鑽進我心裏。

5

在從順德開往香港的快艇上,何總帶來的那個胡虎,一往情深地看著前排小周的後腦勺說:“有種女人,什麽地方都長得一般,湊到一起偏偏能勾人心肝。”胡虎是這樣看小周的,我可以用他這話來看孔雀。

掉在地上的那把匕首是正宗瑞士軍刀,在武漢廣場,這種樣式每把要賣四百幾十元。小周撿起瑞士軍刀,二話沒說就塞給我。

我說:“有了這刀,龍潭虎穴也敢闖。”

後來我才知道,小周就是要我闖虎穴。

大家對葉老師的身手驚歎不已。葉老師剛說自己曾是武漢市少年武術比賽的女子亞軍,又馬上補充說:“女人學這些不好,到頭來沒有男人心疼。男人喜歡病怏怏的林黛玉,喜歡王鳳和小周這樣的女孩。”

在出站口外,有人舉著牌子接我們。剛站定,又過來六個人。談起來,他們也是坐的這趟車,隻不過是軟臥。接站的人將我們帶到車站對麵的流花賓館。按照協議,從這時起,一切開銷全由旅行社方麵負責。此時才早上五點二十分,廣州街頭像鄉下一樣寂靜。大家望著接站的那人在賓館大堂裏躥來躥去,以為他要開個房間讓我們休息,他回來時,卻叫我們在門外散散步,鬆鬆身上的筋骨。我們在門外站了足足兩個小時,王鳳已經撐不住了,軟軟地趴在王海的肩頭。鍾老打了一套太極拳後,搖頭說這一帶有瘴氣。後來的那六個人圍在旅行箱旁,用撲克牌玩“鬥地主”。

我無聊地拿著瑞士軍刀玩。小周不遠不近地站在我身旁。我喜歡瑞士軍刀,現在的女孩也喜歡用瑞士軍刀作為定情禮物送給自己的男朋友,白珊總說要送把瑞士軍刀給我,想不到真正擁有它的日子,卻是在她離去之後的今天。

我正要對小周說聲謝謝,忽然發現周圍情形不對,四個男人在偷偷地打量著我們。小周也發現了。那四個人將接站的人叫過去說了一陣,接站的人回來要我將瑞士軍刀還給他們。我不肯,習慣上還以為仍在永清街一帶,惹出禍來有沙子出麵擺平。待我意識到此時是在廣州街頭,南方的黑幫更厲害時,已不好意思在小周麵前收回先前的話了。況且,小周、王鳳都不讓我還。我讓接站的人捎話過去,就說我們是去泰國參加泰拳比賽的代表團。接站的人過去不一會,那四個人就走了。

何總他們四個是坐出租車來的。那輛車猛地停在我們麵前,活像是本地黑幫的援兵來了。葉老師迎上去幫何總拿東西,小周隻是同另外三個人打招呼。從她嘴裏我聽出這三個人是林處長、徐科長和胡虎。林處長是女的,小周上去同她親熱地碰了碰肩頭。

胡虎瞄準小周的目光,連鍾老都能判斷出企圖。

上了開往順德的中巴,胡虎要小周坐在他身邊。

小周將鍾老按下來坐好,自己跑到後排坐下。

何總大聲說了第一句話:“小周,胡虎多次建議你留短發,你終於金石為開了。”

何總的聲音很洪亮。胡虎也大聲說:“剛才在飛機上看見雲裏有黑乎乎的東西在飛,還以為是美國佬派去轟炸南斯拉夫的B2飛機,沒想到是隻老鷹。”他說話時有意做一副酷相。

鍾老碰碰我,小聲地說:“小公雞開始打鳴了。”

王鳳在最前排回頭說:“你們有所不知,是因為楊仁不喜歡小周的長發,小周才慌不擇路、饑不擇食地在火車上的理發室改了發型。”

坐軟臥的那六個人笑得最響亮。

王鳳還要說,王海將她攔住。何總在他們後麵,小聲對葉老師說了些什麽。

見大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鍾老開口了:“小周還送了一把瑞士軍刀給楊仁,我老了,跟不上形勢發展。這是什麽意義?”鍾老說話很誠懇。

開車的女司機冷不防說了句:“當貼身保鏢,做守護神嘛!”

這時,王海說了實話:“別讓小周不好意思,這小刀是葉老師的戰利品。”

在我的眼角上,胡虎繃緊的臉鬆弛了一些。但在另一隻眼角裏,小周的臉又繃起來。

“誰說我不好意思,到了香港,我非要買一把瑞士軍刀送給楊仁。”小周像是一下子放開了膽量。

還是那六個人帶頭大笑。

我忙說:“有這把刀就行了。”

這六個人全是一家電力公司的,單位太富了,不知道往哪兒花錢,便安排人一撥撥地出來公費旅遊,所以,他們的笑聲最多。六個人中,領頭的姓萬,另外五個人都叫他萬組長。萬組長心裏還有一絲不滿,公司裏稍有點權力的人現在都去歐洲逍遙,他們是最底層的,隻能到東南亞旅遊。在旅遊和逍遙的詞義把握上,這些人比語文老師的體會還深。

車上的人都明白這點,大家並沒有對他們的快樂進行抗議。他們好像清楚電力部門的暴富是占了我們這種數以百萬計的人的便宜,所以上車往後麵坐,上船往前麵坐,轉運行李時,他們總是搶著組成一條人鏈。

到了順德港,等著過海關時,大家紛紛往武漢打電話。好幾個人對著手機說著同樣的話:一會兒上船就到香港了,電話費也是一國兩製,要翻幾倍,沒有要緊的事就不打電話了。小周拿著一隻手機,默默地遞給我。我接過來,愣了一會,才試著撥了家裏的電話。

隻響了一聲鈴,媽媽就在那邊衝著話筒“喂”起來。我問媽媽怎麽沒去賣米酒。媽媽說這一盆糯米沒釀好,有些酸,她不能這麽蒙人,所以就在家歇一天。她還告訴我,白珊昨晚到家裏來坐了一個多小時,很傷心地哭了一場。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包錢。但爸爸不讓動。爸爸要等我回去後再做處理。白珊對媽媽說自己要出一次遠門。這話讓我費了些猜疑。我想到她會不會到美國去生孩子,因為牛總從前總這麽開玩笑,說自己若再娶老婆,一定要生個美國公民。牛總的金錢是可以買通這條路的。

“大概是挑床吧?”我剛開口就意識到她其實是有所指。

小周說:“幫幫我,你不會吃虧,我知道自己有多好。”

小周走開了。何總和胡虎他們在叫喚。

我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的背影。

順德港的海關大樓建得很美。王海摟著王鳳的腰,在大廳裏轉了一圈,又去樓上,然後到了大門外。正好鍾老也轉到門外,他們讓鍾老幫忙照一張合影。王鳳推了幾下王海,不讓他太親密,太親密的照片不好意思拿出來給別人看。鍾老手中的照相機剛好在他們親密時閃亮一下。

王鳳很容易疲勞,回到休息廳坐下不一會兒,就倚在王海的肩頭睡著了。王海怕驚醒王鳳,小聲請我幫忙打開行李箱,拿出一件衣服披在王鳳身上。我看見行李箱的小口袋裏放著幾瓶速效救心丸。王海知道我的目光所至,他分明輕歎了一聲,眉宇間頓時掛上許多沉重的憂鬱。

鍾老坐到我身邊。

“你怎麽不給家裏打個電話?”我問。

“我總在打電話。”鍾老說,“並且免費。”

坐在對麵有些悶悶不樂的小周眼睛忽然一亮。

不知從哪兒跑出一隻京巴,小狗長得比貓還小,冷不防衝著正在打瞌睡的王鳳狂吠起來。朦朧中的王鳳尖叫著直往王海懷裏鑽。王海吆喝了幾聲,京巴依然不肯退去。王海撩起一腳將京巴踢出老遠。京巴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爬起來時腿都瘸了。一個穿製服的女人聞聲出現了。她抱起京巴就要王海、王鳳陪她去寵物醫院。我忍不住上前去替王海他們分辯。見那女人不聽,而且,更多穿製服的人像是要過來助威,王海便一個人跟著她走了。隔著大廳的玻璃門,王海在剛才照相的地方站著同那女人說了些什麽。女人背對著我們,看不清表情。時間不長,那女人一揮手,竟讓王海回來了。

包括何總和萬組長他們十幾個人都圍上來問怎麽了。

王海說:“無非多說幾句軟話,出門在外,低低頭沒什麽。”

王鳳也說:“我這老公,外麵什麽事他都能擺平。”

胡虎在人群裏不輕不重地說:“真不錯,受到老婆如此信任。”

有人在背後拉了我一把,回頭一看是鍾老。

我跟著鍾老走到大門外後,一眼看見那個穿製服的女人正在草地上遛狗。

京巴的後腿還有點瘸,不過看樣子肯定沒事了。鍾老走過去同那女人聊了幾句,女人就將什麽都說了。王海告訴那女人,王鳳患了腎癌,而且還是晚期,她自己不知道,總想著要出國看看,他這才帶她出來看看。那女人說她的哈哈一向很乖,從不惹人,她也奇怪哈哈怎麽反常了。王海一說,她才明白。從小就風聞,狗通人性,誰開始走魂了,狗都知道,如果狗專門盯著某個人咬,這個人就快沒命了。不然,她是不會原諒王海的,她養的這條京巴,是當年八國聯軍撤離北京時,帶回英國的純種,國內已經失傳,她花了二十萬港幣才買到手。

我們回去時,緩過勁來的王鳳正在同王海玩著拍巴掌的遊戲。她還開心地對大家說,這是在家同兒子學的。我和鍾老無語地拿起行李。接站的那人在遠處招呼我們進關。

上船後,鍾老買了一份《星島日報》,我以為他會在娛樂版上尋找林青霞,哪知他一下子就翻到財經版上。整個航程,鍾老都在報紙上度過。坐在他旁邊的胡虎很煩報紙擋住了前排小周的背影。他幾次要鍾老將報紙疊起來看,鍾老說:“看報就是看報,一疊起來不就成了看書看雜誌!”林處長見胡虎語氣越來越不對,就開口要胡虎謙讓點。胡虎不能再說什麽,他起身往外擠,然後坐到最後麵的空位上。何總去上廁所,發現胡虎獨坐著凝望水天,過早長出來的大塊肥肉像塌方一樣堆在臉上,就叫小周去問問他哪裏不爽。

小周過去挨著胡虎坐了十幾分鍾。

鍾老小聲對我說:“這是弄巧成拙。”

小周回來後淡淡地說了兩個字:“沒事。”接著又輕聲專門告訴我,“他在發心燒。”

船在香港維多利亞港靠岸時,有個女孩在岸上向我們招手。

“孔雀!”我欣喜地叫道。

萬組長他們馬上追問,又不是動物園怎麽會有孔雀。除了他們還有別的人,大家都想知道孔雀在哪兒。小周告訴他們,孔雀是個女孩,是我們的領隊。接下來她又告訴我,孔雀不可能出現在碼頭上,她無法進關來接我們。我再看時,那個女孩果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香港的海關如同虛設,我們大包小包地走了過去,那些穿製服的男女,完全是學內地政府機關的人,在崗位上聊天聊得眉飛色舞。我們正在議論哪兒的中國人都一樣,那個穿製服的男人猛地停止嬉笑,衝著好好走路的林處長突然說:“你,帶了違禁品嗎?”林處長一驚,下意識地用手捂了一下皮包:“沒有。”另外幾個穿製服的馬上板起臉,要她將皮包打開看看。何總正要過去,有人吆喝起來,不讓停留。我們隻好遠遠地看著。林處長包裏沒有多少東西,除了大約兩千人民幣,其餘的都是些化妝品。那些人仿佛就是看林處長不順眼,檢查完了以後,還要審視一番。

這時,從本港居民通道過來一位男人。

葉老師迎上去打聽,海關人員好好的為何突然就變了臉色。

男人用那種天生的優越感衝著免不了焦急的葉老師說:“那位太太是你們的領導吧?沒事的,我們就是不喜內地幹部的派頭,人人都像是接收大員。”

徐科長插嘴說:“怎麽這樣想,我們總是將你們當成同胞。”

男人說:“這個我們懂,誰都想攀個富人做親戚。”

說完這話,男人便揚長而去,一點也不在意徐科長和胡虎臉上的青色。

小周趕緊上去幫她拖旅行箱。

來到外麵的大廳,我又開始尋找孔雀。

一個瘦瘦的年輕男人毫不猶豫地上來問:“哪位是何總?”

何總應了一聲。

年輕男人又問:“十六位都到齊了嗎?”

這次是葉老師回應說:“到齊了。”

我們就這樣毫無道理地跟上人家,上了外麵的一輛中巴,根本沒見著孔雀。那位年輕男人也不怕我們沒跟上,隻顧自己在頭裏走,鍾老和王鳳有些跟不上。

6

孔雀曾說,我們香港見。

我沒見到那位香港的我,隻見到許多香港的門。

吃完了午飯的六菜一湯後,林處長明確無誤地表示不喜歡香港,她沒想到香港人是這種德性。徐科長則適時地提起前年香港回歸那天,林處長在單位的慶祝會上熱淚盈眶的舊事。望著林處長惆悵的樣子,我不明白既然她那樣不喜歡現實中的香港,為什麽又要千裏迢迢往香港現實這池渾水中跳。

餐廳裏有二十多張圓桌,清一色都是六菜一湯。聽聽那紛雜的四川話、東北話和上海話等等,就知道彼此全是內地來的。讓林處長心煩的是,那些香港本地的服務員上菜時,從不將碗碟放到合適的位置,非要自己動手挪一下,有時還得挪過半張桌子。還有葷菜、素菜等也不注意錯開來放,幾乎每人都得站起來十幾次,將手伸到別人麵前去夾菜,這讓人覺得很難堪。更有鄰桌那些先吃完的人,還沒完全撤離,就有服務員衝上來,秋風掃落葉一樣,拿起用過的餐具,嘩嘩啦啦地扔進一隻大竹籃,然後將一次性桌布往上一裹,露出下麵幹淨的桌布。依然是那些服務員,又從另一隻竹籃裏拿出十套幹淨的餐具,扔一樣擺放在餐桌上。何總掐著手表計算過,他們每翻一張台麵,絕不超過兩分鍾。

林處長對這一點尤為不滿。中國菜在哪兒都是一種美食,她去歐洲時,曾在瑞士蘇黎世一家叫筷子的中餐館門口,受到當地人目光的禮遇,盡管她在那裏隻吃了十九美元一碗的麵條。但在林處長足跡所到的香港,所謂中餐,簡直就是喂雞喂狗喂豬。何總附和,香港就是這樣,除了時間和金錢,還剩一點就是庸俗。林處長接著指出,哪怕在武漢的亞酒、長酒、天安假日和正在試營業的香格裏拉,都能做到進餐時隻聞音樂聲,沒想到香港這兒,竟然像使用石器的原始社會。

林處長毫不客氣地將香港的文明打了最徹底的折扣。

萬組長在表示讚同的同時,還添了一句,說假如我們的國有企業都學著這麽幹,不用三年,一年就扭虧為盈了。萬組長那一撥人都認為,照目前的這些搞法,用不了多久,電力部門也要虧損。

這一天,我們隻是路過香港。

午飯後,有一個小時的逛街時間。在碼頭接我們的年輕人叫英倫,他吩咐如果萬一有誰走失了,就請自己乘出租車到新機場集合處等。結果十六個人隻沿著灣仔的一條街走了幾百米,見到的全是酒吧。後來我們才知道,集合處是香港人的畫龍點睛之筆。新機場太大了,在同一秒鍾裏,可以給兩百人辦理登機手續,但集合處隻有一個。是不是真的能夠同時給兩百人辦事,我們當然是姑妄聽之,就當是中國人要愛國,香港人要愛港。但集合處那塊牌子分明是臨時遊客們心目中的特區首腦,說不錯,也走不錯。

香港的一切都要用銀行的電腦來計算。

何總告訴林處長、徐科長和胡虎,今天要先飛到台北,再從台北飛曼穀。這三個家夥頓時眉開眼笑,說沒想到自己成了解放台灣的偵察員。葉老師、小周和王鳳在一起議論了好久,想不通香港人怎麽這樣傻,這麽從台北一經過,繞行了近兩千公裏,不等於將港幣往太平洋裏撒嗎?

這個話題,大家一直說到曼穀,猜測這會不會是台灣的李登輝施展詭計陰謀,想讓我們見識台灣的日子如何舒適,動搖我們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決心。在台北桃園機場落地後,一片夜色中,燈光並不比武漢的迷人。機場裏的免稅商場也是清一色的小姐,她們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小周。小周走到哪裏,哪裏的小姐就用醋醋的目光轟炸她。小周同我貼得很近。好不容易碰見一個台灣男人,他對我說:“你太太真漂亮!”他這麽做,目的隻是借機多看小周幾眼。但我還是回應了一句:“謝謝你慧眼識珠!”再看小周,那表情十分平靜,仿佛心海是那沒有半點漣漪的死海。

從桃園機場起飛的航班終點是阿姆斯特丹,夜裏十點五十分才讓我們登機。一位小姐在廣播裏告訴這一點時,王鳳說:“這聲音很像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戰敗前後中央社的女播音員在說話。”閉目養神的林處長突然開懷大笑起來。徐科長向她使了個眼色。林處長說:“怕什麽,我還希望這兒有竊聽器,讓李登輝聽見了才好。”我聽到鍾老在一旁嘀咕,“現在國民黨已經不是從前的國民黨,共產黨也不再是從前的共產黨了”。胡虎也聽見這話了,他沒瞪眼,隻是平常地反問鍾老說共產黨怎麽啦?鍾老還未作答,小周便救場一樣搶先說:“當然不一樣,從前是地下黨,現在是執政黨。”

我們的飛機於淩晨三點抵達曼穀機場。

待到進入太陽酒店的房間後,已是淩晨四點了。我讓鍾老先洗澡先睡覺,鍾老脫光衣服洗到一半時,突然從衛生間裏衝出來,他想明白一個道理。香港不僅占去了我們的時間,還賺走了我們的錢。我們的晚飯是在飛機上吃的,我們的夜晚是在機場和飛機上度過的,而這些錢本該是要付給酒店的……他沒說完,我已明白,是我們替旅行社省了錢。反過來旅行社隻用一張不合情理的機票,就換得一張利潤豐厚的現金支票。

窺見了他人的秘密總是令人興奮。鍾老腰上像槍眼一樣的傷疤,一顫一顫的,如同女人臉上的酒窩。飽受顛沛流離疲勞不堪的我們一點也不覺得吃虧,甚至還為難得有踏上寶島台灣的機會而興奮。

我拿起電話,打到隔壁房間。

小周接了電話後,我將發現告訴了她。

小周說:“你是不是還要找孔雀說話?”我還在遲疑,她便接著說,“孔雀不在我這裏,每座酒店都有專門接待導遊的房間。”

也不等我再說些什麽,小周便掛斷電話。

而我本來還想對小周說點什麽。

小周在生氣,的確是因為孔雀突然出現了。十六個人都像找到組織的地下工作者一樣高興。小周唯獨對我的笑,懷著深刻的不滿。可惜她的這種態度,沒有用來對待林處長他們。對於急於取得改革成果的社會,這是一種莫大的資源浪費。

7

小周對我的不高興正是從孔雀突然出現在曼穀機場開始的。

從台北到曼穀,飛機飛了三個多小時,加上一個小時時差,實際上是四個多小時。空姐給我們的《聯合報》和《中國時報》上幾乎全是無聊的政治文章,遠沒有前排的王海、王鳳夫妻耳鬢廝磨的動作讓我注意。他們喝飲料時,還恩愛地做了個喝交杯酒的姿勢。一旁正在給別人添咖啡的空姐瞄見後,眼圈當即紅了。隨後她拿來一小瓶黑水晶一樣的葡萄酒,塞到王海手裏,並說:“好好待你太太。”王海推辭了幾下,見空姐要傷心了,隻好收下。插在飛機座椅後麵口袋裏的《華夏精品》雜誌第二十頁上有這種酒的介紹。它的英文名稱為Colio Icewine,中文叫可麗兒冰酒,是讓葡萄在零下二十至三十度凍成漿果了,再行釀造。完整的包裝是四瓶一盒,賣價為六千七百四十元新台幣,分開了每瓶值一千六百八十五元新台幣。王海在這樣貴重的禮物麵前表現得很鎮靜,他問了另兩位空姐後,決定收下它。那位空姐的丈夫是台北有名的棒球投手,每次妻子飛行歸來,必定要在家中點上紅蠟燭,開一瓶冰酒喝交杯,但是一個月前,這位棒球投手在一起車禍中死在台北街頭。

鍾老端起飲料杯同我碰了一下,他長長地歎口氣。

在曼穀機場下飛機時,那個空姐專門對王鳳說了句:“你真幸福!”王鳳就將夾在錢包裏的兒子照片,送給她作紀念。

這一次,我和鍾老同時歎了一聲。

王鳳對這位不幸的空姐說:“若有機會到武漢,歡迎你來家裏做客。”

王海則說:“我太太能做一手地道的湖北菜。”

經曆計劃之外的告別後,我們隨即在機場出口見到孔雀。

孔雀一副泰國女孩打扮,遠遠地衝著我們用泰國話說:“龍龍水晶晶!屁屁老媽媽!”

小周對我說:“我也會說這兩句,意思是小姐真漂亮,小夥子真帥!”

我仍要單獨問孔雀,她的翻譯結果同小周一個樣。

我又問:“不是說好香港見嗎?”

“你怎麽成了我的老板?”孔雀反問。

孔雀冷了一會,又熱情起來。她站在一輛大巴門前,給我們每個人獻上一串佛珠一樣的花朵,並說這是泰國旅遊的第一個項目,美女獻花。孔雀還會雙手胸前合十。

大巴開往太陽酒店的路上,孔雀介紹說剛才那串花是泰國人的一種祝福,她請我們為這種祝福每人付上十元人民幣的小費。孔雀還讓我給收一下。我正在遲疑,何總就讓小周付了他們六個人的,萬組長接著將他們六個人的六十元一齊付了。我隻好向鍾老和王海伸手,最後又添上自己的十元。坐在最前排的那個皮膚黝黑的男人笑眯眯地從我手裏接過一百六十元人民幣。

這個男人姓蔡,他自己讓我們叫他屁屁蔡。屁屁蔡的中文是父親教的。他父親在一九四九年之前國民政府軍中當兵,後被從北方一路橫掃過來的解放軍攆到泰國。屁屁蔡不無自豪,因為他父親娶了三個泰國女人做老婆。

鍾老不失時機地說:“少不了也種鴉片。”

屁屁蔡大方地回答:“我們這兒有兩大傳統是丟不掉的,一是毒品,二是精神汙染。”

精神汙染這個詞的應用顯然讓屁屁蔡興奮起來,他聲明這是去年北京一個旅遊團的人教給他的,來泰國的人就是想讓精神汙染一下。車上的人都懂他的意思,大家一齊笑。

屁屁蔡說:“來我們這兒要想讓身心都得到放鬆,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汙染,染得再黃也不會有人管。隻要你們將隨身帶著的人民幣、港幣和美元都留在這兒就行,泰國經濟現在糟得像一堆狗屎。”

屁屁蔡在大巴上一句正經話也沒說。他說的第一句正經話,是在房間分好後,告訴我們,已預訂了上午八點鍾的電話叫醒服務。

我在大堂裏與孔雀碰了麵,孔雀剛交完電話費,見到我時嫣然一笑。她問我怎麽不睡覺。我問她這家酒店是不是真有三星級以上標準,怎麽就像武昌火車站附近的私人旅社,裏裏外外的動靜全能聽見。孔雀以為我在說王海和王鳳,她要我理解,人家夫妻見到異國情調,自然會亢奮。

我將同鍾老一道聽來的話告訴她。

我說:“腎癌晚期的人,連欲念都沒有了。”

孔雀不以為然:“男人就是好哄,王海騙別人將你們也捎帶上了。”

“你是不是也在哄我?”我馬上說。

“到了芭堤雅,你會快樂的。”孔雀說。

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孔雀要了一杯咖啡,也替我要了一杯。她笑眯眯地要我買單。

“還在失戀嗎?”孔雀呷了一口咖啡,“曼穀的咖啡,也能品出女人的體香來。”

我說:“從認識你以後,就過去了。”

孔雀一撩頭發:“我當然明白,我還沒有碰見過不喜歡我的男人。”

說出這句話後,孔雀早起的倦容從臉上消失了。

“這是不是你提前來曼穀的原因?”我盯著她的眼睛問。

“別吃我的醋好不好。”孔雀眼睛一眯,笑成一道縫,“我在清邁聯係了一個業務。老實說,我得賺點錢。不是為了讓你聽著舒服,白珊跟上牛總不會有好結果。”

我問她怎麽知道,她閃過去不回答,反而說:“我已經看出來,小周對你有意思了。”

“那又怎麽樣,我現在隻喜歡你。”我一咬牙說。

“請不要這麽想,否則,到了芭堤雅你也會感到痛苦。”孔雀說。

我說:“無非再像白珊那樣來一次。”

“我不會讓你走到那一步。算上這一次,我已經帶了十一個團來泰國。”孔雀一轉話題,“每次都一樣,自費的少,公費和老板請客的多,一路上盡鬧矛盾。不知這一次怎麽樣。”

孔雀憂慮了一下。我願意她繼續說下去。

“公費和自費的都好說話,不好說的是老板請客的那幫人。到了芭堤雅你就知道,那裏很多自費項目,公費的人基本都去看,自費的人基本都不去看,然後大家就一齊看老板請客的那些人怎麽虛偽。”

“不是販毒吧?”我站起來說,“行,別人敢販毒我為什麽不敢。”

“神經病才販毒。”孔雀壓低嗓門說,“充其量不過是走私。”

孔雀答應晚上回來陪我夜遊湄南河。這個項目是日程上沒有的。至於白天參觀鱷魚養殖場、鄭王廟、大皇宮和玉佛寺等,我本來就了無興趣。我一邊答應孔雀,一邊在想,男人如果無法自己創造,最少也要自己去發掘。唾手可得的東西,男人往往不屑一顧。我大概就是這樣的男人,本來隻要對小周說一句就能得到的情愛,偏偏棄如敝屣,還要自認為浪漫地跟著不知明日為誰的孔雀自討苦吃。

孔雀給屁屁蔡打了個電話,然後就帶我上路了。

她租了一輛出租車。一出曼穀我就睡了,醒來時已經在清邁。我按孔雀的吩咐戴上墨鏡,腰裏別著那把瑞士軍刀,像保鏢一樣跟著她走進路邊的一戶人家。兩個講中文的泰國男女衝著孔雀熟識地打過招呼,那男人就領著孔雀往樓上走。孔雀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沉穩地走上樓梯。留下來陪我的女人,第一句話就問我泰國小姐怎麽樣。我裝模作樣地說,個個都像受過專門訓練。那女人知道中國男人中流傳“會玩的玩嫂子,不會玩的玩婊子”的說法,她說十五歲的泰國小姐就能比得上三十歲的中國嫂子。我表揚她發現了國際關係中新的真理。她馬上問我現在要不要小姐,可以隨叫隨到。我一本正經地說,做生意時不能幹這個。她惋惜地告訴我泰國小姐同泰國寶石一樣多,最好的卻不多,錯過了就找不回來。

我在樓下同泰國女人泡了半個小時,孔雀才下樓。

先前背在孔雀身上的紅皮包不見了,一隻隻有巴掌大小的黑色珍珠魚皮包歪歪斜斜地掛在她的身前。她一臉笑意地告訴我回曼穀去。我將她全身上下看了個遍,唯一能裝東西的,隻有那隻珍珠魚皮小包。我隻能想到,孔雀紅皮包裏假如裝的是錢,作為等值,這小包裏必然是毒品。

那個泰國男人開上自己的車,陪著我們走出二十多公裏,才調頭回去。

孔雀看出我的情緒。她說:“你為什麽生氣?”

我指了指珍珠魚皮包說:“這裏麵裝的什麽?”

“你怎麽可以懷疑我?”她說,“讓你猜一猜,什麽東西可以象征愛情?”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是什麽,別的問題反而被想出來。孔雀這樣做是不是在利用我的感情,我在心裏問。

回到曼穀已經是晚上九點五十分。孔雀執意到一家麥當勞店裏買了些吃食拎回酒店。她問我還遊不遊湄南河,我望著她疲憊的樣子,殘酷地說:“遊!”

我說:“賊窩都去了,還怕上賊船。”

雖然孔雀說待會兒見,我還是感到她會變卦的。

經過小周和葉老師的房間時,敞開的屋子裏忽然傳出王海的聲音:“說曹操,曹操到。”

我探進頭去問:“你們說我什麽了?”

王鳳牽著王海的手說:“不是我們,是小周在說你。”

見鍾老、何總,還有胡虎、徐科長、林處長都在,我便進去。小周捂著肚子躺在**。鍾老告訴我,小周正說回去後要投訴孔雀,身為領隊,竟然私自帶著個別團員偏離旅遊路線,不知幹什麽勾當。

鍾老不管胡虎有多麽不高興,隻顧說自己想說的話:“小周今天比害相思病還痛苦,三餐飯都替屁屁蔡省了。”

我問她想不想吃方便麵。小周反問:“有嗎,我喜歡吃統一100。”

“我包裏正好有這個。”

我回房間拿來方便麵。

葉老師打電話讓服務員送來一瓶開水。

胡虎趕忙掏出兩元人民幣給那服務員作小費。

看到小周開始吃東西,葉老師便往外攆我們。

鍾老告訴我,他醒來不見我,就知道是被孔雀引誘出去了。別人倒沒什麽,可憐小周就像死了爹娘一樣。鍾老堅定地認為小周是個好姑娘,同別的公關小姐不一樣。他要我別花心。

電話鈴響起來。真如鍾老預料,是小周打來的,她讓我過去一下。

8

曾經有過許多男孩赴約的故事,隻要對方女孩獨自在房間,必定是用睡衣作晚禮服。小周沒有,她穿著牛仔褲,坐在床邊,將唯一的椅子讓給我。這樣兩人之間有近兩米的距離,若是發生情況,一下子撲不過去。老實說,在這種時刻,我喜歡女孩穿上睡衣。如果白珊沒有為我穿上睡衣,她也許同武漢街頭千萬個女孩無異。白珊在揚子街的家裏隻有一隻全家人輪著用的洗澡盆,自從認識我以後,她就常來我家洗澡,洗完澡便穿上睡衣,在離席夢思隻有咫尺之遙的臥室裏摟著我跳舞。同白珊比起來,小周這樣的裝束,無異於古人的鎧甲。

“我知道你會來。”小周用手撫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你是有事吧!”我說。

小周呆呆地看著我,幾分鍾之後才說:“我討厭胡虎。”

我說:“他好像不太壞。”

“他是一隻壁虎!”小周激動地說。

“你做牆壁不就行了。”我說。

“沒有用的,我不能冷冰冰地對他,他卡著我們的脖子。”小周重複了幾天前說過的話,“我知道,我可以離開這家酒店,到別處去幹。但別處的老板會不會像何總那樣對我好。你別誤會。我想你一直在誤會,以為我像別的女孩一樣,老板找她要什麽都給。”

“當然,你與她們不一樣。”我邊想邊說,“譬如,這麽晚了別的女孩是不會仍然穿著牛仔褲的。不過,我最近看過兩篇文章,都說有的女孩不讓男孩摸她,但她願意將衣服解開讓男孩看看。”

我有點希望她繼續下去。她卻停下來說:“我心裏很煩躁。”

“上一次例假是什麽時候來的?”我突然說。

小周臉一紅:“你這樣說話好像是我的男朋友。你說得有道理。快半年了,周期總不對,是心理壓力太大,得有個男人來救我。”小周將頭埋得很低,以致領口開得很大很深。

“你覺得胡虎哪兒不妥?”我說。

“不隻是心理,在生理上我都反感。”小周說,“他們自醜不覺,到處吃喝拿要,還以為是瀟灑。白天裏你不在,屁屁蔡領我們到一家皮具店去,胡虎非要買一隻鱷魚皮包送給我,還價後仍要一萬多銖,相當於人民幣五六千元。他一個月工資才五六百元,憑什麽這麽大方?我又不好拒絕,隻能說不喜歡鱷魚那陰森的樣子。我現在擔心明天參觀珠寶店,他要是再送我寶石什麽的,我能說不喜歡嗎?他本來就是衝著我來的。早先他要何總安排去一趟美國,聽說我要來,他才改主意讓何總臨時添上的。你不知道他有多厲害,我住處的門鎖換了七次,他總能找竅門打開。有一次半夜裏,他站在我床前,嚇得我一連幾天,隻要上床睡覺,就開始發燒到三十八度五。後來,我隻好在酒店裏住,而且每天換一個房間。不過他有一宗好處,哪怕我睡得人事不知,也決不動手動腳。我本來心快軟了,卻又碰上了白珊。是胡虎透露的,說有個女孩同我長得很像,我就去找她。不知白珊同你說過沒有,她十六歲時,就吃了胡虎的虧。她說胡虎這人看上哪個女孩,三個月以內是紳士,三個月以後是餓狼,再過三個月則成了流氓。你說怎麽辦?我認識他正好三個月了。白珊同牛總的事我比你清楚。三月底,你到機場送的白珊其實是我,因為怕露餡,我才早早進到裏麵。隔著玻璃望著你匆匆趕來,心裏真是難受。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你們的關係早一點結束為好。說實話,我很高興你能離開白珊。這個世界上,現在隻有一個女孩能配得上你,那就是我。”

“你不要再提白珊了。”說完我就沉默起來。

我想了許久才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小周麵前,將手伸到她的領口上,一個指頭按住了她的肌膚。我替她扣好兩個扣子。

我說:“葉老師有意讓房,是為了使胡虎有機可乘。你得自己救自己,衣服裹緊點。”

小周一把捉住我的手說:“你知道我為什麽不舒服嗎?是假裝的,何總安排我今晚陪胡虎出去看曼穀夜景,我不能去!去了我就完了。”

最後這句話對我刺激很大,從來沒有哪個女孩這麽痛徹地表達出心底滋味。

我確實這麽對小周說了。究竟怎麽想,我心裏沒譜。有一點可以證明,我幾乎忘了孔雀答應陪我夜遊湄南河。回房間後,鍾老告訴我,孔雀來過電話,她身體不適,不方便去湄南河了。鍾老說,女人最方便的借口是來例假了。而我這時也不想去湄南河了,就不去管她的借口合不合理。

“孔雀不是一般的女孩,你們都玩不過她。”鍾老背對著我說,“這個團裏隻有兩個人能對付她,一是何總,但何總有老婆管著,剩下就看我的了。說真心話,你粘上她,一點便宜也得不到。我可以斷言,雖然不知道你們今天幹什麽去了,隻要事情辦成功,明天她就不理你。”

有人在敲隔壁的門。

“是胡虎。”鍾老說。

鍾老像是老妖精,算準了是胡虎,就不會錯成胡貓。我開門出去,對站在小周門前固執敲門的胡虎說,小周吃了幾片安定,喊不醒的。胡虎瞪了我一眼,悻悻地鑽進電梯間。

隨後,鍾老笑著對我說:“行,成功一半了。”

我說:“我隻是看不慣胡虎。”

夜裏,鍾老讓我先睡,免得他鼾聲一起,我又通宵無眠。

躺在**,總在回味去清邁的車上,孔雀用兩片嘴唇貼在我耳根上的感覺。她是在小聲同我說話時,不知不覺地、斷斷續續地將嘴唇往我耳根上碰。去的時候有過一次,回來的時候又有一次。

去的時候,孔雀說:“其實女人比男人更需要錢。”

回來的時候,孔雀說:“其實女人比男人膽大,沒有奧爾布萊特,克林頓不一定敢轟炸南斯拉夫。”

我還不算太愚蠢,最終得出結論,沒有耳根上的感覺,我很難平靜地走完這意外的旅程。

快到十二點時,鍾老終於質問我,到底想不想睡。

我說:“我問你一個問題,林青霞到底同你有沒有關係?”

鍾老說:“當然有。行了,快睡吧!”

我接著又問:“你喜歡胡虎嗎?”

鍾老說:“你隻看得見胡虎,告訴你了可別怕,他還不是我們當中最壞的。”

我還是嚇得翻身坐起來。

剛好門鈴響了。

鍾老斷言是小周。果然就是小周。

小周夾著一床被子要在我們房間裏睡地鋪。

小周終於穿上了睡衣。她執意睡在我的床前,夜燈下她那渾圓的**占據了全部有形無形的空間。

小周睡得很深,我卻幾乎沒睡著。

鍾老一夜沒動靜,連鼾聲都沒有。

我以為胡虎會到處找她,後來才發現,除了我和鍾老,誰也不知道小周整夜都不在自己的房間。

9

早飯後我們出發去芭堤雅。十六個人正好乘一輛大巴。

王海和王鳳,何總和葉老師,這四人是自然要坐在一起的,胡虎擠到小周身邊也可以理解,費解的是鍾老非要同孔雀擠在一起。因為這個,屁屁蔡上車就說,到芭堤雅去男女比例失調不要緊,芭堤雅歡迎男人,從來不怕男人多。屁屁蔡沒有馬上向我們講關於人妖的情況,他揚起左手,亮一亮無名指上戴著的一枚戒指,開始講起泰國如何盛產寶石。

屁屁蔡說:“誰要是帶著錢來泰國旅遊,又將錢帶回去,他肯定不是個真男人。當然,假如花光了我可以借給你們,因為這樣的人是好漢!”

屁屁蔡邊說邊笑,一副色情相。

徐科長馬上說:“我先在你這兒掛號預約。”

屁屁蔡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珍珠魚皮錢夾說:“沒問題,我帶著五萬泰銖。若是不夠,請各位多給點小費就成。”

大巴很快就將我們拉到一家珠寶店門口。

在武漢,我時常有中國人太多了的念頭,到了泰國還能見到這麽多的中國人,真讓我心生恐懼。一二三層的營業大廳被擠得滿滿的,語音是熟悉的,氣味是熟悉的,習慣也是熟悉的。萬組長認為這樣子太像晚上十點後的吉慶街。萬組長他們轉了一圈就出來,同根本沒進門的孔雀站在一起,買了一隻臭臭的榴梿,快樂地吃著。

鍾老拉上我,跟在小周和胡虎的背後。胡虎不時挑出一些紅藍綠等各色寶石首飾讓小周試戴。多數時候,小周隻試了半截就遞回去,偶爾戴上去對著鏡子端詳時,胡虎就開始掏錢包,但最終小周還是一撇嘴角嫌不好。不用鍾老提醒我也能發現,小周每一次試戴,都要會意地朝何總看上一眼。

在二樓,我們碰見王海他們,王鳳脖子上已添了一條紅寶石鉑金項鏈。我和鍾老都說這條項鏈太美了,太適合王鳳了。王鳳像獎勵我們一樣,輕吻了王海一下。後來,小周同何總、葉老師終於正式走到一起。葉老師正在挑戒指。她將一枚大得像鵪鶉蛋黃的金戒指戴在中指上,再將一枚鑲著綠寶石的黃金戒指套在無名指上。葉老師問大家哪個好看一些。大家都不說話。何總在葉老師背後將自己的無名指伸了伸。小周就指著葉老師的無名指說它好看些。葉老師高興地說,她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何總轉身去交錢時,將一副無奈的笑容毫不掩飾地展示給我們。

葉老師戴上那枚鑲著綠寶石的戒指,讓人覺得她手握一種武林高手才有的暗器。

付完款,何總忽然關切地四處尋找林處長,最後在大門外那些對珠寶毫無興趣的人堆裏發現了她。

小周同胡虎用了比旁人多一倍的時間才逛完珠寶店。

何總關切地問小周選到中意的首飾沒有。

小周伸出一雙光潔的小手:“如果聽胡虎的話,這九個手指都有戴的。”

說著,她輕輕揩了一下中指上的那枚紅寶石戒指。小周早就說過,這是外婆傳給她的。

“你也別太挑剔了。”葉老師似乎一語雙關,說完後還看了看何總。

何總裝作沒聽見,湊到我和鍾老附近。看著葉老師同孔雀,加上剛出門的王鳳,圍在一起研究各自的首飾,何總對我們說:“女人嘛,隻要讓她們開心就行。”見我們沒有表示反對,他又說:“男人千萬不要對老婆的愛好說三道四,那會惹動她的疑心。”那邊,葉老師將自己的手指同孔雀的手指並在一起比較。何總大聲說:“葉老師,別讓孔小姐覺得寒磣。”何總這話有幾分幽默,連屁屁蔡都笑起來。葉老師含情脈脈地瞪了何總一眼。她聽不見萬組長的話。萬組長小聲同他的人議論,孔雀的手指哪怕塗上一層牛糞也比葉老師的手指漂亮。

胡虎說了幾遍,小周忍不住說:“你是不是也想將我打扮得像葉老師?除了何總發給你的一萬,你自己帶了多少錢?等回到香港,你陪我到謝瑞麟總店去,我若是看中什麽,你可不許躲到一邊。”

胡虎笑嘻嘻地說:“小姐,你別嚇我。”

鍾老後來對我說,小周提到謝瑞麟總店時,林處長的目光警覺亮了一下。

臨上車時,徐科長站在我麵前,我問:“你沒買點什麽?”

“珠寶哪兒沒有,跑這麽遠來第一要嚐的是異國情調。”徐科長很有見地地說。

上車後,屁屁蔡便給我們講故事。他說在香港和東京這樣的故事是要收費的,他免費給我們講,是想讓我們知道,男人到他們這兒來想那個——是天經地義的事。屁屁蔡說,去年清邁有個小姐來曼穀找發財的機會,來了一個月錢都花光了,她將最後幾十個泰銖全買了彩票,然後在街邊的一尊四麵佛前許願,若是保佑她中彩,她就跳**給四麵佛看。第二天那個清邁小姐真的中了頭獎,贏了一千萬泰銖。清邁小姐一高興就將還願的事忘了。回到清邁她就大病一場,怎麽也治不好。還是寺廟的高僧提醒她。她連忙又到曼穀還願。可大街上人太多,她隻說跳**給四麵佛看,讓別人看了四麵佛肯定不高興。清邁小姐便買了許多布,將自己和四麵佛圍在中間。**一跳,清邁小姐的病就好了。

屁屁蔡說:“四麵佛是泰國最靈驗的佛,它都要看**,我們俗人還有什麽不可以做?”

雖然屁屁蔡說,有個美國佬在旁邊的酒店窗口用攝像機將這個場景攝錄下來,然後拿回去在電視台播放了,但我還是認為這是他們對這兒的特色旅遊的一種炒作。不過,它也展示了導遊先生將怎樣愉悅我們的前景。

“難道我們比四麵佛還清淨嗎?”徐科長歡樂地叫道。

任何色情的東西都會使男人思維速度加快。我猛地想起清邁那間屋子的女人和她說過的話。就像射燈照在寶石上一樣,我腦子裏一閃,孔雀在清邁換來的珍珠魚皮包裏一定裝著許多寶石。我站起來,看見孔雀將那隻珍珠魚皮包緊緊地抱在懷裏。

小周也跟著我站起來,大家都能看見胡虎的手仍在緊捏著小周的手。小周一使勁,從靠邊的座位擠出來,緊走幾步後,一屁股坐在我身邊。

“太不自重了!”她衝著我低聲罵著胡虎。

“你要用它嗎?”我亮了亮那把瑞士軍刀。

小周用手指拭了幾下刀刃,突然大聲說:“屁屁蔡,到了芭堤雅,一下車你就給胡虎同誌找個人妖!”

屁屁蔡馬上回答:“人妖可是很貴的,摸一下就得給一百泰銖。這樣,我先給你們講個人妖的故事——”

我們這個旅遊團下榻的金沙灘酒店離芭堤雅海灣隻有一百多米。何總對這家酒店評價不高,先批評自動門不應當是單層,隻有雙層才能保溫隔熱。隨後批評餐廳和大堂之間太透明了。進了房間收拾一番再來到大堂,他又批評房間裏有不少黑螞蟻。他質問孔雀,這裏到底是幾星級。孔雀還沒說話,林處長先上來說:“出門在外,能將就便將就。”何總馬上改口說:“林處長能將就,我就無話可說了。”孔雀隔了好久才嘟噥著表示,何總想堵林處長的嘴,何苦找她做靶子,真有錢就應該參加豪華旅遊團。

我們在芭堤雅的第一個晚上,被屁屁蔡弄成了成人秀之夜。

聽說是自費項目,每人要再掏五百泰銖,萬組長他們六人便不肯去。萬組長代表他們的人說,旅行社的報價單上沒有的項目,一律不能去,這一點組織上交代得很清楚,誰要是弄出問題,不管是政治責任還是道德責任,都得自負。屁屁蔡說來芭堤雅不看成人秀,不是遺憾一輩子,三輩子都不止。這邊徐科長恨不得一個人先走,他勸萬組長,製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芭堤雅這兒有間諜,他們也顧不上這麽多的蝦兵蝦將。這時,林處長不耐煩地說:“要去就都去,說這麽多廢話幹什麽。”說不清楚是官大一級,還是大家平時服從慣了,此話一出,人人都將錢交到屁屁蔡手裏。

大巴停在一個簡陋的巷子外麵。

雖然有導遊證明不用付錢,孔雀也不下車,她已經看過幾次了。

進門時,王鳳被一隻氣球迸裂的聲音嚇了一跳。我正要看看台上的**女子在搗弄什麽,小周拉了我一把,讓我在她身邊的空位上坐下來。我還是沒有看清台上的**女子如何將氣球放置於自己的產道。小周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叭的一聲響,台上又有一隻氣球被那女子產道中冒出來的神秘氣流吹破了。小周緊張地問我,這是幹什麽?我也不知道,因為有沙子做朋友,一些荒唐事就算沒做過,也還聽說過,想不到泰國女人還有如此神功。台上又來了一個將自己脫得光光的女子,她扭了幾下,依然用自己身上最隱秘之處作秀給大家看。先前放到台上的金魚,被她一隻隻地放進產道,然後又一隻隻地從裏麵掏出來,放回到魚缸裏,讓其繼續遊來遊去。

小周忽然說:“我得走!”

話音剛落,林處長搶先站起來往門口跑去。

小周不僅自己不肯再看,並且拉著我往外走。

人多場子小,進來不容易,出去同樣不容易。我們正往外擠,舞台上的一對男女竟然公開行那房中之事。一口氣跑到外麵的巷子裏,小周冷不防轉身撲在我的懷裏,抽泣著說:“怎麽可以將女人這樣糟蹋,這裏麵一定有壞人!”

我隻好牽著小周的手順著巷子往停車場走。

半路上碰見林處長一個人蹲在路邊哇哇地作嘔。

小周上去替林處長擂了一陣背。林處長好不容易站起來,咬牙切齒地說:“我若是泰國總理,非要下令將這兒的老板一刀刀地割死!”

三個人在一片小樹林裏來回走著。芭堤雅翠綠的樹葉將一種又一種的霓虹燈光拂在小周臉上,她像一隻受到惡狗追趕僥幸脫逃的小兔子,惴惴不安地向四周打量著。她一直不肯放開我的手。海就在不遠的地方,可以感受到浪濤摔碎後的濕潤。

林處長歎口氣說:“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男人一撥一撥地瘋狂往泰國跑。”

小周說:“在這裏做女人太慘了。”

孔雀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她們自己還當這是藝術哩。”

小周說:“你會這樣幹嗎?”

孔雀沒有回答,她要我們回到車上去,防止發生意外。我想抽回自己的手,小周用勁緊緊握著,還在底下用腳踢我一下。孔雀對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遲疑一下,想說什麽,又縮了回去。

上車後,小周同我坐在一起,依然沒有鬆手。

孔雀突然說:“現在的女人必須自己有經濟實力,否則就會比過去更沒地位。”

我問她:“這一次來泰國,是不是能大賺一筆?”

孔雀說:“不狠心賺一筆,一輩子也不會有愛情。”

我問小周是不是這樣,小周說:“錢是最沒良心的東西。”

“是嗎?聽說胡虎對你特別好,為了你,他放棄原則,使你們酒店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處,有這回事吧,林處長?”孔雀冷不防地說。

林處長正色說:“孔小姐,你是領隊,是代表合同的甲方對我們乙方負責的。這時候不能感情用事。說句真話,早先楊仁追你,你不理人家,那你就不應該吃小周的醋,你不要自己不理楊仁,又不準楊仁對小周有所表示。”

到底是經驗豐富的領導幹部,幾句話就將孔雀說服了。

孔雀馬上改口說自己不該聽信謠傳。

這時,屁屁蔡帶著其餘的人出現在巷口。大家正走著,燈光裏躥出一條黑狗,衝著人群最後的王海王鳳夫婦狂叫不止。葉老師疾走幾步,飛起一腳,將那黑狗踢出老遠。上車後,還能覺察葉老師的亢奮。葉老師打量著車窗外的樣子似乎是希望那黑狗再回來,自己也好繼續施之以拳腳。

包括胡虎和鍾老,所有的人都用一種好奇的目光看著我和小周,還有兩隻握在一起的手。

我還是不太相信這樣一握手,就會有奇跡出現。

如果別人傳說我們是看了成人秀之後才催化出愛情,那可是太糟糕了。

屁屁蔡又在煽情,反複提及帝王浴,當然又是自費項目。

萬組長堅持說,他們能不花自己的錢到國外旅遊,比起許多人還在為每天的油鹽錢滿街想辦法,已經夠奢侈了,不能多玩了,多玩就對不起別人。

車窗外一群摩托車轟鳴而過。

王鳳嫌車內冷氣太足,將車窗打開。

沿街數不清亮著紅燈的酒吧就在露天裏營業,似乎天下粗野的男人和**的女人都集中在這兒。

10

我和鍾老正在百無聊賴地看著CNN關於科索沃戰局的報道。我們都不懂英語,隻能憑畫麵來判斷。正看著,鍾老輕輕笑起來。我也聽見左邊隔壁房間王海、王鳳混合著發出的喘息與呻吟。接下來又聽見了右邊隔壁裏臥榻的搖晃聲,那是從葉老師與何總的房間。

鍾老歎息說,今晚男男女女都瘋了。

我預料小周會有事。稍晚一點,小周真的從大堂裏打來電話,胡虎約她到海邊散步,她要我跟在後麵,以防萬一。

我也給孔雀打電話,約她到外麵走走。

我同胡虎在電梯裏碰上了。他毫不客氣地警告我,別壞了道上的規矩。我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叫沙子的男人。胡虎想必聽說過沙子,他衝著我愣了好久。我差一點就要問他當初如何虐待白珊。

電梯一停,進來一個身穿迷彩服的美國大兵,在他懷裏,一個妖嬈的泰國女人正吃吃地笑個不停。

美國大兵和泰國女人後麵是胡虎和小周,再往後是我和孔雀,我們都去了海灘。然而,我們隻走了約十分鍾就逃離此地。美國大兵和那泰國女人竟然要在海灘上野合。回到馬路邊,孔雀依然不反對我們跟在胡虎和小周後麵行走。

孔雀說:“那次欠你的湄南河夜遊,抵消了。”

我告訴孔雀,我已經知道她到清邁去是在走私寶石。孔雀沒有否認,她說從一見到我,就覺得我是一個可以充分信賴的人。她也明白我對她有好感,可這不實際,因為我不可能容忍像她這樣的女人。我問她哪來的資金做這種生意。孔雀要我別問,她不會說的。她拿我作譬喻,說我同樣不會對她說出是誰出錢讓我來旅遊的。

孔雀說:“看見小周對你那麽好,我心裏也很難過。除此以外,我什麽都不會做。幹我這一行的,見得太多了。在二十五歲以前,我得掙回一百萬,否則,幸福就隻能是花瓶一樣的擺設。”

胡虎突然轉身向我走來:“你為什麽老跟著我們?”

我說:“我正要問你為什麽老擋我們的路哩!”

那邊,小周小跑著進了酒店門前的那條小街。

胡虎攔住我,讓孔雀跟上去。

胡虎毫不含糊地向我坦言,他同小周除了沒領結婚證以外,什麽都幹過,如果想生孩子的話,現在兒子已經會笑了。他還說,小周的肚臍眼下麵有兩顆黑痣。我沒有揪住胡虎的領口,隻是輕蔑地說了兩個字:惡心。

就在這時,一輛敞篷吉普車從身邊疾駛而過。徐科長和屁屁蔡坐在車上,轉眼間就消失在夜色中。

我對胡虎說:“你們這種人,隻配洗帝王浴!”

我揚長而去,沒走多遠,就聽見有女人用不太純正的中國話說,先生別這麽寂寞清高好不好。我扭頭往回看,隻見胡虎被一個女人纏住。

胡虎後來的情形如何,我並不知道。

我在房間門口碰見鍾老。鍾老衝著我笑而不語。

進門後才發現小周坐在我的**。我將鍾老喚進來,又到萬組長他們那裏借來撲克牌,三個人也玩起了“鬥地主”。

隔壁仍有那種讓人耳熱心跳的聲音傳來。

鍾老在出錯一張牌後,忍不住說,葉老師像頭母牛,可王鳳病成這樣,怎麽吃得消。

小周問王鳳的情況,鍾老脫口告訴她,王鳳患了腎癌。

小周扔下手中的撲克牌,一個人怔了一陣,又將撲克牌撿起來。

淩晨兩點,樓下傳來一陣淒厲的狗叫。我們扔下撲克牌到陽台上觀望。那個穿著製服的酒店侍應生怎麽也攆不開那隻黑狗。黑狗退後幾步,又衝上來,衝著王海、王鳳的窗口吠叫。好不容易狗叫聲沒有了,又傳來王鳳夢中驚恐的尖叫。

小周毫不猶豫地偎到我的懷裏。

我沒有抱緊她,相反,還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身子。

回到屋裏,小周將撲克牌一拂:“不玩了,沒意思。”

我以為她會談起王鳳,女人一向無法不理睬紅顏薄命的話題,哪怕像葉老師這樣貌似巾幗英雄的人,也經受不了命運的錯位。

小周卻說:“剛才胡虎對你說什麽了?”

我說:“虎嘛,肯定比人凶。”

“你怎麽不將虎當成畜生?他不會說我好話的!”小周說,“他生氣了,向我下最後通牒,要我在回香港時答應他。”

小周補充一句後,緊緊盯住我。

“這人是不是變態?”我說。

“別以為就你自己正經!”小周朝我發泄了一句。

我明白,她這樣說隻是對我的回應沒有達到她預想與希望的那樣而生氣,並不是替胡虎辯解。

鍾老在一旁說:“小周的手指這麽好看,是該戴婚戒了。不戴婚戒,再好的女人也不完美。楊仁你要記住我的話。小周你也別怕,胡虎最多隻是紙老虎。”

我說:“酒店是何總的,你怕什麽?”

“何總對我有救命之恩。”小周說完,臉上掠過一絲憂鬱。

小周又要睡在我們這裏,我隻好將自己的床讓給她。

小周睡著後,左右隔壁的房間裏又傳出一些動靜。

“若在二十年前,這樣的聲音叫作****。”

鍾老喃喃地說了這一句後,終於響起了鼾聲。我從地鋪上坐起來,用幾個指頭撐開蓋在小周身上的被子。我沒找準位置,剛看見小周幾近透明的**,還沒見到肚臍下的那兩顆黑痣,小周的腿便輕輕動了一下。我連忙一鬆手,順勢躺倒在地鋪上。在我閉上眼睛回想剛剛見到的情形時,那淡紅色**底部一塊潮濕的水印強烈地占據著我的大腦。我忍不住睜開眼睛朝小周看去,正好碰見小周半夢半醒的柔情目光。我雖然能夠及時閉上眼睛,但小周卻一下子撞破閘門闖入我的心裏。

七點半,預訂的叫醒服務電話一響,小周就在被子裏搗弄。等到撩開被子時,身上的衣裙已基本整齊了。

鍾老說:“你真有本事,我還以為可以飽飽眼福。”

小周說:“我可不是人妖。”

小周心情之好讓人有些吃驚。

她似乎完全洞察到我心底的感覺了。

早晨的那一套都忙完後,我們開始上車。我剛坐下,小周就挨上了我。一向坐在最前麵的胡虎一個人走到最後排,他剛坐下,徐科長就叫讓給他。徐科長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舒坦。隨後上車的是那兩對夫妻。葉老師上來就大聲說:“這地方真有意思。”王鳳隻是笑,暗地裏卻在捏王海的手。王海的腿有些軟,林處長的腳隻是稍稍絆了他一下,他便撲到旁邊的椅背上。何總最後一個上車,他嘴裏含著幾片西洋參,坐下時,葉老師扶了一把他的腰。

今天要過海。

孔雀說她暈船不去了。

鍾老因年齡大也不去。

剛上珊瑚島,海上就刮起大風,計劃中的海底觀光也看不成了。我們在沙灘上一直待到天快黑了,還沒有快艇敢返航。從上島開始,那兩對夫妻和徐科長就倒在沙灘上呼呼大睡。萬組長他們想打牌,又奈何不了大風像掃枯葉一樣,將他們的牌吹上半空。胡虎和我先後邀小周下海遊泳,小周都沒應允。後來林處長想玩水了,小周才去租了兩件泳衣。胡虎不懷好意地說,小周是不會穿那種露出肚皮的泳衣的。結果小周真的是穿著上下連在一起的泳衣,出現在更衣室門口。

天黑前,終於來了一艘大船,將我們接回芭堤雅。

回到酒店後,我覺得正在呼呼大睡的鍾老有點不對勁。

晚上大家都去看人妖歌舞表演,這是日程裏安排好的,不另收費。這一次林處長沒有提前退場,她事後感歎說,能將這些人概括為人妖的人,一定有過大徹大悟,這些人確實不能稱為人而是妖精。連萬組長他們都有些心動,反複纏著屁屁蔡問人妖結不結婚,是上男廁所還是上女廁所等問題。

芭堤雅的景色同我去過的幾處海濱相比較,隻能算是較差的。在芭堤雅住了三個夜晚後,我弄明白一個道理,所謂旅遊,實際上是獵奇加獵豔。第三天上午,我們去東芭樂園,見到泰國人居然能將那些敦厚的大象訓練得像色鬼一樣,去尋男人女人的私處下鼻子下腿。我不能不佩服泰國人在這方麵的蓋世功夫。還有屁屁蔡,他說如果有上一個星期的時間,什麽樣的男人他都有辦法讓其在芭堤雅播下情種,可惜隻有三天時間。

徐科長也跟著惋惜。據說,第三天晚上,屁屁蔡給他找了個人妖。這一點也從小周那裏得到證實。因為何總開始擔心徐科長一人在芭堤雅花錢太多,恐怕到香港後會有麻煩。我們離開芭堤雅時,徐科長嘴唇都白了,他無力地感慨地說,從此天下女人在他眼裏如同草芥。他說這話時,林處長正閉目養神。

徐科長將最後一點力氣用來笑話胡虎,對女人的感覺仍處在初級階段。

芭堤雅的最後一個晚上,與頭兩個夜晚沒有太多的區別。稍稍不同的是,在十一點到零點之間,鍾老留給了我和小周兩小時獨處的機會。但我們什麽也沒做。有幾次,我想將胡虎說過的話問一下小周。為此我設計了一個文雅的開頭,首先從人身上的痣說開,然後我會說假若女人小腹上有兩顆痣,一定會生雙胞胎。不管怎樣,最終我沒說出這些。相反,我卻無聊地問別人為何不知道她這兩天一直睡在505房間。

小周說過沒人知道不久,胡虎就知道了。

胡虎敲門時,我們還以為是鍾老。

胡虎進屋時裝出很平靜的樣子,隻說是借那瑞士軍刀用一下。

小周使眼色讓我別給。我沒有理睬她。

胡虎接過瑞士軍刀後,冷不防冒出一句:“聽說香港沒有死刑,殺人不用償命。”

我馬上說:“想殺人又怕死算什麽男人。”

胡虎不同我說了,他轉問小周:“你這樣做,可別成了家常便飯。”

胡虎對小周說的話,是在暗示我。

小周扮了一下酷,她說:“你別這麽在意,不然就進不了二十一世紀。”

胡虎說:“那你是不是認為我現在可以去找個人妖?”

小周還沒回答,胡虎就轉了身。他一揮手,瑞士軍刀咚的一聲紮在門上。胡虎開門走後,我取下瑞士軍刀,並告訴小周,胡虎是練過飛鏢之類武功的。

小周不以為然地說:“你的功夫是在心裏。”

我不由自主地深情望過去。如此,小周才告訴我,葉老師以為騰出房間後,給了她和胡虎方便。葉老師一心為著丈夫的酒店,巴不得小周和胡虎早點做成那些事。

突然間,我的嘴巴失去了管製:“你們在事實上已經成了吧?”

小周冷笑一聲,她不慌不忙地說:“我要洗澡了。”

我轉身走上陽台,小周隨即將陽台門插上。四月的風在武漢是相當宜人的,在芭堤雅卻是蒸籠般的水汽。我想起白珊,她曾多次發誓,無論做人還是做鬼,我是她唯一的男人。沙子一直勸我別將這話當真,現在的女孩一個比一個膽大、一個比一個愛尋刺激,她們也知道女人一輩子如果隻有一個男人,是無法體會**的奇妙。一陣熱風刮過後,我聽見王鳳的聲音:“大夫說我腎功能不大好,要少**,我們老這樣行嗎?”王海說:“大夫的話也別全當真,順其自然嘛!讓你來這兒,就是想你開開眼界。”王鳳說:“結婚這麽久,這兩天才體會到你的滋味有多舒服,我現在隻想死在你懷裏。”王海說:“好吧,我再讓你死一回。”接下來王鳳那些驚心動魄的呻吟極像白珊。這一過程同小周洗澡的時間大致相當。當王海和王鳳陷入一派死寂後,小周將陽台上的門打開了。

“我早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所以,前天晚上你才偷偷看我。”

隔了這麽久,小周才回答。

我臊得恨不能躺進衛生間。

“你是第一個看見我穿**樣子的男人。”小周說。

“是不是還有男人根本就不屑看你的**?”我故意惡毒地說。

小周馬上說:“這樣的男人有一個就會死一個。”

有人在外麵敲門。我上去擰了一下門鎖,鍾老笑眯眯地走進來。他望了一眼一點皺褶也沒有的床鋪,莫名其妙地說:“人到六十,才知道時光的可貴。”說完他就去洗澡。

小周用鼻子在鍾老走過的地方使勁嗅了一陣,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笑起來。笑過之後,她主動說:“鍾老剛才一定是同孔雀在一起,他將孔雀身上的香水味帶回來了。”

房間裏似乎真有一股淡淡的香氣。

“你知道葉老師跟著來的原因嗎?”小周又說,“別人可能以為她來是為了防著我——本來嘛,這類故事都讓人耳朵聽出繭子來了——但實際上她是衝著孔雀來的。葉老師對我說過,有一次她碰巧接到孔雀打給何總的電話,一聽那聲音她心裏就特別反感,所以才請假跟了來。”

剛才還挺緊張的氣氛就這樣化解了。

我輕鬆地說:“說不定葉老師也是這麽對孔雀說。”

小周說:“葉老師像大姐大,不會搞陰謀詭計。”

小周要上床,她讓我看了自己脫下上衣的樣子。小周很坦然,我心裏隻能產生喜歡她的肌膚的感覺。

鍾老從衛生間出來後,便輪到我。

關上衛生間的門,在一片嘩嘩水聲中,我聽到外麵有動靜。等我洗完澡後才發現,小周已不在房間了。

鍾老說:“葉老師和何總將她叫走了。”

“小周怕你同胡虎決鬥。”鍾老說。

我說:“真不明白,她為什麽一開始就黏著我。論條件她並不比白珊和孔雀差,而我則是個無業遊民。”

鍾老長歎一聲:“我這輩子已看透了官場和商場,就剩下這情場,怎麽用力也看不明白。”

說著他又歎了一聲。

這時,電話鈴響了。

小周在她的房間裏大聲對我說:“楊仁,我還是處女,你要是願意,我現在就給你!”

我說:“小周你怎麽啦?”

我還沒說完,那邊的電話就被誰掛斷了。

我剛打開陽台上的門,葉老師與何總的聲音便傳過來。葉老師在說胡虎的好處,好像胡虎有個更厲害的親戚。葉老師還說畢竟他們一家對小周有救命之恩。鍾老讓我別偷聽。我關上陽台門,上了床,隨即聞到小周留下來的動人氣息。

11

離開芭堤雅的時間正值早上,見不到有人傷情。

上車時王鳳抬不起腿,萬組長在背後推一把,並說,好日子要悠著點過。王鳳的笑意裏有股淒豔。屁屁蔡在一旁說,隻有達到這種標準,那才是不枉費人民幣來一趟泰國。胡虎的笑聲最響。徐科長說胡虎還沒結婚不能這麽笑。胡虎張揚地質問,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結婚!徐科長似乎不願惹他,轉而說自己曾經遇見過一名剛剛遭到強暴的女人,女人求他用手機報警時的模樣,就像現在的王鳳。徐科長覺得不夠刺激,又補充說,後來他才知道那女人是被六個男子**了。

何總搶先坐到我身邊,一點也不客套,直截了當地希望我不要再同小周來往。這樣下去,不僅會毀掉小周,還會將他的酒店賠進去。何總還希望我像個真正的男人,在此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幫他一把。何總的酒店能維持下來,就靠胡虎他們三位處處高抬貴手。現在胡虎中了魔,一心愛著小周。本來事情都快有眉目了,不料我一出現,情況便急轉直下。我問他們關係曾經達到哪一層。何總說他不知道,但他估計應該與現在男孩女孩談戀愛的節奏一樣。我當然清楚這一點,我和白珊從認識到上床,剛好六十天。這個問題讓我猶豫了一陣。何總趁機說,他知道我正陷入情感困惑期,也知道我是家裏的獨子,所以他真誠地勸我,將小周當作一般朋友即可。如果雙方自願,偶爾秘密地出格一回也不要緊,就是不要真的動情,動婚娶念頭。他進一步告訴我,小周的身體有先天不足。在我不間斷的沉默中,何總終於使出了殺手鐧,他說小周做過婦科大手術,已經失去了生育能力。這句話反而讓我從猶豫中跳出來,忍不住回應何總,他這樣說,事實上是在侮辱我。我現在除了感情以外,已經一無所有,所以感情對我是最珍貴的,這時候我絕對不會去想哪個女孩能否生孩子的問題,隻要她值得我愛,我會不顧一切。

坐在側邊的小周,隔著走道向我笑了笑。在她身邊是林處長。

相比之下,作為女人,葉老師比何總略為可愛一些。在曼穀機場候機時,她借著勸我給家裏的人帶點泰國特產的機會,送我一包榴梿糖。她說我媽媽的愛好絕對同她一樣,愛吃臭幹子就肯定愛吃榴梿。她手指上的那枚大戒指,確實讓我想起了媽媽。媽媽戴的戒指可能要小兩號。葉老師首先說,她巴不得何總身邊的女孩一個個早點結婚成家,省得她老是吃醋、老是猜忌。她讓我看了頭上的白發。她能清楚數出哪一根白發是由於哪一個女孩而生長的。葉老師同何總的看法不盡相同。在要我體諒丈夫酒店的難處時,又感歎小周其實還是選擇我比較穩當。她不喜歡胡虎這麽年輕,還沒當上正經的科長,就如此專橫。我問小周到底做了什麽手術,葉老師正要說,又閉口不語,借口要去免稅商場的另一邊看看,快步走開了。

我們的話被站在貨架另一邊的孔雀聽去。她在飛機上問我,這幾天為什麽不理她了。我說自己發覺還是小周可愛一些。孔雀於是告訴我,她聽見我同葉老師的談話了。葉老師不願說小周做手術是為了什麽,根本原因是怕沒有男人娶小周做老婆。小周剛到酒店工作就發現患了卵巢癌,是何總出錢讓她上醫院做的手術。手術做得很徹底,不會複發。孔雀補充一句,像是給人以希望。

我不說話。

旁邊的王鳳在問王海,這架飛機像是先前坐過的。她在找送她冰酒的那個空姐。王海抓著王鳳的手,心裏明顯在想著別的什麽。

突然間一個念頭蹦出來,我問孔雀,你是不是像當初拉我入夥旅遊一樣,又想讓我替你帶些寶石過海關?

孔雀恨不得用手捂住我的嘴。

12

一路下來,隻有我沒買任何東西。

剛到香港,王海就來朝我借錢。他在泰國的最後一天裏,被屁屁蔡拉到一家養蛇場,花了五千多元人民幣,買了十盒能治各種癌症的蛇藥。現在他沒錢了。我將兩張百元美鈔給了他一張。

想不到小周隨後也來朝我借錢。

在機場接我們的依然是英倫。一見麵他就問是不是在泰國將錢都花光了。他指的是男人。英倫說花光了也不要緊,過兩天我們去澳門時,將他存在葡京大酒店的錢取出來就是。他說他每個星期天都去澳門存錢。隻有葉老師沒聽出來英倫是在說去澳門賭博,她認真地問怎麽他存的錢別人可以取,惹得大家都笑起來。

林處長這一次好像不大計較香港人的不客氣了,在海洋公園看海豚表演,她笑得像個小女孩,同在泰國時的刻板判若兩人。在太平山和淺水灣,她先後兩次主動說,今年國慶時女兒結婚,到時一定讓他們小兩口也來香港度蜜月。

孔雀一到香港就開始發燒,躺在酒店裏病怏怏的,聽任別人怎麽拭她的額頭。葉老師說她不像是感冒,可能是受了驚嚇。孔雀不肯去看醫生,隻吃了旅行盒裏的退燒藥。

鍾老也沒有隨團旅遊觀光,他要去找林青霞。

英倫聽說後,拜托他要一個林青霞的簽名。英倫顯然是在挖苦人。

英倫上過旅遊學校,他不講屁屁蔡那樣的色情故事,有空便給我們講授鑽石知識,說得小周等一幫女人一愣一愣的。接下來,旅遊車就將我們拖到幾家珠寶店門前。英倫開始盯著王鳳,不斷地同珠寶店的女孩一起向王鳳做推銷。王鳳差不多對每一件首飾都感興趣。英倫很快就發現王海的局促不安,便開始靠攏林處長。

小周同我站在一旁喝著店裏免費提供的涼開水。

胡虎沒來糾纏小周,他同萬組長他們一道,坐在車上根本就沒挪窩。

何總極其模範地陪著葉老師,我們兩次聽見葉老師對何總說,還是她手上戴的戒指好看。何總隻顧點頭。

我問小周:“何總在老婆麵前的樣子你是不是覺得很陌生?”

小周反問我:“男人是不是全都一個樣?”

英倫一直跟著林處長。

林處長慢悠悠地走著,看不出有購物的欲望。

幾家珠寶店耗去了半天時間,隻有徐科長買了一條鉑金項鏈,說是拿回去哄老婆。英倫的樣子很不開心,大家都明白是因為回扣拿少了。

正要回到車裏,林處長突然問:“謝瑞麟總店離這兒遠嗎?”林處長隻問這一次,接下來何總又問。英倫佯作沒聽見,直到何總問到第三遍時,他才回應。英倫勸林處長別迷信謝瑞麟的貨,其實都一樣。另外謝瑞麟總店不是他們旅行社的聯係點,所以他無法幫忙要折扣。

林處長突然露出領導本色,不容反駁地說:“去看看。”

實際上,從我們站著的地方出發,走上幾十米,拐過一個街角,再走幾十米,就到了謝瑞麟總店。小周最先進去,沒走幾步被展品櫃中的一枚胸針吸引住了。我同白珊逛遍了武漢所有的珠寶店,去年出差到上海時,又將上海主要的珠寶店欣賞了百分之九十幾,但我從未見如此迷人的鑽石首飾:一對男女相擁著起舞,形態簡潔,神韻萬千。

小周哇哇地連叫了幾聲。

林處長在小周身後停留一陣,也輕歎一聲。

我們還在這枚胸針前細細欣賞,林處長已看完展廳往外走。

小周問我:“如果你愛一個女孩,你會送這麽貴重的禮物給她嗎?”

“不會的!”我毫不猶豫地說,“我不做超過自身能力的事,不然會毀了一切。”

“是,有的東西,可以喜歡,但千萬不要不擇手段地得到它。”小周邊說邊回頭。

我們住在灣仔路上的一家酒店。下午三點,我們回酒店休息,準備晚上去淺水灣看夜景。看過孔雀後,剛進自己的房間,小周就來了。

鍾老沒回。我和她對視了一陣後,我說:“胡虎在找你?”

小周搖頭說:“何總遇到難處了,你能借點錢給我嗎?”

我將錢包裏的一百美元遞給她。她不相信地望著我。

“如果嫌少,這裏還有五百人民幣。”我說。

小周說:“出門怎麽隻帶這點錢?”

我說:“還不是擔心有人打劫。”

小周長歎一聲。聽她說急需十萬人民幣,我便追問這是幹什麽。小周一開始不想說,後來還是說了。

“林處長看中了謝瑞麟總店的那枚胸針。何總想買下送給她,錢又不夠。”小周說,“沒料到林處長將口張得那麽大。”

我將一百美元收回來:“我不能幫你們搞腐敗。”

小周失望地走了。

不久,鍾老回來了。

我說:“找到林青霞了?”

鍾老點點頭後對我說:“你能陪我去一趟九龍嗎?現在就走!”

我說:“不用帶上瑞士軍刀吧?”

鍾老說:“香港這兒是不屑用刀的。”

出了酒店,鍾老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九龍而去。一路上鍾老沒說什麽,大約走了三十分鍾,鍾老突然叫停車。

下車後,鍾老對著馬路邊的一家美容店怔了一會,才招呼我跟著進門。

一個女孩笑容可掬地迎上來。

鍾老問:“林青霞在嗎?”

女孩笑得更嫵媚了,她說:“林老板帶著女兒到夏威夷度假去了。”

鍾老問:“什麽時候回來?”

女孩說:“還有一個星期左右。”

鍾老道過謝後,又帶著我離開這家美容店。我們站在門外看著頭頂上林青霞三個字組成的霓虹燈在大白天閃閃發亮。

鍾老的眼睛裏也有些水汪汪的東西在閃爍。

我心裏有種念頭,這個林青霞不是大家通常所說的林青霞。

我們沒有直接回酒店。鍾老要我一起到酒店旁邊的酒吧坐坐。

剛坐定,鍾老就對我說,林青霞是他的情人。他說,從前他也是個副廳級幹部,現在由牛總管事的公司就是他創建的。牛總隻是他的第三任繼承者。鍾老認識林青霞不久,就讓她懷了孕。鍾老於是花了五十萬,將她弄到香港定居。接著又花了四百多萬讓她們母女在香港安身立命。這些剛辦妥,他就被關進監獄,並判了八年刑期。

鍾老沒說他出來後怎麽樣,我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否則,他也不會如此艱難才找到林青霞的蹤跡。

鍾老說:“我不同你們一道去澳門了,我在這邊等等她們娘兒倆,十年了,也不知她們現在成了什麽模樣。你別擔心,我不會拖累團隊的。我在南京路有個店麵,回去後你馬上過去幫我照看一下。”

我實在憋不住,一個人衝出酒吧。

經過地鐵站人口時,突然看見葉老師坐在台階上流眼淚,何總和小周在一旁不停地勸著。猛地望見我,他們都愣了一下。我上去問發生了什麽。何總推說沒事,小周也不作聲。葉老師邊哭邊說:“你們當然沒事,這麽好的一枚戒指就這樣沒了,我心疼。”

我一向不會勸人,但也勸了幾句。

葉老師忽然叫何總和小周先回酒店,讓我陪著她。

何總和小周走後,葉老師對我說:“太欺負人了!別怕,小楊,你今晚就同小周談戀愛,氣死那些家夥。有什麽了不起,別以為真的怕他們。人心橫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說實在話,你和小周是天生一對。小周的病也沒有太大後遺症,她切除了一個卵巢,還有一個,照樣能生兒育女。先前同你說的那些不算數,別人說什麽你更不要相信。小周還是處女,她做手術時,醫生做了檢查。要不我怎麽對她那麽放心。出來的前一天,她還去醫院複查過一次,身子還是完整的。”

葉老師罵了一串武漢街頭隨隨便便就能聽到的髒話:“林處長貪財,徐科長好色,胡虎這麽小竟然又貪財又好色,仗著手裏的權力,竟敢敲詐老娘。真的惹煩了老娘,老娘一定會使出看家本領。”

對於葉老師的話,我聽得很舒服。

可惜她罵了一通後,不肯往下細說,她隻是要我今晚一定去找小周,她會為我們留下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

葉老師手指上沒了那枚戒指反而好看一些。

這是我,還有王海、王鳳私下裏的共識。

離開酒店時,正好碰見鍾老獨自歸來。

胡虎故意大聲問,找著林青霞了沒有?

鍾老沒有作聲。我要胡虎別說了,胡虎偏要重問一次。我不得不請林處長出麵製止。林處長叫胡虎別鬧,胡虎不聽,又問了第三遍。鍾老不得不搖搖頭。我狠狠地盯著胡虎。

後來,在淺水灣旁的欄杆邊,小周問我怎麽對胡虎那麽凶。

我將鍾老的故事說給她聽。

小周沒有作聲。突然間,她扭頭吻了我一下。

我有些猝不及防。她大約也有些緊張,不合時宜地對我說起下午的事。何總將謝瑞麟總店裏那枚被我們評價極高的胸針買了下來。他們實在無處借錢,便將葉老師的戒指,還有何總和小周的戒指與項鏈一起拿到典當行裏賣了。他們沒有別的選擇,林處長從未開口找何總要什麽,為了酒店的命運,隻能這麽做。小周說話時,我一直在盯著她的左手中指。那裏曾經戴過一枚紅寶石戒指,此刻隻剩下一道隱隱的潔白皮膚。我想對小周說,自己這就去找鍾老借錢,將外婆傳給小周的戒指贖回來。

“連林處長都這樣,讓人想不到。”

過了很久,我才說,同時牽起小周的手。

“何總想到了,他一直留著十萬元做儲備,想不到的是林處長竟藏著血盆大口,不過酒店的問題也就算解決了。”

小周的臉又湊近了我。

我不能再拒絕。

我們深深地吻在一起時,葉老師用她那巨大的身影擋著別人的視線。

小周的嘴唇將是一條回家的路,我走上去就不肯回頭。若不是王鳳突然驚叫,這淺水灣之吻,誰也不知道會持續到哪個時刻。

我們狂奔過去時,王鳳已經不省人事地躺在王海懷裏。林處長嚇得直哆嗦,不停地要英倫叫救護車來,送王鳳去醫院。大家手忙腳亂時,葉老師上來,不由分說地將王鳳平放在花圃旁的人行道上,然後用大拇指猛掐王鳳的人中。一會兒,王鳳舒了一口氣,眼睜睜地活過來了。她無力地對我們說,她沒事,隻是有些虛。

英倫見情形不妙,就勸大家別玩了,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趕路去澳門。

小周上去幫王海攙扶著王鳳。

回酒店的路上,何總邀胡虎到酒吧去坐坐,胡虎冷冰冰地說他想睡覺。

我將房間門打開時,孔雀如同受到驚嚇的兔子,猛地從鍾老懷裏跳起來。

我愣了一下才說:“孔小姐,燒退了?”

孔雀低著頭說:“退了,你也知道關心我!”

“假心假意誰不會。有辦法帶著你的那些寶石過海關了?”見孔雀不作聲,我又說,“對不起,我和小周戀愛了。”

孔雀抬頭望了望我:“你本來就該選擇她。”她邊說邊往門口走。臨出門時她回過頭來對鍾老說:“鍾先生,你多保重,林青霞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孔雀一走,鍾老便說:“沒想到她還會善解人意。”

我說:“人在情感上總是犯些低級錯誤。你又給了她多少美元?”

鍾老說:“沒有,是她見我心情不好,主動來陪我聊天的。還送來幾顆藥。”

說話間,鍾老將幾顆藥放進嘴裏,他說一會就會起作用。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小周要我快去救她。

扔下電話,我衝出門去。小周的房門緊鎖,但能聽見胡虎在裏麵吼叫著。我一邊撞門一邊高聲警告胡虎。何總和林處長他們聞聲趕過來。他們也幫著叫,但沒起作用。葉老師用鑰匙試了試,也打不開門。還是徐科長貼著門說的一句話起了作用。他說:“這是在香港,你舅舅那點權管不到這兒,鬧出事來,你全得自己兜著!”胡虎將門打開後,我們擁進去。我剛伸手揪住胡虎的領口,就發現他的胸脯上有處傷口正在流血。

小周從衛生間裏出來時,手上還緊握著那把瑞士軍刀,她上身裹著一條寬大的浴巾,被撕破的襯衣垂在腰間。

小周說:“你這流氓,我就是要殺你。”

胡虎被徐科長和何總帶走時,小周說:“何總,我不連累你們,我辭職,不跟你幹了!”

何總用一塊麵巾紙按在胡虎的傷口上,什麽話也沒說。

林處長隻是歎氣,說自己其實根本管不了胡虎。

“我知道這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我有意將這句話說得很重很重。

這事還沒了結,鍾老和王鳳又出事了。

鍾老和王鳳都是頭暈得厲害。

不過鍾老悄悄對我說,他沒事,是故意用藥物將血壓升高了。

孔雀決定,這一次,不管香港看病多麽貴,大家都得上醫院去,包括胡虎。孔雀給英倫打電話選了一家醫院。英倫趕到時,胡虎已經包紮好,沒事了。鍾老那邊也很快安定下來,他血壓太高必須住院觀察。英倫隻好給他辦理滯留香港的手續。難辦的是王鳳,她已到了腎癌晚期,挨到黎明時,才決定馬上轉回武漢去治療。香港醫生不知道內情,衝著我們很難聽地說,隻有內地人,才會將癌症拖成這種樣子。香港醫生還順口說,內地的腐敗也是這麽拖成的。惹得萬組長突然發火,大聲質問,香港什麽都合理,怎麽連一個張子強都對付不了!

王鳳和王海要從香港直接回去。

分手時王鳳說:“下一回還是我們這些人,一起去俄羅斯旅遊。我一直在讀俄羅斯的詩歌小說,我很想在伏爾加河上乘船旅行。”

我們都說行,轉過臉去便都傷心,照香港醫生的說法,王鳳最多還能活一個月。

我們答應王鳳,回去後,上她家去將那瓶冰酒喝了。

鍾老在我們同他告別時,隻顧看著孔雀。

孔雀身上短裙的領口開得很低。

鍾老同我說過,他沒有去看淺水灣夜景,也能想象一定同孔雀那半掩半遮的胸脯一樣迷人。

13

中巴車鑽進過海隧道。英倫介紹說這是中線隧道,內地的中信集團用了十倍的投資又建了個西線隧道,但車流量隻有中線的十分之一。英倫的話酸溜溜的。我們沒有搭話。車上少了鍾老和王海、王鳳後,仿佛少了不少人氣。

孔雀在發怔。萬組長他們在車後玩“鬥地主”。

徐科長不知在同胡虎小聲說什麽。

小周與葉老師分別將頭靠在我和何總的肩上。

中巴車出了過海隧道,英倫搬出一隻方形皮箱,開始向我們兜售那種在女人街遍地都是的腰間掛表。掛表要價一百港幣。英倫說:“這是司機大哥的,他跟你們跑了幾天,你隨便買幾隻,讓他賺點小錢補補家用。”林處長與英倫的距離最近,英倫第一個找上她。林處長不情願地拿起一隻掛表看了看後,忽然問起參觀珠寶行的事,她說:“你們是不是也吃回扣?”英倫正色說:“我知道你是內地的官員,隻有從內地來的人才問這個問題,我們香港沒人敢吃回扣,廉政公署太厲害,當公差的人收到超過五百塊港幣的禮品都得上交,每個月接受別人的請吃也不能超過五百塊港幣。五百塊在香港能做什麽呀?買幾件褲衩、吃兩頓快餐都不夠。可沒人敢違反。因為一旦查出來,便什麽都沒了。不比內地,什麽都是公款報銷,自己還可以拿紅包,見到好東西,一個暗示就有人送上門來。我每年都要帶很多你們這樣的團,凡是要去謝瑞麟總店的人,自己口袋裏從不會裝錢。”

英倫賣完掛表後,車裏又靜下來。

坐在前排的林處長脖子上的青筋一下下跳得老高。

14

進入澳門後,有手機的人一齊將手機拿出來。珠海的手機網絡居然被他們找著了,大家一時興奮起來,就連徐科長在同妻子通話時,也情意綿綿的。最開心的人是林處長,她顯然是在同女兒說話,萬分愛意全部傾瀉在手機上。她說:“媽媽在香港為你買了一件非常好的禮物,保證全武漢沒有第二份。”林處長小聲說話時,完全沒有了在去維多利亞港的路上被英倫戲弄得狼狽不堪的模樣。

胡虎自己說完後,拿著手機猶豫一下,才將它遞給小周。胡虎扭頭時還看了我一眼。小周接過手機,同媽媽說了好一陣。她說自己一切都好,大家都很關照她。胡虎臉上的愁雲一下子去了多半。小周說完後又將手機遞給我。她小聲說:“盡管打,胡虎想收買我別將事情捅大。”

我先撥了家裏的電話,沒人接,這是意料之中的。他們不在家反而說明一切正常。往下我叩了一下沙子。一會兒手機裏就響起沙子的聲音。沙子聽見我的聲音也很高興。我和他也真是有緣分,他剛從拘留所出來,用來同我說話的公用電話離拘留所大門隻有五十米。說著話,沙子的聲音壓得很低,我不得不讓他重複幾次,最後才弄清楚他在說,白珊這回可要倒大黴了,牛總經濟上的問題露了馬腳,數額比他的兩個前任加起來還要多,公安局很快就要下他的手。他最後告訴我,他已經是半個公安局的人了。

我說:“你是線人?”

他說:“你才待幾天,怎麽就一嘴的港味?不過,是那個意思。”

沙子問我要不要重新將白珊搞定。

我堅決地回絕了,並將手機還給胡虎。

胡虎有點蔫,在大炮台前觀光時,幾次想同我搭腔。在賽馬場外,他終於開口,說包括先前那些話都是他瞎編的,還要我一定原諒他,他真的不想傷害小周,隻是因為感情上有些受不了,才有後來的偏激行為。

我沒有原諒他。

我的理由是,如果原諒了他,他以後還會無端騷擾別的女孩。

總的說來,除了孔雀,大家都比較輕鬆。孔雀總在同澳門這邊的導遊田小姐小聲說著話。依我的判斷,孔雀是讓田小姐想辦法將她的泰國寶石走私入關。田小姐說過,她天天都讓家裏保姆到珠海那邊買菜,過海關就像上家裏的衛生間一樣。

孔雀大概同田小姐談妥了。兩個女人的眼光碰到一起時,一切都如白紙黑字的合同那樣寫得清清楚楚。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來到葡京大酒店外麵。剛好天空上飄來一層烏雲,使得這座著名的賭城更添了一層神秘。進門後,小周一刻不停地緊握著我的手。她幾次問我那些香港的警匪片是不是在這兒拍攝的。問多了,我也覺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隨時會有槍手衝出來。一樓大廳裏擠滿了人,各種賭法的牌桌讓人眼花繚亂。我們都不懂那些人是如何輸如何贏,何總顯然懂,但他什麽也不說。萬組長不知怎麽發現一樓旁邊有許多老虎機,便拉我們去試試。田小姐勸了一句說,不賭即為贏。萬組長不聽,馬上掏錢買了十個兩元的港幣硬幣,他一口氣將十個硬幣全投進老虎機後,隻聽見一陣嘩啦聲,從老虎機裏吐出一大堆硬幣。萬組長一下子贏了兩百港幣。他收起這些硬幣,卻不再玩了。小周連忙讓我也去買些硬幣來試。結果如同英倫所說,全部存進去了。除了林處長,別人都試了試手氣,卻沒有一個人贏回一枚硬幣。

這時,何總說:“我們到四樓去看看吧!”

葉老師問四樓有什麽好看的,何總笑而不答。

何總輕車熟路在前麵走,我們隻管跟著他。我問孔雀四樓是怎麽回事,孔雀說她也不知道,以前雖然也帶隊來過這裏,但從未上過四樓。往樓上爬時,四周很寂靜,隻有籌碼在牌桌上來來去去的聲音在響,聽起來陰森森的。空調器吹出的風刮得人身上一層接一層地起雞皮疙瘩。

小周小聲說:“你看過電影《賭王》嗎?”

“哪一部?《賭王》多得很。”我還沒說完,小周在台階上一腳踏空了。

小周摔倒時,大叫了一聲:“哎呀!”我還沒反應過來,不知從哪兒閃出兩個彪形大漢。他們對著我和小周看了幾眼,低頭對著自己的領口小聲說了句什麽。小周坐在台階上,脫下鞋讓我替她扭扭腳。

跟在後麵的胡虎對我說:“小心將腳氣傳染到手上。”

小周馬上說:“你才有腳氣,你舌頭長了腳氣。”

孔雀替胡虎解嘲,她說:“隻要錢包不長腳氣就行。”

他們跟著田小姐繼續走,孔雀留下來陪著我和小周。

剛到四樓樓梯口,就碰上葉老師拉著何總慌慌張張走過來。我們以為出了意外,問過後才知道,葉老師從未見過豪賭的人,光看看就嚇壞了。我們連忙趕到那邊。萬組長用嘴努努背對我們的那個男人,輕輕地說,兩盤就輸了兩百萬。說話時那人又將麵前的一百萬籌碼推出去。我們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第三個一百萬又輸了。當他將剩下的兩百萬推出去時,我和小周都緊張得有些發抖。可一點用沒有,那堆籌碼在牌桌上當當響過一陣後,便到了對手那邊。

輸光了的那人一回頭,我和孔雀大吃一驚。

“牛總!”孔雀情不自禁地說。

牛總像是沒看見我,他對著孔雀燦爛地笑起來,然後將她拉到一旁。兩人說了一陣後,孔雀走過來低聲對我說:“你去同牛總講一下,這些寶石有你的一半。”

我愣了愣。

“幫我一把,求你了。”孔雀又說。

孔雀轉身向牛總走去。

小周拉了我一把,但我還是跟了上去。

牛總主動迎上來:“沒想到你有這麽多投資,也能做寶石生意。對不起,我急著要花的。”

我說:“沒問題,但我的一半得留下。”

牛總非常高興,連忙答應。他從孔雀那兒拿走一半寶石,匆匆寫了收條交給孔雀,又連忙回到賭桌旁。牛總捧出那些寶石時,屋子裏頓時絢麗起來。

這一盤牛總贏了。下一盤他又贏了。

兩個穿黑西裝的大漢馬上從遠處走近我們。

田小姐連忙催我們離開。

出了葡京大酒店後,孔雀主動告訴我,一她從牛總那裏借了五十萬元人民幣,然後全部在清邁買了寶石,沒想到在這兒碰上輸急了眼的牛總。她說:“牛總也有糊塗的時候,這二十五萬元的貨,我不想辦法留下來,他也會輸掉的。”

孔雀讓我挑兩顆寶石,作為她的回報。

“我可不會裝什麽清高!”說完,我毫不客氣地從她的珍珠魚皮包裏挑了兩顆最大的紅寶石。

我對孔雀說:“我也是輸急了眼才決定同你一起出遊的。”

孔雀說:“南方看來是你的福地,你贏得了最寶貴的東西。”

孔雀還坦白,的確是牛總讓她來找我親近的,好使我忘掉白珊。這是牛總借錢給她的條件。

夜裏,我同小周坐在海邊。

她對我說,女人不管曾經怎麽做過,心裏的最終目的還是要從男人那裏獲得愛情。

剩下的時間我們隻知道親吻。

小周的嘴唇不僅燙,而且清甜。

這一點沙子反複同我說過,女人對男人怎麽樣,隻要吻一下就清楚。

事實上也是這樣,白珊在名義上還是我的戀人的那幾天,嘴唇又幹又澀,像是八十歲老太婆,甚至還有隱隱約約的口臭。

孔雀遠遠地看著那些寶石被沒收,眼淚差一點出來了。田小姐懊惱地走過來說,我不能再幹導遊了,老板回頭就會炒我的魷魚。她環顧我們說,你們當中一定有人向警察投訴了。林處長馬上正色說:“檢舉走私犯罪,這是正義的。”徐科長和胡虎跟著附和。田小姐不卑不亢地說:“行,就當是為你們的社會主義建設做出奉獻吧。不送了,我得回澳門去吃治反胃的藥。”

出了海關,我和小周還有萬組長他們依然上了那輛澳門至廣州的直通大巴。孔雀留在珠海,她想找路子將珠寶弄出來。何總和葉老師還要陪林處長等人到深圳去玩幾天。何總隻對小周說了一句挽留的話,其餘的話都是葉老師說的。葉老師說話的中心內容是,酒店大門始終為小周敞開著。胡虎沒說什麽,隻是遞給小周一本書。我們分手後,再看那書時才發現,是本中英文對照的《新約全書》。它是香港聯合聖經公會放置在我們所下榻的酒店房間裏的。我正要說胡虎他們真是什麽都敢要敢拿,忽然發現封底上有一行字:Please carry me along with you!(請把我帶走!)

小周說:“老虎居然也念佛了。”

車開後,萬組長他們又開始“鬥地主”。

小周告訴我,檢舉孔雀走私寶石的人是葉老師,夜裏她聽見葉老師拿著手機在衛生間裏悄悄地給110打電話。我隻是嗯了一聲,心裏卻在擔心白珊。若是牛總完了,她怎麽辦。

從廣州到武漢的機票是小周買的。

我口袋裏的錢隻能像萬組長他們那樣買兩張火車硬座。

我們到家時,正碰上爸爸媽媽推著賣米酒的小車回來。

媽媽第一眼認錯了,以為小周是白珊,等到弄清楚後,她才高興起來。小周象征性地幫她拿了一隻裝米酒的盆子。小周一走,媽媽便迫不及待地稱讚起來,還向我重申她的觀點,好女人多得很。

坐定後,我先往白珊家打電話。白珊的媽媽在電話那邊比從前還緊張,說她實在不知道白珊去了哪兒,連警察都找不著白珊了。接著我又往公司打電話,接電話的人聲音很粗魯,隻顧追問我找白珊幹什麽。我感到發生了什麽,就說找她到公安局去拜訪一個朋友。

掛上電話我又叩沙子,等了好久,才有一個女孩複機說,沙子正忙,他要到明後天才能有空過來看我。我一生氣,就要女孩告訴沙子,別一天到晚穿著我的夾克衫在外麵擺闊。女孩吃吃地笑了幾聲。

爸爸將白珊送來的一包錢交給我。

我大睡一覺,第二天早起,先去銀行將這錢用白珊的名字存了,然後冒著雨去南京路。從公共汽車上下來,我向一個站在街上賣白蘭花的女人打聽,然後順著所指的方向走過去。

我很驚訝,鍾老所說的小店麵,竟是一家頗具規模的公司。我曾同白珊一道在這一帶替牛總打聽過,鍾老的公司所占房屋麵積,每月租金不會少於六萬元。按照鍾老的吩咐,進門後我問哪位是蘇小姐。結果迎上來的是位半老徐娘。

我一邊自我介紹,一邊改口叫她蘇大姐。

蘇大姐笑容可掬地將我領到一張大班台旁邊,出乎意料地對我說:“楊總,你以後就在這兒辦公,假如這大班台你不中意,我馬上安排人去花橋那邊的富豪家具城重新挑一張。”

我轉不過彎來:“誰讓我當老總的?”

蘇大姐將鍾老從香港發回的傳真給我看,還附有一封給我的信。

鍾老還讓小周做我的副手。他自己現在隻想享受天倫之樂,將公司拜托給我和小周了。

我還在發愣,蘇大姐就開始匯報緊急要處理的事。

昨天,公司裏來了一群“牛打鬼”,開口就要一萬元的保護費,說好上午九點鍾來取錢。

我看了看的帖子,就將大班椅轉一圈,背對著門口。牆上掛鍾一響,外麵就**起來。片刻後,蘇大姐領來兩個人。

我頭也不回地說:“滾回去,叫你們老大親自來。”

那兩個人一溜煙走後,小周出現在門口。

我將傳真與信件給她看過,小周滿臉頓時漲得通紅。

小周說:“鍾老這是害我們!我們對付不了胡虎那樣的家夥!”

我說:“就這樣幹吧,鍾老又沒有神經病,說不定我們真有自己還沒發現的才華,再說胡虎在我們麵前不是沒脾氣了嗎!”

“還有張虎、李虎、王虎在替補席上急著想出場當主力哩!”小周還是膽怯怯的。

蘇大姐在門口使了個眼色,我讓小周閃到一旁,然後將一雙滿是泥水的腳蹺到大班台上。一個戴著墨鏡的男人帶著先前來過的那兩個人闖進來,他對我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我動了動雙腳,惡狠狠地說:“愣個卵子,還不快給我擦皮鞋!”

那戴墨鏡的男人真的走近來,撩起夾克衫便要擦我腳上的皮鞋。

我趕忙縮回雙腳,並大叫:“沙子,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的衣服?”

沙子將叼在嘴角的煙吐到地上,大笑起來:“他們說楊總楊總,怎麽一下子就成了你?”

我說:“你怎麽跑到這兒來打碼頭?”

我看了小周一眼,才說:“白珊怎麽樣了?”

沙子也看了小周一眼,但他沒說話。

我指了指心窩說:“沒事,小周是我的這個——”

沙子又笑起來。他說:“你出去這一趟,可是什麽好運都來了。昨天夜裏牛總在珠海被捕了,一起被抓的還有個女孩,但不是白珊。是我提供的情報。那天送你去火車站時就想對你說,有人安排我趁牛總被綁架之際救了他,然後又借故被關進拘留所,所以牛總特別信任我,要我替他在黑道上打點人情。”

我說:“我問的你還沒說。”

沙子說:“她可能到了香港。是公司的前任老總偷偷安排的。”

我立即想到,這人也許就是鍾老。

沙子環顧四周後說:“你出息了,這夾克衫我就不還了。”

沙子開心地領著他的人風一樣走了,幾頁傳真也被刮落地上。

我衝著沙子的後背說:“晚上到家裏去吃餃子。”

我撿起地上的傳真紙,又將鍾老的信看了一遍,這才體會出他說“我會幫你除掉老也割不斷尾巴的習慣”的含義。在鍾老的傳真中,還記著我們在太平山腳下,聽導遊英倫所講香港大老板李嘉誠的故事。英倫說,李嘉誠有一次從公司樓裏出來,順手掏出手帕擤鼻涕,帶出一張五元港幣。一旁的清潔工連忙從地上拾起來,還給李嘉誠。李嘉誠左手接過五元港幣放回口袋,右手掏出五百港幣賞給那位清潔工。鍾老沒有複述英倫講過的李嘉誠的故事,隻是要我像這個故事一樣對待愛情。

我對小周說:“幹吧!”

小周點點頭。

我打開大班台的抽屜,取出一遝文件。

小周上來按住我的手:“你得改天回去吃餃子,王海讓我倆晚上去他家喝冰酒,王鳳想見我們。”

小周揉了一下紅起來的眼圈接著說:“王鳳不行了,可能就在這兩天走。”

我沉默一陣,然後問在台北飛曼穀的飛機上見到的廣告是不是說最美麗的女人喝最香醇的可麗兒冰酒?

小周一邊點頭一邊拉開窗簾。

武漢老城在五月初的雨水洗浸中極富質感。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日於漢口花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