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選章)

獻給在二十世紀後半葉中國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間英雄!

1

九月的太陽,依然不想讓人回憶冬日的溫情柔和,從出山起,就露出一副急得人渾身冒汗的紅彤彤麵孔,傲慢地懸在空中,終於等到要落山時,仍要掙紮一番,將天邊鬧得一片猩紅。這樣,被烤得蔫蔫的山村才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一隻黑溜溜的狗從竹林裏攆出一群雞。沒完沒了的雞飛狗跳,讓暮歸的老牛實在看不下去,抬起頭來發出長長的叫聲。安靜了一整天的大張家寨,迫不及待地想發泄鬱結。大大小小的煙囪,冒出來的黑煙翻滾得很快,轉眼間就飄上了山腰,並在那裏徐徐緩緩地變化成一帶青雲。

天黑下來時,在村邊大樟樹下坐了一整天的張英才,再次看完讓他愛不釋手的小說的最後一頁。這本小說叫《小城裏的年輕人》,是縣文化館的一名幹部寫的。因為太喜歡,去年夏天高中畢業時,他便下手從學校圖書室偷出來,徹底地據為己有。那次行動規模不小,共有六個人參加。本來隻有五個人,藍飛是在圖書室裏撞上的,好在也是來偷書,彼此誌同道合。藍飛首先將一本宣揚厚黑的書塞進懷裏,然後又挑了幾本官場權謀的書。其餘人專門選擇家電修理、機械修理、養殖和種植等方麵的書。張英才隻挑了這一本,然後就到外麵去望風放哨。

聽說鄉教育站的萬站長要來,張英才就捧著這書天天到村邊,一邊等,一邊看,兩三天就是一遍。越看越覺得當初班主任用來激勵他們的口頭禪——死在城市的下水道裏,也勝過活在界嶺的清泉邊——確實很精辟。界嶺是這一帶山區中最遠最深最高的那一片,站在家門口抬頭往那個方向看上一眼都覺得累。

張英才這樣想時,心裏還在惦記高中生活。

張英才在高中待了四年。第四年是萬站長親自安排複讀的。因為太愛看小說,張英才偏科偏得離奇。剛開始班主任批評他,這種學習效果太對不起自己的舅舅,也就是萬站長了。因為每次考試數學成績從未超過三十分,班主任後來痛心疾首地斥責他,一定是上數學課時偷吃了界嶺的“紅苕”。界嶺那一帶除了山大,除了盛產別處稱為紅薯的“紅苕”,還有吃東西不會拿筷子的男苕和女苕,更以迄今為止沒有出過一名大學生而聞名。張英才讀高三時,學校大門還是朝著界嶺方向開著的,後來去複讀,據說是由某個有能力的複讀生家長出資,將學校大門改為背向界嶺,高考錄取率真的翻了一番。隻可惜受益者名單中沒有張英才。在高三階段,被班主任頻繁提起的界嶺分明是名詞,更多時候卻被當成形容詞使用。譬如這種樣子太界嶺呀,是不是也要讓你的父母很界嶺呀,等等。無論是名詞,還是形容詞,界嶺都是激發高三學生為應付高考而發奮的超常動力,同時,也是與他們針鋒相對極具殺傷力的反義詞。

張英才手裏攥著一枚硬幣,沒事時就用它試試自己的運氣。舅舅會不會來,舅舅會給自己找個什麽工作,舅舅找的工作一個月有多少工資,等等,都在這枚硬幣的丟來丟去中,波瀾壯闊大喜大悲地演繹過。

近半個月,張英才至少兩次看見一個很像舅舅的男人,在去界嶺的那條路上遠遠地走著,每次到前麵的岔路口便改變方向,走到鄰近的細張家寨去了。第一次看見時,他曾經抄小路追過去,半路上碰上同樣沒有登上高考紅榜的藍飛。藍飛正在修整在暴雨中垮塌的父親的墳頭。那塊墓碑很重,一個人對付不了。張英才隻顧盯著遠處看,冷不防碰上一籌莫展的藍飛,隻好上前當幫手。事情完了之後,藍飛隻說謝謝,卻沒有邀請他去家裏喝口水。張英才故意說自己還沒有去過他家,藍飛用同樣的話回敬說,他也從來沒有去過張英才家。張英才跑了幾裏路,什麽也沒看到,便悻悻地回來了。

今天是第三次。太陽下山之前,他又見到那個像是舅舅的人在岔路口上,和他的目光分手了。他恨不得讓遠處吹過來的風,傳話給萬站長,外甥住在大張家寨,不是細張家寨。張英才不再丟硬幣了,閉上眼睛,往心裏歎氣。天色一暗,蟲子就多起來,有幾隻野蚊子撲到他的臉上,讓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巴掌扇過去,將自己打得生痛。打了一陣後,見野蚊子越來越多,張英才隻好爬起來,拿著書往家裏走去。

進門時,母親望著他說:“我正準備叫你挑水呢。”

張英才將書一扔說:“早上挑的,就用完了?”

母親說:“還不是你講究多,嫌水塘裏髒,不讓去洗菜,要在家裏用井水洗。”

張英才無話了,隻好去挑水。挑了兩擔水,缸裏還有大半是空著的,他就歇著和母親說話:“我看到舅舅去細張家寨了。”

母親一怔:“你莫瞎說。”

張英才說:“以前我沒作聲。我看見他三次了。”

母親壓低聲音說:“看見也當沒看見,不要和別人說,也不要和你爸說。”

張英才說:“你慌什麽,舅舅的思想這樣好,不會做壞事的。”

母親苦笑一聲:“可惜你舅媽太不賢德。不然,我就上他家去說,免得讓你天天在家裏盼星星盼月亮。”

張英才說:“她還不是仗著叔叔在外麵當大官。”

母親說:“也怪你舅舅不堅決,他若是娶了細張家寨的藍小梅,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在女人麵前抬不起頭來。過日子,還是不高攀別人為好。”

張英才很敏感:“你是叫我別走舅舅的後門?”

母親忙說:“你怎麽盡亂猜,猜到舅舅頭上去了!”

張英才咬咬牙說:“我可不怕攀高站不穩。我把醜話說在先,你不讓舅舅幫我找個工作,我連根稻草也不幫家裏動一根。”說著便操起扁擔,挑著水桶往外走,擋豬羊的門檻有點高,他不小心被絆了一下,幸好沒摔倒,但他還是罵了一句醜話。

母親生氣了:“天上雷公,地下母舅,你敢罵誰?”

張英才說:“誰讓你生了我這個沒出息的兒子,讀書不行,罵人的水平比天還高,不信你就等著聽。”

果然,挑水回來時張英才又罵了一聲。

母親上來輕輕打了他一耳光,自己卻先哭了起來,嘴裏說:“等你爸回來了,讓他收拾你。”

張英才因此沒吃晚飯,父親回來時他已睡了。躺在**聽見父親在問為什麽,母親沒有說出真相,還替他打掩護,說是突然有些頭疼,躺著休息一會兒。

“是讀書讀懶了身子。”父親說著氣就來了,“十七八的男人,屁用也沒有,去年高考隻差三分,複讀一年倒蝕了本,今年反而差四分。”

張英才蒙上被子不聽,還用手指塞住耳朵。後來母親進房來,放了一碗雞蛋在他床前,小聲說:“不管怎樣,飯還是要吃的,跟別人過不去還可以,跟自己過不去那就太劃不來了。”又說:“你也真是的,讀了一年也不見長進,哪怕是隻差兩分,在你爸麵前也好交代一些。”

悶了一會兒,張英才出了一身汗。見母親走了,他連忙撩開被子,下了床,閂上門,趴到桌子上給一位叫姚燕的女同學寫信,他寫道:我正在看高二上學期,你在班上推薦的那本《小城裏的年輕人》,其中那篇《第九個售貨亭》寫得最好,很多情節就像是發生在我們學校裏,那個叫玉潔的姑娘最像你,你和她的心靈一樣美。

一張紙才寫到一半,張英才就覺得無話可說了,想了好久,才繼續寫道:我舅舅在鄉教育站當站長,他幫忙找了一份很適合我個性的工作,過兩天就去報到上班,這個單位人才很多。至於是什麽單位,現在不告訴你,等上班後再寫信給你,管保你見了信封上的地址一定會大吃一驚。

寫完後,他讀了一遍,不覺一陣臉發燒,提筆準備將後麵這段假話劃掉,猶豫半天,還是留下了。回轉身他去吃雞蛋,一邊吃一邊對自己說:“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愛聽假話。”雞蛋吃到一半,張英才想起自己就剩下口袋裏那枚幫自己做決定和預測未來的硬幣了,到郵電所寄信,還得向父母伸手要錢。他勉強吃了兩口,便推開飯碗,倒在**,盯著屋頂上的亮瓦發呆。

張英才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睡了一夜,連蚊帳都沒放下,身上到處是紅疹子。他坐起來看到昨夜吃剩下的半碗雞蛋,覺得肚子餓極了,想起學校報欄上的衛生小知識說過,隔夜的雞蛋不能吃,就將已挨著碗邊的手縮回來。這時,母親在外麵敲門。他懶得去開門,門閂很鬆,推幾次就能推開。

推幾下,房門真的開了。母親進來低聲對他說:“舅舅來了,你態度可要放好點,別像待你老子那樣。”

母親掃了幾眼那半碗雞蛋和張英才,歎口氣,端起碗三下兩下地吃光了。張英才穿好衣服走到堂屋,本想衝著父親對麵的男人客客氣氣地叫聲舅舅,也不知道哪根筋長反了,事到臨頭卻冒出一句:“萬站長,你好忙呀!”聽起來有點故意寒磣的意思。

萬站長說:“英才,我是專門為你的事來的。”

父親說:“蠢貨!還不快謝謝。”

萬站長說:“我給你弄了一個代課的名額。這學期全鄉隻有兩個空額,想代課的有幾十個,所以拖到昨天才落實。你抓緊收拾一下,吃了早飯我送你去界嶺小學報到。”

張英才耳朵一豎:“界嶺小學?”

母親也不相信:“全鄉那多學校,為什麽要去那個大山窩裏?”

萬站長說:“正因為大家都不願去,所以才缺老師,才需要代課的。”

父親說:“不是還有一個名額麽?”

萬站長愣了愣:“鄉中心小學有個空缺,站裏研究後,給了細張家寨的藍飛。”

母親見父親臉色變了,忙搶著說:“人家藍小梅守寡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照顧照顧也是應該的。”

父親掉過臉衝著母親說:“那你就拿一瓶甲胺磷給我喝了,看誰來同情你?”

萬站長不高興了:“是不是有肉吃了就挑肥揀瘦?不幹就說個話,我好安排別人,免得影響全鄉的教育事業。”

父親馬上軟了:“當宰相的還想當皇帝呢,是人哪個不想好上加好呢,我們隻是說說而已。”

母親抓住機會說:“英才,還不趕快收拾東西去!”

一直沒作聲的張英才衝著母親說:“收拾個屁!也隻有你弟弟想得出來,讓你兒子去界嶺當民辦教師。”

父親當即去房裏拎出一擔糞桶,擺在堂屋裏,要張英才隨糞車到縣城去拉糞。張英才瞅著糞桶不作聲。

萬站長挪了挪椅子,讓糞桶離自己遠點:“你沒有城鎮戶口,剛畢業就能找到代課機會,說好聽點是你有運氣,說勢利點是因為有個當教育站長的親舅舅。你不吃點苦,我怎麽有理由在上麵繼續幫忙說話呢?”

父親在一邊催促:“不願教書算了,免得老子在家沒幫手。”

張英才抬起頭來說:“爸,你放文明點好嗎?舅舅是客人又是領導幹部,你敢不敢將糞桶放在村長的座位前麵?”

父親愣了愣,將糞桶提了回去。

母親去幫張英才收拾行李,堂屋裏隻剩下舅甥二人。張英才也挪了一下椅子,和萬站長離得更近些,貼著耳朵說:“我曉得,你昨天先去了細張家寨。”停一停,他接著說:“假如我去了那上不巴天、下不接地的地方,你被人撤了職那我怎麽辦?”

萬站長回過神來:“大外甥,你不要瞎猜。我都下了幾十年象棋,曉得卒子是要往前拱。你先去了再說。我在那兒待了好幾年才轉為公辦教師。那地方是個培養人才的好去處,我一轉正就當上了教育站長。還有一件事,那地方群眾對老師的感情不一般,別的不說,隻要身上沾著粉筆灰的氣味,再凶惡的狗,也不會咬你。”

萬站長從懷裏掏出一副近視眼鏡,要張英才戴上。張英才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近視眼,戴副眼鏡不是自找麻煩嗎。萬站長解釋半天,他才明白,舅舅是拿他的所謂高度近視做理由,才讓他出來代課的。

萬站長說:“什麽事想辦成都得有個理由,沒有理由的事,再過硬的關係也難辦。理由小不怕,隻要能成立就行。”

張英才戴上眼鏡後什麽也看不清,而且頭昏得很,他要取下,萬站長不讓,說本來準備早幾天送來讓他戴上適應適應,卻耽擱了,所以現在得分秒必爭。還說,界嶺小學沒人戴眼鏡,他戴了眼鏡去,他們會看重他一些。另外,他戴上眼鏡顯得老成多了。

張英才站起來走了幾步,連叫:“不行!不行!”

父母親不清楚情由,從房裏鑽出來說:“都什麽時候了,還在叫不行!”父親還罵他:“你是駱駝托生的,生就個受罪的八字。”

“你除了八字以外什麽也不懂。”張英才用手摸摸眼鏡,說完便鑽進房裏,片刻後又夾著那本小說出來,對萬站長說:“我們走吧!”

2

張英才背著行李出門時,大張家寨的幾個年輕人還來勸他別去,說我們這裏和界嶺比,就像城裏和我們這裏比。那地方男人都長得像男苕,女人長得像女苕,所以至今出不了一個大學生,連高中生都沒幾個。又說當民辦教師一個月工資才三十五元,塞牙縫都不夠。萬站長在一旁說,三十五元是教育站發的補助,村裏還要發三十五元。還說,自己在界嶺當民辦教師時,一個月總共才四元錢工資哩!

那些人說的話更難聽:“別說界嶺了,就是我們村裏,任何人找村長要錢,比要喝他老婆身上的奶還難。”

張英才不理,他說:“人各有誌,人各有命嘛!”

父親聽了這句話很高興,認為兒子長進多了,這一年複讀總算沒有白讀。臨到分手時,母親哭了,父親不以為然,在一旁數落說:“又不是去當兵,哭個什麽!”

在路上,張英才一直想這個問題,怎麽去當兵的就可以哭,大家不都是搶著去嗎?

萬站長誠心要請張英才吃點好東西,路上隻要見到賣吃食的地方就進去問,賣的都是隔夜的油條。到上山前的最後一家小店仍是這樣,萬站長將自行車存在店主家,買上十根油條塞進張英才提著的網兜裏,又將十隻皮蛋塞進了他的挎包裏。

山路有二十多裏遠。路不好走,又戴著很別扭的眼鏡,張英才很少顧得上和萬站長說話。歇腳時,他問學校的基本情況,萬站長要他別急,等會兒一看就清清楚楚。他又問當小學老師要注意些什麽。萬站長說,聽到家長哭窮說是交不起學費裝作沒聽見,看見別的老師踢學生一腳時裝作沒看見就行。張英才見萬站長對這類話不感興趣,就不再問這些,轉而問藍飛的母親藍小梅年輕時長得漂不漂亮。萬站長笑了笑說,這種事,男人都會遇到。他問張英才手上玩的是不是硬幣。張英才攤開掌心後,萬站長將那枚磨得鋥亮的硬幣拿過來,看也不看,就扔進山溝裏。張英才不理解,說這是自己壓荷包的錢,怎麽可以說扔就扔。萬站長說,他知道張英才一直在玩硬幣,到了界嶺小學,就不能再玩這種將自己的腦子當成豬腦子的遊戲了。

之後他們沒有再休息,一口氣爬上界嶺。

一排舊房子前麵,一麵國旗在山風裏飄得很厲害,舊房子裏傳出一陣讀書聲,外麵的黑板報上寫著一行大字:為實現界嶺村高考零的突破打下堅實基礎!

張英才看著標語,心裏覺得怪怪的。

一個中年男人從屋裏鑽出來,很響亮地叫道:“萬站長來得真早呀!”

“還不是想趕來吃午飯!”萬站長笑著就向張英才介紹:“這是餘校長。”又向餘校長介紹,“這是張英才。”

餘校長招呼他們進辦公室後,親自沏了兩杯茶端上來。這時,兩個年輕一些的男人進來了。經介紹,知道一個是副校長,叫鄧有米。另一個是教導主任,叫孫四海。張英才裝著擦鏡片上的水霧,想將他們觀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除了覺得他們瘦得很普通外,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

萬站長這時喝完茶,抹抹嘴說:“也好,全校教師都到齊了,我就先說幾句!”

張英才聽了吃驚不小,來了半天沒見到學生下課休息,他以為教室裏還有別的老師呢。萬站長說的無非是些新學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類的套話。萬站長一本正經地說得很起勁。張英才聽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裝作上廁所,走到外麵遛了一圈,才發現幾間教室裏一個老師也沒有,他猜不出哪是幾年級,三間教室是如何裝下六個年級呢?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語文課,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內容。他回去時萬站長終於說完了,接下來是餘校長說。餘校長說了幾句,嗓子就沙啞了。

“你嗓子痛就歇著,我來向站長匯報。”

鄧有米毫不客氣地打開捧在手裏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念起來。剛念完入學率和退學率兩個數字,萬站長就打斷了他的話。

“這些報表上都有,說點報表上沒有的情況。”

鄧有米眼睛一轉,就說了幾件他如何動員適齡兒童上學的事,還說他墊了幾十塊錢,給交不起學費的學生買課本。鄧有米說了半天,見站長既不往心裏記,也不往本子上記,就知趣地打住了。

接下來自然輪到孫四海發言。

等了一陣,孫四海才低低地說了一句:“村裏已經有九個月沒給我們發工資了。”

萬站長也不追問,甚至臉上都沒有一點異樣的變化,平平淡淡地要餘校長領他到教室去看看。到了第一間教室,餘校長說這是五六年級,張英才看到大部分學生都沒有課本,手裏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冊子。

萬站長說:“這些油印課本又是你老餘的傑作吧?”

餘校長說:“我這手再也刻不動鋼板了,是他們自己刻的。”

張英才看見萬站長抓著餘校長那雙大骨節的手輕輕歎了口氣。第二間教室是三四年級,是孫四海帶的,學生們用的卻是清一色新課本。一問,學生們都說是孫老師幫他們買的。再一問,孫四海卻說這是學生們自己的勞動所得。萬站長想追問,餘校長連忙將話岔開了,要他們去看看一二年級。無疑,這個班是鄧有米帶的,所以,一進教室,他就接上剛才匯報時的話題,指著一個個學生說自己動員他們入學的艱難。

正說著,萬站長忽然打斷他的話問:“今年招了多少新生?”

鄧有米說:“四十二個。”

萬站長說:“你數數看,怎麽隻有二十四個。”

鄧有米說:“別人都請假了。”

萬站長說:“連桌子椅子也請假了?老餘,馬上要搞施行《義務教育法》檢查,不要到時弄得你我都過不了關喲!”

鄧有米紅著臉不說話。餘校長一邊連連點頭。孫四海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張英才把這些全看在眼裏,回頭整理自己的屋子時,趁機問萬站長,這三人之間是不是麵和心不和。萬站長要他少管這些閑事,並記住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關係。萬站長說,在這兒他和他們算不上是一個民族的,他是外來人,他們會將他看成是一個侵略者。張英才對這話似懂非懂。

房間的壁上掛著一隻扁長的木匣子。張英才取下來打開後,看見裏麵是一張琴,他沒見過這種琴,一排按鍵寫著1234567,底下是幾根金屬弦,他用手指撥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像餘校長的嗓門。

張英才問:“這是什麽琴?”

萬站長看也不看,一邊掛蚊帳一邊說:“那上麵寫著字呢!”

他摘下眼鏡細看,果然琴蓋上印著“鳳凰琴”三個字,還有一排小字:中華人民共和國北京市東風民族樂器廠製造。房間收拾好後,張英才將那本《小城裏的年輕人》拿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床頭邊。

正好餘校長來了,他看了看書說:“這個作者我認識,他以前也是民辦教師,我和他一起開過會。他幸虧改了行,不然,恐怕和我現在差不多。”

張英才正想問點什麽,萬站長說:“老餘,你這不是潑冷水嗎?”

餘校長忙說:“我還敢擺弄冷水?我這身風濕病再弄冷水,恐怕連頭發都要生出大骨節來。”

這時,學校放學了。張英才後來才熟悉學校的規矩,因為學生住得太分散,來得晚,走得早,所以一天隻有兩節課,上午一節,下午一節。一些學生往山坳裏跑,一些學生往山頂上跑。張英才不明白,鄧有米告訴他,上下都是去采蘑菇,扯野草。

轉了一圈就到了吃午飯時間。餘校長衝著野地喊了幾聲,學生們回來後,將野草和蘑菇分別放進餘校長家的豬欄和廚房裏。張英才看得納悶,這不是剝削學生欺壓少年麽?正想著,餘校長起身離座走進廚房。聽動靜,像是在裏麵給學生打飯,果然就有許多學生端著飯碗從裏麵走出來,到另一間屋子裏去了,跟著餘校長雙手捧著一盆菜出來。萬站長開口叫:“老餘,你等一等。”他轉身叫張英才將那些油條拿來,交給老餘,再分給學生。張英才看見學生們小心翼翼地品嚐著分到手的一點油條,心裏有些不好受。

萬站長問餘校長,哪個孩子是他自己的。

餘校長指了其中一個男孩,張英才馬上想到電視裏的非洲饑民。

“這就是餘誌呀,比我上次來時又瘦了許多,你要是不說,我哪裏敢認。”萬站長嚐了嚐學生們的菜後,臉色陰冷地說:“老餘,你妻子已拖垮了,再拖幾年恐怕全家都得垮。”

餘校長歎氣說:“當民辦教師的,什麽本錢都沒有,就是不缺良心和感情。這麽多孩子,不讀書怎麽行呢?拖個十年八載,未必經濟情況還不會好起來!到那時再享福吧!”

張英才聽了半天終於明白,學校裏有二三十個學生離家太遠,不能回家吃中午飯,其中還有十幾個學生,夜晚也不能回家,全都寄宿在餘校長家。家長隔三差五來一趟,送些鮮菜鹹菜來,也有種了油菜的,每年五六月份,用空酒瓶裝一瓶菜油送來。再就是柴和米,這是每個學生都少不了要帶來的。

吃罷飯,萬站長要進房裏去看看餘校長的妻子。

餘校長攔住他,堅決不讓進門。拉扯一陣,動靜大了,驚動了裏麵的人。

“領導的好意我領了,請領導別進來。”

萬站長隻好在門外大聲說了些問候的話,卻沒有一句可以具體落實的。之後,餘校長就勸萬站長下山,不然趕不上太陽,天黑之後,山路就更難走了。

“是該走,你們都陪著我,都不去上課,學生們都放了鴨子。”萬站長停了停又說,“我這外甥初出茅廬,幫他成長的事,我就托給三位了。”

鄧有米搶在餘校長前麵說:“已研究過了,高低都不就,就中間,讓他跟孫主任兩個月,然後接孫主任的班,孫主任再接餘校長的班,餘校長騰出來抓全盤工作和全村的掃盲工作。”

萬站長第一次笑了。

鄧有米立即見縫插針地問事:“萬站長,今年還有沒有民辦教師轉正的名額?”

張英才聽得心裏一愣。餘校長和孫四海的耳朵也豎起來等回音。

萬站長想也不想,堅決地回答:“沒有!”

大家聽了很失望,連張英才也有點失望。

萬站長走遠了。張英才忽然感到孤單。

旁邊的鄧有米忽然說:“快去,你舅舅在招呼你呢!”

一看萬站長在招手,他連忙跑過去,到了近處,萬站長才小聲說:“忘了件事,他們要問你這眼鏡是幾多度,你就說是四百度。”

張英才不以為地說:“還以為你有什麽錦囊妙計哩!”

萬站長沒理,這一次他真的走了。

剩下四個人時,鄧有米果然問張英才的近視眼鏡有多少度。他不好意思說,但還是按萬站長吩咐的說了。孫四海拿過去試了試,然後說:“不錯,是四百度。”張英才見遇上了真近視,不由得有些後怕,同時佩服萬站長想得真周到,這樣的人,犯了錯誤也不會讓別人察覺。

3

下午仍然隻有一節課,張英才陪著孫四海站了兩個多小時。孫四海怎麽樣講課他一點也沒印象,他一直在琢磨六個年級分成三個班,這課怎麽上。中間孫四海扔下粉筆去上廁所,他趁機跟上去問這事,孫四海說,我們這學校是兩年招一次新生。返回時,教室裏多了一頭豬。張英才去攆,學生們一起叫起來:“這是餘校長養的豬,它就喜歡吃粉筆灰。”孫四海在門口往裏走著說,別理它就是。往下去,張英才更無法專心,他看看豬,看看學生,心裏很有些悲涼。

山太大,天也黑得早,看似黃昏,實際上才四點左右。放學後,留在餘校長家住宿的十幾個學生,在那個叫葉萌的男孩帶領下,參差不齊地往旁邊的一個山坳走去。眼裏沒有學生,隻有豬,張英才感到很空虛。他取下那隻鳳凰琴,擰下鋼筆帽,左手拿著它撥動琴弦,右手去按那些鍵,試著彈了一句曲子,不算好聽,過得去而已,彈了幾下,就沒興趣了。他歇下來後,忽地一愣:怎麽音樂還在響?再聽,才明白是笛子聲。張英才趴到窗口,見孫四海和鄧有米一左一右靠在旗杆上,各自橫握一根竹笛,正在使勁吹奏。

山下升起了雲霧,順著一道道峽穀,冉冉地舒卷成一個個雲團,背陽的山坡上鋪滿陰森的綠,早熟的稻田透著一層淺黃,一群黑山羊在雲團中出沒,有紅色的書包跳躍其中,極似瀟瀟春雨中的燦爛桃花。太陽正在無可奈何地下落,黃昏的第一陣山風就掩蓋了它的光澤,變得如同一隻被玩得有些舊的繡球。遠遠的大山就是一隻獅子。這是豎著看,橫著看,則是一條龍的模樣。

笛子吹出的曲調有些耳熟,聽下去才知道是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之所以沒有一下子聽明白,是因為節奏慢了一半。兩支笛子,一個聲音高亢,一個聲音低回,緩慢地將那首歡快的歌曲吹出許多悲涼。張英才跟著哼一句,那種節奏,需要好久才能將“幸福的花兒”這一句哼完整。

張英才走到旗杆下:“這個曲子要歡快些才好聽。”

孫四海和鄧有米沒理他。張英才就在一旁用巴掌打著節拍糾正,可是沒用。張英才惆悵起來,禁不住思索一個問題:能望見這杆旗的地方,會不會聽見這笛聲?他一邊想,一邊打量眼前這根用兩棵鬆樹捆綁著連接而成的旗杆。

忽然間,哨聲響起來。餘校長叼著一隻哨子,走到旗杆下,在餘校長家留宿的十幾個學生迅速從山坳裏跑回來,在旗杆麵前站成整齊的一排。餘校長望望太陽,喊了聲立正稍息,便走過去將領頭的葉萌身上的破褂子用手整理一下。那褂子肩上有個大洞,餘校長扯了幾下也無法將周圍的布扯攏來,遮住那露出來的一塊黑瘦的肩頭。張英才站在這支小小的隊伍後麵,他看到一溜幹瘦的小腿都沒有穿鞋。餘校長試了幾下,見旁邊還有幾個破褂子的學生在盯著自己看,便作罷了。

這時,太陽已經挨著山了。

餘校長一聲厲喊:“立正——奏——國歌——降——國旗!”在兩支笛子吹出的國歌聲中,餘校長拉動旗杆上的繩子,國旗徐徐落下後,學生們擁著餘校長、捧著國旗向餘校長的家走去。

這一幕讓張英才著實吃了一驚。一轉眼想起讀中學時,升國旗的那種場麵,又覺得有點滑稽可笑。

鄧有米走過來問他:“晚上有地方吃飯沒有?”

張英才答:“這兩天我先在餘校長家搭夥。”

鄧有米說:“你是想回到舊社會麽?走,上我家去吃一餐,要是吃得習慣,以後幹脆咱們搭夥算了。”

張英才推辭再三,見推不脫就同意了。

路不遠,順著山坡往下走,一會兒就到了。

鄧有米的妻子叫成菊,長得很敦實,左邊生了個疤瘌眼。見張英才老是看她,鄧有米就說:“她本是個丹鳳眼,前年冬天我送路隊回來晚了,她來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殘疾。”

張英才暗暗叫聲苦,嘴上卻說:“這地方有狼?”

鄧有米說:“大家都這樣說。也許是野狗吧!”

張英才說:“野狗隻會咬人腿,不會咬到人頭上去呀?”

鄧有米想遷就張英才:“那就當它是狼吧!”

張英才說:“小時候聽說,狼會從後麵用一隻爪子拍人的肩膀。一般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看,狼正好一口咬住人的脖子。”

鄧有米說:“山太大了,什麽怪事都有可能發生。”

張英才說:“這麽苦的事,我舅舅他們了解麽?”

鄧有米說:“都是餘校長嘴嚴言辭短,什麽苦都兜著不說出去,從不跟上麵匯報,還說萬站長在這兒待了十年,他還不曉得這兒的底細?不說人家心裏會記著,說多了人家反而會討厭。”

張英才說:“我舅舅是常掛惦著你們,所以才特地放我來這兒鍛煉的。”

鄧有米說:“你鍛煉一陣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長的,哪怕是轉了正,也離不開這兒。”說著,他忽然一轉話題,“萬站長一定和你交了底,什麽時候有轉正的指標下來?”

張英才說:“他什麽也沒說,他是個老左,正經得很。”

成菊插嘴說:“疼外甥,疼腳跟,舅甥中間總隔著一層東西。”

鄧有米瞪了一眼:“你懂個屁,快把飯菜做好端上來。”又說,“我的年齡、教齡和表現都達到轉正要求的好幾倍,就等你舅舅開恩了。”

這時,成菊將一碗上麵平攤著兩塊臘肉的掛麵端到張英才麵前。

鄧有米說:“不是讓你上酒嗎?”

成菊說:“太晚了,來不及,反正又不是來了就走,長著呢,隻要張老師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

鄧有米說:“也罷,看在張老師的麵上,不整你了。”

張英才聽出這是一台戲,在家時,來了客,父親和母親也常這樣演出。中午在餘校長家沒有吃好,張英才餓極了,一會兒就將碗裏東西全吃光了。山上的夏天,同山下一樣,有點活動就會熱得滿頭大汗;不一樣的是,隻要停下來,用不著擦拭,再多的汗也會馬上被涼風吹幹。張英才稍不注意就打了幾個噴嚏,他怕惹上感冒,就起身告辭,要回去趕緊洗個熱水澡。

路上,拿上手電筒送他的鄧有米,忽然介紹起孫四海的情況。他說孫四海打著勤工儉學的幌子,讓學生每天上學放學在路邊采些草藥,譬如金銀花什麽的,交到一個叫王小蘭的女人家裏,積成堆後再拿去賣。孫四海不肯結婚,就是因為剛來界嶺小學,就和王小蘭成了情人。那王小蘭的丈夫結婚不久就癱在**,什麽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孫四海。鄧有米最後說,若是哪天夜裏聽到笛子響了起來,那準是王小蘭在他那裏睡過覺,剛走。

要是沒有後麵這句話,張英才一定會討厭孫四海。有後麵這句話,張英才覺得孫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說裏的年輕人,浪漫得像個詩人。有一句話,他掂量了一番後才說:“鄧校長,我舅舅最不喜歡別人打小報告,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鄧有米聽了他編造的這句話,就不再說孫四海了,回頭說自己有哪些缺點。這時他們已走到了學校的操場邊,張英才就叫鄧有米回去。

張英才回到屋裏點上燈,拿起小說看了幾行,那些字都不往腦子裏去。隻好放下書,拿起鳳凰琴,將《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彈了一遍,有幾個音記不準,試了幾次。到彈第五遍時,才彈出點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彈,自己聽,挺能抒情。上山來半天了,隨著心情的放鬆,他發現琴盒上寫著一行字:贈別明愛芬同事並存念。

這時,餘校長在外麵敲門。

張英才打開門問:“有事嗎?”

餘校長欲言又止地支吾一句:“山上涼,多穿件衣服。”

張英才說:“我正想過去問你,琴盒上寫著的明愛芬是誰?”

餘校長等一會兒才回答:“就是我妻子。”

張英才說:“沒問過就用她的琴,她會生氣麽?”

餘校長冷冷地說:“你就用著吧,這東西對她是多餘的。她若是能生氣就好了。她不生氣,她隻想尋死,早死早托生。”

張英才被這話嚇了一跳。

餘校長不明不白地離開後,張英才想再給姚燕寫封信,然而,思來想去,總也拿不定主意,如何將自己的地址告訴姚燕。

半夜裏,低沉而悠長的笛子忽然吹響了。張英才從**爬起來,站到門口。孫四海的窗戶上沒有亮,隻有兩顆黑閃閃的東西。他把這當成孫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還是《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吹得如泣如訴,淒婉極了,很和諧地同拂過山坡的夜風一起,飄飄****地走得很遠。

張英才睜開眼,見天色已亮,趕忙起床,披上衣服走到門外。操場上正在舉行升旗儀式,餘校長站在最前麵,一把一把地扯著從旗杆上垂下來的繩子。餘校長身後是用笛子吹奏國歌的鄧有米和孫四海,再往後是昨晚住在餘校長家的那些學生。九月的山裏,晨風又大又涼,這支小小隊伍中,多數孩子隻穿著背心短褲,黑瘦的小腿在風裏簌簌抖動。大約是冷的緣故,孩子們唱國歌時格外用力。最用力的是餘校長的兒子餘誌。國旗和太陽一道,從餘校長的手臂上冉冉升起來後,孩子們才就地解散。

張英才走過去,問餘校長:“怎麽昨天沒人提醒我?”

餘校長說:“這事是大家自願的。”

張英才又問:“孩子們也願意起這麽早?”

餘校長說:“開始不願意,教了一陣就願意了。”

餘校長忽然傷感起來,他指著正在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孩子:“又少了一個愛讀書的學生。昨天他還在這兒。夜裏有人捎來口信,他父親在外麵挖煤,出事故死了。家裏就剩下他一個男人,他不回去頂大梁,日子就沒法過了。他才十二歲呀!聽到父親的死訊,隻紅了紅眼圈,硬是強著沒有哭出來,收拾書包時一點方寸也沒亂,就連借別人的橡皮擦都曉得還。我怕他難過,誰知分手時反而是他來勸我,說自己會抽空讀書,將來若是出息,一定要回學校給老師們磕頭謝恩。還說,他家那兒望得見這麵紅旗,每天早晨他會在家裏一邊想著老師和同學,一邊唱國歌。隻要能唱歌,他就什麽也不怕。”

餘校長用大骨節的手揉著眼窩。

孫四海在一旁說:“就是領頭的那個大孩子,叫葉萌,是五年級最聰明的一個。”

張英才明白這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很感動地說:“餘校長,這些事你應該通過萬站長向上麵反映,讓縣裏或者省城出麵關心一下這些孩子。”

“這山大得很咧,許多人連飯都吃不飽,哪能顧到教育上來喲。”餘校長說,“聽說國家在搞科技扶貧,這樣就好,搞科技就要先抓教育。孩子們就有希望了。”

鄧有米插嘴說:“還希望我們幾個都能早點轉正。”

張英才的情緒被這句話破壞了。

4

張英才拿上洗漱用品,走到學校旁邊的一條小溪,掬了一捧水潤潤嘴,將牙刷擱到牙**帶勁地來回扯動。忽然感覺身邊有人,一看是孫四海。孫四海提著一隻小木桶來汲水,舀滿後並不急著走。

孫四海說:“你不該動那鳳凰琴。”

張英才沒聽清:“你說什麽?”

孫四海又說了一遍:“我們是從不碰鳳凰琴的。”

張英才想再問,忙用水漱去嘴裏的白沫。孫四海卻走了。

張英才吃了一驚,衝著走到近處的孫四海大聲說:“你這個人是怎麽了,陰陽怪氣的,像個沒骨頭的陰魂。”

見滾落到溪水中的是隻皮蛋,孫四海也不客氣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見你吃不慣餘校長家的夥食,就留了幾個紅薯給你,沒料到你自己備有山珍海味。”

孫四海把手中的紅薯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張英才撿起紅薯,來到孫四海的門口,大口大口地吃給他看。孫四海見了不說話,隻顧埋頭劈柴。紅薯吃光了,張英才隻好去開教室的門。

孫四海在背後叫:“張老師,今天的課由你講。”

張英才毫不謙虛:“我講就我講。”連頭也沒有回。

山裏的孩子老實,很少提問。孫四海從頭到尾都沒來打照麵。張英才也一點不覺得慌張。上了講台,先教生字生詞,再朗讀課文三五遍,然後劃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課文中心思想,最後是用詞造句或模擬課文做一篇作文。上學時,老師教他們的那一套,他記得。餘校長在窗外轉過幾回,鄧有米裝作來借粉筆,進了一趟教室,離開時還小聲說:“張老師真是得了萬站長真傳。”

放學後,張英才看到孫四海一身泥土,從後山上下來,鑽到屋裏燒火做飯。他也尾隨著進了屋。

見孫四海還是不理不睬,他訕訕地說:“孫主任,我來你這兒搭夥,行嗎?”

孫四海冷冷地說:“我不想拍誰的馬屁,也不願別人說我在拍誰的馬屁。你也沒必要和人搭夥,在自己屋裏搭座灶就成。”

張英才說:“我不會搭灶。”

孫四海說:“想搭灶?我和五年級的葉碧秋說一下,她父親是個砌匠,可以隨叫隨到。”

張英才說:“這不合適吧?”

孫四海說:“要是你自己動手做,那才真不合適,家長曉得了會認為你瞧不起他。”

說著話旁邊來了一個女孩。女孩長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愛,身上衣服雖然也補過,看起來卻像天然的。女孩笑一笑,徑直到灶後幫忙燒火。

張英才問:“這是誰的女兒?”

由於聽鄧有米說過孫四海與王小蘭的事,見孫四海這麽直爽,張英才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他轉過話題說:“灶沒搭起來,我就在你這兒吃,你攆不走我的。”

孫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壞了,說:“讓你抓住把柄了。先說定,灶一做好就分開。”

張英才連忙點點頭,孫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給鍋裏添一把米。

吃飯時,孫四海和李子坐在一邊,張英才越看越覺得兩人長得極像。他記起五年級的學習欄裏,有篇被當成範文的作文好像是李子寫的,便端著飯碗走過去,一看果然沒錯,作文題目叫《我的好媽媽》。

李子寫道:

媽媽每天都要將同學們交到我家的草藥洗淨曬幹,再分類放好。湊成一擔,媽媽就挑到山下收購部去賣。這是孫老師與媽媽商量好的,用同學們交的草藥,換每年要用的新書。山路很不好走,媽媽回家時身上經常是這兒一塊血跡,那兒一道傷痕。今年天氣不好,草藥黴爛了不少,收購部的人不是扣秤,就是壓價,新學期要到了,仍沒湊夠給班上同學買書的錢,媽媽後來將給爸爸備的一副棺材賣了,才湊齊錢,交給孫老師去給同學們買書。媽媽的心很苦,她總怕我大了以後會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證,可她總是搖頭,不相信我的話。所以,我每天都在下決心,為了不讓媽媽將來還要受苦,我一定要好好讀書,為將來報答媽媽打下良好基礎。

張英才看完後,沒有回到孫四海的屋裏,孫四海喊他送碗去洗,他才從自己屋裏出來,碗裏盛著剩下的八隻皮蛋。他要李子放學後將皮蛋帶回去交給媽媽,並轉告說有個新來的張老師問她好!李子不肯接。孫四海在一旁開口,讓她拿著。李子說自己代媽媽謝謝張老師時,張英才忍不住用手在她的額上撫摸了幾下。

下午是數學課。張英才先不上數學,他將李子的作文抄在黑板上,自己大聲朗誦一遍,又叫學生們齊聲朗讀十遍。意思是讓低年級同學看到高年級同學的學習精神。學校教室破舊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語文,下午上數學,這是全校統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讀語文時的吵鬧聲,幹擾上數學課所需要的安靜。三年級的大聲讀書聲,攪得別的年級不得安寧。鄧有米跑過來,想說話,看到黑板上抄的作文,就一聲不吭地回去了。餘校長沒進教室,就在外麵轉了兩趟,也沒說什麽。

放學後,笛聲又響了起來。老曲子,《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張英才站在一旁用腳打著拍子,還是壓不住那節奏,那旋律慢得別扭,他不明白,兩位私下較勁的老師,隻要是吹笛子,就會配合得天衣無縫!後來,他幹脆就著這旋律朗誦起李子的作文來。他的普通話很好,在這樣的傍晚裏又特別來情緒,讓孫四海的眼睛完全潮濕了。

鄧有米眨著眼睛回答:“首先是朗誦得好。作文嘛,孫老師是教導主任,你說呢?”

孫四海一點不回避:“一個字:好!”

鄧有米逼問一句:“好在哪裏?”

孫四海答:“有真情實感。”

餘校長這時走過來打圓場:“孫主任,你窖茯苓的那塊山地的排水溝還是不行,雨大一點就有危險,會將香木衝出來。”

孫四海說:“山地底下太硬了,挖不動,我打算叫幾個學生家長來幫幫忙。”

餘校長說:“也好,我那塊地的紅薯長得不好,幹脆提前挖了,讓學生們嚐個新鮮。家長們來後,叫他們順便把這事做了。鄧校長,你家有什麽事沒有?免得再叫家長來第二次。”

鄧有米說:“我說過,我們又不是舊社會教私塾的先生——”

孫四海不等他說完,扭頭就走,還將笛子裏麵的口水狠狠地甩得老高。

李子回家去了。她家離學校不遠,沒有在餘校長家住宿。張英才蹲在灶後燒火,幾次想和孫四海說話,但見他滿臉的沉重就忍住了。直到吃飯時,兩人都沒開口。一頓飯快吃完了,油燈火舌跳了幾下。餘校長的兒子餘誌鑽進門來。

“孫主任、張老師,我媽頭痛得要死,我爸問你們有止痛藥沒有,想借幾粒。”

孫四海說:“我沒有。”

張英才忙說:“餘誌,我有,我給你拿去。”

回到屋裏,他將預防萬一的一小瓶止痛藥,全給了餘誌。

夜裏,張英才無事可幹,又擺弄起鳳凰琴。偶然地,他覺得有些異樣,琴盒上寫的“贈別明愛芬同誌並存念”,與“一九八一年八月”這兩排字之間,有幾個什麽字被別人刮去了,一點墨跡也沒剩,隻留下一片刀痕。

外麵的月亮很好,他把鳳凰琴搬到月亮地裏,試著彈了幾下。月光昏昏的,看不見琴鍵上的音階,彈出來的聲音有些亂七八糟。他索性就用鋼筆帽猛地撥動琴弦,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和聲。

忽然間,有女人在餘校長屋裏發出一聲尖叫。

那些在餘校長家寄宿的學生驚慌失措地鬧起來。

張英才快步過去,見大門閂得死死的,敲不開,他就叫:“餘校長!餘校長!有事嗎?要人幫忙嗎?”

餘校長在屋裏答:“沒事,你去睡吧!”

張英才趴在門縫上,聽到餘校長的妻子在低聲抽泣著,那情形倒是安靜下來了。他繞到屋後,隔著窗戶對屋裏的學生們說:“別害怕,我是張老師,在替你們把守窗戶呢!”剛說完,山坡上就亮起了兩對綠色的小燈籠。他咬緊牙關忍著沒有驚叫,腳下一點不敢遲疑,飛快地跑回自己屋裏。

進屋了,他才記起,慌亂之中將鳳凰琴忘在外麵。

之後張英才就開始捉蚊子,準備睡覺。山上的蚊子多,雖然先前用蒲扇將蚊帳裏的蚊子往外扇過,還是有不少漏網的。張英才端著煤油燈,用燈罩上方的熱氣去灼烤躲在蚊帳四角的蚊子。被灼烤到的蚊子,穿過燈頭上的火舌,掉在燈罩與燈頭的結合處,等到張英才再也找不到蚊子時,那一帶已被蚊子的殘骸堆滿了。張英才將煤油燈燈撚往回擰到最小的位置,然後放回到桌麵。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手臂涼絲絲的。他想父母這時一定還在乘涼,大山窩裏就隻有這點好處,再熱的天也熱不著。

也許是不習慣沒有電燈,張英才雖然困,卻睡不穩。迷糊中,聽到窗口有動靜,睜開眼睛,正好看到一隻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搖晃,像是小時候聽大人講的故事裏鬼怪要抓人魂魄的樣子。

張英才身上的汗毛一下子豎起幾寸高,枕邊什麽東西也沒有,隻有那本平時連折一隻角都舍不得的小說,他抓起來就朝那隻手砸去。有蚊帳擋著,根本砸不到那隻枯白的手,隻是將它嚇得哆嗦了一下。

“張老師別怕,我是老餘呀。見你燈沒熄,想幫你吹熄。睡著了點燈,浪費油,又怕引起火災。學生們交點學雜費不容易呀!”

一聽是餘校長,張英才就沒好氣了:“這大年紀了,還鬼鬼祟祟的,叫我一聲不就行了!”

餘校長理屈地回應道:“我怕耽誤了你的瞌睡。”

餘校長走後,張英才剛尋到舊夢,沒想到他又在窗前鬧起來,叫得有些急:“張老師,趕快起來幫我一把。”

張英才煩躁地說:“你家水井起火了還是怎麽的?”

餘校長說:“不是的,餘誌他媽不行了,我一個人動不了手。”

張英才一聽,趕忙爬起來,跟著餘校長進了他妻子的房。前腳還沒往裏邁,後腳就想往後撤。明愛芬光著半個上身,直挺挺地躺在**。

餘校長說:“張老師,實在無法,就委屈你一回!”

張英才看看無可奈何了,隻有進去。

明愛芬的鼻子裏隻有出氣沒有進氣,臉色憋得像隻紫茄子。餘校長斷定有東西憋在喉嚨裏,說她以前就吞過瓦片、石子和小磚頭等東西。

張英才表情愣愣的,心裏在想,這女人真命賤,想尋死都想到這種分上了。轉過來又想,這女人真命大,換了別人,早就將自己弄死了。

餘校長和他商量了一下,決定一個人扶著明愛芬,另一個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讓她吐出什麽東西來。明愛芬大小便失禁,平時擦洗得還算幹淨,經過如此鬧騰,早已髒得出奇。餘校長習慣了,就上去扶,露出後背,讓張英才拍。張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幾下沒效果。餘校長就叫他在床沿上練練。張英才連連拍幾下,餘校長都不滿意,要他再加一倍以上的力氣,同時在心裏將明愛芬當成殺父的仇人或者奪妻的情敵。張英才沒有這兩種體會,但他想起了藍飛,若不是橫裏冒出藍飛,自己如何會到這種鬼地方哩!他一橫心,要朝搶了好去處的藍飛下黑手,一掌擊下去,整張床都晃動了。

張英才揚起手臂,看準明愛芬的後背,閉上眼睛,猛地拍下去。隻見明愛芬的脖子一下子梗得老長,哇地吐出一隻小瓶子。張英才認出來,正是天黑時,餘誌去借藥,自己拿給他的那一隻。

明愛芬本來就奄奄一息,經過如此長時間的折騰,稍稍喘了兩口氣便睡過去了。她喉嚨一咕噥,還說了句夢話:“哪怕我死了,也要到閻王那裏去轉正。”

出了明愛芬的屋子,餘校長進到男生睡覺的屋子,將餘誌拉到堂屋,打了幾巴掌,罵他死不開竅,又將不該給的東西給了明愛芬。餘校長的樣子很凶,下手卻不重。餘誌認了錯,餘校長就將他送回去,並對幾個被吵醒的學生說:“沒事,明老師又鬧病了,大家安心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升國旗呢!”

一場虛驚之後,他倆站在月亮下說了一會兒話。

餘校長向張英才解釋,他家過去發生這類事,從不請別人幫忙,這兩年身體越來越虛,從前一隻手就能做的事,現在用兩隻手還不一定管用,不得已才上門請他幫忙。張英才很奇怪,怎麽過去不叫孫四海幫一幫。餘校長說,隻要孫四海的門是關著的,自己就不去打擾,怕碰見不方便的事。說完這話,餘校長又趕緊聲明,孫四海是少有的好人。張英才請他放心,孫四海的事自己任誰也不告訴。張英才又追問鄧有米為人怎麽樣,餘校長表態說,鄧有米和孫四海隻是性格不同,其實都是一個頂一個的好人。

張英才說:“你果真是和事佬一個。”

餘校長有些緊張:“是不是萬站長告訴你的?”

張英才供出鄧有米。餘校長聽了反而高興起來。

“我怕他會對我有更大的意見哩!”

張英才趁機問:“那隻鳳凰琴是誰送給明老師的?”

餘校長歎了一聲:“我也想查出來,可明老師她死也不肯說。”

張英才不信:“你倆一直以學校為家,怎麽也不清楚呢?”

餘校長說:“我比她來得晚,最早是她和萬站長兩個。之前,我在部隊當兵。”

張英才有些相信。分手後,他到操場上將鳳凰琴拿回屋裏,才發現,幾根琴弦都被人剪斷了。張英才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好好一隻琴,又沒有妨礙誰,為何要將它弄成廢物?

5

天剛亮,就有人來敲門。

張英才以為是餘校長叫他起來升國旗,開開門,門口站著滿臉羞紅的葉碧秋。

葉碧秋說:“張老師,我爸來了。”

他這才看見旁邊站著一個模樣很滄桑的男人。

葉碧秋的父親恭敬地說:“張老師,我來打擾了。”

張英才忙說:“剝削你的勞動力,真不好意思。”

葉碧秋的父親說:“要是葉碧秋的外公還活著就好了,連灶都不用搭,直接給學校派個炊事員。”

葉碧秋的父親說:“老嶽父生前最愛對我說,爛泥巴搭個灶,最多隻能用十年八載。老師教學生認識的每一個字,都能受用世世代代。”

張英才不解:“能用一輩子就不錯了,哪能世世代代?”

葉碧秋的父親說:“譬如葉碧秋,過幾年,給她找個婆家,結婚生孩子後,就可以傳到下一代。國家的政策再好,期限一過,就沒用了。認識的字,是不會過期的。葉碧秋的外公生前最愛說這句話。所以,就連葉碧秋的媽,也被他逼著認字。說來讓人心酸,若是不對你說這些,哪天見到她拿著書的樣子,還以為她真的是在讀書。其實,她是個女苕,以為父親還活著,害怕不讓她吃飯,拿著書做樣子。”

張英才聽了心裏一動:“葉碧秋聰明,婚姻的事別處理早了,讓她多發展幾年。”

葉碧秋的父親說:“當然,上麵有號召,都要計劃生育。”

葉碧秋的父親放下工具,也不歇,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就開始搭起灶來。他本來在別處幫人家蓋房子,葉碧秋回家一說,就將人家的事延後半天,先趕到這兒來。葉碧秋父親的泥水活兒做得很好,當孫四海和鄧有米又在用笛子吹奏國歌時,灶已搭到齊腰高。

張英才忽然想起自己還沒有準備鍋,他剛剛著急地“啊”了一聲,葉碧秋的父親說,若是沒有鐵鍋,他正好帶了一口來。張英才很佩服,這位砌匠能將分內分外的事情考慮得如此仔細。葉碧秋的父親如實說,幹這一行,本不用管主人家的事,是葉碧秋說,張老師隻知道搭灶,不知道買鍋。他就順便買了一口鍋,帶到學校裏來。說著話時,葉碧秋已從升旗隊伍中跑出來,將放在門口的鐵鍋拎進來。

葉碧秋進門時,正好聽到父親在同張英才說:“我這個女兒,雖然愛讀書,卻沒有讀書的命。她像她小姨,將來做媳婦,一定很會體貼丈夫。”

張英才若是沒有笑,也許還沒事。張英才輕輕地笑了一聲,讓葉碧秋羞得差點將手裏的大鐵鍋扔在地上。幸虧張英才站的位置好,手接得也快,鐵鍋沒有摔壞,隻是將張英才的手臂劃出一道血痕。

葉碧秋的父親想用牆上陳年塵土給張英才止血。

葉碧秋紅著臉攔著他說:“張老師不用這些,張老師用創可貼。”

葉碧秋的父親像是明白了什麽,等葉碧秋去了教室,才盯著張英才用創可貼貼過的手臂,沒頭沒腦地說:“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就曉得長心思了!”

上第二節課時,葉碧秋的父親就將灶搭好了。他試了幾把火,才放心離去。

試燒的柴火還沒熄滅,張英才的父親就出現了。

他對父親說:“正愁沒有油炒菜,你就送來了及時雨。”

父親說:“我以為學校有食堂,沒想到還得自己做飯自己吃。”

張英才聽父親說,是替他搭灶的葉砌匠托人捎信讓他來一趟,心裏不免有些吃驚。他知道這一定又是葉碧秋做的。他有些不敢相信,葉碧秋會替自己將這些事情都安排妥當。

張英才不去想這些,他問:“媽的身體好麽?”

父親說:“她呀,再過四十年,也沒有生命危險。”

張英才見父親說了一句很文氣的話,就說:“爸,沒想到你的文化水平也提高了。”

父親說:“兒子能為人師表,老子可不能往你臉上抹糞。”

張英才嫌父親後一句話說得太沒水平了,就去拆信看。

那封信果然是姚燕寫來的。三頁信紙讀了半天才讀完。前麵都是些廢話,如同窗三載、手足情長等等;關鍵是後麵一句話,姚燕說,畢業以後,除了他以外,她沒有給任何男同學回過信。雖然這話的後麵就是此致敬禮,張英才仍讀出許多情懷來。姚燕會畫畫,去年高考時,與張英才分在同一考場。張英才落選後不得不參加複讀,姚燕卻被外地一所藝術專科學校錄取了。張英才將老遠跑來看他的父親丟在一旁,趴到桌子上趕緊寫回信,說自己現在是第二次給女同學寫信,但第一次給女同學寫信也是寫給她的,將來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等等,所有寫給女同學的信,收信人都會是姚燕。

因為是第一次來校,餘校長非要張英才的父親上他家吃飯。

吃了飯出來,父親直歎息餘校長人好,自己的家庭負擔這麽重,還養著十幾個學生,他說:“你舅舅的站長要是讓我當,我就將餘校長轉成公辦教師。”

張英才說:“你莫瞎表態,舅舅那小官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就算真有這個權力,隻怕你會先考慮我這個當兒子的。”

說話時,有人喊餘校長,要他到下麵村裏去領工資。

餘校長拉上張英才做伴。到了村裏才搞清,教育站的黃會計碰上了搶劫的。黃會計因為家裏有事,將發工資的時間拖後了幾天。界嶺小學是他的最後一站,黃會計從望天小學那邊翻越兩道大山直接過來,想不到偶爾為之,也會碰到搶劫的。為了逃命,黃會計將力氣都用光了,明明學校就在眼前,一步也走不動。黃會計不知是解嘲,還是真的這樣做了。他說,最危險的時候,他急中生智,一邊跑,一邊告訴追殺他的人,其他學校老師的工資都發出去了,他身上的錢,隻剩下一百多元。這不是假話,因為界嶺小學全是民辦教師,每個人隻有三十五元補助金。黃會計這樣一喊,搶劫的人就泄氣了。黃會計這才撿回一條性命。

拿了錢後,張英才隨口問:“補助金分不分級別?”

餘校長說:“公雞啄白米,一口一粒,不問大小。”

張英才心裏一默算,就發現有問題,想細問,又怕不便。回校後就給萬站長寫了一封信,要他查一查為什麽這裏隻有四個民辦教師,卻能領五個人的補助金。

兩封信都交給了父親。張英才再三囑咐,要父親將姚燕的信用掛號寄。他怕父親弄錯,特地說郵費漲了價,掛號要五角錢。父親要他給錢。

他有點氣,說:“父子之間,你把賬算得這麽清楚幹什麽,將來有我給你錢用的時候。”

父親品出這話的味道:“這才叫水往下流呢!”

父親走時,張英才正在上課。聽見父親在外麵叫一聲:“我走了!”他走到教室門口揮揮手就轉回來。

下課後,孫四海過來對張英才說:“你爸讓我轉告,他將那瓶油送給餘校長了,他怕你生氣,不敢直接和你說。他說中午在餘校長家吃飯,一大盆青菜裏,挽起胳膊找半天,才能找到幾個油星子。”

這天特別熱鬧,放學後,降旗儀式剛結束,呼呼啦啦地來了一大群家長。也不喝茶,十幾個人分成兩撥,一撥人幫孫四海挖茯苓地四周的排水溝,一撥人幫餘校長挖紅薯。

張英才到窖茯苓的地裏轉了轉。大家都在議論,說孫四海的茯苓豐收了,地上裂了好些半寸寬的縫,一定是底下的茯苓太大,脹開的。孫四海笑眯眯地說,頭三年自己種的茯苓都跑了香,這一次就當是對上一次的補償吧。張英才不明白什麽是跑了香。孫四海告訴他,茯苓這東西怪得很,三年前在這兒下的香木菌種,三年後挖開一看,香木倒是爛得很好,一個茯苓也找不到,而離得很遠的地方,會無緣無故地長出一窖茯苓來,這是因為香跑到那兒去了,有時候,香會翻過山頭,跑到山背後去的。張英才不信,認為這是迷信。大家立即對他不滿,埋頭挖溝不再說話。

張英才覺得沒趣,便走到餘校長的紅薯地裏。幾個大人在前麵揮鋤猛挖,十幾個小學生跟在身後,見到鋤頭翻出紅薯來,就圍上去搶,然後送到地邊的籮筐裏。紅薯的確沒種好,又挖早了,最大的也大不過拳頭。餘校長說,反正長不大了,早點挖還可以多種一季白菜。張英才看見小學生翹著屁股趴在那裏折騰,開始心裏直發笑,後來見到他們臉上黏著鼻涕和泥土,頭發上盡是枯死的紅薯葉,想到餘校長將要像洗紅薯一樣把他們一個個洗幹淨,就喊道:“同學們別鬧,要注意衛生,注意安全。”

餘校長不依他,反而說:“讓他們鬧去,難得這麽快活,泥巴人兒更可愛。”

走到操場中間,聽見有學生叫張老師,一看是葉碧秋。

“你怎麽沒回家?”

“我小姨就住在下麵村裏,我爸讓我上她家去,為張老師要點青菜炒著吃。”

葉碧秋說著,就將半籃子青菜遞到他麵前。

張英才生氣了:“我是一個人吃全家人不餓,不像餘校長,要管二十個人的夥食,怎麽會要你去幫我討吃的呢?”

葉碧秋嘟噥著說了句什麽,臉上很不高興。

張英才換個口氣說:“這次就算了,以後就別再自作聰明了。”葉碧秋忙放下菜籃,轉身欲走。張英才拉著她的手說:“你幫我一個忙,問問餘誌,他曉不曉得是誰弄斷了鳳凰琴的琴弦。”

見葉碧秋點了頭,張英才就送她回小姨家。

進村後才弄清楚,葉碧秋的小姨就住在鄧有米的隔壁。

鄧有米見到後,又要留張英才吃晚飯,張英才隻好謊稱已吃過飯。往回走時,張英才記起葉碧秋剛才走路時款款的樣子,很像那個給他寫信的女同學姚燕。他不由得有些擔心,父親會不會將給姚燕的信弄丟。隨後又想,可惜葉碧秋比姚燕小許多。如此想來想去,他仿佛記起來,剛才拉住葉碧秋,要她找餘誌探聽是誰弄斷了鳳凰琴的琴弦時,那隻暖暖的小手,在自己的掌心裏柔柔地抖了幾下。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

一個星期下來,學校裏的日常事務就熟悉了。每日幾件舊事,做起來寂寞得很。鳳凰琴斷弦一事,便成了真正的大事件。等了幾個星期,葉碧秋不僅沒來匯報情況,反而老躲著他,一放學就往家裏跑。這天下午,張英才讓鄧有米一上課就宣布,放學之後,讓葉碧秋到辦公室見他。

放學時,葉碧秋果然不敢搶著跑了。

張英才問:“你問過餘誌沒有?”

葉碧秋說:“問過,他說是他幹的,還要我來告訴你。”

張英才說:“那你怎麽遲遲不說?”

葉碧秋說:“他曉得我是你派來的漢奸特務。我要是說了,就真的成了漢奸特務。”

張英才說:“那你為什麽還要說?”

葉碧秋說:“是你要我說,不是我要說的——二者完全不一樣!”

張英才被葉碧秋後麵的話說愣了。這是他來界嶺小學後,所聽到的最有文明含量的一句話。當然,他所感受的文明,多半來自每天都要翻開來看一看的《小城裏的年輕人》。他很想問葉碧秋看過這本小說沒有,或者問她想不想看這本小說。

葉碧秋說:“我也不相信,餘誌盡冒充英雄。”

張英才說:“那你再去問問他。”

葉碧秋說:“我不敢再問了。三年級時,他說他吃了蚯蚓,我剛說不信,他就當麵捉了一條蚯蚓吃下去。”

眼看談不妥,張英才隻好讓葉碧秋走開。

6

周末下午的降旗儀式舉行得早一些,因為全體老師都要出動,送那些在餘校長家寄宿的學生回家。舉行降旗儀式時,全校的學生都參加了,由於太陽還很高,天空還很燦爛,鄧有米和孫四海的笛子,吹不出黃昏時的那種深情,氣氛也就沒有往日的肅穆。儀式結束後,鄧有米、孫四海和餘校長各帶一個路隊,往不同方向走。學生一走,學校裏就變得特別冷清,就像一座沒有香客的大廟,寂寞得瘮人。

餘校長總說張英才路不熟,留他看校。這一次,張英才存心耍了個心眼,悄悄地跟上孫四海這一路。直到走出兩三裏遠,才追上去打招呼。孫四海見了他有點意外,嘴上什麽也沒說,依然牽著李子的手,一步步穩穩地走著,還不斷提些課堂上的問題,讓李子回答。李子若是到路邊采山楂時,孫四海必定在旁邊緊緊守護著。這一路隊有六個學生,到第一個學生的家時,已走了近十裏路。

張英才走熱了,脫下上衣隻穿一件背心:“這十裏路,可以抵山下的二十裏。”

孫四海說:“難走的還在後頭呢!”

山路的確越來越難走。草叢中的蛇蛻也越來越多。孫四海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塑料袋,將撿到的蛇蛻小心地裝進去。張英才看到一隻蛇蛻,鼓起勇氣把手伸了出去,一觸到那粗糙的乳白色東西時,心裏一陣陣起疙瘩。

李子在旁邊說:“張老師怕蛇了!”

孫四海馬上要李子用一個成語來形容一下。

李子想了想說:“杯弓蛇影。”

孫四海輕輕撫了一下那片微微發黃的頭發。張英才不由得尷尬起來。蛇蛻有許多了,塑料袋裝得滿滿的。孫四海不讓學生們再撿,要他們趕緊走路。站在山梁上,張英才以為離天黑還有會兒,一下到山溝,就很難看清腳下的路了。

學生們陸續到家,隻剩下一個李子。

最後李子也到家了。王小蘭站在家門口,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孫四海將塑料袋遞過去,王小蘭也將一隻裝得滿滿的袋子遞過來。

到這一步,孫四海才說:“李子這幾天有些咳嗽。”他又介紹,“這是新來的張老師。”

張英才不知道怎麽稱呼好,隻有點點頭。

王小蘭也在點頭,點得很深,像是在鞠躬,然後問:“不進屋坐會兒?”

孫四海憂鬱地說:“不坐了。”

張英才看清了,王小蘭是個哀戚戚的冷美人。

走了一陣,張英才再往回看,王小蘭果然還在家門口站著。又走了一陣,前麵山上有一處燈火很像界嶺小學。張英才一問,果真如此。

張英才很奇怪:“李子回家不是多繞了十裏路麽?”

孫四海說:“路是繞了點,但能多采些草藥。她不繞路,別的學生就要繞路。”

張英才壯壯膽說:“李子她媽不該嫁給那個男人。”

孫四海愣了愣說:“誰叫她娘家窮呢,那個李誌武,當時是大隊幹部,又實心實意地喜歡她。父母之言,她抗拒不了。誰知搞責任製後,李誌武上山采藥掙錢,摔斷了腰。”

張英才更大膽地追問:“當初你怎麽不娶她?”

孫四海歎口氣:“我是從外地流落到界嶺的孤兒,後來當了民辦教師,就連最關心我的老村長都反對,怕弄出事來,影響轉正。現在想來,真的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正待再問,前麵有人在呻吟:“孫主任!張老師!”

聽聲音分明是餘校長。他倆趕緊走攏去,見餘校長拄著一根樹枝靠在路邊石頭上。

餘校長苦笑著說,他將最後一名學生送到家,天就黑了,返回時,路過一處田壟,明明看見一個人在前麵走著,還叼著一隻煙頭,火花一閃一閃的,他快走幾步,想攆上去找個做伴的。到了近處,他一拍那人的肩頭,覺得特別冰涼,像塊石頭。他仔細一打量,果然是塊石頭,不僅是塊石頭,還是塊墓碑。他心裏一慌,腳下亂了,一連跌了幾跤,將膝蓋摔得稀爛。

餘校長說:“我想等個熟人做伴,回去看個究竟。”

孫四海說:“也太巧了。我們去看看,你丟下什麽沒有。”

張英才知道這風俗,人走夜路受到驚嚇,一定要趕緊回去找一找,以免有精氣或魂魄失散了,人會大病一場。張英才小時候膽子特別小,家裏人一直認為是他受過驚嚇而沒有回去找魂,他自己則是從來不相信。

回去一找,果然是座墓碑,而且還是老村長的。界嶺小學就是當年老村長拍板,讓全村人,那時叫大隊,勒緊褲帶修建的。過去餘校長常歎息說,若是老村長在世,學校也不至於像現在這種破樣子。歎息歸歎息,大家也都體諒老村長的為難之處,他自己的大女兒生下就是女苕。老村長卻不承認,非說是讀書少了。這也是老村長堅持要在界嶺修建小學的重要原因。老村長在位時勉強張羅將女兒嫁了人,生了葉碧秋,葉碧秋過了啟蒙年紀,九歲才報名上學。當然,這些都是老村長去世之後的事情。

這時,孫四海開口說:“老村長,你愛教育愛學校我們都曉得,可你這樣做就是愛過頭了,你要是將餘校長嚇出毛病來,事情就會非常糟糕。你老的外甥女葉碧秋早就上學了,書也讀得很好,我們都有信心,覺得她一定能夠考上大學。你要想愛得正確,就請保佑我們這些民辦老師早點轉正吧!”

孫四海苦笑一聲:“餘校長放心,我這是開玩笑。”

餘校長說:“人家死了多年,你還敢與他開玩笑,這也怪老村長當初太寵你。老村長將你從別的村弄過來當老師時,大家都以為他是招上門女婿,兩個女兒由你選哩!”

孫四海說:“人的事太難預料。老村長如果真的開口,說不定我會答應他,那樣的話,我也算有個家了,不至於到現在還是一個人睡覺,全家人做夢。”

餘校長說:“這話又說過頭了,小心有人聽了心裏難過。”

於是大家又說墓碑的事。老村長的墳墓早就在這條路上,這一帶的人沒有不熟悉的,當年下葬時,餘校長還站在新墳前親自念過祭文。怪就怪在連餘校長都會在視覺上出錯。孫四海和張英才一致認為,是餘校長看花了眼,再有另一種可能是遇上了磷火,加上心裏太緊張,出現了幻覺。

末了,餘校長說,這種事山裏常發生,不用大驚小怪。

大家剛剛平靜下來,墓地裏忽然傳出一種像是女鬼的笑聲,說哭不是哭,說笑不是笑,聽起來很近,找起來很遠,最恐怖的是,每一聲響到最後,都會在一種猙獰的感覺中變得虛無縹緲。

從來隻將鬼神當成笑談的張英才,下意識地一把摟住孫四海的腰。

孫四海也沒有沉住氣,同樣一把摟住餘校長的腰。

就像學生們在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餘校長站在最前麵,衝著黑糊糊的墓地吼了一聲:“我們都是知識分子,你就不要用這一套來嚇唬人了!”

黑暗中真的走出一個人來。在暗處發出怪笑的女人,竟然是葉碧秋的母親,也就是剛才餘校長說的老村長的大女兒。

餘校長和孫四海知道她是個女苕,也不好生氣,隻問她這麽晚躲在這裏幹什麽。

葉碧秋的母親嘿嘿一笑,說自己想爸了,順便將最近學會的一篇課文,背誦給他聽。說話時,她很得意地亮了亮手裏拿著的小學一年級課本。

哭笑不得的餘校長讓開路,由她先走。經過孫四海身邊時,葉碧秋的母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還說:“我認識你,你是孫四海,我爸最喜歡你!”等她走遠了,餘校長才笑話孫四海說,別以為女苕什麽都不懂,她也善解風情。

孫四海傷感起來,若不是老村長非要他來當民辦教師,真想不出自己現在流浪在何方。到這一步,張英才才弄清楚,原來孫四海是另一個村的孤兒,偶爾遇上老村長,老村長見他有文化,就將他弄到界嶺來當民辦教師。

說著話,就到了鄧有米的家。餘校長在門外喊了一聲。成菊出來答應,鄧有米還沒有回來。鄧有米送學生的路最遠,有個學生離學校足有十裏,來回一趟整整二十裏,三個人進屋去說了一會兒話,鄧有米就在外麵叫門。開門進屋,四人一湊情況,不由得嚇了一跳。

真是蹊蹺事不湊成一堆,就算不上蹊蹺。鄧有米將最後一名學生送回家後,轉過身來,剛繞過一座山嘴,狼群就迎麵衝過來,他嚇得不知所措,站在路中間一動也不動,那些狼也怪,像趕什麽急事,一隻接一隻擦身而去,連聞也不聞他一下。其中一隻小狼,被兩邊的大狼夾著沒路可走,竟然直接從鄧有米**鑽了過去。鄧有米讓大家聞一下。幾個同事站在那裏沒有動,倒是成菊,彎下腰,真的往他襠裏嗅了一陣。站直了時,見孫四海在笑,她也忍不住說笑,鄧有米跑了二十裏山路,出了許多臭汗,分不清是狼臊,還是人臊。

鄧有米先前對張英才說,成菊的丹鳳眼被狼舔成疤瘌眼,因為張英才的疑問改口說不一定真的是狼,也可能是野狗。這一次,他又說成是遇到了狼,張英才馬上認真地說,以界嶺這片大山所存在的食物鏈,不太可能繁衍出一群狼。鄧有米遇上的野獸,頂多是從小就沒有人馴養的野狗。鄧有米再次認同了張英才的話,他說,山裏的人,說起山裏的事,總是有些誇張。

孫四海一聽就說起風涼話,界嶺小學的教學計劃應該修訂一下,增加對指狗為狼或者指狼為狗這一新典故與新成語的專題教育。

說到這兒,大家都在笑。

成菊揉著淚汪汪的眼睛說:“真是應了老古話,窮光蛋也有個窮福分。”

餘校長添一句:“窮人命大,但八字小。”

老村長的小女兒出嫁後住在鄧有米隔壁。

大家一齊過去,與她說了剛才的事。老村長的小女兒,也就是葉碧秋的小姨,說今天是她父親的忌日,姐姐一定是去上墳,姐姐總是這樣,一天當中總有一會兒是清醒的,過了這一陣,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7

第二天一早,張英才剛睜開眼睛就起床往家裏趕。從山上往山下走,幾乎是一溜小跑。二十裏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開始吃早飯。

路上碰見了藍飛,他也是回家看看。兩人內心的複雜明擺在那裏,見麵時隻是相互點點頭,沒有說一個字,好在一到岔路口就自然分手了。

一進家門張英才就問:“媽,我爸呢?”

母親說:“你爸一早就到鎮上拉糞去了。”

他正想問父親有沒有寄一封掛號信,一掃眼發現灶頭上擱著一封信,信封上用很娟秀的字寫著“張英才親啟”,並且也是掛號。拆開一看,隻有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時時刻刻等你來敲門!張英才先是一怔,很快明白其中意思。他一高興,也不管母親在不在旁邊,就將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到底是學藝術的,一句話都這麽浪漫有詩意!”

因為兒子回來了,又因為有女同學寄來一封信,讓兒子高興得一跳三尺高,母親欣喜地進廚房做了一碗臘肉麵。

萬站長開門見山地說:“聽說你回了,就連忙趕來,有個通知,正愁送不及時,你趕緊帶回學校去。”

張英才說:“剛到家,就要返回?”

萬站長說:“這是大事,貫徹義務教育法的精神,下下個星期到你們那兒搞貫徹義務教育法工作的檢查驗收,要爭分奪秒,一天都不能耽誤。”

張英才接過通知,吃完剩下的麵條,就上路了。

上山的路走得並不慢,歇氣時,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來讀,信紙上有股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貼在鼻子上一聞就是好久。這樣就耽誤了時間,還在山腰上,就看見路旁獨戶人家開始吃午飯了。張英才不著急,從包裏摳出兩隻熟雞蛋,剝了殼咽下去,依舊走走停停。走到鄧有米家的後山上,他想到,反正一會兒還要來通知鄧有米到學校開會,不如現在就去說一聲。

張英才於是棄了正路,從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一到鄧有米家門口,就看到幾個人正在忙碌著,將他家糞氹裏的土糞,一擔擔地往一塊地裏挑,地頭上已出現一座黑油油的糞堆。張英才認出其中兩個人,上次幫孫四海挖排水溝時也來過。

鄧有米挽著褲腿在一旁走動,腳背以上卻一點黑土也沒粘。

見到張英才,鄧有米有些不好意思:“馬上要秋播了,家長們擔心我到時忙不過來,就自動來幫我一把。其實,這土糞再漚一陣更肥些。”

張英才說:“現在你和餘校長、孫四海擺平了。”

鄧有米說:“其實,那天我那話沒說清楚。”

張英才搶白道:“那天你是想說民辦教師本來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

鄧有米說:“你可不要對我有什麽看法!”

張英才說:“用不著怕我。你洗洗手吧,然後到學校去開會!”

鄧有米非常敏感,馬上眉毛一揚:“是不是有轉正的名額下來了?”

張英才說:“可不能先透露,等大家當麵了再說不遲。”

鄧有米走在前麵,樂得屁顛顛的,這個樣子讓張英才覺得很好笑。餘校長不在家,領著餘誌他們上菜地澆水去了,隻有孫四海坐在門口,用笛子吹奏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又是將快樂吹成了憂傷。

鄧有米衝著他喊:“孫主任,到張老師屋裏來開會。”

孫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還開會?會開得越多,女苕和男苕就越多。”

鄧有米說:“來吧來吧,虧不了你。”

等餘校長時,張英才將熟雞蛋分給他倆一人一個,他自己也吃一個。一邊吃一邊將姚燕信中寫的話當作上聯,作為無意中想到的機智問題說出來,要大家對上下聯。

張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說出來,就岔開話說:“萬站長讓我捎回一個緊急通知,要你們按通知上的要求,盡快執行,做好準備工作。”

餘校長接過通知看了看,順手遞給將脖子伸得老長的鄧有米,讓他讀一遍。

鄧有米接過去,咳一下,清清嗓子響亮地讀道:“西河鄉教育站文件,西文字第31號,關於迎接全縣貫徹義務教育法工作檢查驗收的緊急通知——”剛讀完標題,鄧有米臉就變色了,最後幾個字幾乎能聽出一些哭腔。

餘校長問:“鄧校長,你怎麽啦?”

鄧有米實在忍不住沮喪:“還以為是通知民辦教師轉正。前幾次的文件,總是這個季節發下來。”

鄧有米不願再讀。孫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過去,讀起來,讀得餘校長一臉的嚴肅。

孫四海一合上文件,餘校長就說:“滿打滿算也隻有十天時間,沒空討論研究了,今天我就獨裁一回,從星期一起,咱們四個人做這樣的分工,張老師正式帶三四年級的課,孫主任將一二和五六年級的課一擔挑了,我和鄧有米抽出來,專門突擊一下相應的工作。”

張英才打斷餘校長的話:“我不懂,十天時間怎麽能掃除文盲呢?”

餘校長頭一回用不客氣的語氣說:“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後可以慢慢學,現在沒空解釋,這事關係到學校的前途,一點也放鬆不得。”

餘校長還宣布了幾條紀律:一切為了界嶺的教育事業,一切為了界嶺的孩子,一切為了界嶺小學的前途。張英才聽不懂這叫什麽紀律,他想說這倒像是誓詞。餘校長一認真,就顯示出領導者的風範,讓張英才心生畏懼,不敢亂插嘴。

餘校長話不多,說完後就叫大家補充。鄧有米提出,要村裏派主要幹部參加準備工作。

孫四海說:“來個人又不能幫忙做作業、改作業,不如乘機叫村裏將拖欠的工資補給我們。”

鄧有米連聲叫好。

餘校長苦笑一下:“也隻好出此下策了。不過各位也得出點血,借此機會請村長餘實和老會計來學校吃餐飯。每人十塊錢,怎麽樣?”

餘校長看了大家一眼,才說:“就在我家吧,明老師做不了飯,另外請個會做飯的女人來幫幫。”

孫四海低聲說:“我沒意見,還可以讓村幹部感受一下學校裏艱難的氣氛。”

至於請人,商量半天隻有王小蘭合適,她做的飯菜又省料又清爽。

這一切都定下來後,天就黑了。

吃過飯後,張英才就趴在煤油燈下冥思苦想,如何才能使姚燕的那句話錦上添花。他將那本小說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關愛情的話,都細細品過,既沒有可供參考的現成內容,也沒有找到任何靈感。枯坐到半夜,餘校長又在窗外察看,見他沒睡,就打個招呼走回去。張英才靈機一動,冒出一句話來:敲門太費時,我要直接翻進你的窗戶。寫了這句話後,張英才很激動,也不怕外麵的黑暗,跑去敲孫四海的門。剛敲一下,孫四海還沒醒,他就覺得沒意思,這樣的話怎麽和孫四海說呢,說了也不會有共同語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

屋內孫四海醒了,問:“誰呀?”

張英才學了一聲貓叫:“喵——”

村長餘實和老會計是星期二來學校的,加上王小蘭與學校本身的四個人,剛好一桌。王小蘭做的菜作料放得很重,大家都稱讚說有口勁,吃得過癮。吃飯之前,村長餘實先說了一個好消息:盡管經濟困難,村裏還是決定將拖欠教師的工資發一部分。當然,他也希望全體老師能在這次掃盲工作中,為界嶺村的領導和群眾增光添彩。大家都為這話鼓掌,餘校長的妻子明愛芬,也在裏屋鼓了掌。

酒至半酣就開始逗鬧。老會計死死拉著王小蘭的手,非要王小蘭和他幹一杯。學校的人都替她說情,說她真的不會喝酒。老會計不答應,不能喝的酒,自己可以代她喝,但是每喝一杯她必須親他一下。也不等王小蘭分辯,老會計抓過王小蘭的酒杯,一口喝幹,並將老臉往王小蘭嘴上湊。

孫四海的臉色頓時漲得像一大塊豬肝。

鄧有米見勢不妙,起身解手去了。

餘校長怕出事,一邊不停地用手扯孫四海的衣角,一邊用眼色示意張英才。張英才本與此事無關,又有萬站長做後台,村幹部們一直對他很客氣。見老會計鬧得有些過分,張英才本來就想出麵幹涉,加上餘校長的暗示,他便挺身而出,插到兩人中間,一手分開王小蘭,一手將酒瓶倒過來,斟滿桌上的空酒杯:“我代小蘭姐和你連幹三杯。”也不管老會計同意不同意,一口氣將酒杯喝幹了三次。老會計是五十幾歲的人了,一見張英才血氣方剛的樣子,隻有甘拜下風。

孫四海的臉色也開始平和了。

張英才豈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間老會計叫起了頭暈,說:“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從桌子底下爬過去行嗎?”

村長餘實見了道:“行了行了,就這樣,意思到了就行。”

張英才心裏早就對村幹部有意見,自己來這兒教書都好長時間了,誰也不來看望。聽到村長餘實打官腔,他就來了氣。張英才也不說話,繞到老會計的背後,雙手抵住老會計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對麵坐著的孫四海,將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後移了移,露出空當,好讓張英才將老會計推過來。

惱羞成怒的老會計,爬起來時手裏攥著一隻肉骨頭,要砸張英才。

村長餘實連忙口稱:“醉了!醉了!別再喝了,撤席吧,別讓孩子們看笑話!”送走了村長餘實和老會計,張英才看見王小蘭大大方方地進了孫四海的屋子。他裝作走動的樣子,來到窗外,聽見裏麵女人的哭聲嗡嗡的,像是電影鏡頭裏兩個人摟在一起時的那種哭聲。

這天夜裏,孫四海的笛聲響了很久,搞不清楚是什麽時候歇下來的。

第二天早上見麵時,孫四海明顯消瘦了許多,眼圈挨著的地方都是坑坑窪窪。

升完國旗,餘校長吩咐,三年級和五年級,各抽十個成績靠後的學生,交給他和鄧有米安排。按學習成績排順序,葉碧秋應該是前三名。張英才不明白,要成績差的學生做何用處。問過之後,又得不到回答,因而多了個心眼,將葉碧秋派了去。

隔天,張英才問葉碧秋:“餘校長安排的事你都做了麽?”

他吸取上次的教訓,說話時繞了一個彎。

葉碧秋果然很坦白地回答:“餘校長安排我替餘小毛做作業,我很認真地做了,餘校長還表揚了我。”

張英才問:“你認識餘小毛麽?”

葉碧秋說:“認識。我們一起啟蒙的,但他一直斷斷續續,有時候來上課,有時候不來上課。今年開學時,餘校長又動員他來了。他隻報個名,連教室都沒有進,就回去了。他家裏太困難,讀不起書!”

張英才說:“我們班的同學,總共要代多少個報名不上學的學生做作業?”

葉碧秋說:“餘校長說,一個同學負責兩個人。做完了,每個學生獎一支鉛筆,兩本作業本。”

張英才說:“明天放學時,你將代餘小毛做的作業本拿來,我替你改一改。”

葉碧秋一點也沒懷疑,點頭答應了。

第二天,葉碧秋果然將作業本帶來了。張英才一看,和五年級已經做過的作業一模一樣。

張英才想不明白,這樣做是什麽目的。

轉眼十天過去,萬站長帶著檢查團來了。

檢查團來時,餘校長又要孫四海將三四年級的課,也交給張英才,理由是孫四海也要負擔部分接待工作。張英才忙得團團轉,連和萬站長打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他發現,學校裏的學生,似乎比平時多出許多,卻難得有空想想其中的緣故。

萬站長也是檢查團成員,他發言說:“老萬我不怕大家說搞本位主義,如果界嶺小學這次評不上先進,我就不當這個教育站長了。”

餘校長帶頭鼓掌,檢查團的成員也都鼓了掌。

山上沒地方住,檢查團看著餘校長指揮學生降下國旗後,就踏黑下山了。

臨走時,張英才對萬站長說:“我有情況要反映。”

萬站長邊走邊說:“你的情況,等回家過年時,再好好反映吧!”

萬站長走出很遠,張英才記起應該把寫給姚燕的信,交給萬站長帶到山下郵局寄出去。他喊了兩聲,撒腿追上去。跑了百來米,看到萬站長在那兒拚命擺手,他停下腳步,怔怔地望著那一行人,在黑沉沉的山脈中隱去。

檢查團走後,張英才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平時各處弄虛作假的事他見得不少,那些事與他無關,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這回不同,不僅他是當事人,萬站長也是。學校裏的人明擺著是在串通一氣,害怕泄露玄機,事事處處都防範他,把他和萬站長都耍了。這一想就有氣往上湧,他忍不住,拿起筆給萬站長和縣教育局負責人寫了兩封內容大致相同的信,詳細地述說了界嶺小學和界嶺村在這次檢查中偷梁換柱、張冠李戴等等見不得陽光的醜惡伎倆。

信寫好後,他有空就到學校旁邊的路口,等那個三天來一趟的郵遞員。等了四天不見郵遞員來,也不知是錯過了,還是郵遞員這次走的不是這條路線。他不願再等下去。攔住一個要下山去的學生家長,將兩封信托他帶下山寄出去。不過姚燕的信還在手裏捏著,他隻會將它托付給像父親和萬站長這樣萬分可靠的人。

8

這幾天,學校裏氣氛很好,村幹部來過幾趟了,大家一起將每間屋子細細察看,哪兒要修,哪兒要補。村長餘實表態,發下來的獎金,村裏一分錢不留,全部給學校作修理費,讓老師和學生過一個溫暖舒適的冬天。餘校長將這話在各班上一宣布,學生們都朝著屋頂上的窟窿和牆壁上的裂縫歡呼起來。餘校長還許諾,若是修理費能省下一點,還可以免去部分學生的學費。餘校長說“部分學生”時,目光在那些家庭特別困難的學生身上不停打轉。

張英才甩了甩手上的泡沫,正待上去,萬站長已經跳了下來,鐵青著臉,不問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就是兩個耳光,打得張英才險些滾進溪水中。

張英才捂著臉委屈地說:“你憑什麽一見麵就打人?”

萬站長說:“打你還是輕的,你若是我的兒子,就一爪子掐死你!”

“我又沒有違法亂紀。”

見張英才還不服氣,萬站長更生氣了。

“若是那樣,倒不用我管。你為什麽要寫信告狀?天下就你正派?天下就你眼睛看得清?我們都是偽君子、睜眼瞎?”

“我也沒寫別的,就是說明了事實真相。”

“你以為我就不曉得這窮鬼都不肯來的地方,實際入學率隻有百分之六十幾?你曉得我在這兒教書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入學率才達到多少嗎?臭小子,才百分之十六呀!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比他們能幹,如果這兒實際入學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幾,讓餘校長他們當全國模範都算委屈,要當教育部部長才合適。”

萬站長要他洗完衣服後回屋裏待著,學校裏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不要出來。

張英才被幾巴掌打怕了,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屋裏。

天黑前的降旗儀式上,餘校長第一次喊“奏國歌”,笛子沒有響。餘校長喊了兩遍,還是不行。他不得不用異樣的聲音第三次喊:“奏國歌!”笛聲才沉重地響起來。

之後,孫四海開始拚命地劈柴。

孫四海用斧頭將柴連劈帶砸,弄成粉碎,嘴裏一聲聲咒罵著:“狗雜種!狗雜種!”直到餘校長叫他去商量一件事。

萬站長很晚才到張英才房中,燈光下臉色有些緩和了,他在張英才的**斜躺了好久,才長歎一聲。

“你隻花一張郵票錢,就弄掉了學校的先進和八百元獎金,餘校長早就指望用這筆錢來維修教室。其實,這兒的情況縣裏完全清楚,想提高這裏的入學率,比別處抓高考升學率還難,都同意界嶺小學當先進,你捅了一下後就不行了,窗紙捅破了漏風!”

張英才想分辯幾句,萬站長不讓他說。

“我讓餘校長寫了一個大山區適齡兒童入學難的情況匯報,做個補救,避免受到通報批評。我和他們談了,讓他們有空將每個學生入學時的艱難過程和你說說,你也要好好聽聽,多受點教育。”

話音剛落,萬站長就睡著了。

萬站長的鼾聲很大,吵得張英才入夢遲了。早上醒來一看,床那頭已經沒有人了。

張英才說:“不是說好,這個星期的課由我上麽?”

孫四海不冷不熱地說:“讓你休息還不好麽!”

“休息就休息,累死人了,我還正想請假呢!”

張英才很不高興,昂頭說完後,轉身就走。

第二天,幾乎是在頭天的同一個地方又碰上孫四海。

“你不是請假了?怎麽還往教室跑!”

張英才說不出話來,心裏卻是真生氣了。

萬站長走後,張英才明顯感到大家對他很反感。孫四海見他時,隻要一開口,話裏總有幾根不軟不硬的刺。鄧有米更幹脆,遠遠地看見他,就往旁邊躲。餘校長也很氣人,張英才向他匯報,說孫四海剝奪了他的教學權利,他竟然裝聾,東扯西拉的,還煞有介事地解釋,自己的耳朵一到秋冬季節就出問題。開頭幾天,張英才還以為隻是孫四海發了牛脾氣,鬧幾天別扭也就過去了。過了兩個星期仍沒讓他上課。餘校長和鄧有米也不出麵幹涉,他就想,這一定是他們的合謀,目的是攆他走。

晚上,張英才看見一隻手電筒燈光在往餘校長屋裏挪。到了門口亮處,認出是鄧有米。隨後,孫四海也去了。張英才猜想,一定是開黑會,不然為何單單落下他一人!

張英才越想越來氣,忍不住推門闖進會場,進屋就叫:“學校開會,怎麽就不讓我一人參加?”

孫四海說:“你算老幾?這是學校負責人會議。”

張英才一下子愣住了,退不得,進不得。

最後還是餘校長表態:“就讓張老師參加旁聽吧!”

張英才不客氣地坐了下來。聽了一陣,才弄清楚他們是在研究冬天即將來臨,如何弄錢修理校舍等問題。

大家都悶坐著不說話,聽得見旁邊屋裏,學生們為爭被子細聲細語地爭吵。

悶到最後,孫四海憋不住說:“隻有一個辦法。”大家精神一振,眼巴巴地望著孫四海。孫四海猶豫一番,終於開口說:“隻有將我那窖茯苓提前挖出來賣了,變出錢來借給學校,待學校有了收入時再還我。”

餘校長說:“這不行,還不到挖茯苓的季節,這麽多茯苓,你會虧好大一筆錢的。”

孫四海說:“總比往年跑了香強多了。”

餘校長說:“既然這樣,那我就代表全校師生愧領了。”

“要是評上了先進,不就少了這道難關!”一直低頭不語的鄧有米抬起頭小聲嘟噥,說了之後,又露出一副後悔的樣子,恨不能收回這些話。

餘校長問:“還有事沒有,沒有事就散會。”

張英才說:“我有件事。我要求上課。”

餘校長說:“過幾天再研究,這是小事,來得及。”

孫四海突然提高聲調說:“張英才,你別仗勢欺人。什麽時候研究是領導考慮的事,就是現在研究,你也得先出去,等研究好了,再將結果通知你。”

張英才無話,隻好先行退出,他又沒膽子候在門外的操場上,隻好回到自己的屋裏,用耳朵和眼睛同時注意著外麵的動靜。

不一會兒,孫四海過來,隔著窗子說了一句更氣人的話。

“我們研究過了,大家一致決定,下一次再研究這事。”

張英才氣得直擂床板,用牙齒將枕巾咬成團,塞在嘴裏狠命嚼,才沒有跳到操場上破口大罵。

學校一如既往,不安排張英才的課。哪怕是請了學生家長來幫忙挖茯苓,孫四海不時要跑去張羅,也不讓張英才替一下。茯苓挖到第二天中午,山上一片喧嘩。張英才以為出事了,心裏有些幸災樂禍。

沒過多久,孫四海興衝衝地從山上下來,手裏捧著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嘴裏叫著:“稀奇,真稀奇,茯苓長成人形了!”

張英才忍不住也湊攏去看,果然,一隻大茯苓,長得有頭有腦,有手有腳,極像一個小娃娃。餘校長從孫四海手裏接過茯苓人。細看一遍後,遺憾地說:“可惜挖早了點,還沒有長成大人,要是長得分清男女,就值大價錢了,說不定還能成為國寶。”

孫四海愣了一陣,才回過神來,雙手一用力,將茯苓人的頭、手、腳一一掰下來,扔到張英才的腳下。張英才見孫四海的眼裏冒著火,不敢吱聲,扭頭回屋,將自己反鎖起來。

張英才想了好久,覺得老這麽鬥也不是事,回避一陣也許能使事情有所轉化。他向餘校長交了一張請假條。餘校長立即簽了字,還說一個星期若不夠,延期一兩個星期都行。張英才拎上一隻包,裝上牙刷毛巾和給姚燕的信,外加那本小說,就下山了。

下山後,他沒有回家,直接去鄉裏見萬站長。

舅媽李芳站在門口說,萬站長到外地參觀去了。

李芳的樣子明顯是不想讓他進屋。張英才隻好在心裏罵:你這個母夜叉,難怪丈夫會在外麵**!嘴裏依然道了謝。

出了教育站,看見從縣城開來的末班車停在公路邊上。車上人不多,有不少空位,他摸摸口袋裏的錢,打定主意,幹脆上一趟縣城,他想到縣文化館看看,如果運氣好,碰上那位寫了如此好的小說的幹部,就將心裏的話全部說給他聽聽。張英才一上車,車就開了,走了兩個小時,在縣城邊,他叫了停車。張英才記得姚燕家在城郊,父母是種菜的。上高二時,學校開運動會,張英才參加萬米長跑,曾經從姚燕家門前路過。張英才記得具體方位,一路找過去,還真讓他找到了。大門上著鎖,聽鄰居說,姚燕的父母上省城看姑娘去了。張英才本沒有見姚燕家人的意思,隻想認路朝拜一下。轉身再到縣文化館,一打聽,這才真正失望:那位寫小說的幹部,已經作為人才,調到省文化廳去了。

從電影院出來,張英才就去那家農友旅社。過去父親來學校看他總住那兒。同學們還用此事笑話他。他和父親說了幾次,父親不肯改,仍住農友旅社。張英才不去想為什麽自己也隻能住農友旅社,找到地方,交了兩元錢,登記了一個床鋪,也不去看看,拿了號碼牌,出門買了一碗清湯麵,三下兩下吃完,回到旅社,蒙頭就睡。

後半夜,那些要趕早去集貿市場上搶占位置的人,早早地就將張英才鬧醒了。他跟著那些人起來,去車站搭車,到了候車室,才發現自己也起得太早了點。候車室裏隻有幾個要飯的躺在那兒,他在那裏坐下也不是,站著也不對。

幸好候車室的報欄上還夾著一張舊報紙,張英才站過去,從頭開始看,連最小的標點符號也要看清楚是頓號還是逗號。看到第二版,突然發現一篇通訊員文章,是說這次貫徹義務教育法工作大檢查的,從頭到尾全是好話,居然還點名表揚了萬站長,說自他任教育站長以來,西河鄉義務教育工作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張英才將這張報紙看完之後,又集中注意力來研究這篇文章。連著看了好幾遍,腦子裏的思索次數就更多了。

隨著有人將要飯的人攆出候車室,車站裏慢慢熱鬧起來了。

好不容易回到西河鄉,沒想到剛下車就遇上藍飛。

張英才夜裏沒睡好,有些恍惚,想躲開已經來不及。

更想不到藍飛會主動迎上來,問他何時回去上課。

張英才一時大意,脫口說了句:“上個鬼的課!”

再聽藍飛說出來的話,張英才忽然明白,自己的事已被大風從山上刮到山下來了。

藍飛說:“鬼才不上課!你是教育站用紅頭文件批準的教師,不說為萬站長爭口氣,也要為自己留點尊嚴!”

藍飛胸有成竹地為張英才出主意,要他回去後,裝出一副準備進行轉正考試的樣子。藍飛斷言,不出三天,那幾個民辦教師就會想盡辦法來巴結他。到了那一步,他就是界嶺小學的阿彌陀佛了。

藍飛說完自己的想法後,不清楚是歎息別人,還是歎息自己,或者隻是發泄心中鬱悶,他將嘴張得大大的,對著太陽長長地籲了一下。一直側麵對著別處的張英才,情不自禁地隨著他的表情看過去,剛剛還是萬裏無雲的天空,仿佛也被觸動了傷心事,變得陰陰的。他倆都沒有將心裏想到的話說出口,似他們這類隻是民辦教師初級階段的人尚且如此,界嶺小學的那幫民辦教師,少的幹了十幾年,多的幹了二十幾年,日日夜夜對轉正的渴望,早已化為一種心情之癌,成了永遠的不治之症。

張英才衝著滾滾襲來的林濤大吼一聲,心裏卻在暗暗叫苦:若是在萬站長心裏,親外甥連老情人的兒子都不如,這符合天理嗎?這時候,他已經認定,藍飛的突然出現,一定是奉了萬站長之旨意。他忍不住罵萬站長是老狐狸,又將藍飛的母親藍小梅罵成是老狐狸精。

9

回到界嶺小學時,餘校長他們正在落日之下發呆。張英才有意從三人中間穿過,竟然被視作無物,更別說讓他上課的事了。

張英才也就顧不上再生藍飛的氣了。他就將初中和高中的課本以及學習筆記,全部鋪開,陳列在桌麵上,窗戶也用報紙封死,不露一點縫隙。一連兩天,除了上廁所和必要的室外活動,譬如升降國旗等,其餘時間決不出屋,即使要出屋也要隨手鎖門。第三天早上,他去上廁所,回來後,發覺窗戶上的報紙被人摳出一個小洞。他什麽也沒說,找了一塊紙,將那個小洞補上。

中午,張英才正閂著門在屋裏做飯,聽見葉碧秋叫他。

葉碧秋站在門外說:“張老師,你怎麽不給我們上課了?”

張英才說:“都是學校安排的。要不你去問餘校長。”

葉碧秋說:“同學們都在想念你,想聽你講的課。”

張英才打開門說:“當學生的可不能挑選老師。”

葉碧秋紅著臉說:“不,不是我挑選老師,是鄧校長要我這樣說的。”

葉碧秋雖然還在讀小學,因為啟蒙晚,身體發育情況是全校學生中最明顯的。張英才不經意裏看到那微微挺起的胸脯,也有些臉紅,便趕緊說:“鄧校長隨口說的話不能當真。”

張英才轉身將桌子上的複習資料整理了一遍,這也是故意做給葉碧秋看。他明白鄧有米指使葉碧秋來,是有目的的,也說明自己的故弄玄虛已經初見成效了。待葉碧秋將屋子裏的情形看清楚了,他又故意說:“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不要再來敲門,我要專心複習。”

葉碧秋走後,張英才忍不住一陣竊笑。

下午放學後,張英才聽到外麵笛聲有些三心二意,就有意走出去。鄧有米立即放下笛子,衝著他極不自然地笑一笑。張英才裝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繼續喃喃地背著數學公式。一向很會說話的鄧有米,猶豫再三才湊上來,卻說了一句不大得體的話。

張英才心裏一驚,想好的幾句嗆人的話,都沒法說出來。

天一黑,張英才正要關門,孫四海來了。

“明天我要下山一趟,配副眼鏡,班上的課由你去上。”

“我請了一星期假還未滿呢!”

“我這是私人請你幫忙。”

“如果是公對公,那可沒門!”

孫四海走到桌邊,拿起那副近視眼鏡:“你這眼鏡是幾多度的?”

張英才說:“四百度。我告訴過你。”

“我記性差,忘了。”孫四海一邊說,一邊將每一本書狠狠盯了一下。

孫四海果然是下山去了,直到臨近天亮時才回來,還背著一大摞書。

張英才裝著好奇地問李子:“孫老師是不是背了好多小說回來?”

李子說:“連小說的毛都沒有,全是中學數理化課本。”

自從有了那些書,孫四海就不再在半夜裏吹笛子了。張英才每次從夢中醒來,都能聽到孫四海的讀書聲。有一次,張英才迎著夜風輕輕地推開門,看到一個讀書人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正好有一顆很大的流星劃破天空,落在後山那邊,他心裏不由得一陣顫抖。

鄧有米也請假下山去了一趟,回來後神情憂鬱,背後和餘校長嘀咕:“可能是這次轉正的麵很窄,名額很少,所以上麵保密,一點口風不透。”

鄧有米說過那話的當天,餘校長就親自找張英才,問他最近以來,對民辦教師的工作安心不安心。張英才矢口否認,還裝出委屈的樣子說,自己本來已經適應了,不再有別的想法,希望餘校長別攪動一池春水了。餘校長隻好單刀直入,指著桌上的書本問這是幹什麽。張英才就用當老師更要打好基礎作為解釋,還說萬站長每次見麵都要叮囑他,想要當好小學教師,必須全麵掌握高中水平的文化知識。見問不出什麽,餘校長走出去,和守在外麵的鄧有米一起仰天長歎。

“別的行當越有經驗越是寶貝,偏偏隻有民辦教師越老越不值錢!”後來幾次,張英才聽到餘校長恍惚地自語:“鄧有米相信可以花錢買通人情後門,孫四海可以憑真才實學霸王硬上弓,張英才既有本事又有後門,我老餘這把瘦骨頭能靠點什麽呢?”

由藍飛說出來的這一招數,讓張英才一夜之間成了界嶺小學鎮校之寶。張英才有時候會獨自發呆,一遍遍地想,民辦教師轉正到底是鯉魚跳龍門,還是閻王爺設下的鬼門關?張英才本來就不是真的在看書,那天他在紙上胡寫亂畫了好久,回過頭來再看,一張白紙上,幾乎全寫著:尊嚴!

在他對著這兩個字發愣的那段時間裏,先是餘校長,然後是鄧有米,最後是孫四海,就像值班巡邏那樣,輪番找借口到他屋裏來轉轉。最特別是孫四海,別人早已放下了架子,唯獨他,人雖然跨過了門檻,靈魂卻不肯跟進來,所以,每說一句話,嘴唇都要緊張地哆嗦好一陣。讓張英才想不到的是,孫四海剛走,王小蘭就像風一樣溜進來,二話不說,將**的被子抱起來就往外麵跑。等到張英才明白過來,她人已經走遠了。太陽落山後,王小蘭將洗得幹幹淨淨,並用米湯漿過的被子送了回來,還曖昧地笑著說,他在被子上撒播的那些種子全洗掉了。王小蘭走後,張英才攤開被子細看,以往在家裏,連母親都沒有洗掉的那些青春斑痕,真的找不見了。雖然屋子裏隻有他自己,張英才的臉還是紅得快要漲破了。不僅為自己害臊,也為王小蘭害羞,以孫四海一向的清高,如果知道王小蘭也開始用那種半葷半素的話語挑逗別的男人,萬一失態了,出手痛打她一頓也不足為奇。

往後的一個月中,鄧有米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可見了張英才仍要做出笑臉,聲稱又見到了萬站長,萬站長真是個好領導,等等。

餘校長哪裏也沒有去,唯一的變化是一到天黑就在空無一人的小操場上,繞著旗杆踱步。這天晚上,餘校長終於踱進了張英才的屋子。

寒暄一陣,餘校長就把目光轉向鳳凰琴:“最近一段怎麽沒聽見你彈琴,是不是弦斷了?”

張英才說:“弦斷了不要緊,主要是沒工夫。”

餘校長從口袋裏掏出一卷琴弦:“我這裏有四根舊琴弦,不知合適不,你上上去試試看。”

張英才也不推辭,伸手接過來,並說:“隻怕過不了兩天又會弄斷的。”

餘校長說:“不會的,再也不會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師聽不得鳳凰琴響,聽了就犯病。現在我將門窗堵嚴實了。”支吾幾句再轉過話題,“張老師,這次轉正,是不是對一些特別的人,譬如像——像我這樣的人,有什麽優惠政策?”

張英才說:“沒聽說呀,真的一點消息也沒聽說。”

餘校長憂傷地轉過臉:“沒聽說就算了!你先忙,我到孫主任那裏去轉轉。”走了幾步他又回頭說,“我考慮了很久,決定向上報你當教導處副主任。”

張英才心裏想笑,嘴上說:“多謝校長栽培。”

餘校長敲不開孫四海的門。孫四海聲明過,這一段放學後,他誰也不見。餘校長本也無事,隔著門說幾句就打了回轉。

正在這時,黑洞洞的操場上傳來成菊的哭聲:“餘校長,餘校長喂!你快救救鄧有米吧!”

成菊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一把抓住餘校長。

餘校長有些急:“你放開我,有話慢說,這黑的天,叫別人看見了如何說得清!”

成菊仍不放手:“我不管這些,鄧有米讓派出所的人抓去了,你要想法救他出來。”

張英才這時從屋裏鑽出來:“派出所的人怎麽會抓他呢?”

成菊回答:“還不是為了轉正的事,別的人不是有學問就是有靠山,鄧有米他什麽也沒有,好不容易找了一個關係可以走走後門,家裏沒什麽好東西,沒辦法,鄧有米就到山上砍了一棵紅豆杉,沒想到被林業派出所的人逮住了。餘校長,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哇!”

餘校長一聽急了:“這不是丟學校的臉嗎!上次先進沒評上,這次又來個副校長偷樹,真是斯文掃地喲!”

張英才在一旁勸:“事已至此,想辦法救鄧老師才是上策。”

餘校長像隻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成菊坐在地上哭嚎,聲音又長又尖。

張英才這樣一說,成菊的哭聲低了下來。

餘校長終於沉重地說:“隻能這樣了,就說學校要修理校舍,又拿不出錢,隻好代學生忍辱負重,做此下策之事。”

張英才說:“行倒行,就怕孫四海不同意。”

餘校長說:“你去喊他過來。我剛才去過,他不肯開門。你一去,他就會開門的。”

張英才過去一叫,那扇門真的開了。說了經過,孫四海露出一臉鄙夷相:“沒本事就認命罷了,幹嗎一人做鬼,還要拖著大家一起去陰間呢?”

餘校長說:“行還是不行,你表個態。”

孫四海說:“我沒態可表,就當我不曉得這事。”

餘校長說:“這也算個態度。將一切推給我得了。”

成菊叫起來:“姓孫的,別以為自己就那麽清白,想坐在黃鶴樓上看帆船,是人總有栽跟頭的時候!”

孫四海將門掩到一半才說:“我同意,就算是學校決定的吧!”

餘校長連夜獨自下山,第二天下午才和鄧有米一道回來。鄧有米臉上有幾道疤痕,開始還以為是讓派出所的人打的,說過後才知道,是被倒下來的紅豆杉枝條劃傷的。鄧有米徹底灰心了,一連幾天,見人就說自己願意當一生的民辦教師,再也不想轉正,吃那公辦教師的天鵝肉了。

鄉教育站的黃會計又送工資來,還透露說,上次被搶一案有線索了。

黃會計走後第三天,成菊娘家的一位親戚就被逮捕了。說起來,還是因為鄧有米盜砍紅豆杉而發現線索的。界嶺一帶總共有十幾棵大的紅豆杉樹,小紅豆杉樹就說不清了。自從發現這種樹特別抗癌之後,大紅豆杉樹沒人敢動,小紅豆杉樹難免受到盜伐。斷斷續續的盜伐事件中,大多數沒有被發現,成菊娘家那位親戚也盜伐過紅豆杉,林業派出所的人下去調查,本是為這件事,對方心裏慌張,就連搶劫黃會計一事也自動坦白了。這兩件事一發生,鄧有米的背駝了許多,還向餘校長遞交了辭去副校長之職的申請書。不過,餘校長沒有接受。

隻有孫四海無動於衷,繼續在那裏夜以繼日地複習。

周末下午放學,照例是老師送寄宿的學生回家。

餘校長見鄧有米情緒不好,害怕出事,就叫張英才陪著鄧有米。一路上很順利,返回時,碰上了王小蘭。王小蘭慌慌張張地往學校裏去找李子。張英才記得很清楚,學生們站好路隊後,孫四海是牽著李子的手,帶著那支路隊出發的。王小蘭仍不放心,她感覺要出事了,非要到學校看看。

到了學校,孫四海的窗口亮著,有人影一動不動地透出來。

叫開門,王小蘭氣喘喘地問:“女兒呢?”

王小蘭說:“你們是在哪裏分手的?”

孫四海說:“半路上,我想趕早回來複習,就沒有送到家。”

聞訊趕過來的餘校長當下急了,大聲指責孫四海:“你這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

早已眼淚汪汪的王小蘭,終於哭出聲來,顧不上擦眼淚,扭頭就往門外跑。

在場的人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立即分成兩路:一路是孫四海和張英才,順著路隊走的路尋找。一路是餘校長和鄧有米,沿著近路尋找。孫四海跑得飛快,一會兒就超過了王小蘭。張英才跌了幾跤,還是跟不上。幸虧孫四海要到沿途路邊人家打聽,才時斷時續地沒有跟丟。到了張英才上次跟著路隊走過的那道山嶺上,月亮正好出來了。

跑得飛快的孫四海站在山梁上不動,等張英才跟上來後,才說:“李子在那邊樹上,被一群狼圍著了。”孫四海不像鄧有米,依然堅定地將那些東西稱之為狼。

黑黝黝的紅豆杉上,果然有李子嘶啞的哭聲,樹下還有十幾對綠瑩瑩的眼睛。

孫四海吩咐張英才,看準山路後,一起大叫著往紅豆杉下猛衝,越快越好,千萬不能停頓,然後迅速爬上樹去,等餘校長和鄧有米來。說完,也不管張英才同意或不同意,便大叫起來:“李子——別怕——我來了!”張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麽好,隻得哇哇亂吼,那群被孫四海堅持稱為狼的狼,被嚇得退到一邊。孫四海動作快,張英才的動作也不算慢,等到狼群重新圍上來時,他倆已在紅豆杉上坐穩當了。

孫四海一把將李子摟在懷裏。

李子歇下來不哭了,孫四海卻淚流滿麵。

半小時後,餘校長和鄧有米果然帶來一大群人,將樹下的狼群攆跑了。

回到學校,已是後半夜。孫四海不肯去睡,誰勸也沒有用,一個人坐在旗杆下吹著笛子,音符一個一個地流得非常慢,非常緩,沉沉地,蒼涼得很,一如追憶與送別。

張英才早上起來,看見操場上到處是焦黑的紙灰,他撿起一張沒燒完的紙片一看,是中學課本。孫四海仍在旗杆下吹笛子,從笛孔裏流出一點鮮豔的東西,滴在地上,變成一小塊殷紅。餘校長坐在自己屋門口抽著煙。不遠的山坡上,鄧有米雙手掩麵,躺在枯草叢中。三個人都是一夜未眠。

晨風瑟瑟,初霜鋪在山野上,被風霜雨雪褪去鮮豔的國旗,沒有出現在晨空裏,光禿禿的旗杆上有一種別樣風姿。

“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看懂了國旗。”

在明明沒有升起國旗的周末,張英才對餘校長他們說。

張英才的話含有多層意思,其中一種,是對自己搞的這場惡作劇很悔恨。他不敢說明白了,隻想找機會報答一下,做一點補救。他將自己上山後的所見所聞,如升國旗、降國旗、李子的作文、餘校長家的十幾個孩子,以及孫四海的僅僅一次疏忽,就使學生險些成為野獸的美餐等,寫成了一篇叫作《大山·小學·國旗》的文章。他沒有告訴餘校長,悄悄地下山,將寄給省報的投稿信,親手塞到鄉郵電所門前的郵筒裏。

隔得不遠,他聽到藍飛在和一個女人說話。藍飛要那個女人去教育站,問問萬站長,是否真有民辦教師轉成公辦教師的機會。還聲稱,她若不去,自己就再也不進家門。張英才由此判斷,對方是藍飛的母親藍小梅。藍飛不僅說狠話,還用力拉扯,可惜無濟於事。藍小梅不僅不去,還說,早知藍飛如此不懂事,還不如當初他父親去世時,將一家人全都裝進棺材裏。

藍小梅轉身往細張家寨走去。

有些釋然的張英才等了約十分鍾,才開始走向呆呆地站在路邊的藍飛。他裝著什麽也沒聽到,故意問藍飛,如此失魂落魄,是不是失戀了。藍飛回答時有些掩飾,但也有真話。他說,還不是因為界嶺小學幾個老資格的民辦教師鬧的,讓遠遠近近的民辦教師都以為上麵真的有了轉正的政策。因為一天到晚有人議論,自己都疑神疑鬼了,也想找人探聽虛實。張英才站在黑地裏,將界嶺小學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對藍飛一一說了。藍飛大吃一驚,他沒料到這事會被弄到你死我活的程度,遠遠超出了預估。因此他倆再次約定,無論此事往後如何發展,再也不推波助瀾了。

10

投稿信寄出後的第三天,郵遞員送來一封信。

張英才以為是省報的回複。當他看出是姚燕的筆跡時,竟然有些失望。姚燕一改前一封信隻寫一句的風格,情意綿綿地寫滿三頁紙。張英才隻讀了一遍就塞進口袋裏,更沒有急著回信,他覺得,如果這時候還有心思談情說愛,就太不道德了。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教育站的黃會計領來一個陌生人,說是省教育廳派來進行高考落榜生抽樣調查的,要和張英才好好談談。黃會計將這人扔下,自己回去了。

那人自稱姓王,張英才見他年紀較大,就喊他王主任。

王主任和張英才談得很少,卻老愛往教室和學生中間鑽,還逐個同餘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談了話。張英才好奇地問他們,都說隻是拉了拉家常。有一次,王主任竟然跑進明愛芬的房裏,舉起照相機,哢嚓哢嚓地拍了十幾張照片。幸虧餘校長發現得快,硬將他拉出來。第二天中午吃飯時,張英才到處找不著王主任,還以為他不辭而別了,想不到天黑後,王主任又重新露麵,並解釋說,自己跑到附近山村裏看風土人情去了。

王主任最喜歡看學校升國旗、降國旗,每到這個時候,就拿著照相機拍個不停,一點也不心疼膠卷。那天黃昏,當學生們跟著笛聲唱完國歌,一個衣服穿得太少,老在隊列中哆嗦的孩子,從餘校長手裏接過降下來的國旗,披在身上歡快地跑進低矮的屋子時,王主任不知是要擦眼鏡,還是擦眼淚,背轉身去,好一陣才回過頭來。

孫四海說:“王主任是被摔得眼花繚亂了吧!”

王主任裝出生氣的樣子:“難道就隻有你們能看到狼,我就看不到?”

孫四海說:“你怎麽曉得我們看見狼了?”

王主任說:“不是狼,也是與狼差不多的野狗!”

路過一處山村,王主任敲開一家小雜貨店的門,買了一瓶酒。王主任還要買些下酒菜,雜貨店裏隻有幾袋太陽牌鍋巴,一看上麵的字,早過了保質期。正在猶豫時,夜空裏飄來一陣鹵菜的香味。王主任吸了幾下鼻子,問是誰家在鹵牛肉。店主小聲說,還有誰,村長唄!王主任讓孫四海到村邊站著等一會,自己循著鹵菜的香味進了村長餘實的家。時間不長,王主任便提著一包熱乎乎的鹵牛肉出來。孫四海有些驚訝,王主任居然能夠虎口奪食。問起來,王主任說,回學校後,再將秘訣告訴他。

回到學校,孫四海按照王主任的意思,將餘校長和鄧有米,還有張英才叫到一起。王主任二話不說,上來就敬大家三杯酒。隻有孫四海頂著不肯喝,故意說,王主任不明不白地將村長餘實家的鹵牛肉打劫來了,眼下吃得痛快,隻怕日後小鞋要磨破腳後跟。王主任要大家放心,他是憑著這個證件掏錢買的。王主任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掏出記者證,叭的一聲拍在桌麵上。

到這一步,王主任才和盤托出,前麵對他的介紹,隻是微服私訪的幌子,實際上,他是省報的高級記者。張英才所寫的稿件寄到報社後,讀過的人沒有不感動的。為了確保此事的真實性,報社專門派他下來核實。

王主任說,隻有親眼目睹這一切,才敢相信那篇文章每一字都是真實的。

王主任又說,這是一篇自己從事新聞工作以來見過的最好的文章,一個星期以內就能見報,發頭版頭條,還要配編者按和照片。

為了趕時間,喝完酒王主任就摸黑下山去了。

剛好一個星期,王主任走後的又一個周末,大家正聚在學校裏等郵遞員,想盡快看到王主任的承諾能否兌現。遠遠地看到有人朝學校走過來,還以為是郵遞員到了。走近了些,才發現是村長餘實。鄧有米馬上想到,村長餘實來一定沒有好事,過完年村委會就要改選,除非將這兩年拖欠的民辦教師工資一一兌現,否則,界嶺小學的三張票,就不會是他的鐵票。

一會兒,村長餘實就站到了旗杆下麵,餘校長正想上前打招呼,冷不防聽到一聲吼:“老子總算打聽清楚了,原來那個闖到我家敲詐勒索的假記者,是你們這幫酸秀才引來的。”

張英才問:“你怎麽敢斷定人家是假記者?”

村長餘實說:“在界嶺教書的都是水貨民辦教師。記者是無冕之王,就是刮十二級大風也吹不來,不請自來的全是清一色假貨。那天晚上我若在家,不將那家夥的假記者證扔進灶裏燒了才怪。”

張英才說:“你不也是從界嶺小學畢業的嗎?老師是水貨,教出來的村長一定也是水貨!”

村長餘實說:“不是我不給你們麵子!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老師是水貨,時至今日,老子也許連縣長省長都當上了。”

張英才也急了,麵紅耳赤地說:“教師職業的神聖是因為它隻教學生做人,不教學生做官,隻教學生知識,不教學生無知。”

張英才說完後,下意識地扭頭看著餘校長和孫四海,因為這話是從他倆某次聊天時聽來的。

村長餘實一定是故意找茬,他從懷裏掏出一本練習冊扔給餘校長:“說得好聽,課文上說,當總理的周恩來還要穿有補丁的衣服,分明是宣傳艱苦樸素的精神,你們給孩子布置寫讀後感,非要結合本地實際情況,這是不是含沙射影?”

張英才在心裏笑了一下,這篇作文是他布置的,而且確實是針對上個星期六這一帶山裏,唯有村長餘實家在鹵牛肉之事有感而發的。

餘校長將練習冊細細看了一遍才說:“借名人來教學生如何做人,這也是很正常的教書之道。”

張英才及時補一句:“隻想做官的人,才會將任何事情都與做官扯到一起。”

村長餘實明白張英才今天是不會給他麵子了,便自找台階下:“其實我也是好心,怕你們總想著轉正,不小心上了假記者的當。”

村長餘實剛在這邊路上消失,那邊的小路上,又出現了一大群人。

萬站長在頭裏趾高氣揚地走著,明明已經很近了,還要放開嗓門高聲叫著:“餘校長,來貴客了!”

萬站長所說的貴客,是縣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縣教育局一位副局長,其他陪同人員也都是從來沒有到過界嶺小學的相關幹部。他們親自上山,送來剛剛出版的報紙。大家都說,張英才和界嶺小學為全縣教育事業爭了光,省報用如此顯要的位置,大篇幅地報道縣裏的教育情況,是從未有過的。

張英才接過報紙,剛看一眼便小聲嘟噥:“王主任說話不算話!”

張英才發現,自己寫的文章,雖然發在頭版,但沒有安排在頭條位置上。王主任早先拍著胸脯保證過,他還信誓旦旦地說,如果這樣好的事跡都不能用在頭版頭條位置上,那就不是新聞而是醜聞了。

省報頭版頭條位置上,是一篇關於大力發展養豬事業的文章。

《大山·小學·國旗》排在這篇文章後麵,編者按和照片倒是都有。

匆忙之中自然覺得照片最打眼,也是因為照片印得非常好:餘校長抓著旗繩的大骨節的手,橫吹笛子的鄧有米和孫四海,打著赤腳、披著餘校長的破褂子、站在滿地霜花中的餘誌,趴在幾塊土磚搭起的木板上做作業的李子,以及圍在桌邊吃飯的一群小學生,這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了照片,餘校長直惋惜:“早曉得這些都要上報紙,一定要幫他們好好整理一下。”

縣裏來的人在山上待了兩天,下山之前,他們客氣地問學校裏還有什麽要求。餘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的眼睛,頓時變得像是天空中出現六隻月亮。三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好不容易由餘校長帶頭開口,竟然是說,能不能幫忙添置一些課桌課椅。餘校長話一出口,不僅屬於自己的月亮消失了,就連屬於鄧有米和孫四海的月亮也躲進烏雲裏。

好在萬站長又將話題找回來,使著眼色說:“領導來了,雖然是貴客,但還是很願意為基層排憂解難,餘校長帶頭說了,你們幾位老師再補充幾句。”

張英才擔心鄧有米和孫四海將心裏最惦記的事說走了樣,馬上搶在前麵開口說:“請領導發點善心,給幾個轉正指標,解決這些老民辦教師的後顧之憂。”

此話一出,先前的六隻小月亮又升起來了。

11

那些人一走,界嶺小學又回到從前的樣子。雖然有人當著他們的麵表了態,要想辦法解決學校裏一位公辦教師都沒有的不正常狀況,大家卻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白天盼太陽、夜裏盼月亮地盼,而是各人做各人的事,誰也不再提起這事。

那一天,郵遞員給學校送來一隻麻袋,打開一看,裏麵全是信。是從各地寄來的,除了表示慰問、敬佩和要求介紹經驗外,還有二十多封信是說要和界嶺小學一道開展手拉手活動。張英才不明白什麽叫手拉手活動,餘校長就解釋,這是共青團中央一個基金會搞的,由富裕地區的學校幫助貧困地區的學校的活動。這麽多的學校都願意來幫助界嶺小學,大家自然很高興。當即決定分頭寫信,一人分了一大堆。

忽然,鄧有米叫道:“這麽多信,若是全部回複,光郵票錢就不得了!”

經此提醒,大家動手清點,總共三百一十七封來信,算起來需郵費六十三元四角整,這還沒有包括信紙和信封。四個人在屋子裏愣了半天,餘校長才說:“先將重要的挑五封出來回信,其餘的以後再說。”

張英才一一拆開看,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稱他有文才,將民辦教師寫活了,也有說他敢於為民請命,有良心和同情心的。隻有一封信很特別,上麵隻寫一句話:“速來我處,勿告他人。”開始張英才還以為是姚燕寫的,再看落款,方知是萬站長。

萬站長既是親舅舅,又是工作上的領導,他說有事,肯定就是有事。張英才寫了個請假條,趁天沒亮,塞進餘校長家的門縫裏。

上午九點,張英才就到了萬站長家。李芳正蹲在門口刷牙,一隻又肥又大的屁股將門堵得死死的,見人來也不挪道縫。張英才隻好耐著性子等。李芳刷完牙,嗲聲嗲氣地衝著屋裏說,這麽好的牙齒,怎麽牙刷一碰就出血,該不是白血病吧!萬站長在屋裏如何回答,張英才沒有聽清楚。進門時,見地上的白泡沫中真的有些血色,張英才很想罵一聲活該。

萬站長正在屋裏洗李芳的內衣,見了張英才,他用滿是肥皂的手一指廚房:“沒吃早飯吧,還有兩個饅頭。”張英才也不謙讓,自己進了廚房,一隻大碗盛著兩隻肉包子和兩隻饅頭。他懂得萬站長話裏的意思,肉包子肯定是留給李芳的,就移開上麵的肉包子,拿出下麵的饅頭,一手一個,捏著站到萬站長身邊,望著他吃。

張英才咽了一口才問:“什麽事,這急的!”

萬站長望了一下房門小聲說:“等忙完了再說。”

李芳從房裏整整齊齊地出來,用紙包上肉包子,拿著就出門去了。

張英才問:“她這是去哪兒?”

萬站長說:“上班去唄!”

接下來就入了正題。張英才的那篇文章受到上麵的重視,除了撥給界嶺小學一百套桌椅板凳外,還破例給了一個轉正的名額。萬站長反複強調,這僅有的名額是戴帽下達的,必須是張英才,這不僅是他的文章寫得好,還因為各方麵的條件比較合適,其餘幾個相差太遠了,既超齡,學曆又不夠。

萬站長說:“你把這表填了,快點的話,下個月就可以批下來。”

張英才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看了半天才說:“沒搞錯吧?”

萬站長將登記表攤在他麵前:“白紙黑字,還錯得了!”

張英才終於拿起筆,正要填寫,又止住了:“這表我不能填。應該給餘校長他們。事情都是他們做的,我隻不過寫了篇文章。”

“你別像個男苕!李芳為了她表弟轉正的事,都和我鬧了幾次離婚。這樣的機會一生不會有第二次。”萬站長遲疑了一下,又說,“還有藍飛,那也是我的一塊心病。暫時也顧不上了。”

“如果在一個月以前,我是不會謙讓的。”張英才十分堅決地說,“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這樣的機會應該優先給他們。我比他們年輕二十多歲,就算像你一樣十年遇到一次,也還有兩次機會呢!”

張英才說:“你可以找領導做做工作。”

萬站長想了想,態度又堅決起來:“不行,姐姐把你交給我,我要替你的一生負責。你想想,轉正後得馬上到省教育學院進修一到兩年,那時就快二十一歲了,然後幹上三五年,手裏有了點積蓄正好可以結婚成家。”

“你這樣做,我是不會同意的。”

“你這樣說,哪像親外甥!早知這樣,還不如當初讓藍飛去界嶺,把這個機會給他!”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是沒向舅媽漏一點風聲!”

萬站長氣得往門外走:“你倒要挾起我來了!好好,你的事我不管了,自己看著辦去!”過了幾分鍾,他又從門外轉回來,“外甥風格高,舅舅當然不能拉後腿。不過你得回去問你父母同意不同意,免得到時弄得我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

張英才坐在萬站長的自行車後麵,半個鍾頭不到,就進了家門。

萬站長先說,張英才補充。

張英才剛說完,父親就表態:“英才我兒,這一年複讀,的確沒白讀,你思想也提高了。做人就得這樣,該讓的就要舍得讓!”

母親還沒開口,眼淚先流出來:“這樣做,對是對,隻是你自己不知要多吃多少苦。”

萬站長歎口氣:“你們都這樣想,倒是我先前不對了。”

張英才一邊給母親擦眼淚,一邊對萬站長說:“我也是為你做犧牲。你想想,堂堂的萬站長,不將轉正名額給自己那個能寫一手好文章的外甥,反而給了條件差很多的別人,說出去就等於給你臉上添光彩,說不定還有機會將你提拔到縣裏當局長呢!”

一家人全都笑了起來。

在去界嶺小學的路上,萬站長幾次說,到學校後,名額肯定不好分,隻能搞無記名投票。他搞過許多次這類投票,一百人參加,如果隻一個名額,就會是一百個人,人人都能得到一票,因為參加投票的都是自己投自己的票。所以,這一次,張英才的票千萬不能投給別人,投給誰,誰就是兩票,就是多數。萬站長要他給自己也留一點機會,同時也可以檢查一下別人的風格如何。

一百套桌椅板凳加一個轉正名額,讓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們欣喜若狂。

投票時,萬站長坐在張英才身邊,眼睜睜看著張英才在紙上寫下餘校長的名字,氣得恨不能當場給他一個耳光。萬站長以為這個名額非餘校長莫屬了。不料唱票的結果,仍是一人一票。

張英才馬上明白,餘校長的票投給了他。

萬站長也明白是怎麽回事,情不自禁地說:“看來我還沒能力將每個人都看透。”

按照規定,投票無效時,就進行公開評議。

張英才忍不住先說:“我看這次的名額,大家就讓給餘校長吧!”過了好久仍沒響應,他又說:“不談別的理由,餘校長是學校元老,吃的苦最多。”

過了好久,孫四海低聲說:“給餘校長我沒意見。”

鄧有米隻好也表態:“我也無話可說。”

一直耷著眼皮的餘校長,抬起頭來,張英才以為他會說幾句感激話,沒料到餘校長還有別的要求。

餘校長說:“萬站長,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談一談。”

聽到這話,鄧有米、孫四海和張英才起身要往外走。萬站長忙說:“你們人多,還是我和老餘到外麵去說話。”

餘校長也說:“我們到外麵去說話方便一些。”

他倆起身出去,站在操場邊上,麵對麵說了一會兒。餘校長像是在揉眼睛。萬站長嘴唇動也沒動,隻是在最後時刻點了點頭。

萬站長招手叫張英才他們出來。大家站成了一圈。

萬站長沉重地說:“餘校長有件事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老餘,你說吧!你說了,我再說。”

餘校長不安地掃了大家一眼:“剛才大家投票時忘了一個人,就是明愛芬,我妻子,她也是我校的民辦教師。那年臘月,她剛生下餘誌,就去縣裏參加民辦教師轉正考試,為了趕車,她從沒有橋的冷水河中蹚了過去,還沒進考場,人就病倒了。抬回來後,整個人就成了現在這種樣子。拖了多年,她的心還不死,夜裏做夢都念著轉正。正是還沒轉為公辦教師這口氣憋在心裏沒有散開,她到死亡線上去了好幾次,又依依不舍地返回來。我想,若是真給她轉正,過不了幾天,她就會死的。現在這個樣子,她難受,我也難受,連帶著國家、集體和大家都不好辦。我想和大家商量一下,讓她將這幾步路走快點,走舒服點,讓她這一生多少有點高興的事。大家剛才的好意我心領了,轉正的名額我不要,能不能把它給——給——明愛芬呢?”

餘校長話沒說完,就低下了頭,不敢看大家的神色。

萬站長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才說:“明愛芬本來是不夠條件的,給她掛個民辦教師的虛銜,主要是照顧餘校長的工作。所以,雖然隻有四個人上課,教育站仍給你們學校五個人的補助金。我也不是沒有一點人性的人,隻要大家同意給明愛芬轉正,並且保守秘密不向外說她是個廢人,哪怕是犯錯誤,我也要幫老餘這一回。”

孫四海什麽也沒說,緩緩地將手舉起來。

鄧有米的手舉得更慢,最後卻舉得很高。

張英才見了,將自己的兩隻手都舉起來。

萬站長說:“老餘,你抬頭看看表決結果。”

餘校長抬不起頭,淚水嘩嘩地直往外流,喃喃地說:“我曉得,界嶺小學的民辦教師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大家跟著餘校長進了明愛芬的房。

張英才第二次進這間屋,覺得氣味比以前更難聞。上次是夜晚,加上慌張,沒看清。這次不同,能夠清楚地分辨出,明愛芬的模樣,完全是一張白紙覆蓋在一副骨架上。

餘校長捧著表格,走到床前說:“愛芬,你終於轉正了。”

明愛芬眼珠一動:“你總是對我這麽說,沒有哪一回是真的。”

餘校長說:“萬站長剛剛主持開了會,大家都同意讓你轉為公辦教師。”

萬站長說:“這一次,縣裏特別批給界嶺小學一個名額。”

鄧有米說:“這還得感謝張老師那篇文章將輿論造得好。”

孫四海說:“明老師,你是界嶺小學真正的元老!還記得老村長送我到學校來,你正在教室裏上課,那樣子真美,連老村長都不敢打擾。說實話,一開始我還想寧可四處流浪,也不當民辦教師。就因為見到你的樣子,我才下定決心當民辦教師的。還有,之所以,我對王小蘭那麽癡心,也因為她有好多地方像你。”

明愛芬很燦爛地一笑。她接過表格,從頭看到尾,看得臉上逐漸起了一層紅暈:“老餘,快拿水來,我要洗洗手,不能弄髒了表格。”

張英才連忙到外麵去端水,趁機猛吸幾口新鮮空氣。明愛芬用肥皂細心地洗淨了手,擦幹,又朝餘校長要過一支筆,顫顫悠悠地填上:明愛芬,女,已婚,漢族,共青團員,貧農,一九四九年十月出生。

突然間,那支筆不動了。

鄧有米說:“明老師,快寫呀!”

明愛芬那裏沒有一點動靜。

在身後扶著她的餘校長眼眶一濕,哽咽地說:“我曉得你會這樣走的,愛芬,你也是好人,這樣走了最好,我們大家都不為難,你也高興。”

明愛芬死了。

滿屋子的人都沒有作聲。

隻有餘校長在和她輕輕話別。

張英才忍了一會兒,終於叫出來:“明老師,我去為你下半旗致哀!”

張英才走在前麵,孫四海跟在後麵。鄧有米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學生全部集合到操場上,說:“餘校長的愛人,明愛芬老師去世了!”再無下文。

張英才拉動旗繩。孫四海吹響笛子,依然是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很舊的國旗徐徐下落,李子和葉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餘校長給明愛芬換上早已準備好的壽衣,點上長明燈,再趕到操場,見國旗真的降了下來,慌張地說:“這半旗可不是隨便降的,你們可別犯政治錯誤。”他伸手去升旗,使勁一拉,旗繩斷了。

張英才說:“這是天意。”

餘校長急了,對鄧有米說:“這是政治問題,不能當兒戲。快找個會爬樹的人,上去將繩子係好。”

餘校長說:“萬站長放心,這事我已考慮好了,保證不誤你下山。”

萬站長在山上一直待到明愛芬入土為安。

教育站的黃會計來送安葬費時,帶來了李芳的口信,要他馬上回家,有十萬火急的事情。

萬站長對張英才說:“屁事,一定是聞到風聲了,又想打這個轉正名額的主意。”

張英才說:“你就硬氣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

萬站長回答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葬禮來了千把人,都是界嶺小學的新老學生和他們的家長親屬,操場上站了黑壓壓一片。

張英才到村長餘實家報信,並詢問,到時候誰給明愛芬老師致悼詞比較合適。學校的幾個人商量好了,這事最好由村長餘實來做,實在不行就由萬站長頂上去。張英才去問時,村長餘實大咧咧地打幾個哼哼,沒有明確表示。追悼會開始前幾分鍾,村長餘實才來。村長餘實沒想到,來參加明老師追悼會的人,比前幾天村裏開換屆選舉預備會還到得齊,便從張英才手裏要走已經寫好的悼詞。村長餘實念悼詞時,還脫稿添了一句:“明愛芬同誌是我的啟蒙老師,那一年,她才十六歲,她的教育業績,將垂範千秋。”

張英才對村長餘實加的第一句話很反感,在心裏說,拉選票都拉到追悼會上了。當他見到村長餘實說話時噙著淚花,還是將所有的不快扔在一邊,倒了一杯水遞過去讓他潤潤嗓子。

來的人都送了禮,有布料、大米,也有送魚肉和豆腐鮮菜的。孫四海擺個桌子想要登記,送禮的人卻都不去那兒,說這麽多的人情,餘校長若是一一還禮,如何負擔得起?孫四海坐在那兒沒事幹,就去廚房幫忙,王小蘭在,她被請來負責籌辦葬禮後的酒席。孫四海還沒和王小蘭說上話,鄧有米就來喊他,餘校長要他倆去商量一件事。

張英才和萬站長看著他們平靜地進了餘校長的家,又看著他們平靜地從餘校長家裏出來。見多識廣的萬站長都沒料到,這是在開校務會,專門研究那僅有的一個轉正名額問題。

萬站長隨後進去看了看,見餘校長正在那兒填表,就沒有打擾,出來對張英才說:“餘校長轉正後,這兩年的進修課他怎麽上?兒子餘誌由誰撫養呢?十幾個在他家寄宿的學生又該怎麽辦呢?”

張英才也沒有答案,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誰能把後路看得一清二楚!”

酒席在操場上擺了幾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從附近村裏借的,酒菜全是別人送禮送的。大家都說,就是上次老村長死,也沒有明老師死得隆重。

萬站長見了,就喊:“你們都過來!”

張英才走過去。萬站長遞過一張表:“你看餘校長是怎麽填的。”

張英才一看,上麵赫然寫著“張英才”三個字。

張英才結結巴巴起來:“餘校長,你怎麽能把轉正名額讓給我呢?”

萬站長說:“我勸不轉他,就看你的了!”

餘校長說:“誰來勸也沒有用,這是校務會決定的。”

張英才不相信:“真的麽?”

孫四海說:“是真的,從上次李子出事後,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和王小蘭怎麽辦?我的一切都在這兒,轉不轉正,已經無所謂了。”

鄧有米接著說:“明老師這一死,我也徹底想通了,不能把轉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著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別的都是空的。張老師,你不一樣,年輕,有才氣,沒負擔,正是該出去闖一闖的時候。”

張英才仍說:“我不信,這不是你們的真實想法。”

餘校長正色道:“張老師,你這樣說太傷人心了。鄧校長和孫主任的確是自願放棄的。隻有一點,大家希望你將來有出息了,要像萬站長一樣,不管到哪裏,都莫忘記還有一個叫界嶺的地方,那裏孩子上學還很困難。”

張英才聽不下去,大叫一聲:“我不轉正。”轉身鑽進自己屋裏。

萬站長隨後進來,打開鳳凰琴撥了幾個音。

張英才說:“你不要亂彈琴。”

萬站長不聽他的,又撥了幾下:“當初上山時,你問過這琴的主人是誰——就是我。”

張英才一驚:“那你幹嗎要送給明愛芬?”

萬站長隻顧說自己的:“轉正的事我不強迫你,我講個故事,你再決定。十幾年前,界嶺小學隻有兩個民辦教師:一個男老師和一個女老師。那年,學校也是分到一個名額。論轉正條件,女老師比男老師明顯要強。男老師就想別的門路,迅速和另一個女人結了婚。那女人已離了兩次婚,但她有一個在部隊當將軍的叔叔做靠山。女老師當然明白這一點,她為了證明比男老師強,明知轉正無望,又剛生孩子,還是硬撐著要去參加考試,想在考分上壓倒男老師。”

張英才說:“我明白,男老師就是你,女老師是明愛芬!”

萬站長麵色蒼白地說:“其結果就是前幾天餘校長所說的,明愛芬將自己弄廢了。我一轉正就調到鄉教育站。走之前,我不敢見明愛芬,就想將鳳凰琴作為禮物送給她,讓她躺在**有個做伴的。寫好字後,又怕自己的名字會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將自己的東西全拿走了,隻留下鳳凰琴。”張英才聽完了說:“這叫有所得必有所失!”

張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說話。

“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還不曉得李芳怎麽跟我吵。還有藍小梅和藍飛,不知他們會如何想呀!”萬站長躺下後又補充說,“這次轉正的兩步棋得反著走。明天你就隨我下山,先到省教育學院報到,回頭補辦別的手續。別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學,晚了趕不上考試,拿不到學分就麻煩了。”

萬站長一覺醒來,天已亮了,屋裏不見張英才。

他開門一看,張英才正獨自靠在旗杆上出神。

天上開始紛紛揚揚地落雪了。第一片雪花落在臉上時,張英才情不自禁地抖動了一下,他想不到這是落雪,以為是自己的淚珠。待到他明白真的是落雪了,抬頭往高處看過一陣,還是不願認可,這些從茫茫天際不請自來的清涼與純粹的東西,不是淚花而是雪花。

界嶺小學依然舉行升旗儀式。餘校長讓張英才親手升一回國旗,張英才在笛聲中一把一把地拉動繩子,身後忽然響起鳳凰琴聲。張英才回頭一看,萬站長和餘校長正在合作,彈奏著國歌。仰望國旗的張英才覺得自己滿臉冰涼,這時候,他又希望那是因為天上落了太多的雪。雪花還在飄落,然而,張英才臉上堆積著的主要是淚花。

張英才離開界嶺小學時,大部分學生還未到校。這種天氣,餘校長、鄧有米和孫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學生,大家都為不能為張英才送行而感到慚愧。

張英才將那副四百度的近視眼鏡送給了孫四海。

餘校長將鳳凰琴送給了張英才。

然後,大家握手道別。各走各的路。

張英才和萬站長下到半山腰時,遇見了郵遞員。郵遞員又給界嶺小學送來一麻袋信,還給了張英才一張匯票。是報社寄來的一百九十三元稿費。

萬站長感歎地說:“城裏的待遇就是高,一篇文章的收入,比我一月工資還多。”

這時候,張英才聽到身後有人喊。回頭一看,是葉碧秋的父親,他要到鄉裏的鐵匠鋪,將自己的砌刀修理一下。葉碧秋的父親說,餘校長在為明愛芬舉行葬禮時,還抽空同那些不讓孩子上學的家長談話,大部分家長都表態說,不管家裏如何苦,過了年,一定會讓孩子到學校裏來。張英才和萬站長走累了,想歇歇,就讓葉碧秋的父親先走了。

葉碧秋的父親有些不舍地說,早上同女兒一道去學校,聽說張英才要離開界嶺小學,葉碧秋為了忍著不哭,將自己的嘴唇咬破了。葉碧秋的父親在前麵越走越遠。

雪越落越大,幾陣風勁勁地吹過,天空就亂舞起來。轉眼之間,地上沒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變成了雕塑。

萬站長說:“別浪漫了,快走吧,大雪就要封山了。”

沒走幾步,萬站長自己卻停了下來,怔怔地往回看。

張英才難得叫聲舅舅,問他是不是有東西丟在界嶺小學。

萬站長說:“我好像聽到鳳凰琴在響。”

張英才說:“怎麽會哩,鳳凰琴在我背上背著哩!”

萬站長說:“有些聲音你現在聽不見,將來也許會聽見。”

張英才故意說:“謝謝領導提醒!”

萬站長不與他說笑:“想說界嶺小學是一座會顯靈的大廟,又不太合適,可它總是讓人放心不下,隔一陣就想著要去朝拜一番。你要小心,那地方,那幾個人,是會讓你中毒和上癮的!你這樣子隻怕是已經沾上了。就像我,這輩子都會被纏得死死的,日日夜夜脫不了身。”

說話時,萬站長的神情格外憂鬱。

張英才想起一件事,下山之前,別人都送了禮物,隻有萬站長沒送。萬站長就問張英才想要什麽。張英才指著山溝,要萬站長想一想,當初送自己上山時,將什麽東西扔到山下去了。見萬站長終於想起那枚硬幣,張英才就說,自己想要他將那枚硬幣還回來。萬站長往路邊走了幾步,然後彎下腰做了一個撿東西的動作,回來後,手心裏真的出現一枚硬幣。張英才拿過硬幣,看了很長時間。

……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定稿於東湖梨園

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九日校訂於斯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