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

陰沉沉的下午,開著沉悶的會議。

冬天的幹冷變成了陰冷。

下雪啦!——有人心思飄到窗外,竟叫出了聲,帶著抑製不住的驚喜和興奮。開會的人一下子都來了精神,有人離座走到陽台上去。會議不得不暫時中斷。

我抬起頭,窗外果然開始飄灑精鹽一般的東西,心裏不覺為之一動,大家原來都這麽盼著下雪。我便放下手中的雜誌,全身心地盯著窗外,企盼著雪花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越下越密。

一位風頭正健的年輕朋友興致高漲,居然大聲背誦起李世民的《望雪》:“入牖千重碎,迎風一半斜,不妝空散粉,無樹獨飄花。”隨著他的朗讀聲,細雪越下越慢,雪粉越下越稀,地根本還沒有白,更沒有濕,漸漸的地上類似雪花的東西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實在讓人掃興。人們又從陽台上回到屋裏。

那位年輕才子說:“我小時候聽了那麽多關於雪的故事,可長這麽大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大雪呢!”

我心裏一震:有這麽多年沒有下過大雪了嗎?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冬天是白色的,土地被凍得裂開一道道口子,我的手上和腳上也常常帶著裂口。用帶著裂口的手在場上玩彈球,一不小心玻璃球就會掉進裂縫裏。在野地裏打鳥,隻要選一塊地方把厚厚的積雪清理掉,撒上糧食,因雪封大地覓不到食的鳥便會飛撲過來自投羅網……這樣的冬天不知什麽時候悄悄地改變了,變得溫溫吞吞,說冷不冷,說熱不熱。

無雪的冬天讓人們煩躁,不安。四季變得模糊、混沌了。

夜風陰冷,從沉沉暗空中又開始飄落星星點點似雪似雨的顆粒,落地便融化。我沒有太注意,確切地說是對下雪已不抱太大的希望了。第二天早晨五點半鍾,鬧鍾按慣例把我叫醒。當我出門遊泳的時候,門外的世界大變了,灰暗、肮髒的城市被層層疊疊的潔白所包裹,白得透徹,白得清亮,連被清洗過的空氣都涼沁沁帶著一股清香。高高低低的建築、樹木、線路、管道——城市分出多少層橫麵就有多少層潔白,足可稱得上“銀色三千界,瑤林一萬重”。

馬路上積雪沒腳麵,人很少,車也很少。有些街段雪如處子,我的自行車在上麵軋出了第一道轍印,破壞了雪的平整和寧靜,既有些不忍,又有一種獨享刺激的快樂。市區主要大道上灑了鹽水,被汽車輪子反複軋過之後如同新翻過的土地,雪花洗淨了車輪自己卻變黑了,髒兮兮的雪泥堆出了一道道壟溝。自行車已無法再騎,我推著它碾出了嘎嘎的聲響,一如心的歡快。

每天在遊泳館裏的一個多小時,常常是我一天當中最輕鬆愉快的時候。大雪之後更有一種異樣的興奮,遊泳完了仍不想回家,便推著自行車向郊外走,想看看雪後的東湖景色。郊外一片皚皚,被大雪剛剛洗過的晴空藍得透亮,連初升的太陽似乎也清晰了許多。大地上各種部位各個層麵上的積雪,反射出五彩光束相互回繞,天地間變得明亮而輝煌。

老遠就聽到東湖上笑語喧鬧,冬泳者把靠近碼頭的堅冰砸破,清理出一塊十幾米見方的水麵,一**老人站在碼頭的高台上,做英勇就義狀,振臂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然後縱身跳入水中,激起一串笑聲。其他人也紛紛仿效,呼喊著各種滑稽口號躍入水中。破冰垂釣者則遠離嘻嘻哈哈的冬泳者和看熱鬧的人,在湖的深處星星點點布開陣勢,像白棋盤上的黑子一樣均勻。

城裏的街道上車多人多,碰撞的多,摔跤的多,但沒有生氣、吵架的,挨摔的人樂樂嗬嗬,看摔跤的人也樂樂嗬嗬。一場大雪居然使緊張、煩躁、牢騷滿腹、火氣旺盛的城裏人變得和善了。洪水滔天的時候企盼晴朗幹燥,暴風雪肆虐的時候希望大自然施舍麗日和風。一旦取得了跟大自然的和諧,人們又感到多麽幸運,多麽快樂。

也許是為了保存這場難得的大雪,雪後氣溫一直很低,把鬆散的雪花變成堅固的整體,抗拒著來自外力的摧殘和陽光的溶化。於是,一個多月以後,城裏的背陰處、人們較少踩踏的地方,仍然保留著一層光滑結實的殘雪,記錄著天地間曾經有過的潔白。有白雪,人們自然就會有希望,有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