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開炮——記大校老板鄭完植

“紫光電牖飛,

迅雷終天奔。”

嫩江大平原上天和地憤怒地對峙著:

地是綠的,綠得廣闊,綠得深透,天之下一切皆綠,萬物結綠。綠得多姿多彩,綠得層次分明:有深有淺,有濃有淡,有翠有嫩。綠得讓人狂、讓人醉、讓人愛、讓人靜。

天則是黑的,黑得沉重,黑得陰險,黑得驕橫,奔雷連串,疾電頻閃,壓迫著大地,炫耀著威力。

天在氣勢上占了上風。

黑天四垂,怒雲攪動,對大地越抱越緊,越壓越低。大地雖有無盡的綠色,卻顯得嬌嫩脆弱。

有一綠柱挺立其間,仿佛是綠色選出的代表,硬頂著暴怒的老天。

這是一個軍人,戴著綠色大殼帽,穿一身綠軍裝,肩上扛著大校肩章。他站在海洋一般平闊無際的大豆地裏,大豆長得茁壯而整齊,如刀裁的一樣,他就顯得格外突出,成了豆地裏的一根柱子。

他身軀精壯雄健,眼光湛湛,死死盯住頭頂上變幻莫測的烏雲。這就是總後勤部嫩江基地主任鄭完植大校。他領導著3000多名官兵,耕種著44萬畝黑土地。由於市場的變化,春小麥買的人少了,人們的口味高了,春小麥可以充饑,好吃則不如冬小麥。而大豆,無論是國內市場還是國際市場都供不應求,精明的日本人就專搶東北大豆。因為這裏是世界著名的三大黑土地之一,土質好,日夜溫差大,夏季光照強烈,種出的大豆養分全且損耗少。鄭完植權衡利弊,思慮再三,下令將85%的土地種上了大豆。所幸大豆長勢茂盛,如無意外今年又是豐收。豐收的概念就是產出2億多斤大豆,上繳8000多萬元利潤。而意外——眼前就是冰雹!

在這個季節,一場冰雹就可能將即將到手的豐收毀於一旦。鄭完植日夜警惕的且懷著幾分戒懼的正是冰雹。他每天必修的一門功課就是關心和研究氣象雲圖……

然而,天道難測。當今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農業敢說不用靠天吃飯了。有著強大的工業和現代科學支撐的美國農業,都對付不了病蟲害和俄亥俄州的幹旱,去年玉米和大豆大幅度減產。有知識的人早就不再叫喊“戰勝大自然”的空話了。

他鄭完值隻希求能跟老天達成默契,相互體諒,相互合作。天道主於變,人道主於常,天道就是氣候和環境,是一種常變量,而人的因素是相對穩定的不變量。天道在變中有常,有個大致的規律可循,人道在常中有變——能讓老天默契合作的人,必須素質好,變中有其不易,不易表現在變中。

黑土地本來就鬆軟,未開墾之前多沼澤。嫩江基地的平原被夾在大小興安嶺中間,有此綠色屏障調劑,雨量充沛,過去是十秋九澇。雨水多還有一害,雨季機械很難進田作業,有時拖拉機陷進泥水中隻剩下一個頂蓋,嫩江基地是機械化大農業,機械不能動彈,就隻能眼看著草長蟲咬,任其荒蕪。鄭完植給全基地的機械設備都裝上了防陷鏈,讓任何機械在任何氣候下都可下田作業。倘若在收割季節趕上連陰雨,即便把小麥或大豆搶到場院裏又有什麽用?隻能眼看著糧食發黴、出芽,豐產而不能豐收。對種地的人來說,到手的糧食又丟掉——還有比這個更痛心疾首的嗎?鄭完植不缺少將出路押在一條行動路線上的果敢,他下狠心在基地所屬的8個場建起了16座烘幹塔。塔建成之後隻要豐產就給豐收打上了鐵保險。還有除草、滅蟲、大豆重茬……都有了點把握。

鄭完植小心謹慎地靠近大自然,既不想激怒大自然,又不是處在軟弱無能的地位上和大自然打交道。他有堅如黃金的意誌,又是個富於變化的大師,每年都有新招數,新套套,居然真的和老天達成了某種默契:平均每畝產糧由最初的260斤,到300斤、400斤、500斤、600斤;每年的利潤由800萬元,到1000萬元、2000萬元、4000萬元、6000萬元、8000萬元。

基地的每個人每年平均給國家上繳2萬多元。

當今中國有幾萬家擁有職工3000人左右的企業,它們地處發達的大城市,得風氣之先,其中能有多少家每年可以給國家上繳8000萬元的利稅呢?

鄭完植和他的戰友們在地處高寒地帶、偏遠閉塞的黑土地上創造出來的這一連串的數字,能使許多人驚奇、慨歎,想得很多……

然而,現代社會還有多少人重視農業和瞧得起種地的呢?

農村人要爭著到城裏去打工。農民要戴上“企業家”的桂冠才會受到重視,當他們總結致富的經驗時還要說,“無工不富,無商不活。”誰還會想到農業呢?現代人喜歡穿地道的棉毛織品,不喜歡穿化纖織物;喜歡吃綠色食品,恐懼有汙染的東西;喜歡到大自然中享受原始的野趣,不喜歡被關在一個充滿汙染的狹小天地裏;所有現代人喜歡的這些東西都和農村有關,卻沒有人願意到農村去工作,去生活。人人都承認“民以食為天”是至理名言,卻又鄙視生產糧食的勞動。所以中國有10億農民,占世界農業總人口的1/3,創造了數千年的農業文明,如今卻不是農業大國,稱得上頭號農業大國的是經濟發達的美國,其次是英國、德國、法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等國家。看來越是工業發達的國家越重視農業,我們戴了幾百年農業國的帽子,人們厭惡這頂帽子,因而也厭惡農業。其結果這頂帽子卻老也摘不掉……

不錯,鄭完植是種地的。他還是個職業軍人,是“莊稼兵”,而不是普通的“莊稼漢”。“莊稼漢”碰到這種情況也許隻好聽天由命,躲到自己的房子裏等待災難的降臨——這總比被冰雹當場砸死要好。

鄭完植不能躲,他也不想躲。他要和老天談判,做最後的努力。

天越來越黑,黑得讓人毛骨悚然。雷——橫著炸,閃——立著劈,回回都在他頭頂、在他身邊炸響,卻還沒有傷著他。似乎隻是想把他嚇跑。他的臉色比天空還要陰沉,一對堅實的好牙咬得很緊,並不理睬虛張聲勢的雷電,眼睛隻盯著咆哮的烏雲,不敢有絲毫的疏忽。

幾十門高炮從不同的方位瞄準了烏雲,在場的100多名官兵,不,是全基地3000多名官兵的眼睛都在盯著他,隻等他一聲令下就向天開炮!

在這種時刻更不能有一絲差錯。他是個冷峻深沉的智者。倘若開炮不是時候,打不準,不僅不能將冰雹雲驅散,還會把別處的冰雹吸引過來都砸到自己這塊土地上。1000米的天空是零度,越往上溫度越低,冰雹雲是上下運動,而一般的雷雨雲是橫向移動。鄭完植就是要在烏沉沉亂糟糟的天空捕捉冰雹雲,然後用炮火破壞它的上下運動,使之形不成冰雹。說起來輕巧,他也是血肉之軀,頂著炸雷,背著閃電,隨時都有被擊中的可能,還要準確地觀察雲的運動,真是談何容易!

他站在大豆地裏,顯得高大威猛,太醒目了,正是雷電要尋找的目標。他的部下更關心他的安全,卻不敢向前勸說。他一切都不顧了!

幾年前,一場大冰雹傾天而下,一個戰士心疼地像瘋了一樣衝進大豆地。一個不懷好意的等待已久的雷電緊跟著向他劈過去,在這時候突然從風雨冰雹中飛出兩隻大雁,搶在閃電前撲到戰士身上。雷電過後兩隻大雁都死了,戰士卻安然無恙。冰雹過後,半人高的綠油油一望無際的大豆變成了一片黑泥。戰士們趴到地裏嚎啕大哭,哭丟失的大豆,哭慘敗的黑土地,也哭那兩隻善良勇敢而又通靈的大雁。

此時此刻,鄭完植的身邊沒有大雁,也沒有別的飛鳥。也許是這場冰雹來勢太凶惡,把一切生靈都嚇得躲藏起來了。

又一道龍爪形的閃電,把厚厚的雲層撕開,如同一鍬捅漏了危如累卵的長堤,困獸般的大水頃刻間將一瀉而下。鄭完植聞到了濃重的水氣,臉上感到了冰的寒意,他識破了烏雲的狡詐:在快速平移的烏雲上麵,厚厚的冰雹雲還迅疾地上下翻動,在密謀,在凝聚,在調兵遣將。就在這時候他下令開炮了——

炮口吐著長長的火舌,劃破了天的陰沉和烏雲對大地的籠罩。特製的炮彈像冰雹一般傾瀉到空中,在雲層裏爆炸。天空抖動,烏雲翻騰,連雷電也被炮火震住了,不再在鄭完植頭上張牙舞爪,開始向高空,向遠處退去。

大個的雨點從空中撒落下來,所有在場的人都心裏一驚:這種幹巴巴的大雨點正是大冰雹的前奏。人們擔心炮擊失敗,反招來更大的災害。

鄭完植沒有讓炮火停下來,繼續向烏雲轟擊!

雨點越來越稀,漸漸停住了,並未引來冰雹。天色也越來越亮,空中更多的是炮火的硝煙,烏雲急速升高流散。

鄭完植命令停止射擊。他就勢一屁股坐在豆地的壟埂上,泥水立刻濕透了軍裝,涼絲絲,他感到很舒服。他很想躺下去,看著越來越高的天空,漸漸露出了原有的藍色。剛才有那麽多烏雲,塞滿了整個天空,甚至要把天壓塌,想不到說散竟然消失得這麽快!他在心裏默默地向天空說:謝謝合作!

他低下頭把水靈靈的大豆秧攬進懷裏,讓豆葉和豆莢摩擦著自己的臉,濕漉漉,毛茸茸。他吸吮著大豆地裏青幽幽的香氣。他數著每棵秧上長了多少豆莢,每個莢裏結了幾個豆粒,四個粒的占多少,三個粒的占多少……

他的部下在喊他。

你們看到鄭主任沒有?附近的農民抬著肉,抬著菜,還有西瓜、汽水,到營房慰問來了——我們驅散了冰雹,方圓百裏內的農民都跟著沾光……

鄭完植沒有應聲,他隻想一個人在這大豆地裏多待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