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升學女

做父親,真正是一門“做到老學到老”的學問。

做父親很容易,很簡單,一般男人都有這個權利,這個資格。有時想不做還不行。20多歲的時候初為人父,充滿自豪,充滿自信,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快樂、最幸福、最負責任、總之是最好的父親。也覺得兒子是天下最漂亮、最聰明、最可愛、總之是最好的兒子。

如果早婚早育,在這種自信的年輕中完成做父親的責任,的確是一種幸福。即便是趁著年期氣盛,糊裏糊塗地把孩子撫養大,也不失是一種幸運。

最慘的是像我這樣,年近知天命了,女兒才剛要考高中,對如何做父親突然沒有把握了。

當她到夜裏12點多還不休息的時候,我一方麵感到欣慰:她自己知道用功,我就可以省點心了。同時又感到心疼:小小年紀沒黑沒白,沒有周末也沒有節假日,一熬多半年,怎麽受得了!

我有自己的生活規律,不可能陪著她天天熬夜。說實話也熬不住,除非寫作。而寫作一過12點還不放筆,就睡不著了,第二天則昏昏沉沉。即使我能熬夜也不能天天陪她,要讓她自覺地為自己負責。

盡管這樣說,這樣想,隻要我先她而睡,總是很不好意思,有點偷偷摸摸睡懶覺的感覺。深更半夜丟下女兒一個人孤立奮鬥,我還敢說自己是個負責任的好父親嗎?

她進入初三下半學期,我和妻子聯合跟女兒進行了一次長談。共同分析了她麵臨的形勢和任務,初中畢業後有三種選擇:考高中、考中專、考技校。她選擇了第一種,上高中。好,我們繼續分析:上高中的目的是為了考大學,非常單純。高中有兩種,一般的高中和重點高中。考上重點高中就有希望上大學,進入一般的高中,上大學的希望就渺茫了。考不上大學就得被打入街道等待分配工作。

路,就是這麽窄。

女兒的目標當然是選擇重點高中。

要實現這目標就隻有兩個字:拚命。

我們讓她明明白白地獨立自主地決定自己的未來,讓她成熟一點,懂得承擔屬於自己應該承擔的壓力和責任。

雖然把該說的道理說得非常清楚了,女兒的命運交由她自己掌握,我們再管得過多隻會幹擾她,惹她厭煩。但她的一言一行,情緒的細微變化,都受到我密切地注視。我想女兒的心裏也很清楚,父母嘴上說多照顧她的生活,不再過多地過問她學習上的事,其實父母真正關心的還是她的功課。所謂關心她的生活還不是為了讓她把學習搞好。她每時每刻都感受到父母監視的目光。

她經常洗頭,有時放學回來就洗頭、有時做一會兒功課再洗,一周要洗兩三次,頭發不長,每次都要耗費半個小時左右。開始我以為她用洗頭驅趕睡意,清醒頭腦。後來發現每天晚上例行公事的洗臉漱口,她有時要磨蹭40分鍾。每個動作都是這麽慢條斯理,有板有眼,毛巾掛在繩上還要把四角拉平,像營房裏戰士的毛巾一樣整齊好看。看似很認真,又像是心不在焉。

她這是得了什麽病?

時間這麽緊張,一方麵天天熬夜,一方麵又把許多很好的時光浪費掉。

我很著急,卻又不能為此批評她。連女兒洗頭用多少時間,洗臉用多少時間,都看表,都想加以限製,這樣的父親未免太刻板,太冷酷無情了!

漸漸我似乎猜到了女兒為什麽要借助於玩水而消磨時間。她自己也未必意識到,與水的接觸使她放鬆了,暫時可以忘記課本,忘記那日益迫近的升學考試,排解各種壓力和緊張。洗臉漱口誰也不能幹涉,多虧每天還有一段自由自在的洗漱的時間。

也許她還以為當自己走進衛生間以後連父母監視的眼光也被擋住了。

讓她保留一點能夠讓自己輕鬆愜意的生活習慣吧。鋼琴不彈了,羽毛球不打了,為了這該死的升學考試,一切業餘愛好和能夠給她帶來快樂的活動全停止了。

她活得太沉重,太勞累,太單調了。盡管她從小就被太多的愛包裹著,為了讓她長見識,長身體,我們每年幾乎都要帶她外出旅遊,讓她看山,下海,走草原,鑽森林,她和同齡孩子相比應該說是幸福的。不知她將來怎樣回憶自己的童年?我總覺得現在的孩子也許不會有終生難忘的童年記憶。他們一出生,最晚從上小學一年級起,競爭就開始了。社會的壓力、家庭的壓力,都會轉嫁到他們身上。他們能有多少童稚?稍一懂事便不能再無憂無慮。

我在一個窮苦落後的農村長到十幾歲,但那是我至今惟一所親眼得見所無比懷戀的天堂。摸魚,捉鳥,打彈,遊泳,上樹摘棗,井水泡瓜,幹能夠幹的農活,捅不該捅的馬蜂窩。現在想起來連挨打都是甜蜜的,是真正“吃飽不問大鐵勺”。對時代背景,政治運動,人間險惡,社會疾病,一無所知,一點沒記住。記住的全是美好的,快樂的。沒有童年就不會有現在,童年的色彩至今還養育著我的人生。

現在的孩子活得像大人一樣累,甚至比大人還要累。

甚至連未來也成了一團灰暗的沉重,沒有色彩,沒有歡樂的**,更不光輝燦爛,隻是各種負擔和壓力的集合——這也許隻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感覺,她本人並無沉重感。

想想三年後還有一場考大學的惡戰,我就感到厭煩,感到累得慌。也許這又是做父親的多慮,是一種漸入老境的心態。女兒本人或許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可感到累呀煩呀的。

她常會趴在寫字台上睡著了,我就很不高興地將她喊醒,或者聽任她繼續用功,或者索性逼她上床睡覺。有時我睡不踏實,在半夜會突然醒來,女兒又趴在桌上睡著了,燈亮著,門窗開著。父女之間好像有某種感應。

有時星期天下午不去學校,她會整整睡上半天。還有時剛吃過晚飯就上床大睡了。似乎是表示一種反抗,一種憤怒。我心中不快,卻也不去管她,隔一段時間不讓她大睡一次,她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我是經過開夜車鍛煉的尚且熬不住,她一個15歲的孩子又怎麽能熬得住呢!越緊張她越能大睡,說明她心理素質不錯,頗有點大將風度。有時還聽音樂,聽相聲,嘴裏哼著流行曲,興致上來還要跟我開玩笑。我卻笑不出來,感到困惑:她心裏到底有沒有壓力?是她升學還是我升學?

這一點像她的母親。在這篇短文裏我老是說“我”對女兒怎樣,“我”對女兒如何,很少提到妻子對女兒如何,妻子對女兒怎樣。她主張順其自然,讓孩子吃好穿好,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和父母的關懷,至於學習,女兒已經懂事了,別管得太多,別瞎操心。她厚道心寬,沒有我那麽多“思想活動”,也很少跟兒女們進行長篇大論的談話,她的疼愛多體現在行動上。所以,兒女們對她親近,相對地說對我有點“敬而遠之”。如果我們夫妻倆對某一件事情意見不一致,兒女們很自然地站到她一邊。我在家裏經常是少數,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孩子們的朋友,而不是他們的父親。做父親就要這也擔心,那也負責。而這種擔心和負責卻未必是孩子們所需要的。當初跟兒子的關係就足以讓我深思許多東西,從他上初中到進大學這段時間裏,父子關係老是跟著他的分數線起伏不定,時緊時鬆,直到他參加工作才恢複自然與和諧。

現在跟女兒的關係又有點緊張,除去跟她談她的學習,似乎沒有讓我更感興趣的話題。而談學習正是她最厭惡的話題,常常一言不發,我問三句她最多答一句。而且非常簡練,答一句頂我問十句。相反,跟我的一位朋友(也恰巧是她的校長)倒是無話不談。我有時不得不間接地從朋友那裏了解一點自己女兒的思想動態。那位朋友不愧是優秀的教育家,嚴格信守對自己學生的諾言,不該告訴我的決不講一個字,寧讓我尷尬也不辜負自己學生的信賴。

我把“父親”這兩個字理解的太神聖、太沉重了,因而瀟灑不起來。好在我還有自知之明,在不斷觀察,不斷思考,不斷修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