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之日在南京

來到這個世界上已過了兩萬多個日夜。但留下清楚印象、能久記不忘的日子屈指可數,粗估一下絕占不了總數的千分之一。其中有一天就是1949年10月1日。

那一天我在南京,當時的身份是新華社華東海軍支社的見習記者。

我說的“久記不忘”,不是指天安門上的開國大典,南京人民的慶祝遊行。這個誰也記得,印象都差不多。難得的是還記著幾件隻與個人有關的小事。

早已得到通知,作遊行準備,10月1日早上集合好遊行隊伍在本單位門前聽廣播,隻等毛主席一宣布:“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馬上就開始遊行。這天早上我和海軍的隊伍站在前“交通部”門口聽廣播,聽完毛主席的講話,還沒動身,電台又現場直播起天安門前遊行的盛況:“走在隊伍最前邊的解放軍海陸空三軍的儀仗隊……海軍部隊穿著嶄新藍色軍裝正接受檢閱……”說到這裏,別的隊伍還沒反應,海軍的隊伍卻響起一片歡呼。歡呼後就急著打聽誰知道新海軍軍裝是什麽樣(當時華東海軍還完全穿著陸軍軍裝,隻不過胸章上寫的是“中國人民海軍”)?

有個人一指,我就頓時成了“權威人士”。因為在場的隻有本人穿過新軍裝!我便眉飛色舞地給人家介紹起海軍軍服的樣式來。

大約半個月前,一天上午我正在辦公兼宿舍的屋裏看書,通訊員來喊我說:“主任命令你馬上去辦公室,有重要任務。”我想必是有重要新聞要我采寫,便跑步到了政治部。一進主任辦公室,隻見坐了一堆人,除去主任、部長還有參謀處、後勤部以及被服廠的人,正圍著一堆衣服說笑。見我進來主任就說:“給你個光榮任務,把這幾件衣服穿上……”後勤部同誌就提起一件藍色的海軍士兵服給我穿上,又在我頭上扣了一頂水手帽。主任喊道:“立正,齊步走,向右轉,立正,敬禮……”我照口令動作,旁邊的人就發表議論:“袖子太長了點。”“帽頂還太小。”又問後勤部的人:“為什麽這大領上是四條橫線?怎麽全身沒一個扣子?”後勤部的人一一作答:“四條線代表中國四大海域,海軍士兵服裝照例隻係帶子,為的是落水脫衣方便……”穿完士兵的又叫我換上軍官服,白軍服大簷帽,藍呢軍裝藍呢大衣……

原來叫我來是當衣服架子,試穿新製的海軍軍裝,供領導評判,提意見。有位科長解釋說大樓裏別人全有事出去了,這光榮任務就落在我身上。

這樣,新中國成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新軍裝做廣告。我說得很得意,大家聽得也挺高興,過後也就忘了。最近從報上知道服裝模特成了最時髦、最先富起來的行業之一,這才又想起這段光榮曆史,懷疑自己可能是新中國第一個軍裝模特,但不知能否從這裏找到點騰飛之路。

聽到出發口令,我就帶著一臉高興走上街頭。遊行前記者們都劃定地段,分配了采訪任務。重大新聞輪不到我寫,我的任務是寫遊行花絮,而且隻限定寫從新華日報社到“國民大會堂”這一小節路上的情況。我觀察了些什麽,如今已完全忘記。隻記得隊伍過去後我就到新華日報樓裏去寫稿發稿。大會規定,所有記者采訪完都到那裏去寫稿。隨到隨寫,隨寫隨發,新華日報為此專騰出一間大廳來供記者們自由使用。來人中既有軍隊記者也有地方記者,有官方記者也有民間記者(當時南京最大的民辦報紙似乎是張友鸞先生主持的《新民報》)。在那個日子裏,人們滿懷喜悅,互相毫無戒心,不論穿軍裝的穿便衣的,穿列寧服的還是穿西裝的,大家一見如故,歡聲笑語,大廳門外就成了全南京記者們相識、交談、聚會的場所。

我寫完稿跟剛相識的《新民報》一位記者閑談,猛抬頭忽看見從外邊大步走來一位軍人,頓時嚇得我把說了一半的話停住,下半忘了要說什麽。

那記者見我神情有異,忙問:“你哪裏不舒服?”可我顧不上回答他。

原來從我們文工團調出來當記者的有兩個人,另一位比我年紀大、修養高、學問深、本事強,名叫周澤民。正當他連續發稿件引得我羨慕、老同誌讚許時,忽然傳來消息說他在進軍的途中與敵人遭遇,光榮犧牲了。大家聽了都很難過,一時間還成了議論的中心,正要打聽花圈往哪裏送,他居然大踏步向我走來了,錯了管換,正是這位周澤民!

他見我發愣,就首先伸手問好。我覺得他手並不像傳說中來自另一世界的那麽透骨寒冷,便遲疑地問道:“你不是已經當了烈士了嗎?”

他說:“那是誤傳。我要趕著發稿,咱們回頭再細談。”這一回頭就回了40餘年,至今也沒再談,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死而複生的。隻聽說他一路春風得意,後來還當了新華社軍分社的領導成員,確是應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當時見他意外地出現,實在是增加了我的喜慶感和對那個節日的印象。

我發完稿後,遊行隊伍已經轉到了挹江門內地方,我又追上去,追到一半隻聽半空中有人喊我,抬頭一看,在一座小洋樓的陽台上站著新華社的攝影記者在拍照,見我抬頭就招手叫我也上去,我就進了那洋樓。隻見屋裏有更多的熟人,有的坐在沙發上休息,有的在喝茶。我問這是什麽地方?人們告訴我是“蘇聯大使館”。我軍進城後,許多大使館,包括司徒雷登的美國大使館都還原地不動地在觀望,可蘇聯大使卻撤走了。別的使館大使雖然沒走,但都門戶緊閉。這裏大使雖然走了,留守人員卻一直站在陽台上為遊行隊伍鼓掌,並開辟出主客廳來為記者們當休息站,並借陽台給攝影記者拍照遊行的人。我很為這種友好態度所感動。後來我搞了外事,有機會多次出入蘇聯在北京的使館,那地盤可比南京的大多了,但印象卻沒那個深刻。

這一天慶祝**,更像是在晚上玄武湖裏的遊園會。

那晚上玄武湖免費開放,除了放煙火、劃船,還搭了數十個舞台,集中了全南京市的文藝團體舉行慶祝演出。演出的節目可謂百花齊放,既有音樂學院教授雙手捧著肚子唱“小黃鶯鳥”,也有舞廳的流行歌手,耍著兩個沙沙響的大錘,扭動著腰肢,帶著神聖表情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近來在電視上看到當代歌星們的表演,懷念起那幾位濃妝豔抹的小姐來,懷念那種虔誠的神情、認真的台風。

我在兩個露天台前停留最長,一個是京劇,唱的是“四進士”,挑班老生是李慕良!李先生本是馬連良先生的琴師。馬先生去了香港,他沒去。馬先生留在香港,於是他就放下胡琴粉墨登場,自己唱起馬派戲來了!唱得還真地道,馬派戲迷閉上眼把他當馬連良聽。另一台是話劇,由當時在南京的著名演員臨時組合,現編現排了一出戲叫“國民黨一團糟”,裏邊有我們的新戰友老明星黃宗江,還有一代名伶戴涯、齊衡……宗江演個穿藍長衫的國民黨元老,在戲快結束時歇斯底裏地叫喊:“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第三次世界大戰開始了……”隨後就暈倒台上。這大概是宗江最後上台,此後就退居幕後專門炮製電影劇本了。數十年後有次我跟他提起這檔事來。我說:“你們那台戲演員挺好,可劇本實在不敢恭維,唯一的好處是確實體現了‘一團糟’這三字。”他卻說:“可我很留戀那個戲。那種親密無間、團結合作、振奮向上的氣氛幾乎是空前絕後的。幾十年來再也沒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