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老舍先生

今年二月是老舍先生九十五周年誕辰。想起一些往事。

四十四年前,有一天我坐在北京東單三條一間屋跟朋友聊天,那裏是“北京市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一間客廳,大家在等候開會。上次會我沒來,偏偏那天老舍先生來了。他們談對老舍的印象,我插不上嘴。聽他們談的帶有太多恭維、崇敬色彩,跟我從小說中得到的印象不大一樣。我想像他是跟拉車的、開店的都能論交情的平民文化人。他們說的更像是位地位高人一等,派頭很大的教授名人。正在疑惑,一陣腳步聲,從門外走進幾個人來。最前邊是位大高個,頂著幹部帽,穿著件清河製呢廠出的粗呢幹部服,褲子上有香煙燒的洞;中間一位穿著嶄新的棉幹部服,沒戴帽子,微微有點“水蛇腰”,胸板挺得不直;最後一位個頭不高,戴一頂英國呢子禮帽,穿一身剪裁合體、麵料考究的絳色西裝,戴金絲眼鏡,手執“司提克”,活脫是個洋紳士(我並沒見過洋紳士,這洋紳士的印象來自狄更斯的小說)。前邊這人我認識,是尊敬的趙樹理同誌。中間一位也知道,是我仰慕已久的端木老大哥;這最後一位大家就招呼他:“老舍先生。”

真的跟我想像中的老舍沒對上號!

人們站起來搶著握手,端木沒戴帽子趙樹理不摘帽子,兩人握手都應付自如。老舍右手拄著文明棍,一進門就摘下帽子托在左手上了,兩手都不得閑,就有點措“手”不及。他眼睛往四處瞧了下說:“找不著釘子,帽子還是掛在頭上吧。”把帽子戴在頭上,這才騰出手來跟大家相握。大家都笑,他卻麵不改色,一本正經地跟大夥寒暄。

散會時,他對身邊的人說:“明兒個上我那喝酒去吧,我有酒,你們帶豆腐幹花生豆怎麽樣?”回頭又衝我找補一句:“你還小,就別跟我們學壞了!”

我覺得跟想像中的平民作家對上號了,還覺得老舍就該穿西服拄文明棍。直到後來有一次在他家中見他身穿長袍,腳蹬老頭樂棉鞋,才覺得這樣更對路。

“大眾文藝研究會”是北京文聯成立前,由李伯釗、趙樹理、康濯、馬烽等挑頭的一個文學團體,是團結“大眾大學”作家的一個團體。北京解放後寫武俠、言情、偵探小說的通俗作家和小報撰稿人,一時沒了章程。如李薰風、陳慎言、鄭證因、梅娘等,一向賣文為生,沒有固定的工作單位。如今照老路子寫的作品沒市場了,“革命小說”一時還寫不來,又沒大鍋飯吃,生活發生困難。連張恨水、還珠樓主也很拮據。“創研會”就組織他們學習,采訪,寫些反映新生活的作品,並設法幫助一些人安排工作。從解放區來的作家和剛從大學出來的文學青年參加進來,一麵向他們學習,更主要的是協助工作。那天開會談的題目就是怎樣幫助通俗作家們寫出反映新生活的作品,解決他們的生活困難。老舍先生出主意說:馬上寫成本大套的作品有困難,可以從最容易的人手。比如整理點民間傳說,替曲藝界、戲曲界改點舊段子、舊劇本。他說:“拿大鼓說,有的段子人們都聽熟了,會背了,可是誰也不懂什麽意思,因為要麽太文要麽不通,唱得聽得都糊塗多少年,解放了總不能再糊塗下去了吧。把它們改順了,能聽懂,這用不著學多少革命理論,伸手就能辦嘛。拿《白帝城》說,是名段子,開頭幾句你們聽得懂嗎?”說著他點著一支煙哼了起來:

“壯懷無可與天爭,淚灑重衾病枕紅。江左仇深空切齒,桃園義重苦傷情。幾根傲骨支床瘦,一點雄心至死明。閑消遣酒後茶餘談今古,唱一段先主托孤在白帝城。”

哼完他笑著問:“什麽叫‘無可與天爭’,怎麽個‘重衾病枕紅’,‘一點雄心至死明’是何意?而‘壯懷’、‘傲骨’又太文了,誰的耳朵能聽懂?相聲該改的更多了,大家先把容易做的做了,我想法給你們找唱家,找地方發表。要嫌這活小丟了身份,我帶頭先幹。”

他剛從美國回來,家還沒安下,人們把這話隻當表態,並沒當真。誰知沒過幾天,大眾創研會的刊物《說說唱唱》就登出了他寫的“太平歌詞”《中蘇同盟》,電台上播出了他改的相聲段子《維生素》。隨後《光明日報》就連續發表了他改編的相聲段子《繞口令》、《假博士》和《鈴鐺譜》。大家才知道老舍不光說說,是動真格的,這時是1950年上半年。文化班頭,知名作家,從美國回來竟用這些作品打炮,不僅令人叫絕,更令人起敬。看到了熱情愛國,助人為樂,不擺譜,不拿大的老文化人本色。我不知這對別的文學青年有什麽影響,反正那一年西河大鼓唱了個新段子叫《張樹才舍身炸碉堡》,就是我受他感召寫出來的,是我終生唯一被演唱的曲藝作品。

不久北京市召開了第一屆文代會,成立市文聯,老舍先生當選為主席。我也調到文聯工作,就幾乎天天見麵了。老舍先生這主席當得很認真,風雨無阻,每日上午必到機關辦公,但他又是我見過的最不像主席的主席。對屬下像對家人,隻有平輩與晚輩之別,沒有職務高低之分。跟我們最大的不同是他特別注意儀表的整潔。我在《說說唱唱》編輯部工作,他常上編輯部來閑聊,他的整潔跟我的邋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就住在編輯部對門,有天我就穿著褲衩背心進了編輯部,正碰了他坐在那兒,他看見我先是一愣,隨後笑笑說:“小鄧,把衣裳穿齊了再忙事兒吧,大小咱們也是個衙門不是,來個人看見招人笑話!”我從此開始注意整潔。我們寫的習作他不僅親自過目,而且評點。有次我寫了篇涼山彝族的故事。裏邊有段描寫說:“山穀中的霧氣,夜間落到草葉上變作露珠,太陽升起後又化作白雲升到空中……”寫完自己還很得意。交給編輯部後,老舍先生批了幾個字拿回給我,上邊說:“雲是雲,霧是霧,露是露,你別瞎攪和。”那時我正崇拜蘇聯文學,連文風都模仿翻譯文字。寫文章絕不說“河邊有三棵樹”,而要寫成“樹,一棵,兩棵,三棵,直直地美麗地拉開距離排列在那看得見激流聽得見水聲的河上,挺立著”。有回我問老舍先生:“人家說我文章寫得不順溜,您說怎麽才能順溜?”他說:“寫完了自己關上門先大聲吟念兩遍,自己念著順嘴,不打奔兒,它就順溜。要是連自己念著都繞口令似的,人家也看不順眼!”這點教導,我受用了一輩子。至今寫完文章還要關上門先念一遍,有不順溜的地方,堅決改過。

除去公務,老舍還愛攬“閑事”,在他身上分不清哪是分內的事哪是分外的事,甚至有點“公私不分”。解放初期不光寫舊小說的作家生活困難,國畫家們日子也不好過。齊白石的畫在中山公園展銷,一幅中堂定價40元人民幣還賣不動。陳半丁、於非間更不用提,有位名畫家揭不開鍋,裱畫師傅知道老舍愛畫,出於同情,拿了幾幅畫去找老舍說:“這位先生過不去年了,好歹您留下他幅畫得了,價錢由您定……”老舍先生掏出幾十元錢給來人說:“這點小意思拿去請他先墊辦一下,畫我不敢留,藝術是無價的,我哪能隨便留人家畫?”事後就跟文聯的同誌們說:“這國畫家也是我們團結對象,得替他們想想辦法。”在他倡議下成立了個“北京市新國畫研究會”,組織大家學習和寫生,幫助解決生活困難。當時正重新翻修天安門。他就以文聯名義跟有關領導請求,把天安門內部宮燈、隔崗的繪畫工作全為國畫家們包了下來,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老舍每天上班,總在胡同裏碰見兩個算命的盲人,見他們生活困難非常同情,又跟文化局和文聯同誌們說:“解放了,人們不迷信了,這算命的瞎子沒生意了。他們裏邊多數人都能彈會唱,把他們組織起來,教他們為新中國唱歌,既解決了他們的生活困難,又擴大了我們宣傳隊伍,不是一舉兩得嗎?這事咱文聯、文化局也該管吧?”就在他的倡議、奔走下,北京市成立了中國第一個“盲藝人學習班”。他們下鄉下廠,演唱歌頌新中國的節目很受歡迎,還整理了一批傳統的曲藝段子,成為一個出色的殘疾人演出隊!

1957年因為陰錯陽差,我被錯劃成右派分子。開批判會時,老舍先生對我一言未發。我去勞動改造後,有一次放假回家,見到老舍先生在場,我想躲避,但他看見我了,忙叫道:“這不是小鄧嗎?你躲什麽?”我紅著臉說:“犯了錯誤,不好意思見您。”他沉默半天,說道:“好好幹吧,你還年輕呢不是?來日方長嘛。”

後來我去了東北,再沒跟他聯係。東北有個劇團,演出了老舍的劇本《女店員》。1965年那劇團派人到北京給老舍先生送演出稅。老舍看他的介紹信,便問:“有個北京去的鄧友梅,你們認得嗎?”那人說認得。老舍就說:“回去告訴他,我問他好。叫他好好幹。”那人回來後轉告了我,我很感動。過了一年,那劇團搞什麽運動。那人忽然跑來找我說:“老鄧,你得幫我個忙,不然我沒法活了。”我吃驚地問:“什麽事?”他說劇團裏有人誣告他貪汙,他不承認,便派人到北京老舍先生家查證。不料,老舍先生家記的賬真跟他交的收條數目不合。賬上比收條少好幾百元。那人哭咧咧地說:“老舍先生肯定記錯了,他要不給我作證,我這輩子就毀了。我要自己到北京找他老人家去問清楚,怕他不見我。他既是你的老領導,求你寫個信請他見我一見……”我說我自己犯了錯誤,跟老舍先生已不來往。他說:“我去時他還叫帶話問你好呢,你不能見死不救!”

我實在不好推脫,就冒昧地給老舍先生寫了封信交給他。信中隻說此人有事求助,請老主席見他一見。對此事我不了解,一切由他麵談。

過了些天,那人回來了。歡天喜地來看我向我道謝。我問他到底怎麽回事,他把老舍先生寫的證明抄了一份拿給我看。上麵說:“該同誌送來的演出稅確是800元。但我隻交家中500,其餘300留下買煙抽了。特此證明。”看完我不由得大笑。春節期間,我回北京探親,有天去青年宮看戲,正碰上老舍先生。我這回沒躲避,趕緊湊上前去問候,並說:“我那封信寫得很冒昧,您沒生氣吧?”他笑著說:“你解人之難,我生什麽氣?做人就該這樣。”我又笑著問道:“怎麽您還留私房錢?師母不至於管得這麽嚴吧!”他小聲說:“說實在的,我也記不住他給了我多少錢。見他處在生死關頭,我想我認了這筆賬比他認了強。萬一我記錯,冤枉了人家,我這一輩子受良心責備;若是他有毛病,我想有了這次教訓他也會改過的……”他說得很輕鬆,我聽了真想掉淚。

“**”開始不久,我就失去了自由,老舍先生拂袖而去的消息我卻是在極奇特的方式中猜到的。

“**”中,造反派每次對我“觸靈魂”時,大牌子都掛在我身上,上麵寫著“右派分子、現行反革命、文藝黑線爪牙”等一串封號,打滿黑叉。有一回在戲院裏開大型鬥爭會,拉上台挨鬥的足有十多人。每人除去身上牌子外,還在麵前另立了個牌子,字朝外,不叫本人看,但“黑幫”們互相卻能看到的。立著的那個牌子上寫的都不是挨鬥者本人的名字,而是名氣比本人大得多的“黑幫頭麵人物”。鬥誰時叫誰舉著牌子站到台前去。發言也跟平日不一樣,批判那立著牌子上的人比批判本人的內容多。鬥爭我時我一走向台前,台下就高喊:“砸爛文藝黑線,打倒反動文人老舍,掃清他的黑爪牙。”批判發言的內容也有點特殊,專說老舍罪行如何嚴重和我與他有“不可告人的關係”。舉出的事例就是我寫信為那人要來證明信,證明他沒貪汙。拿出來的物證則是從我家抄出來的畫。那畫是我結婚時林斤瀾特意到老舍先生家中取來的。當時老舍一邊替我找畫,一邊說:“友梅是山東人,我得找個跟他有點關係的畫才稱心。”費了半天勁找出一幅鬆小夢的畫來。他親筆寫道:“鬆年字小夢,為宦山東,以書畫名。老舍,一九五三年三月。”因我對此畫愛不釋手,發配到東北我還帶著它,不時拿出來觀看。我一進牛棚,造反派連我的被褥都拿去自己蓋上了,這畫自然也就早成了他們的戰利品。挨鬥的時候我還沒明白這是怎麽回事。等我被鬥完,站在一邊為別人陪鬥時,我忽然發現那些寫在立著的牌子上的名字,多是已經過世的人,心裏馬上咯噔一下。再一回憶造反派們批鬥我時,反複說“死有餘辜”、“遺臭萬年”之類的話,我突然心有所悟,估計他已離開這紅海洋了。

開過會後,造反派頭頭還找我談了幾分鍾話。問我:“你對今天的大會有什麽想法?服氣不服氣?”

我說:“我服了。”(後來看到有些朋友寫的回憶錄,才知道別人都那麽錚錚鐵骨般與造反派英勇搏鬥,我真感到無地自容。隻能腆著臉活著就是。)

造反派頭頭說:“你有進步嘛,為什麽這一回服了?說說活思想。”

我說:“要是老舍都已經被打倒在地踏上了一隻腳了,我就沒什麽可委屈的。”

“就這一點?沒有不同意的地方?”

我說:“那倒是也有一點。就是我隻是在老舍領導的部門工作過,還不夠做他黑爪牙的資格。更稱不上他的徒弟或學生。你太抬舉我了。”

他說我這是狡辯,推脫罪行,原則認罪,具體否定,是反革命分子已經用慣的壞招,造反派決不上我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