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天堂

到羅田,聽到最多的話,總是與天堂有關。

如果是剛到的客人,很快就會有人上前來客氣地問:去天堂嗎?

當你還在猶豫時,又會有人插進來,認真地說,若不去一趟天堂,就是白來了。

換了外地人,誰不會在心裏嘀咕:天堂雖好,哪能這樣來去自由,隨隨便便。

不管別人怎麽想,羅田人反正是說慣了。他們不在乎別人會想,天堂再好,也不如人間實在。他們還要問,是不是剛從天堂回,天堂好不好玩,天堂好看不好看?其實,羅田的天堂不在天上,羅田的天堂隻在山上。他們說出來的是天堂般的概念,實際所指的不過是一座山。我的朋友在勝利鎮外看到一幅橫掛在公路上空的標語,“勝利通向天堂”,心裏打著寒噤說,這種話不能細想。天堂雖是一種傳說,慢慢地就真的成了一種境界。按照傳說裏的規律,要去那九霄雲外的天堂,隻有一條路可走,可這條路卻是正常人和健康人所百般不願見到的。勝利鎮的書記老董,以及縣裏的汪副縣長,卻喜歡這話裏的創意。他們所說的天堂,並不需要人用九死來換這特別的一生,也不需要人用心去造七級浮屠。羅田人自己常去,並且極力蠱惑別人去的天堂,其實就是大別山主峰天堂寨。它是兩省三縣的分界處,也是長江與淮河的分水嶺。

圍繞這座山生活的人有很多很多,而我的童年就是在天堂寨下,一座名叫石頭嘴的小鎮裏度過的。出於風俗,別人都嚴格地不將天堂寨叫做天堂。隻有羅田這裏的人敢這麽叫。比較一山之隔的兩省三縣,羅田的發展最快,日子也過得最好。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點,所有他們對天堂一類美好事物,比別人感受得快一些,深一些。一字之差,透露出來的是兩樣心境。

在羅田,勝利通向天堂,說的是一種事實。

按他們的說法,到天堂去最好的路徑是經過勝利。

天堂應該是好地方。天堂也的確是好地方。

到了天堂才知道,世上的天堂各不相同。英山有英山的天堂,金寨有金寨的天堂。對於個人來說,在心底都有專屬於自己的天堂。

越過通向天堂的路標,沿勝利鎮外的沙河漂流而行,聽任山溪山水山流洗盡心頭的塵垢,一群在老家那邊叫做花翅的小魚,還像我童年見過的那樣,在清亮得不忍用手去掬的水汪裏,彩雲一樣飄來飄去。河裏的水與天堂那山上的水一脈相連,河裏的風與天堂那山上的風一氣嗬成。還沒到天堂,就能聞到天堂氣息。小魚花翅簡直就是天堂那山脈上開著的季節之花,無需去看盤旋在群山之上的蒼鷹,也不用去計較奔突在車前車後的小獸,適時的春光早就鋪滿了盤山而上的二十裏草徑。大別山裏,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種自小就叫它燕子紅的花兒。燕子紅不開則罷,一開起來整座山就像火一樣燃燒起來。在天堂那山上,燕子紅燃燒的樣子太火了,就連滿臉滄桑的虯藤古鬆,也跟著一片片興奮地搖曳不止。

正像俗語中所言,通往天堂的路並不平坦。

清水賞心,花紅悅目。安臥羅田境內的天堂自然無法脫俗。它將一座名叫薄刀峰的山鋪在自己腳下,不肯讓人輕而易舉地達到心中目的。四周的高山大壑像是在共謀,同著遠處的天堂一道,合力將一條小路隨手扔在綿延數裏的山峰上。曾經見過賣藝者的雙腳遊戲在街頭的刀刃上,明知那刀不會太鋒利,也還要為其發幾聲驚歎。薄刀峰是一把橫亙在天堂麵前真的利刃,在沒有經曆過它時,任何關於它的道聽途說,都是蒼白無奇的。如此高山大嶺,竟有人能將它鍛造為天地間的一種利器。小心翼翼地將雙腳擱上去後,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肌膚尚且完整。步步走來,唯有清空在左右相扶。一滴汗由額頭跌落,在白堊紀的青石上摔成兩半,無論滾向哪邊山坡,感覺上都能**。

山水自古有情,能讀懂它則是一個人的造化與緣分。

度人去往天堂的薄刀峰,無心設下十八道關。每每在刃口上走一段,麵前就會有橫生妙趣,突現哲思。

渾然不覺之間,帶路的女孩回眸一笑。她不曾開口,跟在身後的每個人便心中大釋,齊齊地發一聲問:天堂到了?分明是去天堂的路已經走盡了,女孩卻回答:天堂還遠著哩!那像蛻去外衣的野竹筍般的手指所向,讓人分不清到底是誰在這山望見那山高。幾個陌生人也跟了上來,那熟悉的口音中聲聲跌跌地將此處的天堂喚做鄉裏鄉親的天堂寨。我突然想起老家一些家境殷實的人,紛紛跑到鄰近的羅田來買家電什麽的,他們說羅田街上賣的東西要好一些。一山兩側,一河兩岸,鄉音也相差無幾,老家的人這樣的羨慕是有道理的。天堂與天堂寨隻有一字之差,於情於理都可以理解為兩種天地。

女孩笑過了。她站在一片樸素的原始次生林旁,輕輕地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道我們都在望著她。

我們相信這就是天堂,我們也認為自己已經來到了天堂。

天堂本來就是心中熟悉的美麗與燦爛。

2000年10月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