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三五年是多久

贛南是我如今常常要去,並且常常在心裏牽掛的命定之地。

第一次去,是五年前的春節。那是我頭一回陪太太回娘家。年關時節,火車上人很多,就連軟臥車廂也沒法安靜下來。火車在贛州前麵的一個小站停了幾分鍾。我們抱著隻有十個月的小女兒,迎著很深的夜,就這樣幾乎什麽也看不見地踏上了總是讓我感到神秘的紅土地。到家後的第一個早晨,那座名叫安遠的小城,就讓我驚訝不已。包括將一汪清水筆直流到香港的三柏山,和小城中奇怪地起名天燈下的古樸小街。我是真的沒想到贛南的山水如此美妙,第一次行走在她的脊背上,天上下了雨,也落了雪,濃霧散過之後,冬日暖陽更是習習而來。從安遠回武漢,那段路是白天裏走的。山水隨人意,美景出心情,這樣的話是不錯。回到湖北境內,將沿途所見一比較,就明白對什麽都愛挑剔的香港人,為何如此鍾情發源於贛南的東江秀水。

我是在大別山區長大的,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鄂東和贛南兩地有著非常特殊的淵源。在安遠的那幾天,妻兄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起,此地從前也是蘇區,在政治上三落三起的鄧小平,第一次就“落”在安遠。那一天,他帶我去看毛澤東著作中屢次提及的“土圍子”,當地人稱為圍屋的建築奇觀。汽車先在一處蒼涼的廢墟前停下來。妻兄說,從前,這裏是一處圍屋,贛南一帶最早鬧革命時,裏麵曾經駐紮著一支工農紅軍的部隊,號稱一個營,其實也就一百多號人。那一年,他們被戰場上的對手圍困住了。對手雖然強大,卻屢攻不下。對峙了一個月後,一架飛機從天際飛來,將一顆顆重磅炸彈扔在做了紅軍堡壘的圍屋之上。曾經堅不可摧的圍屋被炸成了一堆瓦礫,紅色士兵的血肉之軀,沒有一具是完整的。曆史上的圍屋有的毀於一旦,有的仍舊生機盎然。當我站在另一座名為東山圍的真正的圍屋中間,看到龐大的古老建築,超過一千人眾的鮮活居民,還有圍牆上那一隻隻被迫擊炮彈炸得至今清晰可辨的巨大凹陷時,心裏情不自禁地想象,曾經有過的殘酷搏殺是如何發生的。

我們這一代人是在革命文化中泡大的。從能識字起,就抱著那一卷接一卷仿佛總也出版不完的革命鬥爭回憶錄《紅旗飄飄》看。圍剿與反圍剿、遵義會議與四渡赤水、爬雪山與過草地、《十送紅軍》與《長征組歌》等等詞匯及淒婉壯美的歌曲,自然而然地成了文化修養的一部分。在時代快車麵前,曆史真相往往擦肩而過也難為搭乘者所知之。如果僅僅是一次接一次的探親之旅,老嶽父退休之後所種植的豐饒的柑橘園,會同無數相同的青翠一道,多半會將紅土地上的壯烈定格成用勤勞換得的甘美。

二〇〇五年五月十三日,在南昌與中國作家重訪長征路采風團的同行一起,同江西省委負責同誌座談時,大部分話題還在贛南柑橘味之美已經成為世界第一上。第二天的午後,車到瑞金,在撲麵而來的遺址遺跡麵前,腦子裏突然冒出小時候讀過的一篇文章:《三五年是多久》,並驚訝於它在心裏深藏了這麽多年,居然一點也不曾丟失。當年紅軍倉促離開瑞金時,一位老大娘拉著紅軍戰士的手,問何時能夠回還。紅軍戰士說三五年。老人等了三年不見親人回,等了五年還不見親人,她以為三加五等於八年,可是還不行。等到當年的紅軍戰士真的回來時,她一算:三五一十五,原來是十五年。

隔一天,到了興國縣,才曉得還有比老人的等待更讓人為之動容的。一位當年剛剛做新娘的女子,自紅軍長征後,多少年來,每天都要對著鏡子將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然後去那送別丈夫的地方,等候愛人的歸來。這位永遠的新娘,從來就不相信那份表示丈夫已經犧牲的烈士證明書。她隻記得分別的那個晚上,那個男人再三叮囑,讓她等著,自己一定會回來陪她過世上最幸福的日子。我們到興國前不久,一直等到九十四歲的新娘,終於等不及了,她將生命換成另一種方式,開始滿世界地尋找去了。

這樣的等待讓人泣淚。還有一種等待則讓人泣血。在興國縣一座規模宏大的紀念館裏,掛滿了元帥和將軍的照片與畫像。在將星閃耀的光芒下,講解員特地告訴我們,新中國成立後,一位將軍以為革命成功了,家鄉人肯定過上好日子了。將軍高高興興地回到家鄉,發現當地仍舊那樣貧窮,便流著淚發出誓言,家鄉不富不回來。

這些事,在過去都曾有過書麵閱讀。站在贛南的紅土地上,我才感受到這一切原來如此真實。就像後來到了貴州的銅仁地區,幾十年後的今天,那裏的生活還是如此艱苦,不時能見到公路旁豎立著國務院所認定的貧困縣的石碑。那裏的道路還是如此險峻,雖然乘上了汽車,走完每天的行程一個個還是累得腰酸背痛。遙想當年,那種困苦更是何種了得!

私下裏我問過一位興國人,那位非要等到家鄉富了再回來的將軍後來如何,對方隻是輕輕地一搖頭,隨後一轉話題,告訴我另一個故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興國和於都兩地曾經流傳一句話:興國要亡國,於都要遷都。說的是當地的貧窮。有一次,國務院派的一個調查組來到某地,村幹部為他們做了三菜一湯,三個菜做熟了,剩下一個湯因為沒有柴火了而燒不開。無奈之中,村幹部隻好將自己所戴的鬥笠摘下來,扔進灶裏當柴火燒了。因此我便猜測,那位為家鄉人過好日子憂心如焚的將軍,後半生將過得比當年的長征還艱難,因為,在他心裏除了作為執政黨的一員,所必須繼續堅持的黨性長征之外,還有作為普通人的人性長征。感恩對一個人來說是一種道德。一個曆經數不清的艱難困苦才從受壓迫地位上獲得新生的政治組織,對執政基礎的感恩,不僅也會被理解為良好道德,更是確保自身能夠源源不斷地獲取新的政治資源的唯一途徑。如此,就不難理解,穿行在贛南紅土地上的京九鐵路,為何將科學常識拋在一邊,而在被血與火沐浴和焚燒過的高山大壑中曲折前行。這些感動了曆史的人民,有足夠的力量讓鋼鐵拐個彎。

那一天,在瑞金,順路參觀了當地規模最大的一處柑橘園。綠得有些憂鬱的棵棵樹上,結滿了指頭大小的青果。有人問我,老嶽父的果園有沒有這般大。當然這話是戲謔,同許多贛南人的選擇差不多,老嶽父的果園隻有二十畝。從一開始,當地政府就製訂了十足的優惠政策,任何一片柑橘園,從下種到收獲,決不收一分錢的稅費。老嶽父多次笑眯眯地說過,三五年過後就好了!老嶽父所說不是三五一十五年,也不是三加五等於八年,不出三年,或者五年,那時,每年就能從這片果園裏收益一萬幾千元錢。老嶽父的柑橘園種得較早,如今已有了他所預期的收益。在他之後大大小小的柑橘園的興起,宛如當年鬧蘇維埃一樣火熱。隻要同那些在新開墾土地上培育柑橘幼苗的人聊起來,一個個都會充滿期冀地說著相同的話:過三五年就好了。果真這樣,那樣將軍若是健在,一定會毅然還鄉,與祖祖輩輩都在貧苦中掙紮的贛南人一起開懷大笑。長征精神是偉大的,更應該是勃勃生機的。離開瑞金之前,當年的紅軍總參謀部門前,幾個當地的男人正在一棵參天古樹下麵忙碌著。看樣子是在為蓋新房預備檁條,有人拿著彎彎的鐮刀在刨那樹皮,有人揮動斧頭,按照黑線將刨過皮的樹進行斧正。見到的人莫不會心一笑,這是意味,也是象征。

當年那位老奶奶所惦記的三五年,那份盼歸的心情背後,是盼望那些莊重的允諾。即使她真的隻懷著樸實的思念情懷,那也應該使得領受這份情感的人,更加牢記那曾經的千金一諾。

2005年6月26日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