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原計劃的現場會沒能如期召開。

1978年年底,南方發生邊境衝突,彰原市北兵營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冬日的北郊顯示了北方平原的蒼涼,西風呼嘯,滴水成冰,又給這種蒼涼平添了幾分神秘的悲壯。

那天的訓練課目是室內作業,練修正量計算。對於這個課目,四大金剛都有些不放在眼裏。岑立昊幹脆就沒有練,而是抱著一本高中物理課本在看。自從恢複高考製度之後,他就一直計劃著要考大學,而且對準了要考清華或者中國科技大。口令紙就在手邊,防止辛中原或其他的教員來檢查,隨時覆蓋。

上午八點半,辛中原親自開來了一輛吉普車,叫上岑立昊,也不說是什麽事,拉著岑立昊昏天黑地地兜了幾圈,足足兜了七八十裏路,最後往西拉到一座山下,下車就讓岑立昊報坐標。岑立昊雖然被搞得糊裏糊塗,但還是脫口而出,結果同實際坐標隻有幾米誤差。

那天岑立昊有點感冒,狀態不佳,臉色蒼白。但辛中原不管這些,一口氣報了十個目標點,讓岑立昊從確定目標坐標,到下達射擊表尺、方向以及射擊修正量等諸元,要求時間和精度都必須在優秀以內。

辛中原把任務下達完畢,就坐進車裏抽煙去了。岑立昊頂著刺骨的寒風,俯在搖搖擺擺的小圖板上,在優秀時間內,做完了全部課目。

辛中原慢吞吞地從吉普車裏走出來,說:向陣地下達。

岑立昊瞅瞅四周,杳無一人,也沒有通信設備,他皺著眉頭看了看辛中原,辛中原根本不看他,正抱著膀子看天。

岑立昊隻好蹲在地上,舉起軍用水壺,權當電台話筒,夾緊屁股喊了出去:陣地注意,101號目標,火力點,表尺360,方向,基準射向向右0-04,集火射擊……那天,岑立昊一共下達了十組口令,一個也沒有拉下。辛中原倒是很有耐心,從頭聽到底,偶爾撮起鉛筆在地上比比劃劃。

上車之前,辛中原把岑立昊當天上午演算的諸元記錄紙全都要走,直到把岑立昊送回教導隊,辛中原也沒有說個好或是不好,以至於在此後的幾天,岑立昊一直處於忐忑不安狀態之中,他總覺得那天他的發揮不正常,好像在一個重大的環節上出現了重大的錯誤。倘若真是這樣,那也就怨不得別人,隻能自食其果了。

四大金剛無一例外地都接受了考核,但對每個人考核的側重點不一樣。範辰光考的是步兵小分隊攻防戰術,翟誌耘考的是通信,劉英博考的是軍事地形學。

由於是突然襲擊,又考非所長,考完之後,幾個人一交流,心裏都撲通起來。範辰光和劉英博消息靈通一點,說全團這次要提起來六個幹部,但是有十八個人參加考核,提幹的概率是三比一。

戰術作業和操作考完了,又考核理論。果然是十八個人參考,除了教導隊的四大金剛和趙亭慶、陳國勇等人,還有建製營、連的幾個骨幹。

這一考,就考出了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和錯綜複雜的猜疑。

理論考場設在政治處的會議室,監考人就團長鍾盛英一個人,考題也很簡單,每人麵前發一張紙,上麵赫然寫著幾個大字:怕不怕死?

十八個預提的幹部苗子麵對這張白紙,心裏都有點發怵,不知道上麵到底想要什麽樣的答案。十分鍾後,全體交了答卷。

這次理論考核的成績沒有公布,標準答案也沒有公布,預提的幹部苗子們是怎樣回答的,更沒有公布。惟其因為神乎其神,後來就傳出很多說法。單說教導隊四大金剛的答案,就流行了多種版本。

在266團,關注四大金剛的自然不止鍾盛英、辛中原等幾個人,除了四大金剛所在營連的首長,還有機關的股長,這些股長就像猴子一樣盯著樹上的桃子,眼巴巴地等待桃子成熟,然後一躍而起,在新提的幹部中給自己搶一個精明強幹的參謀、幹事或者助理員。另外,還有機關的參謀、幹事、助理員,甚至包括一心想提幹最終沒提成,隻是多了兩個兜、享受排級幹部待遇的誌願兵們,也懷著複雜的心情饒有興趣地觀看這些所謂的精英們上演命運打拚的好戲。於是乎這些人就構成了一支半明半暗、勁頭十足的業餘評論和信息傳播隊伍,把各種版本的故事和說法演繹得日益豐富多彩。

版本之一:

範辰光的答案是:不怕。保衛祖國,死得其所。

岑立昊的答案是:怕死,但不怕打仗。

劉英博的答案是:現在不怕,將來不怕。人固有一死,我願意死得重如泰山。

翟誌耘的答案是:有點怕,但總體不怕。

這個版本的流傳者認為,大戰在即,士氣可鼓而不可泄,團黨委要的就是視死如歸的決心,不管真怕還是真不怕,但從思想上都不能怕字當先。團黨委要的是,先有敢死決心,然後才能有不死之結果。岑立昊和翟誌耘的答案曖昧,反映了內心的恐懼,肯定不被看好。範辰光和劉英博回答得斬釘截鐵氣壯山河,正是上級黨委和首長希望得到的態度,所以這兩個人提起來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有人認為問題並不是這樣簡單。一個淺顯的道理是,沒有人吃飽了撐的願意找死,關鍵是要樹立正確的生死觀和榮恥觀,解決好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的關係,認清光榮犧牲和苟且偷生的本質區別,同時也要實事求是地匯報思想,不能跟組織拍胸脯講大話,也不能裝蒜講泄氣話,重要的是要解決好怕與不怕之間的關係,把握怕與不怕的分寸。從這個意義上講,翟誌耘和岑立昊的答案比較客觀,尺度也把握得好,更有可信程度,所以團黨委可能更看好岑立昊和翟誌耘。

當然,也有與此截然不同的版本。

版本之二:

範辰光的答案是:關鍵要看怎麽死,為誰死。

岑立昊的答案是:不怕,不死。死也不怕。

翟誌耘的答案是:孬鐵不打釘,怕死不當兵。

劉英博的答案是:不怕是不可能的,怕是不行的。

在這個版本裏,翟誌耘的答案既體現了傳統的尚武精神,又反映了當代軍人的奉獻精神,而且可信,因為他用了一個眾所周知的俗語,把今天的不怕同民族文化中的行為價值取向聯係起來,所以這種不怕顯得實實在在,而不是大話妄言。岑立昊的答案雖然不像翟誌耘那樣擲地有聲,但是這符合他本人的性格,他是更理性地掂量了生命的價值,不怕是前提,不死是理想,而一旦戰爭需要,則義無反顧。這個答案因此也可以看成是當代優秀軍人普遍的心理。範辰光和劉英博的態度沒有那樣旗幟鮮明了,而是有所保留,但也都沒有**裸地反映怕死心理,但總體感到底氣不足。這個版本的流傳者,明顯地傾向於翟誌耘和岑立昊優勝。

對於以上版本的流傳,而且是長期的流傳、猜測直至探秘,四大金剛本人並不清楚,教導隊管理嚴格,他們的接觸範圍有限,消息相對閉塞。再說,不造、不聽、不傳小道消息也是辛中原給他們規定的原則。盡管內心十分波瀾,但表麵上他們還得做出平靜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訓練,一如既往地吃飯睡覺放屁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