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66團新一代四大金剛就這樣粉墨登場了,而且基本上按照鍾盛英宣布的順序。倒也並非專家評定會議決定,隻不過有團長鍾盛英那一句話,多少有點官方認可的意思。

作為四大金剛之首,範辰光是當之無愧的,1978年8月1日那天,沒有範辰光的一腦門子青紫大包,就不會有鍾盛英的那一句話。

範辰光的故事很多。

一年前,範辰光在指揮連有線電話班當班長的時候,師裏搞了一次五項全能考核,千米越障架設那一項,範辰光本來準備得非常充分,絕意要耍出一個風頭來,卻不料在最後關頭馬失前蹄,電話站建成之後,居然有三個分站聽不見聲音,範辰光急得兩眼冒火,一肚子氣都變成屁放出來了。後來,在場監考的一名參謀笑談:別人著急喘氣,小範著急放屁。據說那天他咚咚咚放了十幾個響屁,十幾個響屁放出去之後,他查出了故障,原來是接線插頭上的保護膜沒有清除,這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疏忽,但一時短路難倒了英雄漢。這次考核範辰光所領導的班得了個第三名。考核結束後,範辰光壓了一個下午鋪板。晚上開飯,值班員整隊唱歌,歌唱完了,範辰光突然跨出隊列,說:今天師裏組織考核,個別班長掉以輕心,有線分隊隻拿了第三名,給連隊丟了臉,可恥,該罰!說完,揚手摑了自己兩個耳光子。正等著進飯堂就餐的戰士們被搞得麵麵相覷,範辰光卻若無其事地說,我扇的是自己的耳光子,教育的是大家,尤其是新同誌,要引以為戒。

七十年代末部隊提倡一專多能,範辰光不僅是個訓練尖子,還是教導隊的報道骨幹,經常在軍區小報上發表通訊報道。八一聯歡會結束後,教導隊副指導員趁熱打鐵,讓範辰光寫一篇關於四大金剛成長過程的報道,範辰光很快就寫了一篇兩千多字的文章,其他都沒有什麽問題,但是在給四大金剛排序的時候遇到一點麻煩,範辰光記得鍾盛英團長是把他放在首位的,但他自己不好這樣寫,這樣寫就顯得不謙虛了,他想來想去還是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了最後,把自己的名字放到最後的那一會兒工夫,他感到既委屈又高尚,但是副指導員在審稿的時候,又把他的名字勾到前麵去了,如此,他當這個四大金剛之首也就順理成章了。

當上了四大金剛,其他三個金剛都覺得挺光榮,岑立昊卻不以為然,感覺上,隻搞了一場技能表演,一點也體現不出指揮才能,這個金剛其實沒有多少含金量。可是鍾團長既然這麽說了,也不好說三道四,把你列入金剛行列那是看得起你,那就先當著吧。

後來範辰光寫的那篇報道出來了,是一個二百多字的消息。韓宇戈拿過來給岑立昊看,岑立昊笑了笑。

岑立昊剛當新兵的時候是在炮營一連,辛中原就是他的連長,那時候辛中原對岑立昊的看法不怎麽樣。人是聰明,悟性也很強,但就是不認真,有點大大咧咧,交給他的任務,他也能完成,但通常都不會高標準地完成。

有一個行政日,班長胡大發派岑立昊去洗炮衣,岑立昊居然說,班長你怎麽能讓我幹這個活?

胡大發很驚訝,反問:你怎麽就不能幹這個活?你是二炮手,從來就是二炮手洗炮衣。

岑立昊是南方人,卻長了一副好身板,一米八零的個頭,足足比山東人胡大發高出一個腦袋,他抱著膀子,居高臨下地對胡大發說,你讓我當瞄準手吧,你讓馮得剛瞄十天還不如我瞄一天。填炮彈,洗炮衣,這些事情,牽隻猴子來訓練兩個小時它就會做了,你讓我做太不合適了。

後來胡大發把這個情況向辛中原打了小報告,辛中原覺得這個新兵頭難剃,於是決定親自**。

隔了一個星期,炮營一連在機場北頭訓練戰術,辛中原規定所有炮手先挖二十個助鋤。兵們爭先恐後揮鎬大戰的時候,辛中原在一邊抽著煙觀察,他主要是觀察岑立昊。這個心高氣盛的新戰士,二炮手都不願意當,挖助鋤這種體力活他能賣力嗎?

果然,岑立昊的助鋤挖得一般。時間一般,質量一般,不偏不倚的中不溜。

辛中原找岑立昊談話,問岑立昊是不是對分工不滿。岑立昊坦然回答,是不滿,我想學技術,可是老是讓我填炮彈洗炮衣,這份工作不適合我。

辛中原耐著性子說,凡事都有一個過程,你是個新戰士,要從基礎做起,不能好高騖遠。然後從平凡與偉大的關係,二炮手的重要性,個人願望要服從整體分工等等講起,足足講了五六分鍾。

岑立昊把臉仰起來,不看辛中原,看天。等辛中原講完了才說,道理我懂,但我已經當了三個月二炮手了,就是上戰場,二炮手這份活也不在我的話下。夠了,再讓我當二炮手就是浪費了。

辛中原盯著岑立昊那雙有點稚氣又有點桀驁不馴的眼睛,突然提高了嗓門,大喝一聲:立正!

岑立昊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就把兩腿並攏了,但眼睛裏流露出來的卻是不服氣。

辛中原說:小夥子,看起來你很有悟性,但是你很驕傲啊!

岑立昊眼睛不看辛中原,反問道:連長,我怎麽驕傲了,你能舉個我驕傲的例子嗎?

辛中原說,看看,這就是驕傲,聽不進去別人的意見,連連長的意見都不以為然。看你的下巴頦翹得多高,不是驕傲也是驕傲。然後不再理睬岑立昊,叫過胡大發吩咐道:今天一天,這個兵別的不練,就練填炮彈。

那一天算是把岑立昊的骨頭捋軟了,從上午九點鍾開始,前腿弓後腿繃,左手托引信,右手托藥筒,七十多斤重的教練彈,舉起來,填進去,開炮栓,卸下來,再前腿弓後腿繃,一次次地機械重複,一次次地重複機械。中午吃飯休息,辛中原規定隻給岑立昊一個小時,然後接著機械性地重複,沒完沒了,無休無止,直到下午五點收操。

胡大發記錄的數字是,那天岑立昊一共填了826次教練彈,創造了266團炮兵營單兵同一天內填炮彈的最高紀錄。

事情到了這裏還沒有結束。

第二天,當連隊集合向機場北頭進發時,岑立昊也出現在隊列裏,他的臉色雖然是黃的,但腦袋仍然是仰著的。第二天岑立昊填了675次炮彈。從訓練場上下來,岑立昊基本上不能動了。那天晚上,辛中原下達命令,給岑立昊放兩天假,在家休息。

然而,第三天連隊集合的時候,岑立昊又出來了,任胡大發怎樣軟硬兼施,岑立昊堅決不離開隊伍,這情況反而讓辛中原有些尷尬,也更加惱怒,他沒想到事情會被這個倔兵搞成這個樣子。辛中原喝令幾個班長下手,強行把岑立昊架回宿舍,按在**。

可是等連隊到了訓練場,炮衣剛剛脫下,架勢剛剛拉開,岑立昊又出現了,搖搖晃晃地向炮場奔了過來。辛中原遠遠看見,心裏歎了一口長氣,臉上冷冷一笑。好啊,這小子跟我較上勁了,他是想讓我給他低頭呢,沒門!咱們看看誰是鐵打的。

當胡大發過來請示怎麽辦的時候,辛中原說:怎麽辦?涼拌。岑立昊積極參加訓練,應該鼓勵。你告訴副連長,讓他組織,我到團裏有事。說完,揚長而去。

那天,岑立昊又填了220次教練彈,到了中午,終於堅持不住了,副連長怕出事,讓幾個兵把他挾持在炮車上,叫衛生員到車上陪伴,以防不測。但岑立昊似乎並沒有垮掉,上到炮車上躺是躺下了,沒過多久就鼾聲如雷。

那天辛中原並沒有離開,而是躲在東北方向三百米以外的一塊高粱地裏,密切注視著訓練場上的情況。辛中原一邊觀察一邊罵,罵這個新兵肚裏有牙,心狠手辣。他沒想到他會被一個兵弄得心神不定束手無策。但辛中原在這個時候仍然沒有發現,這個兵是個好兵,他隻是覺得可怕。

就從這一天起,岑立昊就落了個老虎的綽號,辛中原對胡大發說,別看這小子不吭不哈,這小子是一隻又凶又狠的虎,吃軟不吃硬。你這個班長恐怕不能來硬的。

胡大發轉手就把辛中原的話在班裏斷章取義地傳達了要點:連長說了,岑立昊是一隻老虎,以後大家惹不起就躲遠點。

岑立昊終於如願以償地當上了瞄準手,當上瞄準手之後他的才幹就充分顯示出來了。辛中原最初發現他的天賦是因為定點,這小子對於空間距離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方位感也特別強,無論是站立點還是目標點,每次他報出的坐標,都十分接近理論答案。辛中原對此大喜過望,要知道,能夠精確定點,不僅是瞄準手必需的功課,更是測地計算兵的看家本領,如果對數計算沒問題,就能確定射擊諸元,能夠確定諸元就能當指揮排長,再往後,就看個人造化了。

辛中原試著讓岑立昊參加測地和諸元計算訓練,隻半個月,就發現這小子當初之所以不願意洗炮衣,確實是有幾分底氣的。這是個炮兵指揮員的料子。再後來辛中原又故意讓岑立昊跟指揮排長郭永家當了幾天下手,按一份作戰想定標圖,圖標號之後,辛中原看了半天沒做聲,最後說:不用問我也知道,這不是郭永家的水平。又問岑立昊:你學過標圖嗎?

岑立昊笑笑說:這玩意兒還不簡單?我沒當兵之前就堆過沙盤。

辛中原怔了怔說,將門之後?不像。我查過你的檔案,你父親是個醫生,你母親是個小學教師。你怎麽就玩起沙盤了呢?

岑立昊說,我喜歡玩這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