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說魚

人和魚有什麽關係?這應該是科學家的話題。生物學家就有許多說法。

傳統的學說認定人是猴子變的。可是又有新學派出來挑戰,說人是魚變的,把可愛的海豚請出來作證:它的脊椎可以彎曲(猿猴的脊梁是僵直的),也是胎生,智力水平決不亞於猴子,而且親近人類,瞧,美國海軍就請它當潛水員、偵察員,許多國家還請它當救生員和雜技演員。日本的營養學家另有一說,認為猴子變人的關鍵因素是吃魚——若幹萬年以前,一部分猴子來到了海邊,捕魚吃,獲得充分的蛋白質,大腦發達起來,就變成了人;另一部分猴子留在森林裏,繼續吃素,營養不良,也就無法變成人了。

我讚同“猴子吃魚變成人”的說法。根據是中國文人大多饞嘴(這可不是貶義詞)。從倉頡造字時算起,“鮮”這個漢字就很形象,一半是“魚”,一半是“羊”,上頓兒清蒸魚,下頓兒涮羊肉,當然是鮮美無比啦。在造詞方麵,上海人幹脆把魚叫做“河鮮”;“食在廣州”,廣州人把魚叫做“海鮮”,近幾年粵菜的“生猛海鮮”打進北京,風靡全國,走向世界,足以證明中國人之愛吃魚。而且自古如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怎麽辦?當然是舍熊掌而吃魚啦!幾億人口,都吃熊掌,狗熊怎麽受得了?何況還得保護野生動物哩。然而,孟嚐君的三千門客(大多是文人,大多饞嘴)發起牢騷來,彈劍而歌:“長鋏歸來兮,食無魚!”也夠主人為難的,當年既沒有遠洋捕魚船隊,也沒有電冰箱之類的冷藏設備,保證這麽多食客頓頓兒吃魚,難矣哉。

敝人繼承了祖先的傳統,從小愛吃魚,而且喜歡逮魚——這是摸魚、鬧魚、捉魚、偷魚、釣魚之總稱,容我逐項坦白交待。

摸魚最原始。八九歲上,父母帶我逃難到湖南,在耒陽縣的小水鋪念小學,正值抗日戰爭時期,同學們實在沒什麽好玩的,也沒什麽好吃的,放學之後就到小河溝裏去摸魚——光腳站在水裏,麵向河岸,沒有任何漁具,全靠兩隻小手,張成“八”字形,慢慢伸向河邊的草叢、石滹或石縫,憑著觸覺,若是有魚,它一動,立刻抓住。雖然是小魚,但是摸到魚的一刹那特別好玩,心裏的高興勁兒就甭提啦,比在北京的胡同裏看“驢皮影”還開心(當時我還沒看過電影)。

鬧魚最奇特,且具地方色彩。湖南有一種比較高大的茶樹(不是產茶葉的矮樹),盛產茶籽,可榨油,清澄的茶油比華北的棉籽油和東北的豆油都好吃。榨過油的茶籽餅,湖南話叫茶枯,一如豆餅,是上好的肥料。農民用茶枯肥田時,先把它搗碎,用水浸泡,再一瓢一瓢地潑撒到水稻田裏。由於當年根本不用化肥農藥,這些水稻田裏便有許多鯽魚、黃鱔、泥鰍,還有一種能吸附在腿上,甚至鑽進肉裏去吸血的螞蟥。孩子們害怕螞蟥,平時不敢下水田摸魚。有趣的是這些魚一旦“喝”了茶枯水,全都“鬧病”,暈頭漲腦,鯽魚漂到水麵上來張著小嘴“喝風”,黃鱔索性把腦袋伸出水麵“喘氣”,泥鰍則鑽進稀泥“避難”,連螞蟥也縮成一團,沉到水底不咬人了。此時便是孩子們歡樂的節日,紛紛逃學,跑到水稻田裏來捉魚——湖南話叫做鬧魚——並非誰都可以來撿便宜,由於我跟地主的兒子、女兒是同學,才被允許到他們家的水田裏鬧魚,條件是不得踩倒稻秧。鯽魚最好捉,雙手一捧就是一條。掐黃鱔得講技術,用手攥不行,它一縮脖就滑脫了,隻能用中指鉤住它的脖子,快速地在食指和無名指之間用力勒成一道彎,才能把它拎出水麵。

捉魚的方法甚多。江南水鄉,成年人捉魚多用網,又可分為拉網、抬網、撒網、粘網。第一種最狠,池塘裏養的草魚、鰱魚,秋後用網“拉”幾遍,“竭澤而漁”,撈光了算,然後把水放掉,挖塘泥肥田,再重新注水,放養魚苗。第二種比較文明,將一麵方形的網沉入池塘,網心拴些雞鴨腸子之類的誘餌,網的四角有繩索(綱),吊在極簡便又極合理的起落架上,抬網時輕輕拽起,網的四角和四邊先出水麵,沉在網心貪嘴的大魚也就跑不掉了——此時“綱舉目張”(網眼日目),小魚仍可漏網逃生,但也活不過年,“秋後算賬”,還有拉網。後兩種是在河裏捕野魚用的:撒網最常見,漁夫站立船頭,將網掄圓了撒出去,網邊有許多鐵墜兒,如若扣住了魚,收網時鐵墜兒擦著河底聚攏在一起,魚兒無法逃脫。粘網最有趣,將絲線(現在是尼龍絲)織成的長方形透明網橫攔在河流湍急處,魚兒有逆水而遊的習性,撞到網上,要麽被網眼卡住,要麽被絲線纏住鰭,也就是“粘”在網上了,再難逃脫。

我在桂林漓江和沈從文先生的家鄉鳳凰縣沱江,還見過用魚鷹(鸕鶿)逮魚的:漁夫駕著小船,船上有他豢養的幾隻魚鷹,在這清可見底的江上“巡航”,發現魚群就用竹篙把魚鷹轟下水去,魚鷹潛泳的速度比魚快得多,咬住小魚,立即吞掉,稍大些的魚則吞不進去,往往是魚頭進了嘴,魚尾巴還在外邊,吐又吐不出,或者是它舍不得吐掉,卡在喉部,“進退維穀”,憋得搖頭瞪眼,隻好回到船上請主人幫忙——把魚擼出來,這條魚自然也就歸主人所有了——此中有個秘密,魚鷹並不傻,既然吞不進肚,又何苦硬往裏吞呢?莫非不知道自己的嗓子眼有多粗?還是別冤枉它吧,它完全知道自己的嗓子眼有多粗,隻是主人在它脖子上套了個環兒!在這個問題上,魚鷹的大腦不如主人發達,一輩子,也許千百年都想不明白。

這麽多捉魚的方法,我在十幾歲時都見到了,不僅增長見識,而且使我這個從小就愛吃魚的孩子終身對魚興趣盎然。話說回來,我上小學時捉魚的惟一工具就是“拱籠”(這也是湖南話)——竹篾片編的小簍,橢圓形,一頭是個雙層喇叭口,魚兒進去容易出來難,當然啦,簍內也須放些誘餌,把幾隻“拱籠”沉到水裏、河邊、池塘邊,總之是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待到天黑以後,再悄悄地去那裏提籠取魚。我們幾個男同學,都向家長要錢,趕場(北方叫趕集)的時候結伴去買“拱籠”,回來之後則單獨行動,彼此保密。男孩子擁有自己的秘密也是件開心事呀。不過,一旦捉到了魚,還是要互相炫耀一番的,譬如,死氣白賴地要求家長把這些雜七雜八的魚蝦泥鰍做成菜,邀請同學來家吃頓飯,可比在學校考第一名都光彩。

偷魚的事兒同樣光彩。那是上世紀40年代我在重慶南開中學的故事了。南開的學生一律住校,校園很大,還有個魚池,晚飯後教師們喜歡在池塘邊散步,老校長張伯苓先生有個癖好,散步時常常讓“聽差的”(貼身侍從。張先生是當時國民政府考試院的院長)挎一籃饅頭,供他親手喂魚。這真好玩兒!成群的白鰱紅鯉競相爭食,翻起一片片水花兒。由於校規很嚴,我們做學生的懶得過去給校長和教師們鞠躬、問好,隻是站在高處看看而已。不過,上行下效,天黑以後,我們三五個同學帶著吃飯時多拿的饅頭,也到魚池邊來假裝散步,把饅頭捏成圓球,掛在麻線拴著的鐵鉤上,不用漁竿,也不用浮漂,扔進魚池裏去就行。這些傻魚根本不怕人,而且個頭兒不小,一口就能把球餌吞下,拽著就跑……如此這般,我們很快就能拽上幾條兩三斤的大魚來,用上衣一裹,溜出校門,交給小酒館的老板娘,什麽話都不用說,便像啞巴一樣坐到桌邊等著吃魚了——此中也有默契,誰都知道我們是窮學生(可不像今天北京的學生這麽有錢,有派),也知道這些魚來路不正,所以毋須捅破這層窗戶紙,那聰明的老板娘隻向我們笑一下,把魚拿進廚房,留下一半抵酒錢,另一半燒熟了端上桌來給我們吃,同時每人一碗糯米甜酒,大米飯管夠兒。四川人燒的豆瓣魚真好吃啊,再添點“賊性味兒”,吃得我麵紅耳赤,唇齒留香,終身難忘。我們幾個半大小子,酒足飯飽肚兒圓,拍屁股就走,仍然是一句話也不說,更不必付錢啦,隻聽老板娘在背後嗲聲嗲氣兒地叫道:“再來呦!”那聲調比糯米酒還甜。

釣魚則是近幾年的嗜好,年輕時性子急,不能釣魚。北京作家當中最早迷上釣魚的大概數鄭萬隆了,5年前他參加釣魚比賽獲第一名,赫然見報,樹立了威名,便帶頭成立“名人釣魚俱樂部”,自任領導。其實,那次比賽他隻釣到一條魚,別人則沒“開竿”,矬子裏拔將軍。“寧濫毋缺”,得了第一,所以至今他對此事諱莫如深。鄭萬隆的徒弟不少,其中有個陳建功,自稱是我的師傅,卻是“貓兒不教老虎上樹”,關鍵之處留一手,譬如給我拴個大死鉛墜兒,10斤以下的魚兒休想拽得動,讓我的海竿兩年不上魚。另一位是母國政,技術最差,運氣最佳,在乃師鄭萬隆主持的名人垂釣比賽中居然釣起一條17斤的大鯉魚來,榮獲第一,從此傲視一切,自己的兩個眼珠漸漸上移,由額頭而至腦瓜頂上,看不起漁友不要緊,再釣魚時兩眼望天,連魚漂兒都不看,後果也就可想而知了。還有個劉恒,情況與母國政相反,初釣魚時神不守舍,東張西望,不可救藥;幸虧有一回瞎貓撞見死耗子,接連釣到幾條魚,信心倍增,成為後起之秀,在三百人的釣魚比賽中能得第5名。

什麽是作家?就是整天坐在家裏爬格子、打電腦的苦行僧。一旦得到個外出垂釣的機會,就像牢籠裏的犯人放風一樣高興!頭天晚上便拴鉤、製餌、整備漁具,第二天淩晨出發,來至魚塘邊,選好釣位,連一分鍾都舍不得耽誤,掛餌出竿,聚精會神,漸入佳境:綠樹碧水,空氣新鮮,眼盯魚漂兒,意守丹田,如練氣功,益壽延年,忘卻煩惱,樂比神仙。

此中也有奧秘。近幾年,人們的物質生活肯定是提高了,就說北京吧,可供垂釣的樂園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少說也有幾百處。有些是養魚塘,有些高級的,幹脆從外地把魚買來,放入塘裏專門供人垂釣。釣上來的魚,過秤收錢,比菜市場賣的活魚還貴。都是什麽人來釣這種貴魚呢?款爺、款姐,明星、名流,離休的老幹部和沒離休的大幹部。總之是有錢、有名、有權之人。我輩作家並不在此行列之中,偶爾混跡於此,全靠“釣魚筆會”。前些年,報紙雜誌、出版社、影視單位組稿,召開“飲宴筆會”、“旅遊筆會”,現在作家們肚裏不缺油水,黃山、廬山也爬過了,惟有釣魚的吸引力最大,而且省錢,這“釣魚筆會”便時髦起來。當然啦,誰也不會用筆釣魚。而是釣一次不花錢的魚,就得給人家乖乖地寫一篇稿。假如有朝一日,作家們的經濟收入能夠達到自費釣魚的水平,想玩就能出來釣一回魚,又不欠“文債”,那該多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