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聽戲劇大師的演講

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們全家居住在美國。

我那時十五歲,家裏還有一個孩子,我的孿生妹妹雅麗。我倆雖是孿生,但妹妹與我長得一點兒不像,性格也迥然不同。我豐潤文靜,妹妹卻一副飛揚跋扈的樣子,但她卻美麗無比。我倆都在鎮裏的中學讀初二,且同班。

去聽演講的頭天晚上,我問妹妹雅麗:“明天戲劇大師埃蒙特的演講你去不去聽?”

雅麗神采飛揚地說:“當然去!路易絲和娜佳也去,我們一起走。”她們三個很要好。

我說:“我也去……”

雅麗眼珠飛快地一轉,搶著說:“你要坐我的車子,得替我織一件毛背心才行,要娜佳那種樣式的!”

我一怔,沒想到她會提出這麽苛刻的要求。我白天要上學,晚上還要做功課,一天沒多少閑餘時間。我算了算織一件毛背心,至少要用去我半個月的業餘時間。其實雅麗自己也會織,不過她不願花時間自己織,她用所有能用的時間去跟那些歐美孩子瘋玩兒。

我很不願意:“我坐你一天車子,以後還你一天就是了。要我替你織一件毛背心,得半個月時間,你也太不講道理。你自己又不是不會織。”

妹妹回答很幹脆:“你不替我織就算了,明天別坐我的車子。”

我氣憤得很:“妹妹!你這樣要挾人,可不光彩。”

妹妹不以為然地白了我一眼:“你才比我大幾分鍾?別想訓我!”

戲劇大師的演講在另一個距我們鎮五十英裏的來克鎮上舉行,沒有車子是沒法去的。我們這裏是偏僻地區,不通火車,也不通公交車。

我隻好向妹妹妥協:“那好吧,我答應為你織一件毛背心。”

妹妹得意得很,說:“這才對,你要想得到點什麽,就得付出點什麽。”

我說:“車子輪到我手裏時,你要想用,我也會跟你講條件。”

妹妹眼一眯說:“隨便。”

這輛小型跑車是去年爺爺在我們姐妹倆生日時送我們的禮物,一開始由我倆共同掌握,但妹妹太跋扈,車子整個被她一個人霸占了去,我連邊兒也摸不著。沒辦法,爸爸才讓我倆輪流用車,這個星期跑車歸她,下個星期跑車歸我。

明天是星期天。今天下午放學時英文老師大衛忽然告訴大家,明天著名戲劇大師埃蒙特將到來克鎮演講。我們立刻有好多人打定了主意去聽。

其實這是一個戲劇走向沒落的時代,要我們這些小孩子去喜歡戲劇簡直是不可能的。我們之所以對所謂“戲劇大師埃蒙特的演講”這麽感興趣,不是因為戲劇也不是因為戲劇大師,而是純粹為了大衛。這講起來很複雜。

我們的英文教師大衛是個很帥的小夥子,剛剛大學畢業。我們普遍認為他比那些走紅的男影星更帥,他隻是沒有機會成為男影星罷了。我們幾乎全體同學都喜歡與他聚在一起,特別是女孩子,哪怕不講話,隻在他身邊停一下也好。這大衛卻莫名其妙地愛戴當代著名的戲劇大師埃蒙特,無論與誰在一起都是大講埃蒙特和他的戲劇,我們就是從他嘴裏知道的這“著名戲劇大師埃蒙特”。他總是講總是說,我們“耳濡”得久了,便也知道了不少關於這個戲劇大師的知識,平時與他在一起也能多多少少陪他講一講戲劇大師,這時他便非常高興,情緒高漲。

後來,有幾個聰明女孩兒,為了更多地占有與他講話的機會,就到處搜集關於埃蒙特的資料。不明內情的人見我們如此熱衷於埃蒙特無不目瞪口呆,就連埃蒙特本人我想如果他知道在這戲劇走向沒落的時代竟有一群女孩子在到處搜尋他的資料,他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

現在有這樣難得的機會,能夠親眼見一見戲劇大師,聽一聽他的演講,日後自然可以有好多話來與大衛講!這個機會誰肯放過?所以盡管妹妹提出的條件苛刻又沒有道理,我還是向她妥協了。

臨睡前,我忽然想起李杏,她家隻有一輛車子,她爸爸每天要開車去上班,她自己沒有車子去聽演講。我想要求妹妹明天帶上她一起去,我們的車子能坐四個人。

我搖了搖妹妹,她卻已經睡著了,我不敢搖醒她,隻好等明天早上再說。

第二天早上一向懶惰的妹妹早早就起了床,坐在鏡子前打扮得花枝招展,我說:“你看上去要比我大五歲。”

妹妹不以為然:“那你就叫我姐姐好啦。”

我說:“其實大衛並不喜歡刻意打扮的女孩兒。”

妹妹羞惱地厲聲大叫:“他喜不喜歡與我有什麽相幹!”

我和妹妹駕著小跑車從家裏出來,我對妹妹說:“雅麗,其實你長得美麗無比,我遠遠趕不上你。”

妹妹聽著我的誇獎,臉上很得意,我趁機說:“我想咱們應該去帶上李杏,她沒有車子。”

妹妹卻立刻變了臉:“不行,她去不成才好!”

我說:“咱們班裏,隻有她和咱倆是華裔,應該幫她。”

妹妹卻狠狠地說:“我偏不幫她。我討厭她。你要幫她,我就請你下車!”

我聽她這種惡狠狠的語氣,很生氣:“同為華裔你不相幫,卻整天去熱那些歐美孩子,真沒骨氣。”

妹妹勃然大怒,她最不喜歡別人說她沒有骨氣,因為她常與歐美孩子混在一起,爸爸也常這樣說她。

她倏地刹住車子,在駕駛座上探起身,凶狠地吼著我:“下去下去!雅潔,你給我下去,我不要你織什麽鬼毛背心,也不讓你坐我的車子!”

不等我應聲,她砰地替我打開了車門,用力一推把我推出車子,我腳剛著地,她已駕起車子向前一衝,一溜煙兒地跑走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沒有想到她會真的趕我下車,我們是親姐妹,車子又是兩個人所共有的。我想她這全是跟那些歐美孩子學壞了。

其實李杏從來沒有得罪過妹妹,但我知道妹妹將李杏視同仇敵的原因,也是因為大衛。

大衛這人就是跟普通歐美人不一樣,他對華裔一點兒也不歧視,相反倒很友好。最初他特別喜歡妹妹,簡直是寵愛,但妹妹飛揚跋扈的脾氣讓誰也不會長久喜歡她。後來大衛不喜歡她了,喜歡李杏。李杏性格溫順,對人友好,這一點與我很相似,我倆也很要好。

妹妹眼睜睜地看大衛不再喜歡她而去喜歡李杏,脾氣變得更壞,常莫名其妙地發作,大衛因此更不喜歡她。妹妹徹底投進歐美孩子的圈子,整天與路易絲等幾個奔放衝動的白人女孩兒混在一起。那幾個白人女孩兒都是出自很有身份的人家,不但瞧不起華裔,連普通人家的白人孩子也瞧不起,但她們卻很喜歡妹妹。她們圈子之外的孩子們沒有誰喜歡她們,大衛對她們也很淡然。

妹妹的車子跑走了。我呆在原地,立刻發起急來。沒有車子,我怎麽去聽演講?今天大衛肯定也會去聽演講,我原本還偷偷地希望在路上碰到他呢。

我正著急呢,看見急匆匆走過來兩個人,是帕斯夫婦。我們這個小鎮,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互認識。帕斯一邊走一邊氣哼哼地嘟囔:“這鬼汽車,偏偏今天壞了,偏偏今天壞了!”

一輛汽車從他們身後開過來,他們急匆匆氣哼哼地樣子引起了車子主人的注意,車子減慢了速度,車子主人從車窗探出頭來打招呼,原來是卡迪先生。

“喂,帕斯先生,帕斯夫人,你們怎麽啦?情緒這麽壞,這星期天的早晨多麽好!”

帕斯回答著:“卡迪先生,你好!我們要去來克鎮上聽埃蒙特先生的演講,可我們的鬼汽車今天早晨說什麽也開不動!”

原來他們也是去聽演講,這帕斯夫婦也喜歡埃蒙特。

卡迪先生說:“真是難得,現在還有人對戲劇感興趣,看你們急成這樣子!我正要去來克鎮辦事,順便帶上你們吧。”

帕斯夫婦大喜過望,歡呼起來,奔,向卡迪的車子。

我一見,急忙跑過去,扒住卡迪先生的車窗,急切地對他說:“卡迪先生,也帶上我好嗎?我也去來克鎮。”

卡迪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看得我心裏一涼,我知道這人一向看不起華裔。

果然卡迪先生眼睛一瞥道:“你去幹什麽?”

我說:“我……我也去聽埃蒙特的演講。”

卡迪先生卻大笑起來:“哈哈,你聽,帕斯先生,這位雅潔小姐也要去聽演講。小孩子懂什麽演講!”

他說完,拿開我扒住車窗的手,車子一衝便跑了。

這位卡迪先生不肯讓我搭車,決不僅僅因為我是個小孩子,更多的是因為我是華裔,若是換了個歐美女孩兒請求搭他的車,他多半是會答應的。我心裏很氣憤,哼,歐美人有什麽了不起,自以為是,其實他們經常蠢得像一頭豬,遠遠比不上東方人的機靈和智慧。

我在街上胡亂走著,想不出辦法。我家裏還有一輛車子,是屬於爸爸的,可爸爸太忙,星期天也常駕車子出去,我不能打攪他。況且我更不願讓家裏知道妹妹扔下我跑了,給父母添煩惱。

我很無奈地在街上走著,碰上了傑瑞老頭,他正拄著拐仗仰頭站在他家門口,像在等什麽。

他是一個高大瘦削的老人,十分慈祥,整條街上他對華裔最友好。他的老伴已經去世,孩子不與他住一起,家裏隻他一個人。

看見傑瑞老頭,我的心裏一亮,閃過一線希望。我知道他有一部很漂亮的車子。這老頭平時對別人有求必應,對華裔也不例外。我是否可以向他借一借車子用呢?我可以保證不給他弄壞。

但這念頭剛一有,我又猶豫了。我隻是一個小女孩,這老頭雖然待人極好,可他能放心把那麽漂亮的車子借給一個小孩子嗎?

但那埃蒙特的**力太大,我想大衛老師此時多半已經出發。我猶猶豫豫地走過去,心裏想著:“我試著求他一下,萬一能行呢,就算他不答應,也不會像卡迪先生那樣用話傷我。”

我走到他跟前,大聲跟他打招呼,這老人的耳朵不太靈。

“傑瑞先生,您好!”

傑瑞老頭低下頭看見我,滿是皺紋的臉顯出笑,沒有吭聲,用手指一指喉嚨,伸手拉住我的手往屋裏牽。

老傑瑞的屋裏很亂,像是很久沒收拾過。他放開我的手,拿起一枝筆在一張紙上寫,然後給我看,那上麵寫著:我病了,喉嚨也發了炎,不能講話,你能幫幫我嗎?

我看一看老傑瑞,他正慈祥地望著我,但滿臉憔悴的樣子,有些可憐。我也在紙上寫:你要我幫你什麽?

他寫道:幫我整理一下房間,做一點軟和易咽的食物。

我很喜歡這個慈祥的老頭,平時我也幫他做過些事。但我想現在我不能再向他借車子了,他求我幫他,我若再向他借車子,那不是成了妹妹雅麗那樣的人了嗎?來克鎮反正沒辦法去了,我就答應了老傑瑞,在紙上寫道:

我可以幫你整理房間,做飯卻要媽媽來才行。我去叫媽媽來。

我出了老傑瑞的家,往我家裏走,一路上想著怎樣對父母解釋,他們明明知道我與妹妹一起駕車出去,現在我獨自回來,一定會問的。

沒想到在街口看見了李杏,李杏柔柔弱弱,一副十分溫順的樣子,站在那裏,好像在等什麽。我一見她,有些慚愧,我沒能說服妹妹用車帶上她。雖然我事先並沒對她講要用車帶上她。她看見我很吃驚:“怎麽你沒去聽演講?”

我說:“妹妹扔下我開車跑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沒提為她勸說妹妹的事。

李杏樣子有些狡猾地說:“有人答應用車送我去來克鎮,我在等他。”

我頓時驚喜,顧不得分析她狡猾的臉色:“真的?我可不可以搭車子?”

李杏笑著說:“當然可以。”

我來不及多說,大叫一聲:“等一等我,我要回家一趟。”

我撒腿就跑。我要去告訴媽媽,讓她去幫助老傑瑞整理房間和做飯,我已經答應了他。

我飛快地跑回家,一直跑進媽媽的房間,急切地對媽媽說:“老傑瑞病了,我答應讓你去幫助他做飯。有人在等我,我要趕快走。”

說完轉身跑出屋。聽見媽媽在背後喊:“雅潔,你不是和妹妹在一起嗎?”

我沒時間回答,急如星火地跑出來,在院裏碰上爸,他正向車房走去。我來不及說什麽,隻叫一聲“爸”就從他身邊跑過去。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街口,累得臉色發白,肺像風箱一樣地喘息。李杏迎上來扶住我,埋怨道:“你幹嗎這樣跑!”

我喘息著說:“我……怕趕……不上。”

李杏用吃驚又後悔的語氣說:“可是我等的是你爸爸的車子呀,你到家裏沒見到他?”

我又驚又喜:“真的?我沒來得及與他講話,他真的答應送你去來克鎮?”

李杏很是動情地說:“你爸爸真好。早晨他去散步,看見我在我家門口愁眉苦臉,就問我怎麽啦,我說想搭車。他又問我搭車去做什麽,我說去來克鎮聽演講,戲劇大師埃蒙特的演講,好多同學都走了,我沒有車子去不了。他說他知道,雅潔雅麗早已走了。他想了想,就決定用車子送我。他說既然好多同學都去了,就沒有理由隻剩下我。又說我們都是華裔,應該互相關照。”

這時,“嘀——嘀——”兩聲喇叭響,爸爸的車子開過來了。我們歡呼著迎上去,我大叫:“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爸爸駕著車子,帶著我和李杏在通往來克鎮的公路上飛馳。爸爸駕車的技術真是高超,將路上的車子一輛一輛地超過去。我們的車子每超過一輛車,我和李杏便拍手歡呼一聲:“□——又超一輛!”

我突然大喜過望地喊一聲:“李杏快看,大衛的車子!”

在我們前麵大約五百米,飛馳著一輛黛綠色小車,我們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大衛的車子。

李杏興奮得變了腔調:“那……真是他的車子。”

我大叫:“爸爸,快!追上去,那是大衛。”

爸爸回過頭,看著我們這兩個臉蛋緋紅的女孩,意味深長地笑問:“就是你們常講起的那個大衛老師?”

我說:“就是他,我們認識他的車子,求你追上去。”

爸爸臉色很椰愉地看看我又看看李杏,迅速轉過頭坐好,望著前方,握緊方向盤,答應一聲:“遵命!”

我們的車子便像飛起來一樣向大衛的車子追上去……

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這件事,記得這一個緊張的早晨―去聽戲劇大師的演講。

記得我們的車子在半路上如飛般地向大衛追去時,自己整個身心所湧起的那種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