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進步

長脖兒對我說:“你要是不打架,也不罵人,我可以跟你玩兒。”

我看看長脖兒,他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當時我正在巷子口“傻站著”。我家是新搬到向陽院家屬區的,所有的東西對於我都很陌生,也沒人跟我玩,我十分孤獨和壓抑。今天是星期天,剛才有一幫孩子就從我麵前跑過去,每個人都看了我一眼,但沒有人理睬我,所以我也沒有貿然跟他們打招呼。

我一副愣生生的姿態。

這幫家夥跑過去幾分鍾後,長脖兒不知從哪裏走出來,他遠遠地盯了我一陣,就向我走過來。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外號叫“長脖兒”,隻覺得這家夥瘦得很,身體好像不太好。

我此時除了孤獨和陌生,根本沒有要和誰打架的意思,也沒興趣罵人。因此他那句話說得有點兒讓我摸不著頭腦。我正不知道該怎樣來回答,他又說:“我叫韓長生,我知道你是新來的。我可以跟你玩兒,你叫什麽名字?”

我說:“我叫王幹。”

我和長脖兒就這樣認識了,並且成了朋友。我家住在二巷,他家在三巷。上學之後我才知道他的外號叫“長脖兒”。其實他的脖子並不比別人長很多,隻是因為細,才顯得長的。和他成了朋友之後,我才明白長脖兒第一次跟我搭話說的那句話的意思。那句話的潛台詞是等我們成了朋友我不能欺負他,他已經被別人欺負慣了,向陽院的孩子沒有不欺負他的。

起初我是十分重視他的,整個上午我對他言聽計從,他說玩什麽我就玩什麽。

我倆先在巷子裏玩摸牆跑,又玩踢瓦片,還玩了些別的,都是他提議的。這些東西基本上是女孩子愛玩的,長脖兒玩得十分興奮,我隻是一直陪他。

長脖兒得意極了,他說:“我是三代單傳,知道不?三代單傳。”

我不知道啥是“三代單傳”,就很敬仰地望著他的臉。

長脖兒解釋說:“三代單傳,就是我爺爺,我爸爸和我,都是哥兒一個,沒有哥哥弟弟。”

“哦。”我點點頭,明白了,“三代單傳”原來就是沒有哥哥和弟弟。

“這很不容易。”長脖兒補充說。

是不容易,當時還沒實行計劃生育呢。我就有弟弟,還有妹妹,上麵還有個哥哥。

長脖兒又說:“我有一個姐姐。”

“有姐姐還算單傳哪?”我覺得他的“三代單傳”的說法有浮誇的成分。

“女的不算!”長脖兒使勁搖了下頭,“姐姐妹妹都不算數,她們遲早都是要嫁掉的,男孩兒才算數。”

這個道理我倒是早就明白。

這天上午臨近尾聲的時候,我提議去“開路燈”。長脖兒有些猶豫,但又很快同意了,他不想在我這個新來者麵前現出膽小。

我倆先是在馬路邊撿了一塊石子,兜在衣襟裏,然後看看四下沒什麽人,就照準小街邊的路燈猛擊,這就叫“開”。

要開中路燈並不容易,因為路燈都很高。長脖兒勁小,石子都擲不到路燈的高度。

我倆正開得起勁,巷子口出來個老頭兒,大喝一聲,掄著拐棍就向我倆衝來。我倆嚇得“嗷”一聲就往巷子裏鑽。

老頭兒當然追不上我們,我倆很快就逃出了險地。長脖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埋怨我不該出這個主意。“這多危險。”他說。我發現長脖兒講話的語音特別標準,差不多全是老師說的那種“書麵語”。

我說:“這還叫危險?有一次我把一個家夥的鈴鐺蓋兒給擰了,那家夥騎著車追了我好幾個巷子,那才叫好玩呢。”

長脖兒聽得眼都直了。我更加來勁地說:“開路燈最好用彈弓,特準,一下一個。特別是到晚上,路燈亮了,‘啪’,一家夥,路燈就滅了,底下一片黑,誰也看不見你,你就能趁機跑開。”

長脖兒很羨慕地聽我說著,忽然又很快地跟我告辭,說:“我得回家了,否則我姐要罵我了。”

我進了新學校,插在四年級二班,班主任是個女的,說話聲音特別細。在辦公室她先提問了我幾個問題,除了父母姓名之外,我差不多都答錯了。我看出她不太滿意,眉頭有點皺,但還是很耐心地領我去了教室,給我安排了座位。

我首先觀察了班裏所有的人,看明白所有男生的胳膊都不比我粗,個子也都不比我大多少,隻有一個胖墩的胳膊明顯比我粗,不過這樣的家夥沒什麽力氣。另外還有一個男生個子比我高,但他細長,臉也白,也不足懼。至於女生嘛,自然更不在話下。

我的同桌是個不好看也不難看的女生。上課,她打開作業本,我看見她的本子上有兩道錯題,被老師打著大紅“×”,我心裏挺舒服。

下課時,我一個人到外麵玩,看他們做遊戲。一般情況下,班裏來了新生,總會有好多人圍上來提各式各樣的問題,但今天沒人跟我來這一套,同學們都冷眼看看我就去玩他們自己的。我心想這學校的家夥們都挺□(sóng)包的。

我覺得挺沒意思。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看原來是長脖兒,他就在四年級三班。

長脖兒正被一個男生用手擰著耳朵牽著走,疼得咧著嘴。我走過去,那家夥看了看我,然後放了長脖兒走開了。長脖兒高興地迎上來,捂著耳朵,問我在哪班,我說就這班。長脖兒十分高興地說咱倆班挨著。

我問長脖兒那個擰他耳朵的家夥是誰,長脖兒說叫貓子,跟他一個班,這人特壞。

長脖兒又說:“他是個笨蛋,考試老不及格,老師沒事兒就呲兒(cīr)他。”

我說:“挨呲兒的人倒也不一定就是笨蛋。”

長脖兒說:“但他是,他又笨又壞,我老想揍他一頓,又怕打不過他。”

我說:“往後我替你揍他一頓。”

長脖兒立刻興奮起來。

我問:“他在這學校有沒有哥哥什麽的。”

長脖兒說:“沒有,隻有個姐姐,在五年級。”

我說:“那沒問題,不在話下。”

對女生,我最愛說“不在話下”。

放學時,長脖兒在門口等著我一塊兒走。路上,有人衝我們嚷:“喲,長脖兒,跟新來的好上啦?”

長脖兒挺□地說:“我、我倆住得近。”

我問長脖兒:“他們怎麽喊你長脖兒?”

長脖兒縮了縮脖子說:“他們隨便瞎叫,嘿,外號。”然後,又無所謂地補上一句,“這學校的人都有外號,連老師也有。”

我立刻來了興趣:“那你說我們老師叫什麽?”

長脖兒說:“你們老師講話聲音細,叫小雞。”

我說:“對。”

長脖兒又賣弄地說:“我們老師叫河馬,嘴大,人胖。教導主任叫大馬猴,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叫,還是我姐姐她們那時候傳下來的呢。”

我樂得手舞足蹈,看來這個學校也跟我原來的學校一模一樣。

沒幾天我就在新學校混熟了,男生們不再排斥我,我已能加入到他們的行列裏玩了。女生們仍然對我有些好奇,因為這幾天老師一共在課上提問我四次,四次我都答錯了。

同桌叫馬小紅,對我已沒有了戒心。馬小紅說:“老師提問你的題,連我都知道。”

我說:“這沒辦法,我是中‘四人幫’的流毒太深。”

這句話,不隻一個老師這樣說過我。那時候,人們最常用的話就是“中什麽什麽的流毒太深”。過去是說“你中封、資、修的流毒”,如果加上“太深”,就說明你不可救藥了。

打倒“四人幫”以後,人們最常說的就是“中‘四人幫’的流毒”了。我哥哥說,連報紙上也是這麽說的。

我不再孤單了,但我沒有疏遠長脖兒。長脖兒一下課就到我們班門口來找我,有了我,再沒人敢來擰他的耳朵了。雖然我也有些看不起長脖兒,但我還是挺喜歡他,尤其是喜歡他一開口就說“書麵語”。

長脖兒為了感謝我對他的友好,也為了鞏固我們的友誼,邀請我去他家裏玩兒。

長脖兒家與我家一樣,兩間房,一間住父母,一間是他跟他姐姐住。

我一進長脖兒的臥室就覺得不一般,他和他姐姐的床是上下結構。嘿,有意思。我說:“這好玩,爬上爬下。”

長脖兒住上床,我一誇,他更來勁,“蹭”一下就躥上了床,敏捷得像隻猴子,然後招手讓我也上去。我抓住床欄,也想像長脖兒那樣一躥,卻遠不及長脖兒利落,還差點兒摔一家夥。我挺感慨,這真是熟能生巧,你看長脖兒在這件事上就是比我強。

我和長脖兒坐在**,讓小腿搭拉下來悠**著。長脖兒說:“這就叫高高在上。”

長脖兒的屋裏有一股雪花膏的馨香味,長脖兒說這全是他姐姐的東西。長脖兒告訴我他姐姐就要高中畢業了。

提起姐姐,長脖兒趕緊從**溜下來,也讓我下來。他說他姐姐不準他除了睡覺亂上床的。他姐姐馬上要放學了,看見了準罵他。

我跳下來,忽然發現長脖兒姐姐的床頭掛著簾子,我知道這是睡覺時遮擋用的。我家,我跟弟弟、妹妹在一屋睡,我們的床是平擺的,我跟弟弟睡一個大床,妹妹自己睡一個小床,妹妹從去年就拉了個簾子與我們隔開了。

我問長脖兒:“你和姐姐一上一下,還用得著簾子?”

長脖兒說原本不用的,有一天他睡不著覺,就抓著床沿往下看,被他姐姐罵了一句,第二天她就掛上了簾子。

長脖兒把簾子拉開,說:“你看,一拉上,跟一個小屋似的,裏麵幹什麽也看不見。”

長脖兒姐姐的**散發著一種特殊好聞的味道。我這才明白為什麽長脖兒身上有時總好像有一種挺好聞的味道,原來是他跟姐姐住一屋,身上也帶上了這屋的味道。

門一響,長脖兒的姐姐放學回來了。我一看見長脖兒的姐姐便局促不安渾身不自在,這種情況在我身上很少見。

我家搬來以後,我有好幾次在巷子口看見一個特別好看特別幹淨的女生背著書包騎著車子過去,有好幾天我都在那個時間到巷子口去磨蹭,沒想到她竟是長脖兒的姐姐!

長脖兒這家夥能有這麽好看的姐姐,這是我始料不及的。

長脖兒的姐姐對我很友好,微笑著看我,還問我叫什麽名字。

我臉立刻紅了,心裏十分擔心她會識破我曾躲在巷口看她。我趕緊回答:“我叫王幹。”

“王幹?這名字不一般,是哪個‘幹’字?”

我說:“幹架的幹。”我心裏慌極了,來不及選擇詞句。

長脖兒姐姐笑出聲來,說:“好,幹架的幹。不過,可別跟我小弟幹架呀,看你長得這麽五大三粗的身體多棒。哎,你跟我小弟做好朋友吧,要是有人欺負他,你就幫他。”

我說:“行。誰欺負他我就揍誰。”

長脖兒在一邊聽了,特別高興,他對他姐姐說:“姐姐,我說的就是他。我們班貓子老擰我耳朵,有王幹跟我玩,貓子不敢擰我了。”

長脖兒的姐姐兩眼好看得放光,她輕柔地摸了下我的頭。

這一摸,真讓我有點兒飄飄然。我說:“往後我得揍貓子一頓。”

長脖兒的姐姐說:“隻要他不再欺負小弟,就不要打他,還是不打架為好。”

我發現長脖兒的姐姐說話也是說“書麵語”,長脖兒肯定是跟她學的。

這一年我們的作業忽然多起來,據說是因為要恢複什麽“高考”了。

上大學這種事情離我很遙遠,可以不考慮,但現實問題是作業不好應付了。每天下午放學,老師都留好多作業讓我們回家去做,這是個麻煩,因為在學校做作業我可以抄,可到家裏做就沒地方去抄了。語文還好辦,不就是寫字造句嗎,比如“因為所以”,我可以說“我因為餓了,所以就吃飯”;比如“迅雷不及掩耳”,我可以說“下雨了,天上打了個迅雷不及掩耳”;再比如“火燒眉毛”,我可以說“我用火燒你的眉毛”。可是算術就難了,十道題我有八道不會做。

幸好長脖兒來解了圍,他邀我每天放學之後去他家裏寫作業,說是他姐姐說的,讓我們互相幫助,在一起玩也在一起寫作業。長脖兒這家夥要是他姐姐不發話,他才不敢邀請我每天去寫作業呢。

我明白長脖兒的姐姐是為她弟弟著想。長脖兒跟我好,既解決了沒有伴兒玩的問題,又有了個保鏢。但我仍然非常高興,我心裏甭提多麽願意去長脖兒家了。

我問長脖兒:“你姐叫啥?”

長脖兒說:“韓娟。”

瞧,多麽好聽的名字!

長脖兒和他姐姐的臥室裏已經多了一個小書桌,原本這屋裏隻有他姐一個書桌的。還有兩個凳子。書桌上放了兩塊水果糖,韓娟說每人可以吃一塊。那時候,水果糖也是很好吃的零食呢。

韓娟的學校與我們學校基本上是相同時間放學的,韓娟也有很多的作業呢,聽說她要考大學。

有長脖兒我倆在屋裏寫作業,韓娟當然沒法學習了,我倆話聲不斷,總有話說。但韓娟早已有了自己的計劃,她抱著書包去了長脖兒父母的屋裏。他父母還沒有下班,就是下了班此時也是在廚房裏。這說明長脖兒在家裏受到十分的重視,他姐肯為他做出多麽大的犧牲。而我在家裏,凡事沒一個人肯給我讓步,哥哥從工廠回來有時還搧我耳光。我知道這當然都是“三代單傳”給長脖兒帶來的好處。

長脖兒學習也不特別棒,但應付作業還行。我和長脖兒不是一個班,作業不全一樣,但大同小異。長脖兒這家夥對寫作業很有耐心,作業相同我就抄他的,不一樣的作業,他就先替我做一遍,然後我再抄。有時候我倆都不會做的題,他就去問他姐姐。這可真不錯,我再也不用為作業發愁了。

每次做完了作業,長脖兒的姐姐就過來,拿起我們的作業本做一番檢查,沒錯了才放我們出去玩。

時間不長,我的作業本上就滿是對號了。

那一陣子,全國上下沒有比對教育更重視的了,連我爸都重視起來了。我爸看我的作業本一天天幹淨整齊起來,對我也有了笑模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講話也開始喜歡運用“書麵語”,造句水平也有了提高,比如“因為所以”,我會說“因為我和韓長生是好朋友,所以有了困難就互相幫助”。老師表揚了我,同時指出,不是好朋友有了困難也應該互相幫助。

我心裏不服,要不是好朋友誰肯互相幫助?不過老師這是在表揚我,我就沒有反駁。

有一天,韓娟不知道為什麽沒有按時放學,我和長脖兒在小書桌上寫作業,我覺得隔壁屋裏沒有韓娟便顯得空落落的,作業寫得也沒心思。我停了筆,說先不寫了,先玩會兒吧。

長脖兒忽然來了主意,壓低聲說:“咱們來翻我姐姐的東西。”

我說:“你姐知道了還不罵咱們?”

“沒事兒,翻完再原樣放好,我姐不會發現。”

長脖兒說他以前就翻過他姐的東西,他姐一次也不知道。

我們開始翻韓娟的東西。起初我對這遊戲沒有太大的興趣,覺得這樣的遊戲遠沒有開路燈刺激有趣。

但是一翻,我的好奇心和快樂感便被調動起來了。

我們先是翻韓娟梳妝盒裏的小零碎,那時候還不時興什麽化妝品,梳妝盒裏隻有雪花膏搽手油梳子卡子紅頭繩之類很簡單的幾樣東西,但是這些東西都散發著一種特殊的好聞的味道。

梳妝盒裏有一個粉底帶小黃花的塑料發卡,那時候剛剛流行發卡。長脖兒拿過發卡在頭上比畫著戴上,對著鏡子照照,做個鬼臉,嘻嘻笑。我搶過發卡戴在自己頭上,哎喲,這發卡上集中了這屋裏的所有的好聞的味道,我的心有些發飄,不知道是這發卡上的氣味真的特別濃,還是我太過敏。

長脖兒又拿起一個小圓鐵盒擺弄著,對我解釋說這是胭脂,搽紅臉蛋用的,不知是誰給他姐姐的,但他一次也沒見他姐姐搽過。

翻過了梳妝盒,長脖兒又打開了韓娟的小衣箱,裏麵衣服並不多,而且每一件我們都見韓娟穿過。我們正要罷手,忽然長脖兒有了新發現,他手往衣服底下一伸,拽出一個粉白色的奇特的物件來。

我倆都不認得,這東西像口罩,可又是兩個口罩連在一起,形狀也不方正。“這是什麽?”我問。

長脖兒也撓頭。

我接過來,仔細看看,仍是摸不著頭腦。

到底長脖兒有見識,他臉色忽然神秘起來,兩隻手在左右兩胸上一捂,小聲說:“快放下,可能是這個。”

我明白了,臉“刷”地紅了,像是觸犯了什麽似的,忙不迭將手裏的物件扔在衣箱裏。

長脖兒趕快把它塞到箱底,匆忙整理好,蓋緊箱蓋。

我的心“冬冬”地跳了起來。長脖兒倒是比較鎮定,他趴在我耳邊小聲說:“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扒床沿兒往下偷看,看見姐姐穿著內衣在**拿這個往這裏比,嗯,那時候姐姐還沒有掛簾子,後來她掛起了簾子。”

我像犯了錯誤似的不敢再接長脖兒的話茬兒,長脖兒也覺得我們有失光明。我倆趕緊坐下老老實實地寫作業。

過了一會兒,韓娟回來了,我倆不敢抬頭看她,韓娟跟我倆說話,我倆隻是胡亂地應著。我十分擔心她會發覺我們偷翻過她的東西,如果讓她知道,那我可是沒臉再見她了。

所幸韓娟並沒察覺有什麽異常,喝了杯水就去隔壁屋裏學習去了。我的心這才鬆弛下來。

這天我和長脖兒的作業寫得一塌糊塗。有兩道算術題長脖兒不會做,但也沒有勇氣去問他姐姐。

我真的是快要變成好學生了。

有一次,校長問我們老師,班裏有沒有後進生變先進的典型,老師就把我的名字提出來說王幹從前是個後進生,現在轉變了,作業完成得很好。聽說在原來的學校老打架,現在也不打了,盡管還算不上先進,但是很有發展。校長要我們老師重視我,看能不能培養出個典型來。

那時候剛從“**”的動亂中過來不久,全國都在“撥亂反正”,教育戰線也要“撥亂反正”,全中國的學校都在抓“後進變先進”的典型。前麵說過,我中“四人幫”的流毒是很深的,打架罵人搗亂什麽都行,就是學習不行,是最讓老師失望的學生。我的迅速轉變讓老師非常高興,現在連校長也重視了,我們老師就更高興了。她單獨把我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勉勵了我一番。

過了幾天,老師還到我家進行了一次家訪,對我父親講了我的轉變,希望家長大力配合讓我好上加好,成為一名好學生。

老師走後,我爸高興壞了,連看我的眼神都是笑的了。做飯的時候,爸吩咐媽媽給我煮了兩個雞蛋,沒提有弟弟妹妹的份兒。

老師了解到我常跟長脖兒在一起玩,天天一塊兒做作業。長脖兒在學校應該算是好學生的,他最聽老師話,從不惹老師著急,不罵人不打架,所以他在老師眼裏一直是個好學生。

我們老師跟長脖兒的老師一商量,便發掘出更大的意義來了,不但我是“後進變先進”,而且長脖兒是在“幫助帶動後進同學轉變成先進”,這在思想意義上可就更加積極和深刻了。

第二天,老師就把我和長脖兒一起叫到辦公室,仍然是表揚加勉勵,再加督促,希望我們能做出更大的成績。

老師還一星期兩三次在班裏向同學們公開表揚我。嘿,這下我可要紅起來了,我可要當好學生了。

我自己當然不肯辜負老師的希望,於是在各方麵積極努力,除了堅決不打架不罵人不開路燈不幹壞事之外,比如勞動課,比如大掃除,我都十分積極肯幹,不怕髒不怕累。咱力氣有的是,幹的活兒比誰都多。再比如上體育課,我隻要不再搗亂,以我的體格,那肯定是個棒運動員了。

這些進步,老師全看在眼裏樂在心上,老師私下裏對我說要是照這樣發展,我很快就能夠加入少先隊了。

那時候少先隊的組織剛剛恢複,隻有一部分好學生才能加入,差等生是絕無入隊資格的。可不像現在,所有的學生都是少先隊員,叫做“先入隊後教育”。那時候是“先教育”,變好了才能入隊的,讓我們每一個差生都有個努力方向。

我聽了老師的許諾,真是高興萬分。我雖然一直是個壞學生,可心裏也是非常盼望能加入少先隊的。

但是就在我蒸蒸日上的時候,期末考試到了。這是學年末的終考,那時隻考語文算術兩科,我兩科考了99分,語文63分,算術36分。

老師對我失望得無精打采,我也覺得很對不起她。老師第二天就把我找了去,問我:“這些日子你進步很大,作業一次也沒錯過,怎麽到了考試又不行了?”

我說:“一考試我全忘了。”

老師歎了口氣,但仍鼓勵我繼續努力,並且說我還是有進步的,語文不是及格了嗎?過去我連語文也是30多分呢。

很快就放暑假了。

暑假裏我天天去找長脖兒學習。不幾天我倆便把老師留的作業全部完成了,並且經過韓娟驗收都合格。

這天下起了雨,雨不大,零零落落地下了一陣。我實在坐不住了,就悄悄對長脖兒說:“這下雨天,去偷瓜最好。”

長脖兒嚇了一跳:“讓老師知道咋辦?”

我說:“咱倆誰也不說出去,沒人知道。”

長脖兒說:“要是被看瓜人逮著呢?”

我氣得嘴一歪:“你真是笨得可以,我偷瓜還從來沒讓人逮著過。”

長脖兒開始動心了,我又激勵了他一番,終於讓他下了決心。

於是我倆騙韓娟說出去玩一會兒,韓娟問下雨了去哪裏玩?我說去我家裏玩,韓娟就沒攔我們。

外麵雨點下得十分零落,我倆就沒有拿雨具,再說手裏拎把傘什麽的也不符合偷瓜人的身份。長脖兒有點擔心雨會不會大起來,我保證說決不會大,長脖兒這才放了心跟我走。其實我心裏巴不得雨大起來呢,雨大才好行動。

半路上長脖兒有過一次動搖,他說:“王幹,我們這是去偷東西呀,這不是成了賊嗎?”

我說:“嗤!偷瓜偷棗不算賊,逮著挨頓王八捶!你要是膽小不敢去就直說,我自己去。你就是太膽小,怪不得連女生也瞧不起你。”

長脖兒有一個同桌,學習好長得也漂亮,與長脖兒相處得很融洽,不像別的男女同桌老吵嘴打架或是互不理睬。但有一次我和長脖兒在街上碰上這個同桌,長脖兒跟她打了個招呼,她卻裝作沒聽見扭頭過去了。長脖兒說是因為有我的緣故,我說是人家看不起他,長脖兒被我氣得夠嗆。

現在我又舊事重提,長脖兒的臉紅到脖根,說:“誰膽小?走,不就是偷瓜嗎?走!”

鄉村的瓜地離縣城挺遠,我倆走了半個多小時才看見一片瓜地,掩映在大片的莊稼地裏。這時天上的雨點已經有些密了。

我帶著長脖兒遠遠地繞瓜地轉了一圈兒,偵察好了地形。我看了看長脖兒,這家夥臉色泛黃,走路軟塌塌的,眼睛左右張望,十分緊張,有點草木皆兵的架式。這個樣子去偷瓜,準得讓人逮住。

我隻好對他說:“你就在這兒等著我吧,我自己進瓜地。”

長脖兒如遇大赦般地點頭稱是,並且說:“對,就是打仗,也得有接應部隊。”

對於我來講,偷一次瓜可比做一回作業容易多了。我貓著腰順玉米地鑽過去,到了瓜地邊,趴在地上聽聽動靜,然後學著電影上解放軍的動作匍匐前進,進了瓜地。

那時候瓜地裏大多種的是打瓜和菜瓜,菜瓜遠不及打瓜好吃,我們偷瓜都是偷打瓜。這打瓜跟西瓜差不多,其實也是西瓜的一個品種,隻是比現今的優良品種個頭小。偷,當然要揀大個的來偷啦。這片瓜地的瓜種得真不錯,大個的長得有足球那麽大。我很興奮。

偷瓜是個利落活兒,拖泥帶水可不行。一轉眼間,我便摘下了三個大打瓜,馬上倒退著往回爬。

這麽大個的打瓜,一般人偷時隻能弄走兩個。我的技術比一般人高,左右手各拎一個,嘴裏還能再叼一個。要不夥伴們怎麽都佩服我呢!

關鍵是摘瓜時一定要選瓜蒂粗壯結實的來摘,瓜上要留一截瓜蒂,這樣才能將這麽個圓球拎在手上和叼在嘴裏。

我警覺地爬出瓜地,剛爬起身,便覺出有些異樣,遠處玉米葉子響得不一般。

我迅速來到長脖兒接應我的地點,把嘴裏的瓜交給長脖兒,長脖兒已經緊張得像隻白天出洞的老鼠。

我低聲說:“快跑,有人追來了。”

長脖兒隨著我的話音腿一軟撲通就坐在了地上,我氣得踢了他一腳:“快跑!”

長脖兒跌跌撞撞跟著我跑,這時後麵玉米地裏的響動大起來了,顯然是來人一見我們跑起來便不再潛行,也撒開腿來追了。

我和長脖兒屁滾尿流地跑,專揀莊稼茂密的地塊鑽。長脖兒嚇得要死,大口大口喘著氣,但跑得並不比我慢。

後麵追的是一個看瓜的老頭兒,他一邊追一邊罵。我不住地囑咐長脖兒千萬別回頭,免得讓他看清我們的臉。

看瓜老頭兒當然沒有我們跑得快,但卻有點窮追不舍的架式,追了我們好幾塊莊稼地。幸好後來雨大起來了,老頭兒才放棄了追捕。

我聽著後麵的響動沒了,鬆了口氣,對長脖兒說:“行啦,我們勝利了。”

長脖兒撲通一下坐在地上,帶著哭音說:“你不是說你從來沒讓人逮著過嗎?”

我說:“是啊,逮是沒逮著過,不過挨追還是常挨的,隻要你跑得快,萬無一失。”

長脖兒後悔得無以複加。

我給長脖兒的那個打瓜,他早扔掉了,我罵了他兩聲笨蛋。這時雨已經很大了,長脖兒也沒心思吃瓜,一門心思要回家。

我覺得這大雨下著在野地裏玩兒挺不錯的,找棵大樹底下一躲,一邊吃瓜一邊躲雨多美呀。可我拗不過長脖兒,這家夥已經掉眼淚了。

我舍不得手裏的兩個瓜,又不敢這樣拎回家去,就用拳頭砸開,與長脖兒一人一個一邊走一邊捧著吃。

我們回到家時,雨已經大得嘩嘩地像瓢潑一樣,我倆早已成了落湯雞,長脖兒冷得嘴唇直哆嗦。

我們一跑進長脖兒家門,韓娟就開始大驚小怪起來。她不問青紅皂白先是驚叫著把長脖兒拉在屋子中央,也不顧長脖兒的抗議三下兩下扯掉了長脖兒身上所有的衣服。長脖兒赤條條地站在他姐姐麵前,用手緊捂著羞處。

韓娟緊接著抓過一條幹毛巾狠勁地在長脖兒的瘦身子上上下亂擦,對長脖兒的抗議毫不理會。她迅速把長脖兒的身體擦幹,累得額上冒出汗珠,紅潤好看的臉上麵色嚴峻。

她扔下毛巾,又把長脖兒一下子抱起來,放在她的**,也不再嫌長脖兒髒,拉開自己的被子把長脖兒整個兒一裹,用手按住不許他動彈。然後才顧得上厲聲喝問:“說,去了哪裏?”

長脖兒說:“去……去野地裏玩了。”

“啊?”韓娟拉長聲一聲叫,氣得聲音裏帶了哭腔,“下著雨你去野地裏玩?這雨一淋,你肯定要感冒。你這個病秧子,一感冒就鬧肺炎,那怎麽辦?看我不告訴爸打死你。”

韓娟急得掉了眼淚。她鬧了一陣兒,見我仍是一身精濕地站在一旁,就緩了口氣,問我:“你要不要把身體擦一擦,換件幹衣服?”

我趕忙說:“不用不用。”

韓娟說:“這樣會感冒的。”

我說:“不會,讓雨澆一家夥就感冒?沒有的事。”

韓娟便作罷了。我知道她決不會像對待長脖兒那樣給我扯下衣服來擦。韓娟又去大驚小怪地對長脖兒進行照料,我覺得沒趣,就告辭回家了。

我出了長脖兒家,跑在雨裏,心裏忽然莫名其妙地有一種說不出的應該算是遺憾的東西。我有點想入非非,我想要是韓娟也給我扯下衣服,也給我用幹毛巾擦……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長脖兒他果然感冒了,並且被他姐說中,果然得了肺炎,住院輸液折騰了一個星期才好轉。

待他出院,我去他家看他,見他又瘦了一圈。他見了我很高興,給我講在醫院的見聞。

可我倆沒說上一會兒,韓娟就好聲好氣地對我說長脖兒剛出院需要安靜休息,讓我先回家,過些天再來玩。我隻好告辭了,我和長脖兒都有點不情願。

過了些天長脖兒完全好了,可是我卻沒法再去找他玩。因為我爸不讓我去找長脖兒了,說我要去就揍死我。

原來韓娟找我爸告了我的狀,說我帶著長脖兒不學好,去偷瓜,帶累長脖兒得了肺炎,讓我爸管教管教我。韓娟說以後我還可以去她家寫作業,但是最好不要再帶著長脖兒滿處去玩。

我爸揍了我一頓。暑假作業已經寫完了,我自然是不能再到長脖兒家去了。但是我不恨韓娟,雖然她告我的狀,讓我挨了揍,可我不知道為什麽卻一點兒也不恨她。我想我應該恨她,可我就是恨不起來。

我隻是怪長脖兒,這家夥不該招認我們偷瓜的事。

總得有伴來玩,我很快就加入到向陽院眾多的孩子的隊伍裏。他們很歡迎我,都對我說早就該跟長脖兒掰,那家人護犢子,你碰長脖兒一下,他媽準找你家去告狀,他姐更厲害。

我們在街上玩時,長脖兒有時遠遠地站在巷口看我們,很寂寞的樣子,可他不敢過來跟我們玩。我和長脖兒很快疏遠了。

暑假開學以後,我們上了五年級。我和長脖兒沒能續上友誼,我也不再去他家做作業。我的作業又開始錯得一塌糊塗。又到考試的時候,我的語文也不及格了,老師於是對我徹底失望了。

我又成了沒有希望的差等生。

韓娟考上了大學,去一座大城市上學。放假的時候回來,我偶爾碰到她在小街上走過,我不好意思正麵看她,她也就沒跟我打招呼,匆匆地走過去。我偷偷地看她,見她比過去更漂亮了,衣服穿得也有點兒大城市的洋氣勁兒,不像小縣城的姑娘們那麽土。

說心裏話,我挺後悔那次偷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