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裏長出的都市

每一個地方,都是一部書。

深圳,是一部厚重、精深、催人奮進、發人深省的大書。盛夏七月,我們走進這部“書”裏,細細地品讀,一股股思緒,在心底湧動……

在這片土地上,留有我走過的青春腳印。

五十五年前,我這個十七歲的湖南山裏伢子,懷一腔守衛國門的熱血,坐了火車,又坐汽車,來到了一個陌生而又令人神往的海邊城市——汕頭,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大海。我的一位一同入伍的老鄉則分配到了坐落在這片土地上的邊防哨所。於是,我有緣闖進過這個當時頗為神秘的邊防小鎮。荔枝樹下,聽這位老鄉戰友,講述過這裏一些既新鮮又悲憤的故事。

一條小河,從鎮子前流過。小河的對岸,鐵絲網的那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夜幕落下,燈火輝煌。那些年月,小河這邊,遠遠近近的村寨裏,人們難以溫飽。於是,一些大膽的年輕人,懷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撲進了這條河,向那邊遊去……然而,當時的政治氛圍,那邊雖然繁華,雖然富裕,卻被說成是一個罪惡的資本主義世界。自然,這種偷渡行為,是犯法的呀。有些年輕人,就在恐懼和慌亂中,使自己年輕的生命和他那個美好的夢想,永遠地留在這條小河裏了。

同一片天,同一片地,僅僅一河之隔,差距竟是如此之大。什麽時候,我們這邊,也這麽的繁華,這麽的富裕,這麽的熱鬧呢?

從那時候起,一個似乎荒唐的夢想,就深深地埋在我的心裏了。

歲月的流水,永不停息地向前奔去。轉眼七年過去,我告別了這個海邊軍營,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我的那位同鄉戰友,也離開了這個邊防小鎮的哨所,和我一起,走進了湘中的一座煤礦,開始了新的生活。

十年動亂過去,古老的中華大地上,改革開放的春潮奔騰開來。文藝界也在這春風裏,煥發出勃勃生機了。我這雙拿煤鎬的手,握起了筆。於是,我這個“粗”人,混進了文人堆裏。一部中篇小說《山道彎彎》一發表,就相繼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廣播劇,以及河北梆子、湖南花鼓戲等各種地方戲曲,在文藝界很是熱鬧了一陣子。我這個礦工,陰差陽錯地成了作家。1983年新年剛過,《花城》雜誌社舉辦了一個筆會。邀請北京的王蒙、楊沫,以及我們湖南的葉蔚林、莫應豐、韓少功、水運憲和我等一批作家,到剛剛成為經濟特區的深圳采風。

在暖暖的陽光裏,我第二次踏上了這片土地。

市委書記梁湘,在當時深圳最高檔的接待場所——迎賓館接見我們作家采風團。他深情地對大家說:“歡迎大家短期來采訪,更歡迎大家到這裏長期落戶。”那些天,我們在蛇口工業區,聽袁庚的故事;在這裏那裏看到一棟棟正在拔地而起的大樓,見那一排排高高的腳手架上,掛著一幅幅醒目的標語:“時間就是金錢,質量就是生命”“今日借你一滴水,明日還你一桶油”……山山嶺嶺間,一條條大道正在開拓延伸;一座座大廈,正在節節上長。這片廣闊的土地上,是一個熱氣騰騰的大工地。一個深圳速度的話題,傳遍了神州大地。

許多過去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在這裏出現了;我們國家許多的第一,在這裏誕生了。有了這樣那樣的高科技企業,有了這樣那樣新鮮的名稱,什麽物流公司、物業公司……這裏,向全國各地,送去一股股新風,喚醒華夏這片古老而廣闊的土地。

大批大批懷揣夢想的年輕人,從全國各地來到這片充滿**、充滿希望的土地上,展開自己的抱負、施展自己的才華、追求人生的目標、實現人生的價值,而拚搏著、奮戰著。

一座年輕的城,在一大批心懷夢想的年輕人的手下,迅速地成長著。

這次采訪,是多麽令人鼓舞和感奮!

這時候,當年埋在心中的那個夢想,不禁又跳了出來。我忍不住向小河對岸的那座國際大都市望去。應該說,她依然是那麽的繁華和熱鬧,然而,她在這片國土上的年輕人心中的魅力,似乎在減退。這邊這座年輕都市的生命力,似乎更旺盛,她給年輕人提供的舞台,似乎更廣闊!悄然間,河那邊的年輕人,往河這邊來了……

此後,我又到過這座都市多次。在國貿大廈頂樓的旋轉餐廳品過茶,到世界之窗公園裏觀過世界各地的縮微景觀,到華僑城逛過街,到……

然而,真正使我看清這座新興大都市內核的,是這個酷暑七月之行。這一次,我們走進的是一個一個村莊。當年,是一些人終日勞作,也難得溫飽的窮山村。今天,則是連接世界各地的大市場。都市都市,要有市,才有都。市是都之基。那個大芬村,原先一個兩百多人口的小山村。每年生產的糧食,填不飽村裏人的肚子。於是,一些想過好日子的年輕人,總是想往那邊走。特區建立之後,這個窮山村搖身一變,成了全球有名的書畫市場,產品遠銷世界各地。一批一批年輕的畫家往這裏聚集,成了這裏的村民。誠然,這裏不是藝術創作領域的高地、高峰,這裏的年輕畫家在藝術成就上,在業界也尚不突出。這裏,還缺少原創的精品高品,但是,這裏生產的畫品,卻走進平常百姓的生活,占領了廣闊的市場。這些年來,這裏的產值年年上漲,去年達到了四十六個億。多少年後,今天在這裏創業、奮鬥、苦幹的年輕畫家中,誰又能說,不會出現名家、大師呢?一個並不產蠶,更不產絲的南嶺村,不僅有一個國內最大的絲綢市場,還建有一個風格別具的絲綢博物館。我國各大繡種的代表作品,這裏都有陳列。在湘繡的展示欄裏,隻見一個繡品上,一隻從山上走來的華南虎,眼睛裏射出威嚴的光,你瞟上一眼,使你頓時身子骨發軟。那是湘繡大師鄔建美的作品。這個村,改革開放前,是供內地送往香港生豬的臨時歇息的轉運之地,全村集體經濟不足一千元。今天,村裏集體經濟達三十億之巨。你算算,三十億是一千元的多少多少倍呀?

告別南嶺村,我們來到了水貝村。如今,這裏叫水貝萬山珠寶世界。這個碩大的珠寶市場,全是利用村裏改革開放之初的一些工廠的廠房改建的。這裏,聚集了全國三百多家知名的珠寶企業。每年,這裏生產、加工、銷售了全國百分之七十的珠寶產品,年產值達五千個億。從這裏出去的珠寶,不是以克計,而是以噸計。僅僅是我們采訪的那一棟樓裏,每年產值就上了一千個億。當年的窮山村筍崗,今天成了世界矚目的筍崗工藝城,她獨獲廣東工藝品國際采購中心的殊榮,經營品類涵蓋家飾、禮品、文玩、珠寶等大類的數千個品種。每年從這裏走出去的工藝品,又是多少多少億呢?至於那個觀瀾版畫村,更是聚集了全世界頂尖的版畫家。每年,他們免費接待具有世界影響的版畫家來這裏創作。許多畫家一住就是大半年。這裏,誕生了許多具有世界影響的優秀作品。

從一個一個村子裏走出來,我胸中湧動一股火辣辣的思緒。這些昔日的窮山村,在改革開放的春風裏,長出了一個一個連接世界的專業化市場。我突然間明白了:如今深圳這個國際大都市,就是從這些村莊裏長出的啊!就是從一大批一大批到這裏尋夢、圓夢、創業的年輕人手裏立起來的!據說,她今天的經濟總量,將要超過小河那邊的那座大都市了。我當年的那個似乎荒唐的夢,在今天年輕一代的手裏,真真切切地實現了。這時,離老人家當年在南海邊畫下那個圈,才短短三十七年啊!試問:世界上,又有哪座大都市,是以如此神奇的速度建立起來的呢?

深圳速度,世界奇跡!

(原載2017年3月上半月《創作與評論》)